肾上腺素褪去之后,瞥见自己胳膊腿上形容可怖的伤口,阿风顿时就绷不住了。
委屈铺天盖地,悲伤逆流成河。
眼眶一热,鼻子一酸,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呜呜呜……”
贺凤臣:“……”
少年眸带困惑地看着她。
阿风:“呜呜呜呜我命好苦啊……穿越到这个高危的异世界就算了,还糊里糊涂做了人家的小三,刚刚还差点被野猪撞死。”
压抑多日的委屈一朝爆发,阿风擦着眼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贺凤臣:“……别哭了。”
他不说则矣,他一安慰,阿风听不得这个,委屈得顿觉天都塌了,哭得更起劲了。
贺凤臣欲言又止,似乎想安慰她,又不得其法。
他想了想,干脆俯身搀扶起她双臂。
阿风眼泪汪汪看向他。乌黑的眼睫挂着一串晶莹的泪珠。
他是不是太过分了?贺凤臣不确定地想着。
他看到她眼角一滴欲落不落的泪珠,情不自禁地伸出指尖,想接住它。
很热。
贺凤臣眼睫颤了颤,指腹按着女孩子脆弱发烫的眼部肌肤,缓缓拭去她眼角泪渍。
“……为何要哭,刚刚不是做得很好吗?”他低声问。
听到他表扬的下一秒,阿风哭得更大声了。
贺凤臣:“……”他说错话了吗?
眼泪从她眼角哗啦啦淌了下来,湿了贺凤臣满手。
他想不通为什么一个人的体内能流出那么多的水。
女孩子湿热的泪水顺着他指缝滚滚而下,贺凤臣为难地动了动湿漉漉的指尖,“……不要哭了。”
“呜呜呜……”
贺凤臣轻柔地捧起她的脸,自言自语:“阿风……你为什么,有这么多水呢?”
“呜呜呜。”
他的安慰非但没起效应,阿风甚至还拽起他袖子当手帕,一边擦一边哭。
她看不得他折腾她半天,自己却一尘不染的模样。
贺凤臣只得耐心等她哭完。
好不容易将胸中块垒哭尽,阿风终于抽抽搭搭,擦着眼泪说,“都怪你。”
贺凤臣拽了一下袖口,没拽动。眼睁睁看着她以为自己没注意,悄悄擦了擦淌下来的一点鼻涕。
贺凤臣:……那是他袖子。
他心里这么想,却被她哭得头大,根本不敢反驳,“嗯,都怪我。”
“二哥你要补偿我。”阿风随口就顺杆爬。
贺凤臣好脾气道:“回去给你做小炒肉。”
阿风满意了。
“我不吃野猪肉。”她嫌弃地踹了野猪精的尸体一脚,“没阉过,是骚猪。”
贺凤臣耐心:“……我去肉铺给你剁几斤五花。”-
处理了野猪精的尸体之后,几近日暮了,晚霞烧得通红。
两人回到平阳城。
阿风等着贺凤臣买了三斤五花肉,两人提着猪肉并肩往回走。
还没到家,就瞧见巷口守着的一道熟悉的,文弱的身影,不知已等候多时了。
“阿白!”死里逃生之后还能再见到方梦白,阿风眼睛一亮,飞快地朝他跑了过去。
方梦白一笑,“阿风!”等她近前,一个照面,他笑容消失,眉头皱了起来,牵着她衣摆上下打量,“怎么弄成这样子?受伤了?”
他抬头看向贺凤臣,讨要个说法。
本来阿风都已经建设好心情了,可一见到方梦白,无需他说什么做什么,她眼眶便又一热。
“一点小伤……已经在城里药铺包扎过了……”
还小伤!胳膊上那么大的口子就有好几道!这还是他看得见的呢。
方梦白面色发青。
贺凤臣:“……是我的错。”
哭完之后的阿风冷静下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想扯方梦白袖口,又忍住。
“阿白……二哥也是为了训练我,是我不争气……一拍脑门,自告奋勇。”
方梦白当然留意到了她动手,又收回的小动作。
心底对贺凤臣愈发不满,兼有对她回护此人的寒心,“……你还护他。”
阿风忙道:“二哥答应我要给我做小炒肉呢。”
方梦白看向贺凤臣提着的五花肉,眼里明显泛起怀疑:“他。小炒肉?”
贺凤臣:“嗯,我学过了。”
方梦白嘴角一抽,实在没法相信他的厨艺:“算了,让我来罢。”
“阿风今日吃了你这么多苦头。”少年目含隐隐的警告,瞥了贺凤臣一眼,“等你小炒肉,恐怕还要等到饿肚子。”
方梦白从贺凤臣手里接过五花肉,转身进了院子里。
阿风追逐母鸡的小鸡一般,依赖地快步追了上去。
待看清院子里的变化,不由一愣,“阿白,这是你做的?”
原本厨房所在位置的一堆废墟,如今已经清理一空,搭起了简易的露天灶台。
方梦白洗了青椒,放了砧板下来,一边“砰砰砰”用力剁菜,一边柔声应道,“嗯,你先去洗手,今天就别洗澡了,晚上我给你烧水擦擦身子。”
少年捋了袖口,露出精瘦的小臂肌肉。他病弱,身材却出乎意料的结实。
霜刃翻飞,交织成一片烂银翠绿,青椒簌簌如柳叶纷落。
贺凤臣抬脚提步也跟了过来。
方梦白将菜刀往砧板上一插,深吸一口气:“贺兄,我在做晚饭,没时间跟你闲话。”
贺凤臣抬起眼,漂亮的眉眼显出几分固执:“我答应过她。今晚要给她做小炒肉。”
方梦白:“……”
阿风回到屋里,洗了头脸,又换了新裙子。
等了没一会儿,方梦白便喊开饭了。
桌子上摆了四个菜一个汤,贺凤臣还在端菜。
阿风颠过去一看,眼睛就已经亮了。
青菜鸡蛋汤,芦蒿炒香干,爆炒河虾,火腿油烧笋衣,青椒小炒肉。
方梦白擦着手,朝她温柔地笑,“怎么样,是不是都是你爱吃的?”
阿风拽了张小板凳坐下,扬出个灿烂笑容,“阿白!辛苦你!”
贺凤臣将最后一盘醋溜包菜。放在她手边,自己悄无声息地在她身边坐下。
方梦白给她盛了冒尖的满满一大碗白米饭,米粒晶莹剔透,粒粒分明。
阿风首先便挟了一筷子心心念念的小炒肉。
五花肉片得极薄,肥瘦相间,微微卷边焦脆,肥而不腻。油脂的芳香裹着白米饭在舌尖炸开。
一口小炒肉,一口白米饭,阿风顿觉一天的辛苦都被抚平了,就算受伤也值了。
作为两手一摊,等着吃的食客,她很有夸夸厨子的自觉。
“好吃!阿白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话音刚落,方梦白面色微微有点古怪。
贺凤臣夹菜的手不自觉一顿。
“怎么?”阿风捧着碗,意识到不对劲,迟疑问,“我说错话了?”
方梦白古怪说:“这小炒肉是贺兄的手笔。”
阿风愣住了,阿风震惊了。
她捧着碗看向贺凤臣:“二哥?”
贺凤臣不动声色挺直脊背:“嗯。”
“你之前还不是炸厨房?”
贺凤臣:“学。”
阿风回过神来,毫不吝惜自己的夸赞:“你简直是天才厨子!”
贺凤臣:“……”垂下眼睫,乌黑的发丝遮掩住耳尖的薄红。
“我答应过你……”
阿风可太惊讶了,她压根没想到贺凤臣的进步竟如此神速,正想再夸两句。
一双筷子挟了火腿笋衣送到她碗里,方梦白淡淡说:“尝尝这火腿。”
阿风赶紧扒了两口。哪能吃不出这是自家老公的手艺?
她斟酌着措辞,大声夸赞说:“好吃,火腿的油润浸润了笋衣,笋衣的清爽点缀着火腿,二者结合得恰到好处,恰如做了夫妻一般。”
方梦白被她逗笑了,乌眉一展,“唉、你……”他情不自禁微笑,又往她碗里挟了几筷子,盖过小炒肉,“喜欢就多吃一点。”
阿风埋头猛吃了几口,心里不免悄悄打起了小鼓。
……不是,还当着贺凤臣的面呢,他俩就这样亲昵真的没问题吗?
她都能清楚地感受到,阿白给她挟菜的时候,贺凤臣微微凝滞的气息了。
不过阿白也是关心则乱……她心下正煎熬着。
一双筷子冷不丁地伸入她碗里,放入一筷子的小炒肉。
阿风:“……”
方梦白:“……”
这一刻,她两人都愣住了,神情先后凝固。
正宫给小三挟菜,这正常吗?
晚风吹过头顶的桂花树,树叶哗啦啦作响,小院里陷入一片死寂的沉默。
贺凤臣若无其事地收回筷子:“吃。”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大脑疯狂运转,逐帧分析。
坏了,这是见阿白给她挟菜吃醋了,难道是在暗示敲打她?她也不敢吭声,只好默默地将贺凤臣给她挟的小炒肉吃了。
方梦白愣了一下,怔怔地收回筷子,低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接下来,两个人似乎各有心事,也不说话,只顾着一前一后给她夹菜。
但凡方梦白给她挟了一筷子芦蒿、火腿或者旁的什么。
贺凤臣必定给她挟一筷子小炒肉。
方梦白微一掀眼皮,又飞快挟回来。
贺凤臣则再挟。
这二人仿佛在这件事上置了气。
被夹在两人之间的阿风:“……”吃不下了,真的一点都吃不下了。
感觉饭快顶到喉咙口了。yue。
不过抛开这诡异的饭桌气氛不提,阿风觉得眼下这一刻还是很惬意,很值得记忆的。
她洗过了头,半潮的头发晾在双肩 ,晚风拂过她的头发丝,抚摸过她的头皮。
风中传来淡淡的花香,青蛙,早蝉细细的鸣叫。
贺凤臣,方梦白摒弃前嫌,一左一右将她夹在中间,雪白的道袍,淡青色的文袍,她荷色的裙角,如三股流水紧密地交涌在一起。
暮色正好,而爱人,友人……姑且称之为爱人,友人,都陪在身边。怎么不算暮春的好时节呢?
毕竟她最是乐见大家一起和和气气,团团圆圆的。
吃过饭之后,方梦白不肯再让她乱动,过去洗碗。
阿风看了眼近在咫尺的贺凤臣。
他真的不介意她跟阿白刚刚的亲昵表现吗?
真的不在意吗?不会到头来又要折腾阿白跟她吧?
以防万一还是先表明一下自己的态度吧?
“抱歉啊。”阿风小心翼翼道,“阿白人比较重情,看我受伤,可能关心则乱了一点……”
话一出口,阿风嘴角就忍不住一抽。
不是,她真的很诚恳,怎么这话说得反倒像在炫耀?
贺凤臣也不知体会没有这个中的微妙:“为何道歉?”
阿风脱口而出:“你不是不想让阿白跟我接触吗?”
贺凤臣一怔: “……”
“……并不是这样。”他凤眼露出迷茫,不自觉喃喃道。
“什么?”
贺凤臣又一阵沉默。“……”
他自己也不明白方才为何跟方梦白赌气夹菜。
是见不得他关心别的女人吗?
似乎……也不太像。
他答应过阿风的,她如果不吃他做的小炒肉,他会不太舒服。
“我……”贺凤臣难得语塞了半天,这才给自己找到个理由。
松了口气,飞快说,“……我只是想让你多吃一点。”
阿风:“啊?”
她更懵了。
所以这其实是厨子之间的较量吗?
不提这个。晚风吹得阿风又忍不住舒服地长叹了口气:“二哥你今天真的很严厉。”
贺凤臣又沉默了一会儿,淡淡道,“我的确不希望你来打搅我跟玉烛,但既然答应教你。
“我希望,便是一月之后,你未曾达成我们之间的约定。
“也不算学无所成,至少,有自保的能力。”
“我知道。”通关了野猪精之后,阿风现在的心态有种迷之般的宽容,慨叹,朝贺凤臣灿烂一笑:“严师出高徒嘛。”
贺凤臣却莫名抿了唇角,站起身,“我要回屋了。”
“哎,正好我也要回屋了。”阿风慌忙站起身。
孰料,坐了半天,冷不丁一动牵扯到腿上的伤口,疼得她一个激灵,又跌坐了回去。
“嘶——”
贺凤臣立刻停下来看她:“你可无恙?”
阿风揉揉酸麻的腿,“还好。”
贺凤臣看了看她,袖中冷不丁地飞出两道白纱,将她腰身一裹,一拉。
下一秒,阿风浑身僵硬地落入个冷香四溢的怀抱。
贺凤臣一个打横将她抱起,没等阿风拒绝,便抬脚迈步:“我送你回屋。”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也不知怎么想的,下意识飞快瞥了眼远处的方梦白!
还好,没往这里看,不然她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贺凤臣也的确没存什么其他心思,硬邦邦将她往床上一放就要走。
阿风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她觉得她还能拯救一下。
“等等……”她爬起身,叫住贺凤臣。
贺凤臣:“?”
“你能不能帮我倒杯水。”阿风满面诚恳,“你们挟太多菜了,我好渴。而且我还没刷牙。”
不管了先睡会儿吧,睡醒再收拾。
贺凤臣:“……”他走过去倒了杯水送给她。
阿风是真的渴极了,端起水便一饮而尽。
贺凤臣也没着急走,守着她,等着接过了空杯。
少女丰润如花瓣的唇不断被瓷白的杯沿挤压。
他聚精会神,不自觉看得入迷,神情也显得专注。
“嘴唇。”贺凤臣倏道。
什么?阿风满面不解。
少年不动声色舔了舔干涩的唇角,垂下长睫:“颜色,不一样,变了。”
阿风:?
隔了好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贺凤臣该不会是说她每天涂的口脂吧?
“我今天的确没涂口脂……”她解释。
方梦白手巧,平常很爱给她自制一些胭脂水粉。
放着也是放着,阿风偶尔会涂点口脂,提提气色,换个心情。
但她涂得也不算频繁,阿风纳罕地摸了摸嘴唇,这观察多久了?
“谢谢,再来一杯。可以吗?”她诚恳地递出杯盏。
贺凤臣轻扫一眼:“你喝太多了。”
阿风:“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这么多水吗?不喝水哪来的补充,女孩子是水做的嘛。”
贺凤臣一顿。
他想说他之前不是这个意思。可转念一想,自己都蹙了蹙眉。
不是这个意思,那他又是什么意思?
想不明白。
他自己甚至都有些口渴了。
不管怎么说,贺凤臣都敏锐意识到,这不是能跟她直说的。
索性不再多想,又给她倒了一杯。
等她喝完,将茶盏重新扣好,贺凤臣正要走。
“还有蚊香!”阿风忙道,“夏天到了真的有很多蚊子!”
贺凤臣一顿。
他觉得她的要求实在太多了。
“你要求太多了。”他说。
阿风愣了一下,她要求很多吗?仔细想了想,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我腿受伤了,拜托啦,二哥。”她努力眨巴眼,发射真诚的视线。
不知不觉,便带出了点儿昔日跟家人,室友撒娇的语气。
要顺她心意吗?
她今日太娇纵任性了。
不知为何,眼前浮现出饭桌上,方梦白不断给她挟菜,小意安慰时的模样。
贺凤臣抿了一下唇角,竟真的去她床头的小柜子里拿出一小盘熏香,点燃了。
“这熏香?”
“是阿白特制。”阿风道,“加了橘皮,可好闻了,二哥你若喜欢可以拿点回去用。”
贺凤臣不置可否,也没什么表情。
清烟袅袅,橘皮的清新缓缓充斥了整间屋子。
“谢谢你,二哥,”阿风深吸一口气,满足地往床上一倒,“你人真好,顺便帐子也帮我拉一下吧。”
孰料,等了半天都没等到好脾气的贺凤臣回应。
阿风不解地抬起个头,看向从刚才起就一直站在床边,居高临下俯视她的贺凤臣。
“二哥?”
少年身高腿长,秀拔的身影隐没在昏暗之中,像个未语的逗号。
一双清灵如雪的凤眼,沉默地,直白地看了她好一会儿,像黑夜中闪烁的兽瞳。
他自顾自地,似乎若有所思,犹豫的姿态宛如一头踟蹰不前的雪狮。
看得阿风浑身都有些发毛了,“二哥?”
总不能是她太蹬鼻子上脸,贺凤臣生气了吧?
贺凤臣这才垂眸,那股无形的侵略感消失了。
他用力拉下床帐,断然说:“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