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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我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朋友……

陈迹舟说完之后,给她让出空间。

江萌对着树洞站了半天,她扶着那棵树,感受衰落的叶子从树冠上掉下来,擦过她的脊背。

说什么呢?

要开口时她才发觉嗓眼很重,似乎被什么东西压着,让她密密麻麻的心事在此刻都集体失声,任何困扰都不再重要了。无论是成绩、升学、人生的方向,或是爱与被爱。

她回头看了看陈迹舟。

他正在五米开外等着她,夜风从后面袭来,把少年肩脊勾勒出轮廓,清瘦而峻拔,他站在成人世界的入口,那里昏暗如夜空,那里也光明如灯盏。

坚固到可以抗下许多责任的肩膀,盛着夏夜的星星,已经初具男人的体态。

其实,萤火虫也没有那么重要,真正珍贵的人和感情远胜这一切。

江萌想,陈迹舟要是个女孩子就好了,她好想抱一抱他。

这个地方特别适合拥抱。

但是她不能。

江萌的指纹压在粗糙的树皮上,慢慢地,再一次红了眼睛。

“我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朋友。”

她低着头,一滴很清晰很完整、能够显现出形状的眼泪,顺势垂落进去,碎在漆黑树洞的深处。

“我想让他留在我的身边。”

江萌只说了这一句话,鼻子却酸了很久,她一动不动,熬过这一阵酸楚。

眼泪和秘密埋在树洞里。

江萌用指腹轻轻划过眼睑的曲线,擦干净一道薄薄的湿气,她重新调整好气息,然后露出一个明媚而乐观的笑,从后面拍一下他的肩膀:“我说好了。”

他回过头。

江萌漂亮的笑就在他的眸底,她仰脸看他,“陈迹舟,我是不是做什么事你都会纵容我。”

陈迹舟纠正她的措辞:“你应该说,你做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

江萌指着远远的溪流对岸:“那你陪我,从这头跑到那头。”

他说:“比赛还是?”

“比赛!一二三,走——!”

江萌说完,拔腿就跑。

这里灯光很暗,看起来很荒,实际上人流量还是不少的,虽然过了旺季,但这两天天气不错,好多人在对着萤火虫拍照,也有一些本地的居民在散步赏景。

她穿过一对一对的人群,跑得十分尽兴,只不过跑了好一段路出去,发现某人竟然还没有超过她,江萌好奇地回过头,见陈迹舟慢悠悠地走在后面,隔了起码有十米的距离呢,她歪着脑袋嘲笑:“咦,腿长这么长也没什么用嘛。”

他远远地看着她,稍稍扬起脸,在昏沉的夜里依然眉目清隽:“不争了,我还是习惯在你身后。”

回去乘的是轮渡。

江萌买的是坐票,轮渡上有人站有人坐,但管理和规模都不严格,里面乱哄哄的。

她拿着票找到位置,刚要坐下,一个男人从后面窜出来,将她猛地撞开,跟她抢位置似的急迫

,一屁股就在江萌的位置上坐下了。

她愕然站在一侧。

很快,身后一只有力的手伸过来,陈迹舟一把将那个五十岁左右的矮个中年男人提起,他冷冷皱眉,看他:“有没有素质?”

“……”

“是你的位置吗你就坐。”

江萌飞快地扯了一下陈迹舟的衣角,希望他不要在这里跟人起纠纷,但陈迹舟力气大得要命,一下就把那男人拽起来了,男人挣了一下没挣脱他的手,烦躁地砸了下嘴。

江萌吓得不轻,很小声地在他身后劝:“没事,没事的。你别打架啊。”

旁边有人注目过来。

抢座位的男人看了眼身前的少年,大概是估量自己与对方的体格悬殊,打也是打不过的,便把位置上的包一拎,灰溜溜走了。

陈迹舟偏了偏下巴,跟江萌示意,语气微凉:“坐。”

陈迹舟都没怎么着,江萌就惊出一身汗,虽然他脾气很好,平常为人处世都游刃有余的,但是陈迹舟从来不是软柿子,他不害怕与人发生冲撞,江萌不一样。

她捧着书包,心有余悸道:“吓死我了。”

这位置是第一排,前面没座位,陈迹舟已经挺悠哉地把腿架上了,语气不咸不淡的:“这就吓着了,我还没给他扔河里去。”

“……”江萌回头望了望那个走远的男人,后怕道:“我怕你真的在这揍他,就一个座位。”

“就一个座位?这是你的权益,懂不懂。”

看着她苦恼的面色,陈迹舟勾着嘴角笑了下,他压根也没想揍那人,不过让他一边待着去而已,于是忍不住揶揄:“就这点儿胆子,你还出来闯荡呢。社会就是这样,什么烂人都有,有的人用不着讲道理,能动手我都懒得动嘴。”

江萌有一时半会儿没接话,她低头,看着自己轻轻点地的脚尖,仿佛想到很深远的事情,不止眼前这个被撵走的男人,还有更多更多,她无措的时候,退缩的时候:“那你会不会觉得,因为害怕跟人起争执,我有时候表现太软弱了?”

旁边的人安静了很久,久到她以为他不会再回应这个问题。

但一会儿,陈迹舟带笑的气音虚浮在她的耳廓:“笨蛋。”

他垂眸看她,说:“你就是太为无关紧要的人着想了。”

江萌又听着他分析下去:“说起来,也算不上着想,你就是怕得罪人,怕他们不喜欢你,是不是?”

听他说这话,她不由地觉得心脏空了一块,被他握在手里,又被他一点一点剥开。

陈迹舟说:“虽然总在交朋友,希望班里所有人都喜欢你,但明明更喜欢一个人待着,听歌也好,看书也好。如果有人表现出对你不满意的苗头,会立刻进行自我反思,是不是做了什么让他们反感的事。大部分时间没有那么想笑,但还是背叛自己的想法,做着这样的事。

“你是怕某一天,没有人觉得你很重要,没人在意你。所以从来不敢吵架,不敢暴露你真正的情绪和感受。”

江萌听得脸红一阵白一阵,表情别扭地说道:“你不要装作很了解我的样子好不好。”

陈迹舟投过来的眼神灼热,快要将她烫伤,明明他很平静镇定,却逼得她闪躲:“我了解你,还需要假装吗?”

江萌收回窘迫而慌乱的视线。

陈迹舟放下过于直白尖锐的剖析,告诉她:“但是没关系,你不笑也很漂亮。”

“……”

他把她的心脏剥开,把病灶挖出来,又完完整整地把她拼回去。江萌几乎听到身体的深处,伤口愈合,自我在被修复的声音。

陈迹舟说:“人类千奇百怪,你要是想着顺应每个人千奇百怪的期待,那还看得到自己吗?

“所以,怎么做都没关系,得罪任何人都没关系,哪怕是你的父母。未来去任何地方都可以,只要是你真正想去的。不管怎么样,地球不会爆炸,世界不会末日,你还有我呢。”

陈迹舟温和地说着,掌心轻轻覆在她的头顶,抚摸了两下。

这是很动人的“告白”。

当然,是属于朋友与朋友之间的告白。

就像人在脆弱的时候,会找到那个最信任的聊天框,发一句“想你”。不掺杂暧昧的成分,在爱情之外,还有许多的真情陪伴。

江萌垂着脸,安静了很久,脚尖又在地上点了点:“可是,你要出去上学了。”

陈迹舟想都没想:“我随时回来。”

“你也不会在我难过的时候,第一时间来见我问我是不是不开心。”

“我会。”

“……”

江萌的声音很弱,仍然不信:“你在哄我吧,陈迹舟。”

但陈迹舟看着她,语气坚定:“不是哄你,我一定会。”

他把她的泡沫戳破,走到她面前说,没关系的,这个世界再糟糕,我会陪着你。

他说:“碰到这种欺负你的混蛋,我飞也飞回来把他扔河里去。”

江萌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不管怎么样,谎话或者真心,承诺就是让人愉悦,她今天真的很开心,也很感动。

陈迹舟也笑了一笑:“告诉你个小秘密,100年后,这个地球上所有的人都会死掉。”

江萌点点头,又冷静细想:“也不一定吧,也有不少百岁老人呢。”

徐徐夜风里,陈迹舟面容柔和,见她鬓发被吹散,他无意识地就伸手撩过,又另存私心地、轻轻捏一下她的耳尖:“所以,别总是折磨自己。

“你只有一个十七岁啊,江萌。”

她抬头对上一双真挚美好的眼睛,无法不为之触动。

江萌轻声地问:“你不会告诉别人吧?”

“什么。”

“你说的这些,真实的我。”

他说:“我只会在这里和你说这些话。因为这是属于我们的地方,我们的秘密。”

“才不是,这是我一个人的秘密,你说什么了?”

陈迹舟笑说:“我的秘密就是,希望你永远快乐,快乐到一百岁,成为一百年后还苟活于世的百岁老人。”

江萌不由地展颜。

陈迹舟刚才偷偷地给她买了一个捕梦网,这会儿从包里取出来:“这个给你,今晚睡觉挂床头试试有没有用。”

江萌惊讶,“你什么时候买的?”

“刚才让你去买船票的时候,隔壁礼品店买的。”

捕梦网被塞到她手里,他说:“这世道很凶险,打打杀杀的,总流浪也不好,回去多做好梦,寻开心比逃跑更重要。”

江萌看一看他。

陈迹舟点醒她,“听到了吗,这位施主?”

他说,比起跟我流浪,我更希望你好好地生活,好好做自己,做不用讨好任何人的自己。

他想,正义的大侠才舍不得女孩子跟着自己受苦呢,只会让她无论走到哪里都安然无恙。

江萌凝神望他,眨一眨眼:“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怎么什么都懂。”

少年在夜幕里,看向她一笑,真诚而又温柔:“你可是我的女主角啊,江萌。”

江萌接过他的礼物。

一个月牙形状的灯盏,下面缀着淡紫色的浓密羽毛,随她拎起捕梦网的动作,梦幻飘摇的羽毛在船上轻轻摇摆。

她看着礼物。

他看着她。

说到梦——

江萌忽然想起一件事。

轮船拨开水面,再往前,就快要靠岸,她可以把最后的秘密继续放在心底,带出这片安宁的沙洲,回到那庸庸碌碌的世间,混乱纷杂,让她再也无从开口吐露心事的地方。

于是在这最心心相印的时分,也不差这么一件事了。江萌选择对最好的朋友坦白:“我再告诉你一个事。”

她凑近,到他耳畔,用虚声说:“我最近好像,喜欢上了一个人。”

陈迹舟本来闭着眼在浅浅休憩,闻言,睫毛撩起,他花了五秒钟的时间消化这句话,“你有喜欢的人了。”

这话像是反问,又像是平静的复述。在思索,在讶异。

江萌:“不知道算不算,我觉得这事挺奇怪的,反正经常会想他。”

陈迹舟又静了会儿,他垂着眸,脸上没有什么

表情,窗外的月色照着水光,也照在他单薄的眼皮上。

“然后呢?”

江萌告诉他:“今天来的路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晚自习结束之后,我跟他手牵手逛操场,我们还……接吻了。”

虽然她看不到A的脸,那个吻也是很轻很轻的,几乎没来得及仔细感受。

但,美好是一种感觉嘛。

她说着这事,脸上浮起浅浅红云。

在异性朋友面前谈起“接吻”这事,还是挺难为情的,她明明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拉过。

陈迹舟问:“我们学校的吗?”

“嗯。”江萌点头,“梦里他也是喜欢我的,总之,想到他就会很开心。”

她认真地问他:“你说,这算喜欢吗?”

夜风像绵绵的针,随呼吸卷入了肺里。

陈迹舟在这样的感受里,吃力地吐出几个字:“应该吧。”

彼此沉默片刻,他又问她:“谁先亲的谁?”

她说:“是我主动的。”

原来,她会主动亲她喜欢的人啊。

他笑着说,“原来你谈恋爱是这样的。”

江萌把他的捕梦网抓在手里,她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上面的羽毛,放在手心摩挲,脸上表现出一种少女怀春的羞赧。

“梦里肯定会多一点勇敢嘛,真谈起来就不知道了。但是如果我遇到喜欢的人,我肯定会尽量主动的。情投意合是很难的事对吧,不主动怎么有故事。”

她声音清脆,想入非非,似乎对某些事件的发生满怀憧憬,又扬起脸看他,希望得到他肯定的回答。

陈迹舟在她期许的眼神里没有说话,沉默而煎熬地度过时间,他注视着她,又低沉着声音,问了句:“你会梦到我吗?”

江萌认真回忆。

“会啊,小的时候吧,我们俩不是练小学的那个交际舞,你老是踩我的鞋,我就老梦见你走错舞步踩我鞋。挺噩梦的。”

江萌说着,举起捏着的拳头,笑着示威:“然后我把你按在地上打,你在我的梦里可是手无缚鸡之力哦!”

陈迹舟听她说着,没有配合她的玩笑做出任何表情。

他丧失了对答如流的语言能力,让他们的对白屡屡陷进断片的空白部分,但话题一直没有结束,他偶尔冒出来一句话,还能接上:“那现在呢?”

江萌思索着,很轻地摇头,“老实说,不太会——但是说不准,也许今天就梦到了呢。”

还算比较给面子的回答了。

陈迹舟笑了笑,视线顺着点头的动作,低了下去:“嗯。”

第22章 第22章世间的万般憾事与眼泪

从轮渡下来,码头的位置挺偏僻的,陈迹舟数了下剩下的钱,应该还够打个出租。

但江萌却天马行空起来,她指了下旁边停着的一辆蓝色皮卡车,“我想坐那个车后面,可以吗?”

“……”

陈迹舟难得用不愿纵容的眼神看了她一眼:“你确定?”

江萌的笑容里掺了点撒娇的意思,揪一下他的袖子说:“我想看星星嘛,肯定像放电影一样漂亮,好不?”

这个眼神的意图就不是讨好了,这就是单纯的撒娇。

他斟酌了片刻,看了看还算干净的车厢,走到在抽烟的司机身边,“师傅去哪?”

司机看看他,说了个地名。

陈迹舟查了下这地方在哪,然后说:“顺路,搭一下您的车行吗?价格好商量。”

司机人挺和气的,没拒绝他,点着头说行啊。

江萌兴致不错地爬上去,笑盈盈道:“露天的巴士,再难享受第二次。”

陈迹舟还是不太放心,把校服脱了递给她:“你坐我衣服上吧,这地上有点脏。”

江萌没有接,其实不怎么脏,他就是太怕她吃苦受累,她说:“不用啦,免得阿姨又要骂你,怎么出来旅个游,回去就变成灰头土脸的小狗,而且我怕给你坐坏了。”

陈迹舟不以为意道:“坏就坏了,我让老陶再给我发一件。”

江萌懒得搭理,已经心情畅快地席地坐下了。

他说不动她,只好把衣服搭臂弯里,跟她并排坐下。

江萌面朝着外面,让清爽干净的风吹过自己的脸,“好神奇,我觉得我现在应该在家里做作业,而不是跟你在这里的乡下数星星。”

虽然嘴上这样说着,她的表情里全是悠然自得的松弛。

陈迹舟说:“哪天不能做作业,云州乡下的星星你能每天都看到吗?”

“你说得对。”江萌笑着回应。

被锁在家的黑夜只是黑夜,而叛逃的夜是自由的序章,是明日的朝露。脱轨的人生路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奇遇,那些闪闪发光的片段,才会一直在记忆里燃烧。

江萌并着曲起的膝盖,抱住小腿,坐姿淑女。

她对这里充满新鲜感,好奇地探头探脑,看看外面的水杉,又看看田野。

陈迹舟只是安静地观察着她,见她眉头的那几条褶终于在旅途中化为无形,他问:“还难受吗?”

江萌立刻摇着头,回视他:“不啊,出来玩超级快乐的。”

她心里想,要是能不回家就更好了:“主要因为手机没开啦,不然看到那些消息就会很烦。”

陈迹舟笑:“看来本少爷还是太有钱了,没让你成功体验上流浪汉的生活。”

江萌从包里摸出一盒牛奶,插进吸管,小口小口地吸着:“那就谢谢阔少啦。”

夜风把她的碎发吹到鼻梁上。

陈迹舟替她拨开那一片头发,沉默地做完这一个动作,他的注视漫长,像在be的故事里,以分别告终的大结局中,声线温柔,而又语重心长地对她说:“以后好好爱自己。”

江萌认真点了头,应:“嗯,我会的。”

静了静。

“陈迹舟。”江萌抿掉唇上的奶汁,轻轻唤他,很真诚地对他说,“你也要开心。”

他不由地笑了,眉眼生动:“你见过我不开心的样子吗?”

江萌也放心地笑了,“没有见过,你超酷的!”

她不闪躲视线,直视他深邃的眼睛。

陈迹舟出生在一月,二十四节气的最后一个,大寒。

三九四九,冷潮南下,是一年之中最冷的时间段。

时节冰冻严寒,而他流动温暖。

他的身上有不会泯灭的,属于盛夏的气质。与命数相悖的热烈隽永,自始至终围绕着她。

某一部分的她,会跟他一起留在这个夏天。

归途总是疲惫的。

陈迹舟给她分享了一首歌。

她听着他耳机里的歌声,唱的是:

“流水很清楚惜花这个责任

真的身份不过送运

这趟旅行若算开心

亦是无负这一生”

狭窄的公路,两侧是林立的水杉,再远一点,是云州郊区的村子和工厂。

遥遥望去,还有城市的万家灯火。

天空遥远,星辰闪烁。

她咬着牛奶吸管,静静地看着夜空。

虽然旅行还没有结束,江萌知道,这是一生只有一次的体验。

从此以后,她不会再灰头土脸地坐着这样的卡车,穿过大片的乡野村庄,在没有人认识她的城市,放下所有的习题与不甘心,只是在这平静的时刻,平静地数着星星。

不会再有这样的日子了。

所以她特别的珍惜,希望时间慢一点过。

耳边的旋律一遍一遍地淌过去。

“淡淡交会过

各不留下印

但是经历过

最温柔共振”

……

江萌听着歌睡着了。

她在浅睡眠的状态里,意识混沌,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能感受到颠簸,能自知清醒,发生过的梦幻的一幕幕,乌篷船,星空,萤火虫,山谷乡野,一帘水天,纷纷杂杂的碎片,像星星一样不断地往她心里掉。

还有她青春的同谋。

他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她梦里。

“15楼,谢谢。”

陈迹舟正横抱着她走进电梯,他出声对旁人说话时,江萌醒了过来。

发现躺在他的怀里,她

一口气没喘匀,立刻又把眼睛闭上了。

她不搭着他的肩,他理应抱得很吃力,但是陈迹舟好像挺轻松的。

江萌只有被他抱着时,才会觉得自己很轻。

她一路装睡到床上。

陈迹舟把她放倒在床沿,又屈膝蹲下,把她帆布鞋的鞋带解开,从后跟轻轻一剥,鞋子轻松脱落。

他没动她的衣服,只用被子稍微遮了遮她的身体。

气候还好,不冷不暖,不会冻着。

灯只开着玄关处最暗的一盏。

他没急着走,站在那,平静地看了看她的睡颜。

她薄薄的眼皮静谧地阖着,鼻梁的弧线被光剪下轮廓,绘在枕头上,嘴唇是饱满的樱粉色,头发有点乱,但不影响美貌。

江萌不是善于精心修护外形的人,不会因为嘴巴长出唇纹就焦虑到连夜涂唇膏,不必用齐刘海或者黑框眼镜来修饰脸型,她会长痘痘,会有怎么都捋不平的发际线呆毛,也会有剪不完的头发分岔,但她不在意,因为她只要站在那里,就是实打实的大美人。皮肤、身姿、仪态,一切美得很磊落,没有人会质疑这一点。

陈迹舟看着她,不自知地弯了弯嘴角。

成长真的很奇妙,他不知道他们怎么就从小时候过渡到了眼下。

小时候陈迹舟就觉得江萌好看,好看到他就算什么都不想说,没有目的,也会围着她走来走去,走来走去。单纯的小朋友不懂得喜欢是什么,把自己的举动归结为色狼行为。

他想不起,从哪一天开始,看着她眼睛时的感受会变质。

看到她发育得健康漂亮的身体,耳朵会不自觉发热。

会时不时想到她,猜测她在哪里,在做什么。

会想把所有好东西都献给她。

会因为她的存在而更喜欢这个有她存在的世界。

喜欢晴空万里,也喜欢小雨如酥,喜欢指引着他奔向她的每一种天气。

在爱情这个概念工整地存在于他的人生词典之前,替代它的是她的名字。

“江萌”比“喜欢”更早出现。

她在轮渡上说的那一番话,很正确,情投意合当然是很难的事。

于是世间的万般憾事与眼泪,只能沉溺在许许多多的一厢情愿中。

他沉默地爱着她。

而她的心里装着别人。

就连无所顾忌的注视也只能发生在她睡着的片刻。

陈迹舟想把江萌的脑袋拨正到枕头上,让她睡得舒服一些,但他刚抬手,就发现不寻常的迹象。

“在装睡?”他说。

江萌的眼珠子在眼皮底下局促地转了两下。

被人盯着,她还是忍不住睁了眼。

陈迹舟果然在笑。

他站在床边,往下瞧着她:“脸都红了。”

江萌飞快坐起来,把脚丫子塞鞋子里,又把在他臂弯枕得乱七八糟的马尾辫拆了。

陈迹舟帮她把捕梦网挂上,留一点缝隙让海风流进来。他认真地问了那个老板,怎么样放置才能捕捉到美梦,一边站那儿研究,一边说:“你要不要现在冲个澡,我一会儿过来,给你衣服拿下去洗。”

江萌差点暴走。

……谁要他帮她洗衣服啊?!

她连忙说:“不要,我自己叫服务。”

“好。”

陈迹舟想了想,没什么要交代的了:“我在隔壁,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江萌没有说话,陈迹舟转身离开。

“你等一下。”她叫住他。

江萌从书包里摸出一个东西,攥在手心里,像是迟疑了几秒钟,然后快步走到陈迹舟的跟前,让他把手伸出来,她说:“这是灰姑娘的南瓜马车,我小学买的,给你当做回礼。”

陈迹舟把挂件放在手心看了看,有点想笑:“带我去见王子吗?”

“不是的。”江萌翕动嘴唇,半晌才给出回应,“是我……我不需要了。”

江萌有很多话没有说,她不好意思说。

现在她可以把陪她很多年的南瓜马车送出去,不再奢求王子的出现,因为她有陈迹舟。

他就像是一座不断电的游乐场,只为她开放。在他这里,她不用担心会被午夜的钟声叫停。

严格来说,他比王子,还要厉害一点点。

青涩而缄默的年纪,不够豁达,不够坦荡,只好让千言万语都沉没。

因为他不是女孩,所以她无法拥抱他。

因为他不是女孩,所以她不能说:我真的很“喜欢”你。

异性之间谈到的喜欢,爱情的优先级必然高于友情,无论怎么解释都暧昧,这个词可不能轻易使用。

江萌难以找到贴切的形容,来描述她和陈迹舟有多么深情厚谊。

所以,她只是轻声地说,给你这个,我不再需要了。

他把小小的礼物珍重地收拢在掌心:“谢谢。”

江萌的例假很识时务,是当晚睡前来的,所幸她身体素质还不错,没有痛经的情况。

接下来,很开心地在云州畅游了两天。

他们是周日回的平江。

星期天的晚上,江萌在回来的高铁上就开始感到不安,因为这两天她基本上跟陈迹舟待在一起,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他是事无巨细的引导者,根本不需要她用上手机,所以江萌一直没有开机,直到最后,不得不面对现实的时候,她打开所有的消息,却发现“现实”的世界也十分宁静,一如平常。

没有指责,没有寻找,没有逼问。

只有班级群的几个老师在派发作业任务。

连A都没有找她聊天。

陈迹舟把她安然无恙地送到小区门口。

江萌正在好奇怎么没人问她下落的时候,陈迹舟站在公交站台,昏黄熟稔的路灯灯光将他自由散漫的一副笑容照亮。

他似乎看穿她忧心忡忡的表情:“请过假了,说你跟我一起去宁城看球赛了,不用担心被批评。”

江萌瞠目:“什么意思,你跟我爸妈说过了吗?”

“是啊,一声不吭地就这么把你带走,这点后顾之忧我还是得扫清的吧。”

陈迹舟看她五味杂陈的一副表情,他吊儿郎当地靠在站牌边上,忍不住笑:“别告诉我,你提心吊胆了一路。”

江萌没说话,她怕下一秒就要被无情嘲笑了。

他说,他让谢琢跟老师请了假。

他让苏玉帮江萌带回了新发的作业,并且交代好:抄的时候模仿一下字迹,她怕挨批评。

他还给她妈妈打了定心剂,说她正和自己在一起,肯定会把她按时送到家,不用担心。

江萌不明白,离经叛道和妥善这两个词是可以并列出现的吗?

明明那么肆无忌惮的人,却又不会把任何事情搞砸。

她不知道是他的两种个性太矛盾,还是这才算得上真正的成熟。

就像每一次,过山车行驶到山顶时感觉自己要死了,最后还能惊心动魄地滑到平稳落地。后来她终于知道真的不会死,就越来越享受这样的刺激。

江萌还在那里吃惊,陈迹舟已经往前走了。

他宣布:“车来了,流浪结束。”

直达他家的公交开到站台。

等待车子停稳开门的间隙,陈迹舟又回头看她一眼:“明天见。”

“……嗯。”她呆呆回应。

陈迹舟上了车。

很快,车门关上,公交开走。

直到尾气喷完,江萌才意识到,这趟旅程真的画上句号了。

可她还是不想往家的方向走。

听见他说“流浪结束”这四个字,江萌心里变得空落落的。

她有点希望能再看他一眼,不要让分别的夜终止在这个潦草的点上,于是她看着公交车,目送他走远,在这份遗憾里,几乎听见心里滴滴答答的时间流逝。

公交车打了转向,在街口等待左转的红灯。

江萌失落转了身,而正当她准备离开时,忽然听见了开窗的声音,“咔哒”一声,清脆响亮。

她惊喜地回头,抬眼看去。

陈迹舟在最后排靠窗的位置,他把公交车窗户推开

,半个身子探出来。

江萌喊道:“诶你注意——”

“安全”两个字还没说出来,陈迹舟伸出手,用动作打断了她的声音。

环扣挂在他的手指上,掌心的南瓜马车自然下坠,从她的视角看过去,橙色的挂件正好跟远方的弯月重合。

少年柔软的发在风里飘荡,像是也高兴于她在等他的默契,陈迹舟轻轻地一笑。

“做个好梦。”他在风里说。

无可比拟的晚风,捎来一瞬心动,从他的指尖,到她的心上。

江萌只知道,人在感动的时候会想要流泪。

江萌不知道,人在被爱的时候也会想要流泪。

她热泪盈眶地看着车子开走。

或许是因为,吊桥效应的余波还在她的体内起作用。

又或许,她无比地惧怕,回到过去做一个流水线上的囚徒。

有那么一瞬间,被强烈的念头催促着,她想要追上那辆公交,奋不顾身地对他说,陈迹舟,你带我走吧,去更远的地方,我们都不要再回头。

他会答应她的。

第23章 第23章少年意气永不折损

家里很安静。

妈妈睡妈妈的房间,爸爸睡爸爸的房间。

这样的状态维持多久了呢?

神经大条的江萌竟然到现在才意识到,原来这是很反常的事,从前她总以为,或许是夫妻之间不适应对方的睡眠习惯,比如室温的高低,比如鼾声,比如睡姿的压迫。

她居然没有想过,这就是分裂的前兆。

她站在留给她的客厅灯下,终于感受到,这个家已经丧失了最后的温度,以及它存在的意义。

听到开门的声音,叶昭序出了房间。

她去净饮机前接水,看了一眼江萌:“回来了。”

江萌没什么情绪地“嗯”了一声,回到房间,把门关上,看了会儿卷子。

她正准备打个电话问一下苏玉关于作业的事情,外面传来声音。

“对了,”妈妈又过来敲门,“今天有个同学打电话,说你错题本在他那里,没联系上你,是个男生。”

叶昭序交代完就走了。

错题本?江萌想起来了,之前她跟李疏珩交流过数学题,因为暑假的时候江萌每天回家,潜心学习,使用手机频率不高,所以她留的是家里座机的电话。

江萌给李疏珩回了电话。

李疏珩问了一道题目,又问她现在要不要,她说:“放你那边吧,我那本已经看完了,不着急。”

李疏珩应下,又说:“要不加一下q.q?打电话怕总是被你爸妈接到,顺便有东西发给你。”

他们认识以来都没加过联系方式,平常私底下联系不是很频繁,江萌同意了之后,收到他发来的几张照片。

是那个梅雨季,李疏珩给她在玉兰树下拍的。

他说:「这张没洗出来,但是你的照片还是该给你看看,我觉得挺好看的」

江萌的确挺喜欢这张照片的,而且越看越喜欢,倒不是得益于李疏珩水平有多么高超,是因为照片里的她漂亮,自然,具有活力。

她把照片存在手机里,又设置成了自己的屏保。

江萌平常上下学会尽量回避江宿,碰了面仍然当他是空气。

偶尔,江萌进行过一些戏剧化的猜想,像小时候看的电视剧里演的那样,他们或许早就离婚了,没准某天,她就会在哪个小抽屉里发现他们绿色的离婚证。

她目前还没有发展到见到江宿就无法忍受的时候,然而,戏剧化的部分还是在不久之后发生了,但被她发现的不是他们的离婚证,是一辆玩具赛车。

那天放学回到家里,江萌放钥匙的时候,就看到那辆赛车摆在玄关放钥匙的储物篮里,是个巴掌大小的玩具。

幼儿园的小男孩最喜欢玩的那种。

它就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她的家里,出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

江宿在厨房做菜,听见江萌进家门,他正好盛了一碗青菜出来,见她脸色黑得吓人。

他放下碗筷,擦了擦沾油的手,看过来,声音很淡:“最近没有不会的题吗?”

江宿走近,想帮她拎一下书包。

他的意图并不在问她学习,只是江萌最近的反常情绪过于明显,江宿再不把她放心上,也避不开那些臭脸和闪躲。

果然,当他伸手过来,还没有碰到她的书包带,江萌就弹出去好几米:“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

江宿眉头一锁:“你说什么?”

“我说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她终于忍无可忍地吼出来,把那个玩具狠狠地砸到他身上,“我看到你就恶心,想吐!”

玩具撞上江宿的胸膛,然后摔到地上,四分五裂。

叶昭序刚从楼下停车,才进门见到如此情景,快步过去拉了一下江萌:“怎么了。”

江宿微微沉默,将玩具碎片捡起来。

他仍然没有太过强烈的情绪,继续一副道貌岸然,装模作样的神态。

江萌实在无法忍受,“你能不能滚?”

她发抖的肩膀被叶昭序握住。

“怎么能这么跟爸爸说话。”

“他不是我爸爸。”

江萌的情绪殃及妈妈,把她的手甩开,她看向江宿,又拔高了音量:“我在问你话,你能不能滚!”

碎掉的玩具变成垃圾,被处理掉。

江宿慢步过来,对她说:“冷静点,江萌。”

江萌挡开他靠前的手:“你现在装什么好人,你拿出对我冷暴力的气势啊!你这样的人凭什么自在快活,凭什么要别人替你背负痛苦!这也是我的家,我为什么要讨好你才会有一席之地,我凭什么要看你的脸色才能呼吸,这也是我的家!

“你凭什么这样对我?!

“你能不能从我面前消失啊?要是从地球上消失就更好了!”

“……”

“江萌!”

见她情绪失控,叶昭序狠狠地拽了一下她的书包,把江萌扯得一个踉跄,跌到她面前,“谁教你这么跟爸爸说话?!”

江萌看了一眼妈妈,她什么也不想说了。

她再也不期待回应,不期待圆满,不期待回到小时候,或者被正视。

她猛地推开妈妈,飞快地冲出了家门。

江萌并没有走远。

叶昭序找过来时,她正坐在便利店的玻璃前安静地啃饭团,神色宁静。

她稍稍放宽心,又买了几个关东煮,在女儿旁边悄然坐了一会儿,随后问她:“什么时候知道的?”

江萌低声说:“有人给我发短信。”

“我看看。”

“我拉黑了。”

“可能是他那边的……”叶昭序顿了顿。

“要钱吗?”江萌看看她,“还是争财产?”

叶昭序沉默片刻:“这是大人之间的事情,你不要掺和了。不告诉你也是怕影响你学习,妈妈会解决好的。”

“你们离婚了吗?”

叶昭序说:“我在请律师了。”

江萌冷冷:“把他所有钱都搞到手,然后叫他滚。”

叶昭序听了没有生气,反而笑了,她轻轻碰了碰江萌的发顶,语重心长:“那种话不好随便说,再生气、再亲近的人也不能说,知道吗?”

江萌不答反问:“现在还知道教育我,你就这样忍着吗?”

“倒不是非要忍。”

虽然江萌今天说话非常的不客气,或许因为没有尽到作为家长的责任,这一部分的心虚让叶昭序对她的怒火表现宽容,“主要也不是忍了一天两天的事,暂时不想影响到你,他那边情况估计也挺复杂,那女的老来要钱,倒也不是想跟他结婚,纯粹就是要钱,具体的我都懒得问。”

江萌吃完了饭团,把她面前装关东煮的碗捞过来。

“你这么好看,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好多人追。”

她笑了:“不

比你少。”

“那你怎么看上那种人。”

“随便挑的,找了个最帅的。”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叶昭序这人的性格跟温柔不沾边,但见女儿愁眉不展,她难得好声好气地劝解她一句:“这世上就是有很多人没有良心的,有的是父亲,有的是孩子,有的是爱人,或是朋友。不要执着问为什么,没有为什么。”

叶昭序说:“既然你知道了,我心里的石头也放下了,可能你需要花时间接受,但妈妈想告诉你,不管以后怎么样,你仍然是你,我仍然是我,成全自己最重要。”

江萌鼻子酸了。

她刚才发脾气的时候一点也不想哭,这时候才拿起纸巾擦眼睛:“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叶昭序:“说出来怕你觉得荒唐,又怕你受到伤害。”

江萌不解。

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下去:“是一夜情,朋友的生日聚会上认识的。我怀孕了,就去找了他。”

叶昭序这样简略地讲着,又省掉一些经过,比如,她是想让江宿陪她去医院做手术,如果身为男人不能共情女性的疼痛,起码也要付出点钱和陪伴吧,凭什么要她一个人承受?总之这些纠缠的过程,她统统没说。

“我们商量了一下,虽然刚毕业,好歹彼此都是成年人,还是有负责任的能力的,最后他说,孩子留下来吧,我娶你就是了。”

那时候觉得,结婚就是最好的结果。再来一次,他们或许还是会选择结合。

可惜人近中年才堪堪悟出,结婚从来不是人生的圆满结局。

十八年后,无论她回避多少负面的细节,在江萌面前,也无法粉饰她出生的草率。也不能够避免,向她透露一个事实,人与人不是相爱才会有结晶。

所以每当江萌眨着天真的眼睛问她爸爸妈妈爱情的细节,叶昭序都只能稀里糊涂地把话题带过。

一个莫比乌斯环,从错乱的结局又滑向了潦草的开始。

水落石出的真相,原是早有定数。

“有很多话我不喜欢放在嘴边说,嫌弃肉麻,又怕你觉得冷漠,你要知道,你是妈妈身上掉下来的肉,跟他没有关系,不要向他索取太多的感情。”

叶昭序见女儿沉默,有一瞬间产生了一丝后悔的情绪。

还是不该说的。

真相有如覆水难收,让她在眼睛模糊的水汽里,面对碗里破碎的月影,颤抖起瘦弱得无力抵抗的肩膀。

“我不在意过去怎么样,总之以后我再也不要见到他。否则我再也不会回这个家。”

叶昭序点着头:“好,我让他搬出去。”-

夏天由雨开始,由雨结束。

秋天来临,高三的教学楼死气沉沉。

美术班要准备艺考,最近不回教学楼上课了,江萌是去画室找的李疏珩。

他还东西,理应他过来才是,但是江萌放学本来要经过那里,况且他的画室在一楼,临近校门,她就主动去找了他。

还有一些学生在逗留,有人背着书包往外走。老师已经离开了,她走进教室,跨过地上那些浓墨重彩的颜料,与一个女孩擦肩而过的时候,对方多看了她一眼。

但江萌并没有察觉到。

那个女生离开教室后,在校门口见到骑车准备离开的男生,脚步快了一些:“陈迹舟。”

陈迹舟跨坐在自行车上,一只脚撑地。

他被堵在门口一段路上,放学期间人挺多的,他就悠闲地等了会儿灯。

听到有人喊他,陈迹舟回过头,看到一个算认识但不太熟悉的女生,分科之前同班过,但他已经不太记得她的名字了。

陈迹舟问她:“有事?”

女生上来就说:“没,我刚刚下课,看到江萌去找李疏珩了。好奇问问,他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陈迹舟轻微地愣一下,皱起眉。

他垂眸时,女生又试探着说下去:“他们暑假不是在一起补课吗?我看李疏珩还经常去找她交流数学题。”

陈迹舟看前面的红灯,回话的声音很低:“跟我有什么关系吗?”

他不想听,但对方好像还不打算撤退,想给他汇报某些“八卦”的细节。

他终于想起来,这女孩给他告白过。

陈迹舟为了表示自己不愿关注,拿出手机,没有头绪地看了会儿,他打开列表,置顶的是江萌的聊天框,人在倒霉的时候喝凉水都塞牙,这话不假,明明是想借此转移注意力,却不设防地看到她新换的头像。

那天玉兰树下,陈迹舟经过,看到对方给她拍照。

原来就是这张图。

女生总有许多的小巧思来表达心境,或许这也是其中的一环。

有喜欢的人。

是喜欢这个人吗?

手机从脱力的掌心滑进兜里。

那个女生问他:“你朋友的事,你就不好奇吗?他们还在画室。”

陈迹舟可能今天打球打太久了,手有点发酸,握着龙头的时候微微颤抖,他改为伏下的姿势,不再勉力支撑,让里外都坍弛。

他低着头,薅了一下头发,手指流过水一样软的发丝,很快又变得空荡荡。

他很少见的表现出坐立难安的无措与焦灼,身体里的感受,像在夏天最烈的太阳底下炙烤,像吞下了一整个半生不熟的柿子。

“我不想知道。”陈迹舟戴上耳机。

身后的女生看着绿灯亮起,但刚放学的街口还是混乱,他没有犹豫,骑着车,游龙一样轻盈地穿过车河,一点不惧危险。

她胆战心惊地看着穿梭来去的轿车车头,不敢跟上。

他车速很快,不见踪影,急切地想要脱离什么。

鼓风的校服始终昂扬,少年意气就永不折损。

仿佛只要脱离这里,他就还是那个了无牵挂、自在如风的陈逍遥。

第24章 第24章你就只会折磨我?

江萌其实挺喜欢和李疏珩待在一起的。

这自然也不是含有男女之情的喜欢。

他跟谢琢、陈迹舟他们不一样,这世界不需要那么多的天之骄子,也要有沉默无声像小雨沥沥,与低落情绪适配的个性。哪怕没有任何浓墨重彩的闪光时刻,也得在汲汲营营的人海之中,熬过乏善可陈而又不被理解的青春。

他虽然长相斯文清秀,但个性沉抑,除了还不错的外形,实在难以有什么魅力点可以开掘。

然而这样的一个人,就像她的镜子,始终观照着她生命里的黄梅雨。

她终于愿意承认,这一份感觉,叫做惺惺相惜。

江萌进去的时候,李疏珩还在对着石膏像画素描,江萌不懂画,一眼望去,每个画板上的画都挺好的,但残酷的考试制度,会让艺术也被区分出好坏与高下。

湿润的风从外面吹过来,扫到他摆在一旁的画册,江萌还没有出声讲话,率先看到了画册被卷起的一页,她本来没有过于留心,但纸张一角的署名“A”让她心脏抽了一下。

风静止下来,没有掀过的纸张又飘然垂落。

她连忙翻到那一页,看到的是他画的动漫女主角和她的小提琴。

这是江萌之前用的头像。

她盯着那个A的字符看了一会儿,他书写清秀,工整,具有润雨一样的书卷气质。

江萌又挪眼看向正在安静绘画的李疏珩。

“看到了吗,本子。”

江萌回神:“……嗯,看到了。”

她把自己的本子拿到手上,准备离开时,李疏珩看了她一眼:“我马上好了,等我一下吧。”

江萌没有回答,

她的心思还在那份画册之上,手指轻轻地将页面掀开,仔细地看了看他临摹的彩画,江萌又看看李疏珩,她许多的想法汇集在心口,没有讲出来,最后只轻声一问:“你喜欢这个动漫?”

李疏珩瞥了一眼,语气仍然淡淡:“对,你也喜欢吗?”

“我也喜欢。”她说。

他放下铅笔,收拾了一下文具。

余光里的女孩在翻他的画册。

李疏珩放慢了速度,希望这点时光可以慢些流逝。

他喜欢江萌,是男生对女生的喜欢,与陈迹舟无关。

他讨厌陈迹舟,也和江萌无关。只是恰好,他们认识,他们是很好的朋友。

因为这一层关联,他想留下她,想靠近她,很难说没有故意惹怒那个人的成分在里面。

为什么讨厌陈迹舟呢?

或许因为运动会那天,他张扬的胜利者视线落在他的身上时,又将那枚刺眼的奖牌晃在他的面前说,“你的金牌。”

李疏珩会把嘲讽的眼神记很久,每一次见到陈迹舟或者江萌,就会立刻想到他淡淡地笑着问他:“重吗?”

最后,金牌被丢他身上——“别拿不稳啊,第一名。”

心机被戳破,他觉得痛苦。获得一枚Loser的战利品时,他发现,痛苦原来是因为嫉妒。

他没有办法那么阳光,没有办法那么无欲无求。

没有办法生来就拥有无敌的家世作为底气,从而自由坦荡,毫无束缚。

他被困在囚笼里,要靠日夜不停的画笔闯出成绩。

“你最近好点了吗?”

李疏珩跟江萌走在一起的时候,每一次,他非常的希望陈迹舟就在旁边,狭隘的较量让阴暗的念头随时发生。

他也是喜欢江萌的吧?

不然也不会频频在这种时刻,被他看到那双阳光坦荡的眼睛里,闪过被刺痛的酸涩。

江萌笑笑说:“好多啦。”

可惜,今天陈迹舟不在。

在的是谢琢。

谢琢今天留堂做了会儿题,准备拦车离开时,视线挪到旁边的二人身上,对江萌和李疏珩稍作打量,他微不可察地皱一下眉,出声道:“江萌。”

江萌见到谢琢,面露灵动的小表情,挑挑眉:“干嘛?”

他说:“请你吃饭。”

这一招对吃货少女来说委实好用。

江萌立马弃暗投明朝他奔过来,笑得灿烂:“太好啦!今天你是我大哥,我要吃番茄牛腩盖浇饭加肥牛卤蛋火腿肠和鸡腿。”

谢琢拐进旁边的餐馆,给她点了番茄牛腩盖浇饭加肥牛卤蛋火腿肠和鸡腿。

坐下的时候,谢琢问她:“你前阵子怎么了?”

江萌没懂:“我前阵子怎么了?”

他稍加思索,形容道:“看起来精神不济,说一些奇怪的话。”

江萌终于明白了为什么陈迹舟说他木讷,谢琢可能到现在都还在以为,她因为痛失五百块而陷入人生困境,不解于她的沮丧。

她没跟他说那些有的没的,江萌知道最近高一进来不少小学妹把眼睛放他身上,这让谢琢很头疼,刚才大概率就是为了躲避某一些视线追逐,才把江萌拉上。

所以当她问:“那你呢,干嘛这么好心请我吃饭?”

谢琢果不其然地回应道:“有人追我,避避风头。”

她说:“其实你不用假装很苦恼的样子,因为你的风头很快会被你的好兄弟盖过。根本用不着我,陈迹舟自然会帮你挡桃花的。”

谢琢掰筷子:“鸡腿放回来。”

见他面色不虞,她就爽得大笑。

江萌眉飞色舞地说:“可是陈迹舟不会生气哦,他只会把所有好吃的都让给我。”

谢琢并不恼怒:“那你嫁给他吧。”

点头的动作配合这句话,颇有认同这门亲事的满意之色。

“%*@#*&@¥&%……”江萌忿忿不平地把鸡腿扔他碗里:“莫名其妙!!”

安静地吃了会儿饭,江萌看看谢琢,眼神煽情:“你去美国还会回来吗?”

他说的是:“走一步看一步。”

“……嗯。”她忧伤地埋着脸想,大家都要离开了。

然而,忧伤不过十秒钟,谢琢又道:“当然,你们结婚的话,我自然会回来恭喜的。”

江萌差点把桌子掀了:“……有病到家了你。”

谢琢淡然地笑着,把鸡腿还给了她。

自从她那天和妈妈说“我再也不要见到他”之后,江宿真的没有在她的面前出现过。

江萌过上了安宁的日子,不止是感官上的清净,心情也感到安宁许多。

叶昭序最近对她很好,她正在努力学习下厨,给女儿煲了各种很难吃的鸡汤鱼汤羊肉汤,江萌戳破她的心思:“你就是看我高三了才这么温柔,等我考完试肯定变脸,又不准这个又不准那个的。”

叶昭序仍旧快言快语:“知道就好,赶紧珍惜吧,过完高三谁还这么伺候你?”

“……”

江萌嘴都气歪了。

当天晚上,江萌背书背到很晚,她给A发了消息:「你最近好安静」

本来以为他睡了,没想到那头竟然回了消息过来:「学习呢,考大学」

A问她:「头像怎么换了?」

江萌:「好看吗?这是我照片」

A:「看出来了」

江萌不知道该不该把他和某个认识的同学对应,她有时候能感觉到,李疏珩可能是对她有点意思的。

有时候又反思,会不会是她太过自恋?

可那些惊人的巧合难以得到解释,难道真的只是巧合?

他知道烟花的事。

他也知道,她喜欢友人A。

画册上落款的A,清秀的字迹,总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江萌:「忘记我们俩是情头了,要不我换回来?」

A:「不用」

江萌:「我昨天看了个电影,蛮有意思的,我给你讲讲」

A:「现在?」

江萌:「怎么了吗?」

A:「看看现在几点,外面鸡都打鸣了」

A:「你就只会折磨我?」

江萌:「你不是在学习吗?」

A:「其实是被你震醒了」

不知道真的假的,江萌笑了。

她说:「嫌我烦了?那你睡吧,手机别挨着枕头」

A:「讲吧」

A:「永远不会嫌你烦」

江萌:「你就是嫌我烦了!」

A:「求你了大小姐,快点讲给我听吧,我好想知道啊」

江萌笑得不行,她看了眼时间,居然都快三点了。

真是不好意思,于是她决定不说电影的事了,但是对他稍作提醒:「永远这个词很重的,不要轻易说啦。」

她不相信永远,就像爸爸妈妈的爱会破碎,谢琢和陈迹舟也总会离开。

实际上,每个人能陪她一段路就好了。

A没有回复。

最后,江萌不抱希望地说了一句心里话:「我想见你,可以吗?」

她本以为这句话也不会得到回应。

但过了会儿,A答应她:「好」-

他们约的见面时间是周五晚上,没想到真的到这一天,她会感到十分的忐忑。

星期三有晚自习,放学的课间,江萌给陈迹舟发了条消息:「你下课了吗?我们班今天调座位,能不能帮我搬下桌子?」

陈迹舟答应了她一会儿过来。

晚饭没下去吃,赵苑婷到她座位边上跟她一起看了会儿韩娱杂志,江萌是心里藏不住事的人,她又趁着课间没人,偷偷跟她讲了她和友人A结实的来龙去脉,以及对于他本人一些猜测。

赵苑婷对她一脸失望地说:“李疏珩?你还不如喜欢陈迹舟呢!”

江萌压着她的肩膀“嘘”了一声,“声音小点,请问这两者的逻辑关系是什么?”

而且江萌到现在没有搞清,她对A的感情能不能算得上喜欢。

在爱情这一块的感知上,江萌的体验始终是空白的。她不知道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体会,看到对方为她放一场烟花就心跳加速,这真的能算喜欢吗?听起来挺浅薄的。

“春梦”是会让人大开滤镜,可是她还做过和她偶像的春梦啊。

她对偶像的感情很确定,只有遥遥相望的崇拜,没有对男朋友的占有欲。

赵苑婷有失偏颇的结论让想法本就糊涂的江萌皱了眉。

赵苑婷冷静了一下:“不好意思,满脑子都是他们跳高比赛了。”

江萌很难说她喜不喜欢A,但她对李疏珩显然就没有什么情愫了,不过还是为他说了句话:“李疏珩挺好的吧。”

“陈迹舟

就不好了吗?”

“陈迹舟很好……是很重要的人。”江萌默了默,觉得话题很歪,哪里不对劲,“但是我们是朋友啊。”

赵苑婷挑眉:“朋友怎么了?”

江萌反问:“你会跟我在一起吗?”

赵苑婷大惊失色,抱着胸躲开一丈:“我们俩都是女的,怎么在一起啊?!”

江萌一本正经:“虽然他不是女的,但是把我们两个放在一起,我的心情就是你现在的心情,要多奇怪有多奇怪。”

赵苑婷试着理解她的话,又听见江萌问:“你会尝试把我发展成伴侣吗?”

“当然不会了!”

江萌摊手:“那不就得了。”

赵苑婷觉得哪里不对,但又好像有点懂了。

窗外秋日急雨落下,把她们的声音冲淡。

陈迹舟的步伐停顿在窗户后面好一会儿,确定话题不会再继续下去,他敲了敲教室的门,而后走进去。

第25章 第25章一个很适合初吻发生的傍……

等到班里人来多了些,集中在一起换座位,陈迹舟帮江萌挪了桌子。

江萌平时要是懒得动,会找谢琢帮忙,但因为上次的无脑玩笑,她现在跟谢琢处在绝交期。和陈迹舟有所不同,江萌要是跟谢琢绝交一个月,他没准从头到尾都不会察觉到,我们绝交了吗?什么时候的事?更别说来哄她高兴了。

她戳着牛奶站在旁边喝的时候,又想起妈妈打趣她和陈迹舟的那些话。

纵然不把那些虚张声势的撮合放心里,江萌不否认,他确实挺适合当男朋友的。

后脑勺被后面过来的手掌拍了一下,陈迹舟从后往前走,声音散漫低沉:“没别的事我走了。”

江萌:“你干什么去。”

“打球。”

“下雨还打球?”

“羽毛球。”

“带我带我。”江萌立刻放下手里东西跟他过去,跟过去,仰脸看他,“一天不打球你闲得难受?”

陈迹舟瞥了她一眼:“生命在于运动,主要是怕天天在那做题,脑子都生锈了。”

江萌认同:“非常有道理,我也要动一动。”

他又一派张口就是胡说的德性:“没什么道理,你运不运动做不做题脑子都锈。”

江萌想打他,被陈迹舟笑着截住了手臂。

她没再动手,到走廊上,人少一些,江萌稍微拽了一下他的衣服,脚尖踮起,到他耳边轻飘飘地说了句:“我后天要去见一个人。”

陈迹舟往前走,声音很沉地问:“什么人。”

江萌用手指头点了点下巴,揣摩着说:“一个网友,我很喜欢跟他聊天的,他人特别好,而且超有耐心,陪我聊到三点哎——对了陈迹舟,你有喜欢的人吗?”

好生硬的转折。

陈迹舟看着地面,漫不经心地回答:“没有。”

江萌莫名觉得他今天情绪不高涨,回应敷衍,但她没有细究原因,只咧着嘴巴嘲笑他一句:“我就知道,你也是个新兵蛋子。”

她拍拍陈迹舟的肩膀,面露与他共进步的严肃决心:“你要是有喜欢的人跟我说啊,我会站在女孩子的角度帮你出谋划策的。”

陈迹舟腿长一些,虽然步伐慢悠悠,但还是很快走到了她的前面去,没有让她看到他的表情。

他带她去体育馆打了会儿羽毛球,但他今天发挥得心不在焉,陈迹舟坐在一旁休息的时候,让自己朋友教了会儿江萌,他微微躬身,手肘撑在膝头,摸出口袋那个小小的诺基亚,开机,然后点开江萌的头像看了看。

明明有无数个可以开口的瞬间,比如刚才听着她说,她要和那个人见面。

他明明可以说:别去了傻子,我就在你面前呢。

可惜,每一个挑明的机会都被他错失。

那后天就会是最合适的时间吗?

要不还是算了。

陈迹舟皱着眉,心烦地拂了一下头发。

明明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但事到临头,又生出退缩的意图。

是因为她刚刚在教室里那一番话吗?

真的见了面,可以说什么呢?

没错,我就是那个陪你聊天到三点的人。

江萌会怎么做呢?她大概率会诧异,会惶恐,接着失望,连心动都一并回收,她满满的期待会像一桶水被踹翻,一滴不剩。

我要等的人不是你,耍我好玩吗陈迹舟?

再接下去,他该说什么?

等的人不是我也没关系,但是,可以看看我吗,江萌。

其实我也挺好的。

我很喜欢你,要不要做我女朋友?

最有可能的状况是,她会像赵苑婷演示的那样惊恐躲开。

从此以后,他连带她打球的机会都不再有。

陈迹舟撑着膝盖,沉默了会儿,他又换成仰坐的姿势,想让紧缩的心脏一并被舒展,他看看体育馆外面黑色的天幕,人往往在这么某一刻就陷入了绝境,陡然间他意识到,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合适的机会。从前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不被爱的人没有谈感情的条件。

他就算跟她在手机上聊到地老天荒,见面那一刻,仍然会迎来两败俱伤的局面。

那天,或许不该在睡得稀里糊涂的时候,贸然应下她的请求,但是此刻说后悔没有任何意义。

陈迹舟把手机收起来,拎着拍子走回球场上。

江萌和A约着见面的地方,在学校图书馆的二楼露台,平台下面是片树林,很隐蔽,有些情侣晚自习的时候会来这里约会。

江萌今天把头发扎得很精致,校服洗得很干净,袖口、领口都摆弄得很整齐。

周五傍晚,学校的氛围松懈,有几个男生在树林里抽烟,江萌四处看看,他会在这群人里面吗?显然不在,那些人很混很散漫。她又趴在栏杆上,往下盯着流动的人群。离校的学生走了一茬又一茬,高一的,高二的,高三的。她又看看天上,漂亮的云四处飘散,晴朗的天气适合见面,适合奔赴。

眼看着已经到时间了,江萌调整了一下呼吸。

紧张,还是紧张。

她打开手机,没什么头绪,下意识点开的是李疏珩的聊天框。

他们俩没怎么聊过天,但是江萌总是不受控制地去联想些什么。

与其说等待,不如说是在确认。她站在这里,就是刚做完一道题,在往后翻参考答案的过程。

喜不喜欢另谈。

她就想知道到底是不是他。

底下的鹅卵石小路上,有值日生拎着簸箕走过。

很快,她听到有人在底下吹了一声流氓哨。

江萌立刻往下看去。

陈迹舟背着黑色的包,手掌遮在额前挡太阳,正抬着脸往上看着她笑。笑容清逸俊朗,十分好看,浑身上下散发着散漫而微微锐利的少年感。一双漂亮的桃花眼在摇晃的树叶之间,美好的画面宛如存在于电影镜头中。

然而江萌还是无语了一瞬。

谁要他这个时候出现了?

她无心搭理,背过身去,靠在栏杆上。

陈迹舟从旁边的露天楼梯走上来。

江萌都没挪眼看他,枯燥地划了会儿手机界面:“你怎么来了,不去打球吗?”

陈迹舟站在她旁边,松弛地躬身,双臂撑在护栏上,手指交握在一起,两人挨得挺近,大概就隔了个十公分。他看了眼旁边低着头的江萌:“今天不打球,今天有点事。”

她仍然背靠着栏杆站立,没心情跟他寒暄似的,就没吭声。

陈迹舟看了看她,一番需要斟酌的言辞,随着喉结的滚动而在深处翻覆,他低声地问:“你就在这儿约会?”

“嗯。”

江萌扫了他一眼,静默几秒,脑子里突然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难道A就是陈迹舟吗?

虽然他们两个说话口吻时不时让她觉得相似,偶尔让她窜频。比如那些自恋的,猖狂的语气,总让她不自觉脑

补是陈迹舟在跟她说话,但是,她还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可能。

江萌告诉他:“我在等人。”

“就你上次说的那个?”

“是啊。”

“真有人会来?”

“会的。”

她不假思索点头。

“我怎么那么不信,”陈迹舟望着树林里新旧交替的叶子,过了会儿,好似看透她眼里的失望,火上浇油地嘲弄:“与其证明有人爱你到凌晨三点,还不如证明,你数学能考满分。”

“……”

江萌想把他一拳撂倒。

他又弯眼笑着,挡掉她挥过来的手腕。

她现在没心情跟他胡闹,又呆呆地望着下面那条鹅卵石小路。

过了一会儿,陈迹舟笑了一笑,是他最熟悉自如的那一副轻松笑容,迎着林里吹来的风,神色爽朗干净,眼神阳光而又蓬勃。在江萌看向他的时候,陈迹舟说:“有没有想过,没准你要等的人就是我呢?”

他的语气也很轻松。

像在开一个玩笑。

即便是玩笑,在这个时刻,江萌也难免信以为真,不过这恍惚的信以为真,只发生在一个瞬间。

江萌和友人A是在游戏里认识的,她立刻问了陈迹舟一个问题:“你现在还玩无人之境吗?”

陈迹舟不明白为什么话题转换的这么快:“什么,游戏吗?”

……他果然不知道。

这一点江萌深信不疑,他不是装的,因为对陈迹舟来说那游戏有些低级了,有一次去网吧,她逼他开了个号陪她玩,后来是见他登过几次,但他确实没兴趣,没打到几级就丢一边去了。

A对那个游戏可是很热衷的,还跟她讨论买装备之类的事。

虽然后来爸妈限制了她的零花钱,不准她打游戏了,但短短一年,他总不至于忘了自己当年熬夜通的关叫什么吧?

江萌垂眸,随着时间流逝,她勉力一笑:“谢谢你啊陈迹舟。”

像是知道那个人不会来了,他还出现在这给她一个台阶下。

仔细一想,从始至终,只有他会陪在她的身边。

难过的时候,快乐的时候,被逐出家门的时候,甚至,被人放鸽子的时候。

她很轻声地说:“但是别闹了。”

“……”

江萌没有再看他的表情,她觉得眼睛湿漉漉的,但很快打起精神,把责怪丢给犯错的人:“可能长得太丑了吧,不好意思来见我这个大美女,一定是个癞蛤蟆精。”

她扬起眼,对着陈迹舟笑的时候,他看到她眼眶的一点红痕,并不明显,可每当她心中酸涩显露的时刻,她的难过在他这里就会被放大一万倍。

“江萌。”

陈迹舟静静看着她,丧失了开玩笑和看热闹的那股随意气性,他忽然变得正经,从心底吐露出一句:“你不愿意相信是我吗?”

但她像是没听见他说的话,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脸上带出的笑容,是在试图掩盖难堪的情绪:“我是傻子吧,在等一个可能不存在的人,哎没关系,反正跟人交朋友,有愉快的交集就挺不错的,就像我跟你们一样,没有什么区别,不应该有什么期待的。”

她语速很快,不给他插话的机会,生怕一停顿就会被嘲笑似的:“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所有感情都是这样,亲情友情。”

江萌用手掌盖过眼睛,飞快地一擦。

她绕过他准备从楼梯下去时,陈迹舟握了下她的肩膀,力道稍重,让江萌撞在他的肩头。

他低头看着靠在怀里的人。

“别哭。”陈迹舟低声地说。

江萌在这个算不上拥抱的依靠时刻,只花两秒钟便重整旗鼓,收拾好心情,又抿出一个笑来。

她脱离了陈迹舟的掌心,冲他说:“我才不会哭呢,从今天开始,我要好好学习啦。”

江萌说完,洒脱地跟他挥挥手,便笑着走远了。

小小的露台藏在高大的建筑后面,狭窄而暧昧,适合所有怕被抓包的学生约会,这里发生过太多的分分合合与黏黏腻腻。

他也抱有过一丝希望,虽然只有0.1%,等同于无。

如果她愿意接受他,他会在这里吻她。

就在这一个明媚和煦的日子,倦鸟归巢,林间风起,夕阳和晚风都柔情得恰到好处的傍晚。

在一个很适合初吻发生的傍晚。

可是江萌剿灭了那0.1%的希望。

她一点也不喜欢他,她的眼里只有失望,她脸上写满了不愿意。

那些分分合合与黏黏腻腻,并不会属于陈迹舟。

他维持着在栏杆上搭着手臂的姿势,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目送她走到看不见的地方-

回去的路上,江萌就给A发了消息:「你要不要给我个解释啊?」

断档的聊天界面,直到半夜,才有了姗姗来迟的回应。

A只发来三个字:「对不起」

江萌没有删了他。

她不需要付出那么浓烈的情绪去面对一次失约。

但那就是他们最后一次联络了。

彼此十分默契,为这段“友情”划上句号。

不论她的猜想是否失误,这一份情绪波及到了李疏珩。不知不觉,时间流逝,等李疏珩再来找她的时候,平江已经进入严寒的冬天,江萌在学生几乎走光的教室里挑灯夜战,执笔做题,有人来找她交流题目,敲了敲后面的门。

时隔多日,江萌已经不怎么惦记友人A了,对待李疏珩的心态也有所好转。

所以当他出现的时候,她没有什么反应,只友好地笑了一笑:“坐吧。”

他以交流题目为名接近她,江萌不是看不出来他微妙的意图,但是只要窗户纸不被捅破,她就没有理由拒绝旁人的靠近。

江萌跟他讲了个数学填空。

她的钥匙串放在桌面上,被李疏珩发现,他问能不能看一看。

南瓜马车的空缺位置被一张大头贴照片填上。

是十岁那年,她拉着陈迹舟拍的。

个性里还有点小小傲娇的少爷叉着腰宁死不从,他一个男子汉怎么能拍这种花里胡哨的卡哇伊照片呢!然而最终,不出所料,又折服于女孩子委屈要哭的表情。

但那副傲娇的眼神还是定格在了照片里。

李疏珩掀过来才发现,这是张合照。

江萌拿手里的笔头隔空指了一下,给他介绍说:“这是我和陈迹舟。”

李疏珩自然认识:“我知道。”

江萌怕他误会什么,笑笑说:“不过我只是觉得我这张照片很可爱才挂上来的,跟他没什么关系啊,可不要以为我暗恋他,万一传到他耳朵里,他尾巴要翘到天上去了。”

李疏珩看了看照片,又看看江萌,像在比对着什么,问她:“这时候多大?”

“十岁。”

“你们认识这么久了。”

她撑着脑袋,笑得美好又漂亮:“当然啦,我们可是青梅竹马,情比金坚。”

她又点点照片说:“他小时候就超帅的,从这个时候开始就命犯桃花了。”

李疏珩勾了勾唇角,又浅淡地扫了一眼照片,意外地说:“其实就那样。”

李疏珩把她那一串钥匙拂开了。

他表明不想延续这个话题。

江萌也不是没有眼力见,非要跟他硬聊不感兴趣的话题,不过这个动作让她愣了愣。

她觉得他毫不友善。

“其实就那样?你说话怎么酸不溜秋的。”

江萌收回钥匙。

她有时候管理不好情绪,就会说话直接。尤其是感到被冒犯的时候,人家顶她一下,她会不经思考地下意识顶回去。

大多数情况,她又会因为嘴快而后悔。

因为江萌不喜欢得罪别

人。

但这一次,她倒是没有生出后悔的情绪。

李疏珩这个表现温淡的人,也难得与她呛声:“我觉得不帅,你觉得帅。非要争个短长吗?”

“你觉得不帅,那应该是你的问题,我长你短。”江萌微笑,“要不你再仔细看看?顶帅好吗?帅得很客观好吗。”

李疏珩没有再看。

他盯着桌面的卷子,却也无心做题。

心口有猎猎鼓风,一触即破的薄膜被穿透,他无法再次忍耐着被憋闷的情绪吞没的感受,终于在看似冷静的状态里,让弦上一支灰霉的箭飞出了心脏。

“我讨厌世界上很多东西。

“我讨厌人一出生就被框定在某个范围里,好像怎么都挣脱不了,讨厌被设定好程序的人生。

“我也讨厌不努力就可以得到一切的人。”

江萌怔了怔,皱起眉:“你是在内涵谁吗?”

她终于听懂只言片语里的利器。

他因为身世而敏感,也十分在意陈迹舟的家世很不错这件事,所以连英俊的相貌都伤人,让他无法直面。

“可是陈迹舟是很好的人啊。”她下意识的维护好朋友。

“我的意思是,就算他不是陈迹舟,他也会活得很从容。你在意的东西,反而是他不在意的。就是因为不在意,所以才不会被困住。”

她讲了半天,好像在说绕口令。

江萌是很害怕吵架的性格,但李疏珩的话一直在给她添堵,她很难受,必须在今天跟他要争出个胜负来。

他把脸转向她,问了一个直指人心的敏感问题:“你喜欢他吗?”

而江萌非常坦荡:“如果喜欢好朋友的喜欢也算喜欢的话,那我当然喜欢他啊。”

她告诉他:“我很幸运我遇到这样一个人,我很幸运我们一起长大,一起经历了很多事,有着别人无法取代的回忆。”

在接下来的沉默里,她定定地看着李疏珩:“其实你也觉得他很帅吧?但是你不想承认,因为你嫉妒他。”

他被噎住:“我不是——”

“世界上只有一种人不喜欢陈迹舟,那就是嫉妒他的人。所以你说他的坏话不会让我觉得他不好,而是觉得你的思维方式有问题。”江萌咬着发紧的牙,严肃地说,“如果你要这样议论我的朋友,我们还是不要来往了。

第26章 第26章并不圆满的十七岁

眼见着江萌提着东西要走,李疏珩起了身,紧急地道了歉:“对不起,江萌。我不应该乱说话。”

他声音很低,是真的垂首认错的姿态。

江萌被他拉住手臂,又回眸看他:“这不是道歉能解决的,我知道你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讨厌不坦诚的人。”

江萌皱着眉,自言自语一般嘀咕道:“我知道了,你根本就不是A,他不可能是这样的人。”

她冷冷笑一声,是对自己衡量失策的自嘲:“我怎么会觉得你是他呢,我竟然对你抱有过期待。”

李疏珩不解:“什么意思?”

江萌甩开他的手,不想再纠缠下去,急匆匆出了教室。

除了让她口不择言的爸爸,这还是江萌第一次跟人吵架,她不擅长做这件事,于是手不自觉地在发抖,她没办法再维持友善的笑去面对恶意。

江萌把钥匙握在手中,低着头走路,没几步就撞上一个男生。

“江萌?”

谢琢低垂着眼睛,看到她青黑的脸色,发现她不对劲,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说完,快速地瞥了一眼后面的男生,心底闪过一丝好奇。

谢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眼含敌意地看向留在他们班教室里的李疏珩。

“我、我跟人吵架了。”

江萌在谢琢这里得到了一点安全感,抓住他手臂的指头缩紧,用虚脱乏力的嗓音说:“就是……遇到了讨厌的人。”

原来只是吵架。

谢琢不是虚与委蛇的性格,不跟人起冲突是因为他很擅长平衡自我,于是,也将这份豁达的智慧传达给了江萌:“讨厌就远离好了,吵来吵去伤筋动骨。”

江萌双腿软着,站不稳似的,谢琢怕她跌倒,扶了下她的肩膀:“看清了一个人,是好事。”

她说:“下次你早点来,帮我吵。”

谢琢轻轻地笑了:“好,我帮你吵。”

江萌缓了缓气息,也挤出一个笑:“谢琢,你真好,还是你好。”

见到谢琢过来,李疏珩便没有再试图挽留江萌,他往这里看了一眼,便从后门离开,选择走另一边的楼道。

他姿态沉静,被人看在眼里,却像极了沮丧的逃离。

谢琢刚才是去办公室问了个题目,现在回来取自己的书包。

他们一起往外面走。

呼啸的风声里,谢琢把手里的黑色围巾给她。

在江萌纳闷的眼神中,他说:“他留给你的,外面下雪了。”

冬天来得很快,急转直下的温度里,她站在风口,接过陈迹舟让谢琢转交的围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