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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已经有一段时间没再找他。

陈迹舟最近也在定心学习,准备出国的材料和考试,球都不打了。她有时路过他的班级,想找他说话,但看到他在那里认真地做题,便不忍心打扰。

围巾握在手中,毛绒的质感和气味之外,还有一层浅淡的香,像柑橘调的香水,她凑近了找香气的源头,但这气息并不集中,只是从围巾的边角散发出来,在她贴近时,会悠久地萦绕着她,如同某一种虚浮而流动的守护,很快,江萌反应过来,这是男孩子用的须后水的味道。

成长缓慢,她只记得十岁那年,胸口长出硬块时的忐忑惊恐,却忘记了他是哪一天开始长胡子的。

忘记面前的人从哪一天开始,具备了男性的宽厚背影与成熟气质。

转变势必会带来什么,比如站在分岔路口时,往左走往右走的选择,那是她不忍心思量下去的部分。

她把围巾慢慢地绕在脖子上,仿佛在冬天陷入一个盛夏。

江萌平静了许多。

她用两根指头捏住他的袖子:“谢琢,我是特别特别需要朋友的,但我也不是什么人渣朋友都需要。你你,答应我别杀人放火,我就是你一辈子的好朋友。”

谢琢打量打量她,在她脆弱的情绪里,省去了那些揶揄的话,只是平静地嗯了一声。

她说:“陈迹舟也是。”

谢琢淡淡:“那你去和他说。”

江萌笑了,跟着他的步伐,上了他家的车。

坐在车里,江萌搓搓手心,把围巾往脸上拥了一下:“好暖和。”

谢琢也抬手,又揉了一下那毛茸茸的质感:“羊绒的。”

钥匙在手里,都被捂暖了,江萌又取出来看了看,“你看这个照片,帅不帅?”

谢琢倒是没说帅不帅,扫了一眼,胡言乱语一句:“般配。”

江萌没回应他,她回忆着说:“当时拉你拍,你都不肯,虽然陈迹舟也不情不愿的,但他会陪我做我想做的事,你知道吗,这就是你和他的区别。”

谢琢的语气不咸不淡:“都说了让你嫁——”

话音未落。

停在路口的车窗户被敲了敲。

江萌赶忙将车窗降下,看到男孩子明朗干净的笑容在缓缓下落的雪中显现,陈迹舟跨在山地车上,撑着把手,俯首往窗户里看,他叮了两下铃,声线在凛冽的风声里,微微扬起:“你们俩凑一起了,怎么不捎上我?”

江萌笑着冲他招招手:“快来快来,还有个座。”

前方绿灯亮起。

“蒋叔叔,”谢琢提醒前面的司机,“开慢点。”

陈迹舟骑车跟上,他潇洒地一笑:“不上了,我就喜欢吹风。”

凉风

把额前的发掀起,露出光洁白皙的额头和他清晰深邃的眉眼。

天气冷,陈迹舟穿了冲锋衣,在风里骑车,耳朵红,鼻子红,指关节红,嘴巴也红。这样的气候显得他的皮肤更加冷白,嘴角翘起一点弧度,配合亮晶晶的眼睛,就把夜空都照得明亮。让她想起电影里的话:一笑万古春,此境非你莫属。

十七岁的少年初长成,在他这里,生命仿佛没有黑夜与隆冬。

江萌降了一半的窗户,手指攀在窗沿上,没有理睬谢琢的那句“注意安全”,她将脸冲着外面,看着他骑车赶上他们的轿车。

在他加速时,她会嚷嚷:“慢点慢点,路很滑的!”

在他赶上来时,她又笑嘻嘻地改口:“快点快点,快追上来。”

陈迹舟分外地配合她的指点。

天气冷冷的,但江萌看到他袒露的手指骨节和不会融化的笑容,最好的朋友都在身边,让她在温暖到想流眼泪的感受里,眨了眨眼眶的水汽。

江萌伸出手,像要抓住他似的。

陈迹舟伸展手臂,在雪光之中,跟她击了个掌,他干燥而温暖的手心擦过她的,一触即分。

见她难为情地又把手收回去,他轻轻地笑了。

陈迹舟在一个转角和他们分别,他腾出一只手挥别,腕上的黑色机械表随着动作晃了两下,在她的视网膜里留一道灰白的光线。

“走了,晚安。”

很快,谢琢的手机亮了,他打开,便看到陈迹舟发来的消息:「怎么哭了?」

他说:「照顾好她啊。」

谢琢这才注意到江萌泛泪又带笑的眼,给她递过去一张纸巾。

谢琢并不知道这样够不够。他无法像陈迹舟一样细腻地丈量好女生的所求,或者说,江萌的所求。想了一想,只是选择再潦草地多塞给她一张-

跨年前几天,陈迹舟跟谢琢在一起吃了顿饭,就他们两个。

谢琢有时会觉得他有很深厚的心事。

但更多时候他想的是,他这样的人能有什么心事?成天把千金难买我乐意挂在嘴边的人,考试心态比谁都稳的人,就算垫底也不难受,还会吊儿郎当地说,“挺好,进步空间又大了”的人,会有什么消极的情绪吗?

答案自然是没有。

然而千杯不醉的人设在那个夜里潦倒了,在烧烤摊上喝了点二锅头,陈迹舟倒在谢琢的背上。

谢琢出门的时候没想过,他还要肩负把他背回家的使命。

不过幸好,陈迹舟的酒品还可以,喝醉了就安静趴下,没什么激烈得胡说八道的醉态让他在大马路上丢脸。

谢琢想,算他还有点良心。

陈迹舟睡了一路。

谢琢在他家单元楼前下了车,把人搭在肩上往里面走。

夜已经很深了,楼里楼外都没什么人。

谢琢按了楼下自动门的开关,往里走时,忽然听见背上的人出了声。

陈迹舟没有醒,只是很浅地说了句梦话:“喜欢我吧。”

“……”谢琢被吓得不轻,按电梯的手都顿住了,“什么?”

本来以为自己听错,脚步声停下后,落针可闻的室内空间里,他确确凿凿地听见了一句:“喜欢我,好不好。”

要是这语气稀里糊涂的就算了,谢琢也能稀里糊涂不往心里去,但他口齿清晰,一字一句,都讲得极为认真:“一个晚上也可以。”

谢琢没有想象过,“千金难买我乐意”的人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没有想象过陈迹舟会面露脆弱,妥协,或是忧伤。

他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样子。

而他此刻在他的背上,谢琢也见不到他皱起的眉心。

虽然没有造作的醉态,但酒后吐真言的真理仍会在夜晚袒露得明明白白。

第二天还有课。

是在晚上,谢琢从办公室出来的时候,碰到从连廊那头走过来的陈迹舟。

他跟一个男生一起,准备去办公室拿卷子,两人正在说话,见到谢琢,陈迹舟扬起脸,看着他问:“昨天你给我送回去的?”

谢琢不满:“重死了。”

“我比你高一公分,你背不动我也正常。”陈迹舟拍一下他的胸口,“谢了。”

谢琢纠正:“0.6而已。”

陈迹舟没再管他说什么,他路过他,继续走自己的路。

谢琢却转过身,迟疑过后,轻声叫住他:“问你个事。”

陈迹舟闻言,旋即驻足:“你说。”

谢琢看了眼他旁边的男生。

陈迹舟心领神会,到他面前,听见谢琢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喜欢男生还是女生。”

陈迹舟被他说得愣在那里,匪夷所思地看一眼脸色正经的谢琢,认为他很可疑:“别因为背我回一次家就对我有非分之想啊,我不答应。”

谢琢紧绷了一整天的神情终于能够松下。

不过,这话越想越不对劲。

“什么意思啊谢琢。”

陈迹舟歪着脸,琢磨了一番,他眼神思索,上下扫了对方几眼,“小爷我这么有魅力了?”

“……”

谢琢脸冷下来:“滚。”

陈迹舟短促地一笑,又放心地拍拍他的肩:“这还差不多。”

谢琢猜想,会不会昨天吐真言的时候,再洒脱的人,眼睛也是脆弱的。

可是此刻若无其事的笑难以让人看出半分端倪。

陈迹舟总有一些非常向上的口头禅,信手拈来,要将快乐与能量带给所有人。

要开心啊,谢琢。

要开心啊,江萌。

要开心啊,苏玉。

校园的连廊长得宛如没有尽头,没有灯光,谢琢只听着步调在沉闷往前,落入了黑暗。有如光阴漫长,不知道要走到什么时候,才能熬上苦海的堤岸。

或许很快,或许十年,或许只能无声地沉潜,祈求时间快些流逝,好让他早日忘掉这并不圆满的十七岁。

要开心啊,陈迹舟。

第27章 第27章珍贵的心要放在胸膛里

高三的这个新年过得很别扭。

因为江萌又要见到江宿了。

过年的日子讲个阖家团圆,虽然江宿可能有好几个家,在他和叶昭序的离婚证下来之前,总得回来做做样子。用通俗的话讲,他还算是一家之主呢,必然仍有资格主持这个新年。

他们一起吃饭,贴对联,但江萌并不再留恋其乐融融的饭桌,也不再叫他爸爸,小时候发誓再也不跟他们说话的计划,大概真的要执行到从此以后了。

江宿不喜欢她这样,忍无可忍地敲她的门,说要和她聊一聊。

江萌说不想聊。

元宵节那天,江萌在节日的氛围里坐立难安,她无所适从地给谢琢发了消息,也没什么话好讲,于是随便找个开场白:「你上周陪苏玉去福利院了?」

谢琢:「嗯」

江萌:「她那个章盖好了吗?」

谢琢:「盖好了」

谢琢又问:「怎么了?」

江萌:「没事啦,关心一下」

做了会儿卷子,很难的数学大题让她抓了抓头发。

江萌没有什么心思,又拿起手机,给陈迹舟发了消息:「家里没人」

过了几分钟,陈迹舟回:「你来南三区吧,我做饭给你吃」

江萌的脸色瞬间回温,她笑着放下手机,立刻起身去拿外套。

她下楼的时候,兴冲冲地给他打了电话:“你还会做饭吗?”

那头语气懒懒地反问:“你觉得呢。”

江萌笑说:“我觉得你不会,你可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爷!”

他好似也笑了一声,很轻的,从听筒里虚虚浮出。

陈迹舟说:“第一次很重要,需要你的支持和见证。”

江萌说:“这么有仪式感啊,下厨这种小事也要记录第一次。”

“主要是支持,万一不留神把厨房烧了,你还能捞我一条小命。”

江萌哈哈一笑,问他:“晚上还能买到菜吗?”

他的语气漫不经心的:“买不到我就去隔壁化缘,借几根,不会让你饿着。”

江萌心满意足地到了他家。

“王老师不在吗?”

她往里头走,摘了帽子和围巾,探进一双灵动的眼睛,稍微往旁边打量打量。

“打牌去了。”

家里暖和些,陈迹舟穿了件黑色的毛衣,给江萌开了门便转身走回厨房,毛衣的袖口撸起到胳膊,正在洗菜的手还湿漉漉的,他回去关了水龙头,江萌看着他把洗菜篮里沥好水的蔬菜取出来放到砧板上,动作还算娴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

的第一次下厨,但陈迹舟这人做任何事都极少显现出慌张的姿态,他好像生来就游刃有余,身上只充斥着属于夜晚的倦怠和宁静。

陈迹舟没说,其实是他把外公支走的,长辈在,她就难免拘谨,会露出不想笑的笑,会做不想寒暄的寒暄,完全没有办法全然放松自在。

她本来就很少有放松的时刻。

他不想见到她这样。

江萌没有太多的生活技能,连煤气都不知道在哪里开,但她想帮他打打下手。

陈迹舟用余光看到,她正拿一把水果刀在给土豆削皮,动作很生硬,手也没有支点,土豆皮几乎是被她一块一块铲出去的,这样很危险,他立刻握住她的手腕,对上江萌好奇的脸色,陈迹舟忍不住笑了:“你在家里就这么给叔叔阿姨捣乱?”

江萌愣了下。

她以为他要下一秒就说:怪不得他们都烦你。

但是陈迹舟没有说这样的话。

他放下她手里的刀,低眸看她,低沉的气息绕在她的耳后,好像还掺了点堪称宠溺的笑,是觉得她稀里糊涂的很有意思:“我要是有你这样的女儿就好了。”

江萌没有再做事,也没有再说话。

陈迹舟继续背过身去,添油加火,刺耳的油锅声之外,她听见他说了一句:“江萌,下辈子我当你爸爸,怎么样。”

陈迹舟的重音在我这个字上面。

她在浓浓的烟火气里,挑一挑眉:“你们男生为什么总有执着于被喊爸爸的恶趣味?”

她讲完,懒得听他的回答,飞快地溜出去了。

吃完这顿晚饭,江萌从手机里看到一些景区的元宵节活动图,场地置办得还挺漂亮的。

她提议说:“我们去放河灯吧。”

陈迹舟答应了她。

他们步行过去,一边说话,一边走了很远的路。

她跟他聊喜欢的电影,喜欢的动漫,喜欢的历史人物,喜欢的书。

碰巧,她喜欢的他都喜欢。

她说不清,这得归功于他学识渊博,或者这也算是一种缘分?

在路上,陈迹舟看到一只流浪小猫,他喜欢猫咪,所以停步在那里,过去跟它互动了一会儿。

江萌怕野猫咬人,就站在他身后看了看,没有上手的冲动,又稀奇地问:“你这么喜欢小猫小狗,有没有想过自己养一只?”

“不养,”陈迹舟蹲在那撸猫,背对着她,用很不正经但又煞有其事的语气说,“我可是要四海为家的。”

宠物象征着什么呢,无法带走的牵绊,留守的爱。

他不可以带着牵绊出门,他不可以让爱留守。毋庸置疑,这会影响他浪迹天涯的诗意生活。

“它不咬人,”陈迹舟用与小猫俨然混得相熟的语气说着,回头看看江萌,“你要摸一下吗?”

她摇摇头,还在撑着下巴帮他出谋划策:“那你可以以后结婚养嘛,结婚肯定就安定下来啦。”

修长的少年指节蹭在小猫的下巴上,在听到这句话时,稍稍一顿。

他说:“我不结婚。”

尽管在他们的年纪,讲这样的话题为时过早,但他武断的语气令她怔了一怔,江萌没有想到会等到这样的答案,讷讷地出声,条件反射问为什么。

“没有人喜欢我,结不了啊。”

陈迹舟站了起来,看过来时眼里带笑,“一个人也挺好的,我不喜欢被困住。”

没有人喜欢他?他是在开玩笑吗?她看不懂了,总是这样吊儿郎当的,真心假话都难以分辨。

江萌还想问句为什么。

但是陈迹舟已经起身找地方去洗手了。

江萌跟他一起在古街的护城河里放了河灯,她突然奇想,又找到一面广告纸,折了一艘纸船,让小船随着河水的流向自然漂下。

她说,小时候折了很多纸船,都没有放出去过,想试一试它究竟能流多远。她做好纸张变潮,淹没河底的心理准备,但事故没有发生。

最后,它真的流了很远,在灯光的掩映之下,用一去不返的超逸流速,很快从她的视线里消失。

她带着祝福的心目送,又难掩酸楚地想,四海为家的小船还会流回来吗?

江萌没有想出答案,看身后的人,陈迹舟一直在安静地看着她,她转过脸来的第一句话是:“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他还没出声,江萌又立马给自己找台阶:“你不要觉得我很可怜,我其实还挺开心的。”

陈迹舟表现平静:“我怎么会觉得你可怜,我恭喜你还来不及。”

他笑着,真的用恭喜的眼神看着她说:“说明过去的一切都没有意义,发生过的爱情,幸福,结束就结束了,你也不用总想那些是是非非,纠结这个纠结那个了。”

陈迹舟曲指,刮走她眉心的一点碎屑,关节一凉才意识到,这不是尘埃,是一片雪。

他微微折身靠近,盯着她的眼睛,似笑非笑地说:“以后多为你自己考虑考虑吧,别成天在那忧郁了。”

刮掉雪粒的关节又轻轻在她额心敲一下,像是希望她记住他的话。

雪从天上落下来。

江萌眨一眨眼,睫毛白了一两根。

他总能这样云淡风轻地站在她面前,脸上写着:到底有什么可不高兴的?生活明明有那么多的解法。缝缝补补又三年,实在到穷的叮当响的地步还能出去化缘。离就离呗,又不是你离——你离那就更好了,活了半辈子还能去找下一春,世上几个人有这福气啊?

她正要答应他,突然听见细微的崩裂声,发生在她的耳后。

江萌听到声音微微一惊,紧接着,她的头发散落。

是她用旧的头绳不合时宜断掉了。

这绳子很短,就算打个结也打不了,于是江萌就散着头发跟他走了一段,这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没有太过执着要把头发绑回去,但站在那里,忽而一桩心事生出,急切到呼之欲出,倘若不被满足,将来会无比遗憾。

江萌说:“陈迹舟,你会扎头发吗?”

他没说话,但有点懵。

她说:“我看不到后面,总是扎不好。你帮我梳一下,好不?”

只犹豫了两秒钟,虽然有为难,但陈迹舟没有拒绝她的请求。正好附近有个便利店,他去买了发圈和梳子。

江萌稍稍仰头,方便他扎高一些,她抬头看到沉郁的古木,是不应季的苦楝,茂盛的枝叶正在挡去飞扬的雪,让他们在严寒之外,还守住了最后一方简短的温存。

“疼吗。”

“不疼,你用力点,不然扎不紧。”

她刚讲完这句话,嘶了一声,一根头发断了,轻到没声音。

陈迹舟好像犯了什么天大的错,手里动作明显顿了顿,他快速而局促地说:“弄断了一根,不好意思。”

江萌笑了,立刻弯着眼睛回头捕捉他的表情。

她仿佛看到他小时候犯错事情时狼狈的样子。

可惜这人后来就不狼狈了,越活越有经验,碰到什么事都能四两拨千斤,什么都难不倒他。

没想到,到头来败给一根头发。

“真的不疼?”他认真问。

“疼死了,我在强颜欢笑好不好!”

“那我还是轻点吧。”

他小心到连声音都放轻了。

江萌在心里止不住地笑。

他的动作太谨慎,怕弄疼她,直到微冷的指尖擦过她的头皮,她不再笑,因为她的心抖了一下。

江萌突然有了心跳加速的感觉。

不是惊慌,不是紧张,不是恐惧,也不是吊桥效应。

这是纯粹的生理反应,在他靠近时发生。

或许,该归为心动。

这种微妙晦涩的知觉,怎么描述呢?

如果现在有人再让她给陈迹舟转交情书,

江萌一定会拒绝。

不是碍于面子,是忠于感受。

她对朋友产生了不应该的占有欲。

“你看看行不行。”

江萌站了起来,行不行都不重要。

不过陈迹舟倒是很满意,他退出去一步,仔细看一看。

“还可以啊我这水平,看来有做造型的天赋。”陈迹舟环着胳膊,盯着她圆润漂亮的脑袋,心情不错地欣赏着,“给我妈报个喜,怎么着都饿不死了。”

又骄傲起来了。

江萌勉力一笑:“好啊,以后就找你洗剪吹了,给我打折哦。”

陈迹舟看着她笑。

大雪的天气,她却仿佛被烫伤。

江萌立刻回避了他的笑容,往前走,感受胸中起伏。

她让心跳在风里慢慢恢复常态。

那天在云渚,她一点也不想哭了,可是当她对着山谷的树洞说,“我有一个无所不能的朋友,我想让他留在我的身边。”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流下来。

她不可以大声说。

她不可以阻碍别人的飞翔。

江萌一点也不想长大。

长大就是让人灰心。

她不知道该拿什么例子去论证世间永恒。

可总有无比清澈的,与人相处的感知,让她还有力量,用来抵挡“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的咒语。

她不想傻乎乎地去问:我们是不是永远的好朋友?

珍贵的心要放在胸膛里。

江萌走在前面,背对着陈迹舟,问他:“你什么时候走啊。”

他的声音和雪一起飘到她的耳梢:“顺利的话,七月份。”

“这么早……”

江萌静静地走了几步,突然顿住步伐。

她是看到了什么。

陈迹舟顺着她的视线看去,见到停在巷子口的车,正打着双闪。

这里只有这一辆车,似乎是在等待他们过去。

他看不到车牌,但能通过江萌惊慌的表情判断出那是谁的车,又花了几秒钟思索她是不是并不想看到这辆车的出现,陈迹舟快了几步,走到她的前面。

江宿从车里下来。

陈迹舟迎过去,礼貌地打招呼:“新年好,叔叔。”

江宿看看他,又扫一眼他身后的江萌,他问陈迹舟:“没在家过节?”

“我们出来走走。”

江宿点了头,没有跟他过分寒暄的意思,只简单说:“这么晚了,不要在外面闲逛。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这个句式的意图很明显了,他打算带江萌离开。

果然说完,江宿又看向后面闪躲的女孩,沉沉地喊她一声:“江萌。”

而江萌一步都不再往前。

江宿打算越过陈迹舟,把她拉走。

但他没有想到,会被身前的少年抬手拦住。

陈迹舟的手臂横在面前,他告诉他:“我会送她回去。”

江宿皱着眉,问了句:“什么。”

他当然不是没听明白,他只是诧异于眼前的对峙、抗争。

陈迹舟一字一顿,重复了一遍:“我说,我会送她回去。”

面对不喜欢的人,陈迹舟有许多的办法对待,可以无视,可以反击,可以把他丢河里去,或者直接让他滚蛋。

但他是江萌的爸爸,所以他什么也做不成。

他站在对方面前。

高人一等的长辈用不解而优越的眼神看着他,几乎下一秒就要动用家长的权威来施压,而陈迹舟没有退缩,连眼神都没有游移半分,他唯一能够做的事,就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挡住他,继而语气坚定:“请你不要再伤害她了。”

江萌看着陈迹舟的背影,第一次觉得,他好像一堵墙一样宽广坚固,为她筑起温柔而稳定的疆界,这么多年。

她延迟地懂得,那藏在玩笑话底下的真心。

下辈子我做你的爸爸。

我一定会好好爱你。

第28章 第28章漫长岁月里,千千万万次……

最后,江萌没有上那辆车。

她跟着陈迹舟走过漫长曲折的路,再弯弯绕绕地回到她的家,她的起点。

她仍然要见到江宿。

可是终归不同的,即便老话都说殊途同归,而这段旅途的过程最为重要,人总是活在过程之中。

江萌从陈迹舟手里抢来的最后一样东西,是他的手表。

四市一模,她没戴表,正好分考场的时候在走廊碰到,混乱之中,江萌十万火急地跟他要了那块表,说太好了有救了。

考完之后,从隔壁的考场出来,江萌见到靠在栏杆上等着她的男生。

“等我?”

陈迹舟理所当然,且对她的装傻表示匪夷所思:“手表还我啊。”

“……”

江萌本来没打算据为己有,但她此刻不爽,撇一撇嘴巴:“就一块表,斤斤计较什么。”

陈迹舟缓了缓,接受了她的掠夺。

他看着江萌当他的面,故意挑衅一般把表戴好,忽然说:“我的心率高,跳得比别人快一点,两秒钟三下。”

江萌不理解地抬眸看他。

对上陈迹舟似笑非笑的表情,他靠在那,背后是晴朗的蓝天白云。

少年目色温柔:“它会陪着你。”

江萌:“你说手表?还是你的心跳?”

“当然是表了。”

他笑着往前走,卷起手里的草稿纸拍她的脑袋,“想什么呢。”

江萌低头把表带扣上,为自己的浮想联翩而难为情。

不久后,学校给他们举办成人礼。没有太多花里胡哨的点缀,老师发言,学生展望,电视台拍摄,装模作样。

江萌坐在台下的时候昏昏欲睡,耳边响起钢琴的声音。

她抬起眼睛,看到陈迹舟在台上。

他今天穿了西装,优雅贵气,小时候他最讨厌的钢琴,在此时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一曲结束,陈迹舟起了身,笑着说:“祝福大家,成年快乐。”

规规矩矩的礼服也没有束住他的恣意张扬。

他不需要舞台的光,往那里一站,他自己就是光。

纸飞机从他的手中出发,与台下几百架载着希望的纸飞机一起,遥遥地飞往礼堂的上空。

江萌在纸上写了很多很多的话。

她想要解放,想做漂亮的发型,想主持自己的人生,想自由支配考卷之外的时间。

还不能够脱离规则的高中时代,总是太急于见到希望,太急于找到出口,太急于得到结果。

于是所有的期待都寄托在了笔尖。

离场时,楼下人挤人的广场,江萌陷在人海之中,看不到她的目的地,她只是低着头,随大流往前,大家挪动,她就挪动,大家转弯,她就转弯,只要一步一步这样走下去,她就会被牵动、被推搡着走向她的终点。

直到身后一个同班的女生拍了她一下:“江萌?”

她回过头:“嗯?”

“你帽子里有个飞机诶。”

女孩惊喜地帮她把卫衣兜帽的纸飞机取出来,笑吟吟地递交到她的手中。

“有缘啊有缘,快看看是谁的,居然飞你这来了。”

江萌呆呆地立在原地,低头看,折叠起来的纸上写了什么,她暂时还不知道。

但她看到飞机的机翼部分,用水笔写了三个字:友人A。

江萌怔在那里。

应该是男生的字迹,谈不上好看,也算不上丑,中规中矩,况且这三个字笔画简单,看不出特色,一个班能揪出十个这样的字。

风掀过来,把软绵绵的机翼往她的手心吹。

江萌回头看,广场上仍然是人挤着人。

晴朗的日子,寒风里的冷冽还没有褪去。

她往回走,没有回头路,她只好劈出一条路来。

那个人大概已经走远了吧。

但是没关系,她还想再试一次,给彼此最后一次坦诚的机会。

我知道你在这里。

我知道你在看着我。

我知道你在陪着我。

不帅气也没关系。

乏善可陈也没关系。

长得没有我高都没关系。

我想要见到你。

脚步越发的急切,走着走着,江萌就跑了起来。

她拿着纸飞机往回跑。

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像漫山遍野的萤火虫,从她的梦里飞出来。

长路的尽头,她看到的是陈迹舟。

礼堂里果然已经空无一人了。

除了陈迹舟。

他穿着那身特别正经的西服,斜倚在舞台的那一架施坦威旁边,灯都熄了,只留一盏从幕布里面射出的光,残存一点给他半边肩膀,陈迹舟就站在明暗交替的地方,他低着头,手里握着那枚钥匙扣,他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在细致地看着她的南瓜马车。

研究的好奇或者欣赏的赞叹,都没有,他只是把它放在掌心,静静地看着。

像要从中寻到希望,找到出口,看到结果。

钢琴与他的气质难得相容,沉静温柔。

江萌突然不知道她是来做什么的了,纸飞机被她揣好。

“怎么还没走?”她走过去。

陈迹舟见到江萌过来,自如地把南瓜马车收好,又随着插兜的动作顺其自然地把它塞回裤子口袋里。

他神情坦然,往底下偏了偏下巴:“垃圾全我捡的。”

江萌看着他的笑容。

木制的地板会放大脚步声,尤其在如此宁静的场合,她走向他的声音变得清晰具体,变得深刻厚重。笃笃的,像往人心上敲打。

他扬着一张干净的脸,露出玩世不恭的笑容,随口就说:“当了三年活雷锋,也不知道老陶打算什么时候给我颁面锦旗——”

陈迹舟话音未落,随着江萌抱住他的动作,瞳孔一缩。

江萌伸出手臂,用很标准的姿态完成了这个拥抱。

他轻轻地低眸,看到的是她的耳朵和鬓发,再往下,睫毛随着她眨眼的动作轻颤。

陈迹舟一只手还抄在口袋里呢,他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只是由她抱住。

江萌的手在他后背拍了两下,这样就不暧昧了。

她说:“你别多想,就是,分开了的话会有点想你。”

陈迹舟没有扭捏,也回抱住了她。

他有过须臾的犹豫,用来认真地计算思考,手要放在哪个位置。

放在哪里不会越界,放在哪里不会给自己多余的念想,放在哪里才更能彰显友情的风范,而不是心跳加速地有更进一步的念头。

但他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自我刁难。

他允许自己在脱缰的爱里沉溺半分钟。

陈迹舟一只手揽住她的腰,另一只手掌住了她的后脑勺。

这是一种让女孩子很有安全感的抱法。

……还是他比较会暧昧。

江萌本来打算见好就收的,但是这样反而被他困在怀里。她眨眨眼睛,觉得脸颊在烧。

陈迹舟声音很低,问她:“你抱了很多人?”

江萌口是心非地“嗯”了一声,轻轻的。

他说:“你是我的第一个。”

第一个。

唯一一个。

也是最后一个。

还好她个子比较高,如果贴在他心口,势必会听到为她而泛起的震动。

她会听到心脏的频率在为她书写我爱你。

江萌说:“你以后,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记得我,不管走到哪里,你都要像现在这样,无忧无虑的,好不好。”

他笑着答应:“好。”

江萌突然想起什么,轻轻把他推开。

她背了一个单肩包,从里面取出一张专辑。

“真的不好意思,我这几年有点拮据,钱都给我担花了,都没有送过你像模像样的礼物。我送你我很喜欢的一首歌吧,这是我们一起听过的歌,那天路过CD店买了下来,希望你不要嫌弃。”

是那首《落花流水》。

陈迹舟刚把小礼物接到手里,江萌又在包里掏着什么。

“还有还有。”她把自己的东西拿了出来,当做一份临时礼物,“还有这个小说,是个言情小说,里面有我的照片,你上次陪我去拍的,你还记得吗?”

陈迹舟接到手里,看了看,小说的名字叫《十七岁下落不明》。

“讲什么的?”他问。

“青梅竹马。”

视线往下,确实看到一行小字:青梅竹马,欢喜冤家。

陈迹舟又看向江萌:“结局是好的吗?”

“好像不太好,”江萌坦诚地告诉他,“但是……”

“但是?”

“但是这个只是上册,下册还没写出来呢,可能是好的。”

她低了眼睛,说:“应该会好起来的。”

一声比一声轻:“还会再见的。”

陈迹舟正打算继续翻下去,江萌难为情地啪一下合上,嘟哝说:“你别在这里看啊,好尴尬!”

他失笑了一声:“好,我带回去慢慢欣赏。”

他们站在那里,不再说话。就像坐在粗糙的皮卡车上,夜幕降临,听着歌唱到头的最后时分。

淡淡交汇过,各不留下印。但是经历过,最温柔共振。

故事一如这样进行到了最后的篇章。

陈迹舟也想和她说些什么。

不爱我也没关系——

他说:“要好好爱自己。”

陈迹舟告诉她,“以后不管到哪里,都要把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知道吗?”

江萌点了头,“我会的。”

那天晚上,他们一起回家。

他们重复了一件做了十几年的事情。

她从没有想过,这样一件事让她难安、痛苦、酸楚,想留住脚步,停止往前行进的动作。

可是前方总有分岔路。

她想,他是一个满分的朋友。

很少有人会让江萌产生绝对放松的姿态,陈迹舟算一个。在他面前她不用斟酌权衡,想法都可以脱口而出,她也不用强颜欢笑希望得到夸奖。

因为知道,不讨好也不会被抛弃。

有一次,江萌写作文偷偷写到陈迹舟这位朋友,她的笔动得很快,要赶时间,于是在“像”这个字后面停顿不足两秒,就迅速在方格里填下了“归宿”两个字,潜意识竟然替她将这种感受形容为一种归宿。

虽然后来再回看时,有些震惊和不屑。

归宿和家是不一样的。

会让她放弃思考所有的应不应该,不顾一切地紧紧跟随。

不过更重要的是,不跟随也没有关系,她只是存在,便自会等来一场温暖的包容。

漫长岁月里,千千万万次-

高考下了雨,最后一天才堪堪出了点太阳。

结束的那个晚上有人撕书,教学楼的氛围乱成了一锅粥。

江萌不疾不徐地吃了个饱饭才回班。

她回去时,黄昏落日,隐隐在长廊显现。

江萌往教室走,班长从她反方向过来:“宋子悬,你还在收拾教室吗?”

宋子悬不用高考,但他过来,想跟大家道个别。

他没有回答她的话,指了指教室门:“有个礼物,是给你的。”

江萌好奇:“你给我的吗?”

“不是。”他想了一想,怎么解释呢?算了,“你自己进去看看吧。”

江萌很快推门进班。

她走的是后门。

教室里此刻空无一人,于是她站在那里,便能看到这样的场景——

撕碎的书本遍地都是,乱七八糟的黑板签名密不透风,随着天色而昏暗的教室,像一片狼藉的站场。

而站场的中央。

讲台上,正摆放着一双高跟鞋与一支玫瑰花。

是JimmyChoo的水晶鞋。

鞋子安然无恙地放置在亚克力的透明方盒里,被漂亮的灯串点亮,闪出一点一点碎银色的光,像星星,像钻石,像希望的光辉。

它静谧美好,而格格不入。

灯串是他亲自弄的,玫瑰的绑带上写了她的名字。

还没有长大的江萌什么都留不住,留不住小时候的星空,留不住父母的爱,留不住一个风雨飘摇的家。

她在一面疼痛迷茫,挣脱不了的网里,杂乱无章地生长,在庸碌的生活里沉亡。

但有人会带来希望。

带来希望,并告诉她,风雪,牢笼,都会远去。

她的水晶鞋坐

落在那里,像一座坚固的山河。

它成为这场狼藉青春的唯一战利品。

是属于她的,坚定不移,从此以后。

江萌拨打了陈迹舟的电话。

在接通之前,她心里涌上预兆,走到窗边。

陈迹舟本来背着身往前走,心有灵犀的时刻,也回了头。

他抬头看向她的教室窗口,看向窗户里的少女。

陈迹舟对着电话,笑一笑说:“南瓜马车都有了,怎么能没有水晶鞋?”

江萌往下看,仍然是川流不息的广场,人群往外,唯有他背对着所有人,抬头看她,在换新的香樟叶子之间,他弯弯的眼睛闪烁,比星星、钻石、光辉加起来都要明亮。

“送给你的成人礼,早点找到你的王子。”

在江萌无止境的沉默里,他又低了低声音:“找不到也没关系,希望你开心自由。”

陈迹舟挂掉电话,在夕阳最后的光里,扶着心口给她鞠了一躬,格外隆重,像极了一场优雅的谢幕。

据说,这是中世纪的骑士礼。

所有人祝她金榜题名,祝她前程似锦。

陈迹舟才不会说这样的话。

他只会说,你要开心,你要自由。

江萌,你当然有权利活进规则里,你当然可以努力考学,努力成为人上人,继续向着第一名而努力。

可我更希望你好好爱自己。

不往高处走也没关系啊,还可以往左走、往右走,我相信不管哪条路,都会通往你的好人生。

最后一片旧叶在那一天晚上被吹落。

夏天要来了。

陈迹舟开学很早,提前半个月就离开了平江。

那天,江萌要去参加毕业典礼。

她醒来第一件事,看一看他的航班消息,还有四十分钟起飞。

江萌穿好漂亮的制服,从家到学校,这样短短的一条路,满眼都是成长的蛛丝马迹。

却是她曾经从未留意过的。

她经过童年居住的南三区。

三年级的时候,学校要求跳集体舞,他偷偷跑到前排为了牵她的手,他跟她一起练舞,就在外公家的紫藤架下,她被踩脏了皮鞋,委屈地坐那里哭,他手足无措地围着她转了几圈,难为情地帮她擦擦眼泪,说对不起啊我就是有点紧张。

她坐上48路公交。

初三,她摔了一跤,折了腿不能走路,她不想让班里不熟悉的男同学帮忙,他就每天放学来她教室门口等她,在公交车上插着耳机听歌,分他一只,下了车再被他背着穿街过巷,她问他手机有没有电,说还想听歌,他没给她手机,开口给她唱歌,夜晚的小巷,她听着他唱红豆。他没唱到细水长流,她只听到一切有尽头。

她路过满街的洋槐。

那一年春天,她说想闻闻洋槐的味道,他说行啊我帮你摘,少年骑着车抬起手,修长的指骨往叶子里一碰,单车的车轮滚滚,花与叶就像水一样从他指尖滑过,一切都往前簌簌地流,洋槐碎掉,阳光也碎掉,刹在她跟前,他到她面前将手掌一伸,顽皮地丢了一把洋槐在她的脸上,带着恶作剧的笑问,什么味道?江萌皱着鼻子把花瓣抖落,追杀过去,某人顺利逃脱,骑车远去,回头看她,笑颜如旧,风在他的校服衣摆、在他的发梢,在他脊背之上有了形状。

他起飞时,她在朗诵。

年轻的你只如云影掠过。

青春是一本太仓促的书。

她走出礼堂,抬头看天,静静地思索。

又是哪一年呢?

小学生放风筝比赛。

她的风筝被几个男生搞坏了,陈迹舟帮她出气。

他哪里有什么胜负欲啊?

他这辈子从来没有什么想要或者不想要,对任何人事物的得到和失去,不会成为对陈迹舟的威胁。

但是江萌想要的,他就会帮她得到。

江萌想第一,他就拿第一。

她站在绿茵场上抹眼泪,在泪水里看到扬起的风筝。

她听到不远处的小男孩喊她的名字。

“江萌,你看我放起来了!这是我给你放的风筝!你!快!看!啊!”

她擦擦眼睛抬起头,看到风筝上超大的马克笔字迹。

“江萌的风筝”,“开心happy!”,“你是第一”,“不要难过啦”后面还画了一个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可爱表情。据她的判断,应该是笑的,因为他一直都希望她能笑得开心点。

他双手叉腰看着她,眉眼弯弯:“气死他们。”

旁边老师暗暗交流:小小年纪哦,就会泡妞了。

是啊,他那么的浪漫,那么的热烈,那么的独一无二。

她看着同一片天。

风筝飞走了十年。

升空的飞机穿过云层,划出一条笔直南下的航迹云,飞往亚洲大陆的终端。

江萌小的时候去澳洲旅行,在樟宜转机。

新加坡像一个巨型的中转站,有的人在那里停靠,有的人在那里停留。

飞机会回航,捎来海岛弥漫的海风味道,捎来新鲜的旅人与游子,带不回奔赴那里并就此停留的人。

她不能再见到她的好朋友。

陪她长大的少年远走,带走她的一片灵魂。

A的纸飞机,在那个夏天的尾巴上被她打开,在她去宁城读书之前,江萌试想了许多可能,他会写什么?

可能是道歉信。

可能是告别信。

可能是祝福信。

她做了很多的心理准备。

如果是道歉的话,她会说:

“没关系啦,都这么久了,我原谅你的失约。”

如果是告别的话,她会说:

“再见,跟你交朋友的这段时间我很快乐。”

如果是祝福的话,她会说:

“谢谢,我一定会前程似锦的。”

江萌把自己哄得十分豁达。

可是将整张纸展开后,里面并没有她想象中的长篇大论,解释或者抱歉,都没有。

纸面是她意想不到的简洁空荡。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隐藏在皱褶与皱褶之间,在此刻被摊开,横陈在这个最热烈的夏天,让她的大脑变得空白,让她所有准备好的答案都丧失了用武之地。

因为对方并不指望得到回应。

少年人的字迹,就像冬春之交,枝头第一点绿意,从她的心间蔓延生长。

「我永远爱你。

——友人A」

(上卷完)

第29章 第29章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下卷:十七岁请回答-

五月,云州即将入夏,海水都变得一天比一天蓝了。

从C大行政楼的窗口,能够窥见大海的一隅。

被领导批评的时候,江萌假装看着他,其实在盯着他耳后翻滚的海浪走神。

“我跟你说话听见没有?”殷处长气得把茶缸往桌上一摔,里面溅出几滴绿茶的沫子。

江萌看向他,点头应:“我听见了。”

“听见了你还走神?”

“没有走神,我在消化您说的话,并且反思怎么规避这类问题。”

殷处长见她态度还算端正,擦了下嘴边的沫子,不高兴地喘了两口气,总算放平了语气:“好好反思,别搞得我也被你牵连。”

江萌点着头。

静默片刻。

“指甲我看看。”他又开始找茬。

江萌乖乖把手抬起来,干干净净的原甲面是浅浅的粉色,饱满的甲床很清透。

这位处长终于没话说了:“你先回去忙,检讨明天放我桌上就行。”

江萌离开,回办公室之前去了趟洗手间,洗手的同事正在交头接耳。

梁珊珊:“江老师又怎么得罪殷处了?”

严羽晴说:“就上回学校里搞的那个艺术节活动,江萌上去跳了个舞嘛,

被好几个学生追了。”

“妈呀。”梁珊珊震惊:“不是,那人家年轻漂亮能怪她吗?跳个舞咋了。”

“没办法啊,非要上升到作风问题,怀疑他们是不是有什么思政教育工作的KPI。”

严羽晴摊一下手,见到江萌过来,赶紧拉着她问有没有事。

江萌无奈一笑说:“没事,写个检讨就行,不用担心我——周末去喝酒啊。”

严羽晴冲她比了个ok的手势。

江萌看了眼时间,到点下班。

她去地库取车,坐在车里,没及时离开,收到了信用卡还款的短信提醒,于是打开和江宿的聊天框。

江萌跟江宿聊天的内容很匮乏,基本都是她在要钱,他有时回一下,告诉她转过去了,有时干脆不回,粗暴打钱。

要是他聊别的,嘘寒问暖什么的,江萌也不回。

江萌给他发:「打钱了吗?」

过了几分钟,江宿给她卡里转了一万。

江萌把债还了,系好安全带上路。

夏天的云州挺舒服的,没有平江那么蒸热。

海风习习,把浪拍上岸。

等红灯的时候,江萌把窗户降下来,闻闻海水的气味。

江萌的车也是江宿给她买的。

白色的宝马x5,比较大型的SUV。她硕士毕业没多久,缺乏驾驶经验,其实不太适合开这样的车。当时也是赌气,反正她爸开口了,她就挑贵的要,车子上的还是平江的牌照。

江萌刚毕业的时候在平江的一个二本学校任职,编外工作,晋升空间不大,后来看云州有辅导员招聘她就考过来了。

至于为什么来这里?

她喜欢海洋,也喜欢云州。

自由、广阔,藏着少女的秘密。

仔细想想,长这么大,江萌总是在很封闭的环境里生存着,在故乡和读书的城市之间辗转,虽然过程中也去过各地旅行,可旅行也只是旅行。

只有云州,是她偏移了一成不变的成长轨迹,流浪到过的最远的地方。

虽然人生无趣,可江萌不会用乏善可陈来形容青春,尽管没有热恋的发生,她的青春美得就像一场梦。

不快乐的时候,她就频频想要回到梦的中心。

江萌把手伸出窗外,像试图拦截穿过身体的海风。

每次感到被困住时,她就会无比的思念他。

直到她确认,故地可以重游,亲手放走的人就像抓不住的风。

他流经她,而不再回头。

高中的同学这几年发展都不错,赵苑婷去了香港读书,拿了硕士证书留在深圳企业。

苏玉在首都读博。

谢琢从美国回来了。

小道消息传出来,李疏珩在宁城开了个人画展,也是个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了。

每个人都离她很远,可是江萌总觉得,陈迹舟是离她最远的。

他在新加坡读完本科,硕士又辗转到了多伦多,滑雪爱好者的天堂,他一定很喜欢那里。

江萌下车的时候,发现她爸又发了消息过来。

江宿:「这几天在云州吗?」

江萌:「给钱就行了,别来看我。」

江宿:「在学校还好吧?」

江萌没回了,把手机揣包里,乘电梯上楼。

江宿的出轨对象前几年结了婚,带了个私生子条件差,只找了个二婚男,不过那男人很有责任心,既往不咎,对她还挺好的。

江宿看不上那女人的家世,从头至尾就没有娶她的念头,加上两个孩子的抚养权都没争到手,所以现在仍然孤身一人。

江萌当年不想追究的真相,在某天和妈妈夜聊的时候,被叶昭序无意说起,江萌收到的那两条短信应该是那女人当时的相好发的,因为江萌把短信删光,最终无从考证。

这女人那男人的,里面关系多复杂。

当年她不想知道。

现在她毫无所谓。

小孩也有了新爸爸,在刚开始上学记事的年纪,进入了一个充满烟火气的家,怎么可能跟外面那个冷冰冰的爸爸亲呢?

何况,江宿也只是在那个男孩四五岁的时候陪他画过几次画而已。

江萌没想到,江宿也有沦落到被人说凄楚可怜的一天。

有长辈指责江萌,说她不应该这样对待她爸爸,把父亲当提款机的行为很白眼狼。

白眼狼吗?她觉得爽死了-

江萌回到租的公寓,点的可颂提前送达了。

她按密码进门,拉上窗帘,从冰箱里取了一瓶果酒,坐地毯上,打开投影,一边吃简陋的晚餐,一边看着韩国的综艺节目,看得笑出眼泪。笑完了,脸颊和腹部的僵硬还没有褪去,肌肉还紧绷着发酸,可是电视一关,似乎就再也没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情。

快乐说走就走了。

用旁人的话讲,江萌是货真价实的白富美,现在的她,漂亮,自信,健康,不再被爱与不爱的命题困住,这几年围绕身边的朋友也不少。

可是江萌总觉得还是缺了点什么,缺了点什么,致使她的生活很平静,平静到有些平庸。

江萌和陈迹舟、谢琢他们还有联系,只不过他们回国次数少,每一个人各自往前,拥有新的朋友,进入新的领域,见到更大的世界,几乎不再有重合的轨迹,以前节假日还会说句祝福,现在都不太会找话硬聊了。

算一算时间,高中毕业都有七八年了。

别说七八年前的朋友。

就连本科的时候一起恣意玩闹、出双入对的好室友,大四还穿着学士服互相拍照,又在散伙饭时哭得稀里哗啦,硕士毕业结婚时,江萌都没有收到入场券。

这种生疏之痛,残忍得很现实。

时间会稀释掉情谊,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她好久没翻墙登ins了。

点开关注的博主,江萌找到陈迹舟的号。

他的ID是:Arkwandering_cc

漂泊的方舟。

粉丝有五位数。

陈迹舟没露过脸,也很少发照片,他玩乐器的视频吸粉较多。

这两年他对电吉他情有独钟,每次上传弹琴的视频,评论里都在喊老公,江萌点开最新的一个,手机架在琴头的部分,是从侧面拍的,镜头拍到的他本人,只有弹琴的手,穿着白T的肩膀,和忽隐忽现的喉结。

有人说:感觉老公坐在我床上给我弹琴。

陈迹舟很少回复评论,搞得底下更是肆无忌惮,甚至很多谐音梗的黄色笑话。

他只是露了手而已,可他们连他的手都觊觎,因为真的很好看。

漂亮精致又性感的手会让人开始幻想,哪怕对方是个河童,都会被粉丝们自动脑补成大帅哥。

严格来说,这批粉丝应该不爱电吉他,纯粹是手控而已。

可惜老公的一颗心密不透风,一个评论也不回。

他没有透露过中文姓名,他们就叫他Ark。

江萌还没看完这段曲子,微信有消息弹出来了。

是执着于给她介绍男朋友的表姐叶菁:「你怎么把周巡删了?」

江萌回她:「他还去找你了?」

叶菁:「这不废话吗,你一声招呼也不打就给他删了,高富帅都是有脾气的好吧?」

江萌:「好的,下次我一定提前说好,我要删你了,再删。」

叶菁:「……」

叶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这是我能给你介绍的条件最好的了」

江萌很想说:我没求你给我介绍,姐姐。

她打完字,觉得冒犯亲戚不妥,于是敷衍回了句:「知道了,我下次注意」

表姐又发来一串省略号,江萌没回了。

她退回去,把那个视频看完。

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呢?应该毕业了吧,回平江了吗?江萌咬着苹果,慢慢地想。

陈迹舟硕士两年制,江萌读了三年,两人去年同时毕业,多出的一年空白期,他在周游世界。

陈迹舟有一句话说得很对,他考不考一百分一点也不重要,因为他有赚钱的本事。

在新加坡读书的时候,成天混迹在那些少爷小姐圈子里没意思,二

世祖们除了吃喝玩乐谈恋爱什么也不干,陈迹舟玩也玩腻了,于是扩大社交圈,去结实了一些很有用的人,着手做了点规模不大的外贸生意,又心血来潮联络几个华人医生开了个中医馆,给那些白人针灸,陈迹舟在其中起到投资和外联的作用,赚了很多很多钱。

“很多很多”这个说法出自苏玉之口,具体多少江萌没有概念,当所有人都以为他事业有起色,准备做大做强的时候,陈迹舟本科毕业了,手头的生意并不是他的终点,这笔钱被他用作环球旅行。

很酷——也是苏玉说的。

陈迹舟从来不困扰于花钱这件事,家境优渥的底气在原因里占比不大,更重要是因为他一直信任“千金散尽还复来”的道理。

硕士去了多伦多,又跟人合资开了个中餐厅。他有眼光,有胆识,也有魄力,对于做生意的风险问题,不过轻描淡写一句,我有承受能力应对最坏的结果,所以不缺乏开局的勇气,只要没有子债父偿的明文规定出来,起码不会连累我们家老陈。

陈迹舟的心态倒一直很淡定随意,没有表现出目的性,只是上学闲得没事干,赚点钱花一花。

这一些经历,都是他独特的人生体验,如同学业之外的社会实践。

他们家老陈为此高兴得合不拢嘴:随我,随我。

而他的体验里,那些精彩的、有趣的部分,都不再有江萌的参与。

江萌又没什么目的地划了划他的主页。

除了弹琴,他还发别的照片。

他拍紫色天幕下的飞机云。

他躺在玻璃海的甲板上拍浪声里的星星。

他在黎明的晨跑途中拍海岸线植物叶片上的露水。

他拍过街天桥上的红色晚霞。

她偶尔也在他记录生活的照片里想起一帧一帧的旧日画面,云州山谷里的萤火虫,顺流而下的乌篷船,水晶鞋和南瓜马车。

他们装点她的记忆,是那么不可磨灭,可是看起来,那也不过是他精彩人生的短短一程。

他的旅途从没有停止。

而江萌关掉手机后,她需要面对的生活,是吃不完还没有处理的可颂,放到片尾戛然而止的综艺节目,在喧闹声结束时陡然静下来的出租屋,孤零零盖上被子睡一觉、睁开眼继续两点一线的奔忙。

然后在这样平淡的处境里,围观着别人的人生。

江萌退出ins的时候,又留意了一下他多涨了几千的粉丝数。

很羡慕。

有的人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很多的喜欢。

因为他说,我不在意别人喜不喜欢我。

陈迹舟一年参与了11个好朋友的生日聚会,每一次都认认真真地挑选礼物,晒到账号上,附上他们的英文名并祝愿happybirthday。他不是为了人情世故而送礼,是希望每个人都能感受到他作为朋友的真心。

一月大寒,他过生日。

他从众多礼物里拍了一样上传,是谢琢送给他的滑雪板。

有人评论:老公永远18岁。

江萌想,会的,那不是祝福。

陈迹舟永远18岁。

第30章 第30章身体里心旌荡漾的起伏

陈迹舟从不在朋友圈发东西。

江萌这几年换过几次手机,很多聊天记录都遗失了,手头这个手机用了一年多,她打开和他的聊天框,已经空空如也。

有好几次,她想到他的时候,会想问问他近况怎么样。

但江萌对他有心虚。

她大学时期交过一个不合格的男朋友,对方对陈迹舟造成过伤害,江萌是后来才知道的,这件事情是他们的关系难以复元的关键。

事到如今,她仍然不知道有没有资格请求原谅。

而他有那么多的朋友,大概也不在乎挽不挽回她这一个。

江萌准备关了手机去冲个澡的时候,叶菁的消息又来了。

先是一个叹息:「唉」

引出她要说的话:「机长诶,提着灯笼都难找」

她还在说那个周巡的事情。

要不是表姐去年已经结了婚,看她这个花痴的样子,大概要自己出击把他收入囊中了。

江萌实在没忍住,还是反驳了一句:「我没什么制服情结,你也少看点TVB的剧吧。」

这人是个民航飞行员,英俊多金,当时收到好友申请的时候,江萌已经事先从表姐那里看到照片,对她来说就是个平平无奇的帅哥,江萌身边是最不缺帅哥的,她追求者无数,什么样的没见过?所以根本没放心上。

加了联系方式之后,对方大概也是完成任务,连个招呼都没跟她打。

不过到了晚上,江萌发现朋友圈所有的自拍都被赞了一遍,对方发来一条语音:“哈喽哈喽,有没有时间,要不要一起喝个咖啡?”

他的音色让她觉得很熟悉,清润干净,听起来像十几岁的男生,没有那种装腔作势的深沉感,虽然他年纪比江萌大了三岁。

这声音让她触动,让她脑子里浮现出某一年夏天黄昏的香樟叶子,以及树叶底下的明亮眼睛和动人的笑,有个人仰头看着她,对着她说,祝你开心自由。

江萌去跟他见了一面。

周巡个子挺高的,身材好,笑起来很阳光,少年感很强,28看起来跟18的没区别。

很像。

很像陈迹舟。

她说不清具体哪里像,不是长相,可能是气质吧。

于是在咖啡店,她也讲明了脑子里一直在回荡的这件事,“你和我一个朋友很像。”

周巡挑挑眉:“前男友吗?”

她摇头:“就是朋友。”

对方对她朋友的兴趣不大,转移话题道:“你交过几个男朋友。”

江萌说:“两次,不过都是网恋。”

她想了一想,又补充,“有一段是高中,可能也算不上吧,都没有确定关系。”

周巡说:“那应该也不算有经验?”

“什么经验?”她有点懵。

“恋爱经验啊,就是牵手、接吻什么的。”

江萌那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但并不想正面回答很隐私的内容,她低头抿咖啡的时候,对方也察觉到她不愿意多谈,于是岔开话题聊了别的。

下午,周巡问她想去哪里玩玩。

江萌没什么玩的心思,就说你安排吧。

结果这人带她去了篮球场。

周巡说他经常来这儿打球,跟他熟悉的几个朋友组团,打球给她看。

江萌相当震惊。

那还是个露天的场子,虽然有地方坐,但天热,她精心化的妆很快就有脱妆的趋势,为了保持发型,她连帽子都没戴,只好用手稍微挡了一下当头的烈日。

旁边是他给她买的水。

周巡扣了几个三分,下场时笑着问她:“你玩吗,我教你?”

江萌说没兴趣。

“来吧,不试试怎么知道没兴趣。那几个我兄弟,都很熟的。”

江萌内心已经翻了十个白眼了:想耍帅就直说,让我在这晒一个小时太阳什么意思啊?

她拎包起身,说:“晚上还有事,我先回去了。”

周巡在后面“诶”了一声,还好,还知道追上来问她要不要送,江萌是自己开车过来的,连连摆手。

男人的表情显然是在纳闷,女生怎么这么难搞?问她想去哪她不说,带她来玩她又不高兴。

江萌的确不高兴。

但她过后反思,也许突如其来的情绪真的不礼貌,毕竟不是每个人都能懂她,或者精准地猜到她需要什么。

她应该告诉他,她想去哪里哪里玩,大概率对方会遵从她的想法,带她去。

他没有太大的错。

但她不可避免有些失望。

江萌与人相处的时候,常常执着于细节,她很信奉细节见人品这话,他们的相处部分被放大细看,让她不太舒服,但也不算特别不能忍的部分。

无非是有点自恋,有点幼稚。

主要

是他跟陈迹舟太像了,这让周巡在她心里保留了一点好感度。

几天后,江萌在朋友圈发了一张她在酒吧的美照。

周巡的消息弹出来:「照片不修比较好看哎」

江萌皱眉:「?」

周巡:「夸你好看啊」

她说:「哦哦」

周巡:「挺爱出去玩的嘛」

江萌:「工作压力大会去喝一点」

周巡:「和同事」

江萌:「嗯」

周巡:「睡了,五点起来[飞机]香港,给你分享日出」

江萌:「不用」

她没等到凌晨的太阳,思考了十分钟左右,决定把他删了。

还是失望。

把女生丢在毒辣的太阳底下,自以为帅气地在那显摆一个小时的球技——就算把刀架在陈迹舟脖子上他也干不出来这事。

替身文学好假。

现实明明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越和像他的人相处,她就离他越远。

事后她才慢吞吞地质疑自己,为什么要找一个像陈迹舟的人试图发展恋爱关系呢?

江萌没深思这个问题,总之她觉得这人不靠谱。

后来叶昭序来云州的时候,提起这个事:“你跟上次那个飞行员呢?”

江萌开始列举罪状。

不熟悉的时候就窥探隐私,扣分。

过分强调自己的魅力,扣分。

不照顾她的感受,更是负一百分。

对了,他好像还有点烟瘾,吃个饭就出去抽了两次烟,这种男人不到中年就腌入味了。

负一万分。

叶昭序都听愣了:“就因为他去打篮球让你等了一会儿?”

江萌说:“什么叫就因为?你知道那天多晒吗,给你你愿意?而且我一点也不喜欢打篮球,我连看都看不懂。”

“你不跟人家沟通,他怎么知道你有什么意见?我连你爸都忍了,我有什么不愿意的——人都有毛病,只要下限不低就行。我还真没见过你这么挑剔的人,又要长得帅的,又要哄着你高兴的。眼睛长头顶上,到底什么样的男人能入你的法眼。”

江萌没回嘴了,她是觉得她妈那句“我连你爸都忍了”挺有道理的,并且还有一丝丝自嘲的幽默感在里面。

叶昭序是挺想让江萌找个男朋友的,但说实话她没那么心急,平时家里亲戚调侃的时候才会顺着他们的话说一说,不过要是真的碰上好的,她也希望江萌早点定下来。

尤其是江萌不想待在平江,一个人来了云州之后。

叶昭序比谁都懂女儿,她知道她很害怕孤独。

成家立业什么的就暂且不论了,哪怕是找个人陪她说说话也好。

对于这一点,江萌表示:“我有朋友就可以了。”

叶昭序不提了:“行,我不管你了。”

妈妈大概自己都忘了,女儿骨子里这份骄矜的由来。

她曾经给出过一份答案,因为江萌早就被陈迹舟惯得无法无天了。

当年江萌生气地和室友数落前男友时,室友也好笑地摆出类似的态度:啊?就因为这个啊,这也没什么吧。

又看热闹似的添一句:我还挺好奇你以后会嫁给什么样的男人的。

是,江萌也认了,她就是这么挑剔。

豌豆公主就是不想睡硌得慌的床,有错吗?

有人教会她,始终把你的感受放在第一位。

她会一直记得。

星期六下午,江萌去楼下吹了个头发,放下一头黑色水波纹长发,绿色掐腰长裙,水滴耳环,铂金满钻手链,青色的延长甲,提了一个黑色GUCCI的小手提包,准时出现在酒吧街。

严羽晴握着她漂亮的指甲细细欣赏:“不怕殷处说你了?”

江萌动动指头:“贴的咯,上班就卸了。”

严羽晴老说她上班下班完全两个样,去了班味,她就是明媚大方可爱活泼又自信的超级无敌大美女,能轻松把全场男人踩在脚底下的那种,她上下扫一下江萌的穿着:“魔鬼身材,辣到没边。”

又两只手做出抓抓的动作:“这么大,我能摸摸吗?”

江萌做了一个打110的手势:“我会让你被当街逮捕。”

两人笑着进去。

一半异性回头看过来。

江萌平常出入酒吧不频繁,不过严羽晴最近有狩猎的想法,于是到了陪同的作用。

“摸都不给摸的小气鬼,你这包多少钱?”

江萌看看手里的包:“不知道啊,小几万吧,应该不是特别贵。”

她注意到对方的诧异:“我爸给我买的,别浮想联翩。”

严羽晴羡慕:“你爸真好。”

“他欠我的。”江萌懒得多说,“别传出去啊,秃鹰又要说我作风不正了。”

严羽晴有点近视,为了方便狩猎,她从包里取出眼镜戴上。

她环顾四周,很快便十分惊喜地抓住江萌的胳膊:“好好好,今晚第一个有sense的男人出现了。”

江萌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时,一口酒正好咽到嘴巴里。

强刺激的腥辣过后,是漫长的清凉。

属于夏天的薄荷味道,在她口腔里弥漫开。

生涩的浅淡香气,让她感受到了如清新雨林里,青色植物生长的热烈和蓬勃,又像被塞了一口初熟的果实,口味不足够甜,但身体里外回甘悠长。

和陈迹舟的气息如出一辙。

她根本不需要看到他的脸,或者上任何的证据辅佐她将他认出。

手指,头发,干净的后颈,肩膀的轮廓。

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在见到的一瞬间,即便他背对着她,江萌也能断定,这就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男人腿长,在高脚凳上用不着蜷起长腿坐,放在地上就足够舒适。

拉夫劳伦的灰色衬衫。

手腕是光洁的,没有戴表。

端着酒杯的中指戴了一枚银环戒指,手背和小臂的筋络在光线里忽明忽昧。

不弹琴的时候,修长的骨节松弛,很性感,把普通的透明玻璃杯都衬得贵气。

江萌的审美里,拉夫劳伦的气质挺老实人的,很有质感且稳重的亚麻风,没想到在他身上也能显现出闲散慵懒,甚至风流的一面。

旁边舞台的乐队在演奏,唱的是《失落沙洲》。

“又回到这个尽头

我也想再往前走

只是越看见海阔天空

越遗憾没有你分享我的感动”

他一直看着台上,只朝她们这里侧过一点方向,露出侧脸。

这样的姿态,可能是在等人,也可能是独自来消遣。

从背影很难判断出他此刻是放松或是凝重。

“看来有故事啊。”严羽晴喃喃。

旁边路过的人没有对他造成干扰,男人独自坐在冷白的光下,平静的一幕,让江萌生出一点浪潮拍岸的澎湃。

扑通扑通,她听到了自己的心。

很奇怪,从前朝夕相处的人,并不会让她有过电的感觉。

经年之后,身体里竟会有心旌荡漾的起伏。

江萌的牙齿磕到酒杯,才发现自己也在盯着他走神,可能脸上也不经意地露出了和严羽晴类似的花痴表情。

她联想到一个现象,长时间盯着某个字看,就会渐渐不认识那个字。

江萌研究过这个现象,最终得到一个“语义饱和”的概念,大致意思是说,大脑会对持续的信息产生疲劳,聚焦细节就会破坏整体感知。

陈迹舟的再度出现,为她对这段话的理解形成了闭环。

原来从前,她对他是达成了“语义饱和”。

当然这也可以归因于,人一到年纪,对荷尔蒙的需求就会急剧增长。

分别若干年的疏离阶段,与荷尔蒙的侵略,让她无法不直面他作为男人的满满腔调,重新审视当年“看腻了”的人。

严羽晴还架着眼镜仔细打量着他的身材:“这个肩宽,我好喜欢。

“这个手指,好色好色。

“这个胸肌……坏了这是真能靠。”

她看得口水都快流出来了,终于选择出动,把眼镜摘了,换小镜子检查妆容,紧急地说:“我去看看脸长什么样!”

江萌尚未来得及拖住她,严羽晴已经起身过去了。

她正要靠近吧台的时候,旁边突然窜出来快一步的辣妹,她飞快折回,压着声音更江萌说:“好猛那女的,上来就递房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