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好,就差一点了,加把劲。
短短尺长的距离,阿风挪出了一身的汗,眼看胜利即将在望。
贺凤臣不适地皱了皱眉,梦里可能觉得有些痒了,软着嗓子“唔”了一声,又往她身边贴了贴。
阿风:“……”忍不了了。
她忍无可忍一巴掌呼到他脸上,揪着他耳朵低声说:“醒醒!”
贺凤臣终于醒转。
怔了一秒,乌黑眼底泛起迷茫的水汽:“……阿风?”
“你怎么会在这里?”阿风扯他领子,“给个解释?”
贺凤臣刚睡醒可能有些迟钝,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找回神思。
沉默少顷,答:“……睡觉。”
阿风:“?”就睡这儿?
鉴于贺凤臣的神情实在太平静,太正直了。
这甚至让阿风有点怀疑自己小题大做起来,她委婉道:“二哥,我们之间男女有别……”
贺凤臣已彻底清醒,直起身,去挽松散的长发,淡淡说:“我生性不爱女子。”
阿风愣了一下。
——好像也是这么个道理?
浓翠滴荫下,贺凤臣面容姣好沉静,侧身绾发,乌发如铺,美若女子。
如果贺凤臣单纯把她当姐妹的话,那睡在一起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相反,惦记着贺凤臣可能对她有不轨之心的自己,未免就有点太过傲慢了……
不过怎么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性取向不同便真的不必保持距离吗?
阿风隐约觉得不对劲,有说不出来哪里不对劲。
贺凤臣垂眸扫了一眼仍在沉睡的方梦白,道,“阿风,你们又将我的话当耳旁风。”
阿风原本还高涨的气焰,一下子就又矮了下来,“……这,情况不同。”
好在贺凤臣没有追究他俩的意思。
这样不行。阿风很快反应过来,她得把主动权拿回手里。
“你们那天为什么会打架?”
贺凤臣顿住了,“玉烛,怎么说的?”
阿风看向他清凉的眼底,认真说:“他说,你想跟他行男男之事,他不愿意。”
虽然很缺德,但阿风不介意再添油加醋一下,拆散这对男鸳鸯。
“他说你的行为给他造成了困扰。”她稍微夸张描述了一下方梦白羞愤的情绪。
贺凤臣的眼睫猛地颤了一下,表情有一瞬间的波动。
“……他是这么说的?”
“包的。”
贺凤臣避开她的视线,神情好似有点难堪,局促,“那你……”
“我?”
他慢吞吞问:“……你是怎么想的?”
阿风莫名:“我当然是不希望你们上床了。”
贺凤臣缓缓:“……不希望他,还是我?”
“阿白是我的夫……”在贺凤臣骤然冷淡的目光下,阿风仓促改口,“是我的前夫婿,我当然不希望他跟男的……”
贺凤臣沉默。
阿风:……糟了,这样说会不会有点太伤他了。
她忙描补:“对了,二哥,你的伤?”
贺凤臣一愣,旋即,眼睫冷冷一扬:“已经好了。”
……不要顶着熊猫眼说这种话了。
憋笑也是很难的。
“诶,你别动。”她下意识想伸手去调整一下他的头颈。
末了,意识到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又缩回去了。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突然一把抓住她的手。
阿风正惊讶呢。他垂下眼睫,将自己下颌搭在她手心。
阿风:!!
自掌心到手臂,一条胳膊都不由自主地发麻,发热。
她热红了脸。
贺凤臣:“看罢。”
她不看了行吗?她刚想拒绝。
掌心沉甸甸的,贺凤臣下巴搭在她掌心,炯炯的眼像只猫,盯着她。
阿风感到压力,只好硬着头皮看了几眼。
漂亮的凤眼眼角好像裂开了……唇角好像也有伤。嘶——
阿白下手真狠啊。
但是脸颊上红红的几道痕迹,好像有些眼熟。
阿风疑惑戳戳:“这是什么?”
贺凤臣微默:“……竹簟印。”
阿风觉得有些奇怪。
按理来说,贺凤臣这种境界的修士应该要不了一天就能长好吧?
他之前给她用的药膏不挺好用的吗?没半天功夫,她被拂衣楼的人揍出的伤都长好了呀?
“你的药膏。”
当然没用。贺凤臣抬起眼,嗓音凉淡:“都给你了。”
阿风:……完了,她已经感到愧疚了啊啊啊啊啊
“呃……要不要我帮你处理一下?”她百般煎熬之下,礼貌地问。
贺凤臣看了她一会儿,不知何故,别开了脸,硬邦邦地说:“不必。”
“二哥?”阿风有点不明白他突然的抗拒是怎么回事?
“伤口已无大碍了。”
贺凤臣抽出下颌,语气淡淡的,顿了一顿,才若无其事地补充了一句:“轮到你今日才关心,早就愈合了。”
阿风:……
饶是她才迟钝,也觉察出来了贺凤臣这是指控吗?
是指控她那天光顾着方梦白吗?
阿风不能呼吸了:救命她真该死啊……
她正煎熬间,贺凤臣已准备起身。
阿风忙道:“轻一点!阿白——”
贺凤臣看着她。
阿风:“阿白还在睡。”
贺凤臣看着她,用力地扯出被方梦白压住的衣裳,“你很怕他发现?”
阿风:“……倒也不是。”
“可惜了。”贺凤臣道,“他已经醒了。”
阿风一愣,脑后骤然炸响起少年熟悉冷淡的嗓音,“阿风。”
第26章
明明没做什么, 阿风的心还是一下子跳到了嗓子眼。
她猛扭头:“阿白?你醒了?!”
方梦白坐直身子,喊了她一声之后,就没再看她, 只皱眉盯着贺凤臣, “贺兄。你怎会在此?你在这里做什么?”
贺凤臣还没怎么, 阿风就已经僵硬了。
这要怎么解释?死嘴快解释啊。
贺凤臣掸袖而起,容容说:“我来是为找阿风议事。”
方梦白眉头皱得更紧了,“什么事?是当着我的面不能说的?”
贺凤臣竟难得一笑, 目光睒闪,微含轻蔑冷意。
但仅仅一刹, 在对上方梦白不躲不避的视线之后,他就又意识到不对劲,沉默下来。
……他跟玉烛才是夫妻,怎地这一天天弄得剑拔弩张, 针锋相对?
他眼底的讥嘲褪去了, 迷茫的水雾又复了上来。
“玉烛,”贺凤臣摇了摇头,和缓了语气, “你知晓,我是决不会瞒你的。”
“我来——是为与阿风的约定。
“一月之期将近。我想, 你应当是不愿见阿风离开的。”
听到跟自己有关,阿风眨了一下, 回过神来:“我?”
贺凤臣没看她, 娓娓道:“我打听到,自平阳城以西一百多里伏龙山内,有一妖孽作祟,已杀伤百人。
“知之不若行之。修士岂可闭塞于洞府, 一味呆板地念经、打坐?修行是脚下的功夫。当周游八荒,扶危济困,磨砺身心,以证其道。
“若阿风能将那只妖杀灭,便算已初窥大道了。我将允她同行。”
所以就相当于期末考试?阿风想了一下。
虽然对付那只野猪精的时候怪狼狈的,但她自觉较上一次有了许多进步。
“……行啊。”她想了想说,“我没问题。”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转向方梦白。
方梦白听闻“杀伤一百多人”时面色便已有些不好。
“……她一人去?”压抑着不虞,缓缓问。
贺凤臣平静说:“这是她的考验,自然只她一人。”
方梦白不假思索,斩钉截铁:“不行,我不同意。”
贺凤臣:“玉烛,我知晓你的担忧。但或许,阿风并非你所想的那般柔弱。前些时日,她一人,便已独当一面,已斩杀了一头野猪化成的精怪。”
方梦白抿唇:“那伏龙山中的妖孽比野猪精又如何?”
贺凤臣沉默少顷,轻声说:“我不曾见,但经过调查,据所见修士所言,约莫在二阶三阶之间。以阿风的修为,或许会吃些苦头,但想来应无性命之忧。”
正如修士分境界,妖兽也有等级之别。
贺凤臣疏离的态度,倏地将方梦白激怒了。
“料想?”少年怒极反笑,“你可知晓,任何一个细节,误差,都可能造成阿风的性命之忧?”
贺凤臣冷冷:“所以你的意思便是,将功法、修为统统喂到她嘴边?”
“修行之路,素来便危机重重,欲成大事,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贵祖师之训,我这个做道士的记得清楚,你这个读书人竟连这个也忘光了?”
“可也不能盲目送命!”方梦白面色一变,少年深吸一口气,薄透的面色晕出微红的怒意
难得失了风度,怫然起身,语句急如连珠,“你懂得什么?一个月……这是揠苗助长……你既知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又岂不知亚圣亦言‘揠苗者也,非徒无益,而又害之’?”
阿风怔怔地看着这两人冷了面色,针锋相对,头皮一阵发麻。
这好像是教育理念的矛盾……
算了,算了,都不容易,她忙张开手挡在两人中间。
“阿白。”她呼喊。
方梦白皱眉。
阿风尽量诚恳说,“我、我没问题的……我也想试一试。”
方梦白一愣,眼里渐渐露出错愕、失望,“阿风……你!”
“我真的可以的!”阿风一手指天,努力保证。
方梦白看看她,又看看贺凤臣,倏地抿紧了唇,拂袖而起:“好好好!你们两个心有灵犀,原是我不知好歹,做了这个恶人了!”-
方梦白被气跑了。
阿风也知道方梦白是关心她。
可她真的想试一试。
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庇护之下又怎能成长?更遑论,这还是个怪力乱神的世界。
踏上修行路就意味着她后半生都要与这些危机为伍。阿白又不能护她一辈子,她迟早有独自面临危险的一天。
准备好了才能出发……永远不可能“准备好”的,危险到来的时候更不会容你做准备。
这个妖兽听起来有一点危险,但不多,贺凤臣应该也不会白白见她送死。
她不愿令方梦白伤心,又想说服他。
半夜,见东厢房的耳房里还亮着灯,便端了碗面条敲开了门。
“进来。”
阿风有点吃惊,方梦白竟还愿意让她进来。
她进了屋,见少年临案站着,桌子上铺着好长一卷的白纸,脚下还堆了许多废纸团。
他眉头皱得紧紧的,两只宽大的青色袖口全是黑乎乎的墨渍,乌发披散着,有些狂乱的模样。
一边挥毫泼墨,一边念念有词,嘴里念念有词,“丹青……我难道不是丹青剑……要如何?如何恢复……”
阿风被被吓了一大跳:“……阿白?”
方梦白又好像是才意识到她出现在哪里一样,皱紧了眉,“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来看看你。”
少年冷冷埋下头:“看我做什么?我好得很,你跟贺凤臣跟聊得来,不去找他来找我做什么?你我早已和离,我还算你什么人?”
“可你跟他不一样。”阿风忍不住反驳说,“你是我夫君啊!”
方梦白闻言,一怔,手上的毛笔掉了下来。
“阿白。”阿风见状,赶忙乘胜追击,握住他的手,“我想跟你在一起,为了能跟你在一起,让我试试好吗?”
方梦白高热般的癫狂散去了,面色褪去了红潮,又一点点变得苍白,结结巴巴说:“阿风……我、我刚刚……抱歉,我只是担心你。”
“我知道,我不怪你,有人这么担心是才是我的幸运呢!”阿风忙道。
见方梦白的情绪一点点稳定下来,阿风扶着他坐下,蹲在他面前,认真看着他,“阿白,你不对劲,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担心吗?”
方梦白一怔,“我……我舍不得你。我怕你受伤。怕你累,怕你辛苦,怕你热,怕你冷,怕你饥……”
“我是成年人了,我会照顾好自己的。”阿风觉得这应该不是更深层次的原因。
方梦白看着她的眼睛,犹豫地伸出黑乎乎的手触了触她的面颊。
顿时留下两道黑影子。
他慌忙歉疚缩回,“哦……抱歉。”
“我……”方梦白深吸一口气,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不对劲。
方才的他,神魂仿佛被一个陌生的存在占据了,蓬勃的怒意,戾气几乎要将他的心肺烧穿,他焦躁不安,活像只急得团团转的困兽。
此刻,神志一点点清明下来,方梦白不由反省起自己这一连数日的所作所为。
这几天里,他一直都有些心浮气躁。
或许,从她跟贺凤臣走得太近便开始了。
不,或许要更早。还在槐柳村的时候,他就不喜欢看到阿风跟别人接触。
看她站在田埂地头跟村民人聊天闲话,都会令他感到不悦。
他当然知道这是不正常的,因此一直按捺着自己,从未表现出不满。
顶多不动声色地,用点小伎俩将阿风喊回家就罢了。
可贺凤臣不行。
他强势地闯入了他们夫妻二人的世界。
一直以来,他都颇有些微词,只不过压抑着自己。
野猪精那次,他俩瞒着他,让她受了伤,令他早已心存芥蒂。
春1宫图,也算一次。
直到今日,又看到贺凤臣冷淡的,妄自尊大地企图插手她的人生,他积累已久的情绪终于爆发。
方梦白不知道要怎么开口,只能语无伦次苦笑。
将头埋在手掌心,“抱歉……阿风,是我不好……”
……他对阿风的掌控欲,实有些扭曲了。
可,她应该理解。
他一睁眼,身处这陌生的,巨大的,恐惧的世界……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她是他的全部。
阿风见他情绪不对,怎么可能再责怪他。
忙不迭拍着他手背,绞尽脑汁地安慰。几乎用尽了自己所知的一切安慰人的话术。
隔了好一会儿,方梦白的情绪这才一点点平复下来。
“你去吧。”少年微微一笑,鼻尖还是红的,但已有些释然,仿佛雨后新生的月亮,
“我想起来,我为你取名方扶摇,是‘扶摇直上九万里’……我害怕,怕你修了道,学了剑,见识到这天地有多广阔,见识到贺兄那样形形色色的人,就再看不上我了。”
“不会的阿白。”阿风不假思索说,“不论我走过多少路,见过多少人,我们俩曾在一起的回忆就是无可替代的。”
方梦白一笑,恶作剧般的伸出黑黝黝的手摸摸她的脸,“去罢,阿风。贺兄说得没错,是我太过自私。这世上没有平静的海面,鹏鸟是要击水蹈浪而飞的。”-
方梦白虽然最终同意了她去参加试炼。阿风心里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更令她出乎意料的是贺凤臣的反应。
得知方梦白松动之后,他竟愣了一会儿,问她:“你当真下定了决心?”
阿风纳闷:“不是你说的要苦其心志,劳其体肤?”
贺凤臣垂下眼:“……”不是这样的。
他也并非全为了锻炼她而考虑,他有自己的私心。
这些时日,他被她搅得心神不宁,便也想借此机会作出改变。
如果她通过了试炼,那一切另说。
如果她没有通过,那他就能顺理成章赶她走。她再也不会来打搅他跟方梦白,他就能恢复往日的平静,安宁。
明明她作出了他想要的选择,贺凤臣心头浮现淡淡的懊悔。
他抬起眼,试图跟她陈述利害:“但你有可能死。”
阿风有点感动,“你在担心我吗二哥?”
贺凤臣心里头一下子极为不是滋味:“……”好像更懊恼愧疚了……
“是,”他强压下迭起的心潮,毫不犹豫地承认了,“我在担心你。”
阿风豪迈挥手,安慰道,“没关系啦,我只知道,如果我不迈出第一步,那之后随便来个妖怪都能杀了我。”
日光下,女孩子笑得极为乐观。
贺凤臣看着她,眨了眨眼,有点出神。
现实并没有给贺凤臣多少弄明白自己心意的时间。
贺凤臣、方梦白一同送阿风到伏龙山下。
贺凤臣问:“准备好了吗?”
阿风点点头。
贺凤臣交给她一柄小剑,“我与玉烛就在伏龙山下等你。
“这小剑上有我一滴心头血,若你遇到危险,放出这把剑,我便能赶到。”
“但阿风,”贺凤臣顿了顿,俯下身子,平静黝黑的凤眸像魔鬼的诱惑,“你需记住,用了这柄小剑便算你试炼失败,我不会再留你。”
阿风接过小剑,纳入袖中,“我明白了。”
贺凤臣收回身子,“去罢。”
“阿白,二哥。”阿风看向方梦白。
方梦白微微一笑,目含鼓励,柔声说:“别怕,我等你回来。”
阿风深吸一口气,看向面前的伏龙山,除了紧张之外,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激动。
“我走了。”
第27章
伏龙山山高林密。
高大的树木直入云霄, 纵横的枝桠交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大网,林子里很暗,也很静。
脚踩着厚实的落叶, 阿风攥紧了手中的剑, 小心翼翼一点往前。
这长剑是贺凤臣出发前送给她的, 是他当年学剑时的旧剑,削铁如泥,吹毛即断, 是件宝器。
贺凤臣说,等她境界够了, 他会带她去找一把属于她自己的本命剑。
阿风一边想,一边往前走,一不小心踩到枯枝,断裂的声响惊起停在树梢上的几只怪鸟。
双方都吓了一大跳, 怪鸟怪叫了一声, 扑簌簌扇着翅膀飞走了。
伏龙山太大,刚进山时,她紧张得心砰砰直跳, 可一个人无头苍蝇般的在山里转了好几圈,紧张褪去之后, 她有点发愁。
那个妖怪到底在哪儿?
如何寻找妖怪,显然也是试炼的内容。
阿风试着放出灵气, 去感应风中有可能存在的妖气。
结果非但没感应到妖气, 反倒感应到一股很微弱的灵息伴着血腥味儿。
灵息……血腥味?难道是发生了战斗?
阿风忙追着风的方向跑了过去,离得越近,血腥味儿越浓,林子里传来个男人呼救的嗓音:“救命、救命啊——唉哟, 救命!”
呼救声近在咫尺,阿风反倒放慢了脚步,攥紧了剑。
得小心提防这是个陷阱的可能性。
她试着捡起个小树枝丢过去。
无事发生。
发出一道灵气试探。
无事发生。
倒是让那男人瞧见灵力,叫得更大声了:“道友?!有哪位道友在此,救命啊——”
这嗓音听起来有点粗噶,很像阿风以前班上变声期的男同学,像嘎嘎叫的鸭子。
她没回复,那嗓音叫得更大声了,还带着泣意,“呜呜呜,当真没有人来救我吗?”
太像她前桌了,阿风一下子就心软了。
又确定了一遍周围没有威胁之后,她才提高了嗓音,喊道:“这位道友——你那边是怎么回事?”
男声一下子振奋起来:“道友,你没走?!太好了!在下姓叶,名凌云!听说伏龙山出了个大妖便过来降妖——”
他说着说着,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显得极为不好意思,“都怪在下学艺不精——为那妖兽所伤,侥幸逃过一劫,却在给自己运气疗伤时走岔了真气,如今完全不能动了,哎唷——”
阿风用剑劈开挡路的树枝。
只见个十六七少年模样的小道士,愁眉苦脸地瘫在原地。
听到身前的动静,叶凌云抬起头看见她,愣了一下。
“你——”
可能是她个子太矮,一副清澈愚蠢的弱鸡模样,叶凌云看她的眼神充斥着震惊。
阿风:“我能帮你什么?”
叶凌云回过神,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笑起来,“还烦请道友为我理气。”
理气嘛,托贺凤臣的福,这她熟得不能再熟了。
阿风当即走到他身后坐下,为他打理体内紊乱的气机。
过了一会儿,叶凌云的面色渐渐和缓,也终于能动弹了。
他大喜过望,连连作揖:“多谢道友相助,道友大恩大德,在下没齿难忘,俗话说,在家靠兄弟,出门靠朋友,不知道友名姓,道友这个朋友,叶某交定了!”
这人这么热情。阿风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举手之劳,她完全没觉得自己帮了什么大忙。她们学生是这样子的。
“我叫方扶摇,你可以叫我阿风。”
“对了。”阿风问,“你说你跟那妖兽打了一架?我也是来找那妖兽的,你知道它在哪里吗?”
叶凌云爽朗一笑:“好阿风!你也是来除妖的?若不嫌弃,不如让我来为你引路,跟它之间的账我还没算呢。”
有人肯为她带路,阿风自然求之不得。
有了叶凌云这个导游在,接下来的路明显就好走多了。
叶凌云走着走着,拿出个罗盘。
阿风好奇:“这是什么?”
叶凌云:“这罗盘指针会寻妖气而动,你看它动得这么快,那妖兽定然就在附近。”
路上,阿风也没忘记跟叶凌云打探妖兽的信息。
叶凌云有点迟疑:“其实我也没看全,倒是形似蠕虫,长约四、五丈,没有眼睛,头部有个大口,口器中满是利齿……”
……四五丈?这恐怕得十几米长了吧,阿风听得又紧张起来。
说着说着,两人便来到了一颗巨树下。
“哦……到了!”叶凌云放下罗盘,又从腰间的储物囊里拿出了一瓶丹药,倒了一粒在掌心。
还没等阿风问出口,他就主动解释说:“这是觅妖丹。”
他语气有几分自豪,“是本门特制的丹药,捻碎了,散发的粉末和气味能吸引大部分的妖兽。”
阿风:……明白了,就跟钓鱼佬打窝一样。
说着,他指尖一撮,抛撒出一捧出来。
“接下来,等一会儿就好——”
紧张地等了约莫半刻钟,脚下的大地突然发生了震动。
阿风握紧了剑,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是妖兽吗?它来了?!”
叶凌云也拔出剑,神色肃穆:“定是那妖兽无异,阿风,准备好了——”
大地深处仿佛有什么巨物在游走,所过之处,地面不断被拱起翻出土块,参天的树木保龄球一般齐刷刷地倒伏了下来,露出了狰狞交错的树根。
叶凌云:“当心!”
伴随少年一声大喝,阿风猛地抬起头!眼见一条十几米高的长虫轰然从地下蹿出!
它的样子与叶凌云描述的别无二致。
没有头没有脚,也没有眼睛,只有一张硕大无比的口器,长满了尖锐的倒钩一般的尖牙。
阿风:“……”
原谅她,看到这玩意儿的第一反应就是拔腿就跑。
饶是之前再豪情万丈,看到这蠕虫的第一眼,阿风还是后悔了。
让她跟这种东西拼命?
她?
什么试炼不试炼,阿白不阿白的,爱情诚可贵,自由价更高,若为生命故,两者皆可抛。
活着才有未来啊啊啊啊啊!!她一边大叫着,一边没出息狂蹿出二里地。
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一回头。
叶凌云呢?!
阿风一愣,脸瞬间就绿了。
叶凌云没跟上来!
也是,他原本就是为了除妖而来……
可她脑子仍有另一个声音大声在喊:
他受了伤!说不定你不在,他伤好了早就一个人下山了。他是带着你来找蠕虫的!
你怎么能把他一个人抛下?
道德包袱很重的(准)大学生阿风,瞬间陷入了良心的拷问。
回去还是不回去,这是个问题。
素质很高,同时面皮又很薄的(准)大学生阿风,挣扎了一会儿,一咬牙,使劲跺了跺脚。
啊啊啊啊不管了,和它爆了!
握着剑埋头冲回了事故地。
叶凌云跟这只蠕虫相持正苦。
“阿风,太好了!”他好像压根没发现她不战而逃的逃兵行为,眼角余光瞥见她,叶凌云惊喜说,“快来帮忙,对,就是往这里劈一剑!”
她敢跑回来就已经够意思了,至于到底砍哪里,这就不是她能决定的了。
光是应付狂舞不止的蠕虫,就已经够让她头疼了。
危机之中,阿风也顾不得三七二十一,上手就是一顿乱劈乱砍。
没曾想竟还真有点用处。
蠕虫吃痛,狂乱地扭动着身子,周围高大的树木全都被它噼噼啪啪拦腰折断,倒伏了下来。
阿风一边应付着蠕虫的攻击,一边心惊肉跳地躲避着倒下的大树。
她完全有理由相信,被这些大树砸到是会死人的。
好不容易她跟叶凌云合力斩下了这蠕虫的口器。
她惊喜擦汗:“结束了?”
叶凌云:“好像是,等等——”
伴随轰然一声巨响,阿风跟叶凌云面色俱变,不约而同朝一边闪去。
地面竟又蹿出了一条蠕虫!
不,是两条。
那两条蠕虫相继挣出地面,阿风就地一滚,大脑疯狂OS:怎么又多出两条?难道这是死了一条又分化两条?
不对,现在是三条了!
阿风愣愣地看着面前狂舞不休的三条蠕虫,又看了看身边枝桠横斜的巨树,脑子里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这妖怪出身密林,会不会就跟树一样?这几条蠕虫只是它的枝条,而它的本体如同树根还藏在地底?
眼前这三条蠕虫已经足够让她跟叶凌云疲于奔命。
既然有了这个想法,她不论如何也要验证试试。
一边埋头狂奔躲避追逐着她的蠕虫,阿风一边朝叶凌云大喊:“叶道友,觅妖丹借我一用!”
叶凌云虽不解,仍将觅妖丹抛给了她。
阿风才接过觅妖丹,就有一条蠕虫张大口器气势汹汹朝她咬来,她就地一滚,勉强避开这一波攻击。
竭尽全力调动全身的真气,附着在脚底。
瓷瓶握在掌心能清楚地感受到掌心脉搏的跳动,阿风深吸一口气,且试试吧。
她就近找到一棵耸立的巨树,脚下一蹬,飞快地沿着树干向上攀爬,因心情紧张,竟也全神贯注,浑不觉高。
脚下的真气便如同钩爪牢牢黏附在树干上,阿风如履平地一口气蹿上了树冠,将瓷瓶里的觅妖丹倒了一颗出来,碾碎外衣,信手一撒!
轰隆隆!原本还在追逐叶凌云的那三条蠕虫,感觉到觅妖丹的气息,立转攻势,虫身高竖。
阿风一连捏了七八颗,捏得叶凌云心疼不已:“阿风!省点!贵!”
虫子被觅妖丹的气息吸引,摇“头”晃“脑”,情不自禁地将身体越拔越高。
渐渐地,剩下的那半截虫身终于破开地面。
轰隆隆,土块顺着庞大的身躯滑落起先又露出数十条枝桠一般的蠕虫,紧接着般是树干一般的本体。
阿风目光精准地射向树干中间宛如人脸的纹路。
已经修出了鼻子,眉眼,就是还很模糊。
她心里砰砰直跳。
预感到,就是这里了!
但问题在于如今场上的蠕虫已经有十数条之多,叶凌云已全不能应付。
阿风不假思索将觅妖丹往袖子里一塞,却没滑下树干,而是往后追跑了几步,发足凌空直接一跳!
蠕虫们纷纷张大口器,眼看那道小小的身影半空中划开一道弧线。
砰!
阿风落到一条蠕虫的身上,还没站稳,蠕虫狂舞不休,脚底肌肉如波涛般收缩,阿风一个踉跄,差点就失足坠空。
狂舞的虫身,无意间在高空搭建出一条条肉拱桥。
她看了一眼,深吸一口气,纵高越低,如踩钢索,飞快地踏上一条又一条的蠕虫。
艰难保持着平衡的同时,飞快地朝着本体中心的人脸接近!
或许是因为肾上腺素之功,她大着胆子做这些事,心跳得虽然很快,大脑却出乎意料的清明,反应也出乎意料的敏锐。
蠕虫狂乱地扭动着身子,不时张开口器,想将她咬、摔下来。
阿风好几次在肉拱桥之间,旋转,腾挪,倒挂,悬立,有惊无险地躲过了蠕虫一波又一波的攻击。
叶凌云也觉察出了她的意图,竭力替她掠阵。
终于,阿风接近了那张人脸。
它眉眼倒竖,作出个愤怒,惊恐的表情。
阿风毫不犹豫,举起长剑,凌空一跃!
将剑朝前一挺,一剑刺入它口鼻,刺死了它!
伴随着一声尖锐古怪的惨叫,树干冒出汩汩的鲜血。
方才还狂舞不休的蠕虫们齐刷刷地停了下来,庞大的妖躯轰然倒地。
眼看着虫妖死去,阿风将觅妖丹还给叶凌云,大脑还有点发愣。
……结束了?
叶凌云高兴地跑过来:“阿风!真有你的!”
这真是她杀的?
她怔了一秒,缓缓回过神来,登时心花怒放,涌生出无限的豪情来。
她真的做到了,贺凤臣再也没有理由赶她走了!
真的是她做的,她太帅了!
阿风兴高采烈,自信心爆棚:“你看到了没?”
叶凌云也很给面子,吹嘘道:“看到了!阿风你太厉害了!”
阿风这才忙蹲下身,用剑剜开人脸下的树干,小心翼翼取出一粒滚圆的,红通通的妖丹出来。
只要杀了这只妖,取出妖丹交给贺凤臣,她就算通过考验了。
叶凌云有点不好意思问:“阿风,妖丹给你,我可以取一点牙齿,骨肉吗?”
阿风惊讶:“这些也有用?”
叶凌云点头:“自然,这些都可入药。其实……”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指指她手里妖丹,小声说:“这木龙丹还能温肾助阳呢……”
温肾助阳?阿风一愣,这妖丹贺凤臣想来也看不上眼。
等结束之后,不知道能不能给阿白吃……不过,想想方梦白那里,其雄奇伟硕,不似文弱书生。阿风琢磨着,好像也没啥壮阳的必要,再补就有点过头了。
可他又动不动昏迷……怎么会有人坚如磐石的同时,又弱如蒲草,面色苍白,头晕气短。
她目前正处于情绪高涨的状态,阔气地大手一挥:“这是我们两个杀的,你随便拿。”
叶凌云:“多谢阿风,阿风大气。”
正当阿风转头将妖丹放入芥子囊,拿出小剑准备通知贺凤臣之时——
倏地,一道剑气斜刺里朝她射来。
叶凌云:“当心!”
身体的反应更快与大脑一步,阿风堪堪躲过一击。
前方的树林中,走出五个高矮胖瘦不一的修士。
“木龙妖丹……余少主吩咐过……”为首的那个瘦子,神情阴沉,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掌心的妖丹,“交出妖丹,饶你们不死。”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阿风心里重重一跳。
有人打劫!
第28章
阿风惊魂未定, 抿紧了嘴唇,缓缓握紧了掌心。
“是散修。”叶凌云不动声色靠近了她一点,低声说。
阿风知道散修, 一部分是得益于现代的网络小说, 另一部分是贺凤臣告诉她的。
所谓散修, 便是指那些无门无派的修士,因为没有门派的约束,所以他们行事更加狠辣。
有些散修也会听命于某些宗门世家, 帮他们做些黑活,近似于现代的雇佣兵。
“这位道友。”那瘦子冷沉沉, 阴恻恻地说,“你手中的妖丹我们要了。”
让她对付这些灵智未开,或者初开的妖兽还行,对上这些散修, 阿风心里难免就有点恐惧。
……她们乖学生对校门口那些社会人总有些避之不及的, 更不要说,她如今遇到的根本不是社会小黄毛,是正儿八经的□□雇佣兵。
拂衣楼的人当初造成的阴影还没散去。
阿风咽了口唾沫, 强忍住恐惧,企图跟他们周旋, “要?道友想买这妖丹不成?不如开个价?”
反正她只要杀了这木龙就好了,有叶凌云给她作证, 她全无必要跟这些人犟。
贺凤臣是会听她解释的, 又不会杀了她。
谁知道她还是高估了这些散修的节操!
听到她的话,几人竟都哈哈大笑了出来。
“买?!”
仿佛听到什么天方夜谭。
“小丫头,”那瘦子也有笑,“刚入世吧?知不知道江湖规矩?杀人夺宝, 天经地义。
“我说要,便是指你乖乖将妖丹奉上。这样,爷爷才考虑留你一条性命!”
“爷爷!”阿风毫不犹豫脱口而出!
在叶凌云震惊目光下,她迅速将妖丹一丢:“小子初入江湖不懂事,孝敬您老了!”
开玩笑,尊严哪有命重要?!侥幸在拂衣楼手下捡回一条命的阿风深信着。
不过,她也真没这么怂……
她冷汗如雨,抖如筛糠,尽量表现出自己的虚弱,胆小,一边竭力打消着他们的警惕,一边悄悄摸向袖中的飞剑。
只要通知了贺凤臣,拿回妖丹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可她低估了这些人的无耻,也低估了这些老江湖的敏锐。
“不好!”其中一个个高的竹竿觑见她小动作,厉声说,“当心这丫头耍诈!”
几乎就在这竹竿开口的刹那间,其余四人便已一齐攻了上来。
一道剑气从她手掌穿过!
“啊!!”阿风疼地大叫了一声,飞剑应声落地。
来不及检查伤势,她下意识看向飞剑,张口欲念——
那竹竿抢先她一步,一跨步踩住了剑身,将飞剑纳入袖中。
“呸!” 那瘦子霍然变色,张开一吸,吐出一口煞气,“小娘皮!敬酒不吃吃罚酒!”
“阿风!”叶凌云也动了,身形一晃,挺剑跃入战圈,与她背对着背,“你不要紧吧?”他低声询问。
阿风强忍住痛楚,反手拔剑!
她一时不察,掌心多出了血洞,鲜血汩汩而出,瞬间便浸透了剑柄,握在掌心,又疼又滑。
“飞剑……”她低低道。
叶凌云登时了然:“好!”说着,嗓音又低了下来,“那胖子。”
阿风:“明白。”
伴随着五人一齐抢上,阿风跟叶凌云不约而同以那胖子为突破点,朝此人攻去。
那五人见他们年纪小,又见她之前表现得太懦弱,本存了几分轻视之心。
哪知晓她师从名门?
虽说她顶多也只学到回雪剑法一成精髓,但在贺凤臣尽心调教下的这一成,威力也已经足够惊人。
惊人到——阿风没想到竟能如此轻而易举洞穿那胖子的心肺。
噗嗤——
那胖子本来翻出了一个镜子一般的法宝挡在他心口。
可阿风的剑气仍然刺穿了法镜。
那一刻,胖子愣住了,阿风也愣住了。
他脸上还残留着震惊,不甘,倒了下来。
阿风的大脑轰地一声,眼前发黑,心跳一下子就乱了。
他、他死了吗?杀人,她杀人了?
她喉口发干,握剑的手几乎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她虽然杀过两次妖,可从来没想过杀人,这从来就不曾在她的预料之内。
出生在这个世界的土著叶凌云,明显比她能接受杀人这件事。
他二人合力一击得手,他心下一振,还来不及高兴,却看到阿风好像愣住了。
“阿风?!”叶凌云一惊,大声喊她,“阿风?!”
阿风猛然回神,近在咫尺的危机甚至没有给她伤春悲秋的时候,因为剩余那四个修士见胖子身死,已经纷纷变了脸色,大骂了一声,合围了上来。
这次的攻势,比上一次更加迅猛。
阿风匆忙调转身形,奋力发出一道剑气,格住兜头斩下的一刀。
面前,如今只剩下四人。
用剑的竹竿,口吐煞气的瘦子,用刀的是个矮子,还有个疤面手里祭出了一方罗盘。
阿风不假思索,抖动剑光,抢先朝那疤面攻去。
刀剑尽可提防,唯独这罗盘功效不明,以防这人使出什么邪法,最好先把这人拿下。
回雪剑法朝那罗盘正中劈下,那瘦子见状,又骂了一声,“小滑头。”口中一连喷出十六口煞气。
阿风忙闪身躲开其中大部分,可还是被剩下的煞气击中,肌肤顿时腐蚀出了血肉,她疼得冷汗涔涔,却不敢退,只咬着牙埋头硬冲。
这感觉简直像沐浴着硫酸雨,她的灵气此刻全都集中在剑尖,甚至分不出多余的灵气来保护自己。
直到她终于突破了这煞气,冲到那疤面面前,气沉丹田,周身气机鼓荡,剑出如虹!
当!罗盘从中间应声而裂!
但就在此时,那竹竿也已杀到,一剑朝她后心刺下!
阿风回身拨剑,竹竿修士攻势却迅如惊雷,急如骤雨,连发十数道剑气冲她攻来。
她发剑去格,剑气并发,银光乱舞,在二人周身交织出漫天剑网。
叶凌云纠缠住了那矮子。
瘦子修士则不断喷出煞气从旁为两人掠阵。
阿风之前劈开那罗盘,已经用尽丹田七成的真气。
在如今这密集的攻势下,只觉力不从心。
一个格剑未及,其中一道剑气瞅准她空隙,便直奔她心口而去,情急之下,阿风只能用手去接。
嗤——
剑刃割开有微弱灵气罩保护的掌心虎口,险些将她半个手掌都切断。
可阿风此时却无暇顾忌这许多。
或许是出于肾上腺素的影响,她并未觉多痛,只是被一下子点燃了恨火。
她恨死眼前这几个修士。反横生出一股滚烫的怒气与意气出来。
她浑身浴血,头脑发热,反应却从来没有比现在更快,神思也从来没有比现在更清明过。
她咬着一股恨意,行剑愈急,剑光急如银环闪烁,一环咬着一环,竟连那竹竿修士一时之间也不能直撄其锋,连退了三步,以避其锋芒。
阿风趁势抢攻,越打越快,不断将长剑向前推送,剑光吞吐如潮,一波未平,一波又至。
竹竿修士哪料想到这个看似文文静静的少女使起剑来,竟逞凶斗狠,悍勇如厮。
更令他吃惊的是,阿风的剑法,虽然粗疏,但隐隐有大开大合的气象……显然跟他们这些野路子不同,背后必有名家指点。
那瘦子处于战圈之外,看得更加分明,见她剑意清正浩朗,剑招与剑招的衔接之处不失精微奥妙,便变了面色,情知不好。
这丫头必定出生名门……更不知其背后师长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他们若不赶紧跑路,那就只能拼尽全力在这里将这丫头杀了,来个杀人灭口,死无对证。
但鬼知道杀了她,那些世家大族手上有没有什么追踪手段。
瘦子跟竹竿修士,不约而同,胆寒悚然之时,这少女已如见血就咬的狼崽子一般,咬到他面前来。
竹竿抬头见剑光迎面不绝罩来,下意识举剑反攻,却忽绝手臂一凉,被“嗤”地一道剑光割破衣袖。
不好!他霎时惊白了脸色。
原来阿风刚刚这一击是佯攻,她丹田里已无太多灵气,坚持不了多久了。
攻击这竹竿是假,想要拿回他袖子里的飞剑是真。
竹竿伸手想捞,已经来不及。
阿风深吸一口气,迅速掐了个剑诀,召回那飞剑,大喊了一声:“去!!”
刹那间,竹竿、瘦子几乎齐齐骂了句脏话,转身欲逃:“操!”-
伏龙山山脚。
贺凤臣与方梦白站在送别阿风的原地,静静等待,未尝移动半步,也未曾有过只言片语的交谈。
清风拂过衣衫。
一片默然无语间。方梦白深吸一口气,不得不提前为阿风打算。
他斟酌着,先开了口,“以你之见,以阿风之能……那妖兽?”
贺凤臣淡淡:“她可以。”
方梦白皱眉:“倘若她不能呢……我需得提前问清楚,你当真要赶她走?”
贺凤臣语气轻而断然:“……一月之约,若做不到,就走,我们约好的。”
方梦白:“阿风喜欢你!她视你为兄长!”
贺凤臣目如冷电,语气也冷酷至极:“……她喊我兄长,我便真是她兄长么?这世上人人都喊我一声方夫人,你可曾真视我为妻?
“便是兄妹、夫妻也有分离之时,人活一世,究竟寂寞。到头来,所仰仗者唯有自己,我已给过她机会,自己没有本事,立不起来。难不成次次盼望别人来救?”
孰料,正在这时,一道破空之声传来!
贺凤臣眼皮一动,最先觉察,倏地抬手捉住那飞剑。面色已微微变了,眼里的冷酷飞雪投火般消融殆尽。
方梦白见飞剑,出了一身的冷汗:“飞剑,怎会……阿风!”
话音未落,眼前一花,贺凤臣便已纵一道烟气,不假思索朝那飞剑来时的方向而去,其势迅如飞电。
方梦白忙止住话头,紧随其后,一颗心如坠冰窖,浑身发冷。
夫妻之间,冥冥感应。
阿风,似乎出事了……
一想到这个可能,方梦白便吓得手抖个不停,浑身冒汗,软了身子。
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又泛起漫天血色。
阿风阿风阿风……他念着,唤着,那股熟悉的,高热般的癫狂仿佛又回到了他的体内。
脚下的烟气不由越使越快,竟赶在贺凤臣之前,先一步坠落到那片小林子里。
“阿风!”
因为距离近,那瘦子跟竹竿其实并未跑出多远。
倒是那矮子还有些不在状态,不解同伴为什么要逃。他不禁停了手。
叶凌云就更莫名其妙了,怎么都不打了?打啊。
方梦白一眼瞧见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女,大脑“嗡”地一声,顿如上百口大钟齐鸣。
阿风发出飞剑,也没想到方梦白跟贺凤臣几乎是瞬息而至的。
一晃眼的功夫,她便落入个洁净芳雅的怀抱。
“二、二哥?”她张张嘴,愕然地喊出熟悉的称呼。
贺凤臣抿了一下唇,半抱着她将她搂在怀里,飞快地扫她一眼血肉模糊的伤势,“没事了。阿风。”
少年顿了顿,语气有些笨拙安慰:“有我在,你不会有事……”
见到熟悉的人,阿风紧绷的神经一下子就松懈了下来,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我没事……阿白!”
她惊变了面色。
眼见那道清瘦的缥色身影,往她方向迈出几步,瞧见她暂无大碍之后,不知为何突然停了下来。
冷冷对上那场中三人,遽然拔剑!
第29章
一剑乍起, 照亮少年文弱清癯的面庞,颧骨烧出两团不正常的潮红。
这一剑之惊、奇、险,令瘦子跟竹竿修士所见第一眼, 便知这少年绝非凡人!
他二人吓得亡魂皆冒, 落荒而逃的身影, 落到了方梦白的眼底。
方梦白冷冷合了一下眼,竟开眼一笑,笑得温柔, 甚至妩媚、刻毒。
伤害了阿风这个时候才想跑吗?
剑气由他发出,追着那瘦子跟竹竿而去。
方梦白颊上泛着冷冽的红, 如坠入个高热的,瘟疫般奇异的梦境。
他的神魂好像在这一刻被分割成两半。
一半,神志清明,护妻心切。
另一半, 却翻涌出冷冽的, 熟悉的,奇异的乃至于温暖的血色杀意。
剑气恍若文人手下的毛笔,写意一般追上那个竹竿修士, 绕他脖颈轻轻一扫,他一颗头颅顿时掉了下来。
瘦子吓得胆丧魂飞, 心知逃跑无望,大骂了一声, 仓促间反手祭出个砚台模样的法器出来, 挡在身前。
方梦白竟又柔柔笑了,“好砚台!为我上墨么?”
言罢,宽大的袍袖一挥,剑气凌空就着那砚台一刷。
一刷, 切开了砚台。
二刷,便将那瘦子劈成了两半。
寻常人见那瘦子肚肠横流,恐怕早已吓得两股战战。
可方梦白却视若寻常地瞥了一眼,
他心情从未如今日这般沉着,冷静,如鱼得水,仿佛找回了失去已久的自我,这才是他习惯的生活。
阿风见方梦白弹指间已连杀两人,冷冷得仿若变了个人,震愕得几乎合不拢嘴。
“阿白?!”她喉口重重一跳,不安问贺凤臣。
贺凤臣扶着她,沉默不言。
“二哥?!”她愈发惶恐不安,掐紧了他手臂肌肉。
贺凤臣却没管方梦白,反倒关心她的伤势:“你的伤,可无恙?”
“我没事。” 阿风仍不肯放弃追问:“二哥,阿白他?”
贺凤臣一顿:“让他去。他……”
他眉眼有些怔忪的,神情有点复杂,“他恐有些走火入魔了,是我的错……”
走火入魔?!阿风更着急了,这还了得?
“走火入魔还不拦他?!”
贺凤臣:“无妨,堵不如疏,他们该死。”
他神情渐有些惘惘的,似乎有心事,又转头瞧了她身上伤势一眼,眼里浮现出困惑、歉疚等等复杂情绪。
贺凤臣抬手,想要碰她。
“我错了……阿风,没事了,交给玉烛——”
这时,两人身前忽然传来一声惨叫。
阿风,贺凤臣齐齐抬眼,瞧见场上唯一所剩的矮子,在剑气的追逐下,慌不择路,屁滚尿流地朝着两个人所在的方向跑来。
贺凤臣顿了一下,收回手,雪白的袍袖一展,飞出一道明月光也般的剑气。
如故乡的明月,温馨,静美。
又好似流泻的薄纱,剑光兜头罩下。
仿佛仿佛被一片薄纱拢住口鼻,矮子双眼发直,竟为这温柔的剑光所惑,流下泪了。
“求求你……不要杀我……”
贺凤臣叹了口气,剑气绕着那矮子轻轻一绕,一缠,温柔地切了他的头颅。
“好了。”贺凤臣这才看向阿风。
犹豫了一下,指尖终于摸到了她鬓边,摸了摸她的头,嗓音仍带着温柔的余韵,“不必再害怕了,结束了。”
阿风低下头。
话虽如此,可目睹三个人轻飘飘地死在自己面前又怎么可能保持冷静。
这么一想,她刚刚也杀了人……杀人……那个胖子。
她喉口登时有些翻涌,手也不禁发抖,仿佛被块生肉贴面一般的恶心,鼻间浮现出人肉的腥气。
叶凌云也忙跑过来关心她的情况,“阿风?你没事吧?”
却见个白衣少年迈出了一步,将阿风挡在自己身后,扬起长睫,冷冷睨他一眼。
他面色苍白,眉淡唇淡,偏偏神采端丰,明如朝霞。
“你是?”贺凤臣毫不客气问。
叶凌云愣住,短暂为这少年冰姿艳逸的容貌,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质所慑。
叶凌云嗫嚅:“我……我是阿风新认识的朋友。”
贺凤臣嗓音冷飕飕的:“她没事,只是需要休息。”
叶凌云讪讪。
方梦白合了眼,深吸了口气,调整了一番情绪,走上前,问:“她怎么样?”
贺凤臣简单地交代:“受伤不轻,暂无性命之忧。”
方梦白越过他走上前,贺凤臣似有所感,抬起眼。
两人目光交汇,有瞬间的凝滞。
贺凤臣忍不住开口:“……我。”
方梦白没搭理他,越过他走上前,问,“阿风?”
贺凤臣抿了一下嘴唇。
阿风惘惘地抬起眼,看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男子。
“阿风……”方梦白竭力露出个温和的微笑,朝她伸出带血的手掌,“没事了……我带你回家。”
看到他鬓发间疑似碎肉的东西,阿风:“……”yue。
不能吐不能吐不能吐……阿白会伤心的,简直用尽了这辈子的克制力,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胃里的翻涌,这才点点头,“好。”
方梦白一个打横将她抱起,她落入个温暖的充满血腥气的怀抱。
阿风也确实有点累了,她浑身脱力,肾上腺素褪去之后,伤口疼得她意志都有些涣散,眼皮越来越重。
睡过去之前,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叶凌云!
又“唰”地猛睁开眼,“叶道友?!”
从刚才起一直就没怎么敢出声的叶凌云,慌忙上前:“我在!”
阿风强撑着一口气,赶紧介绍:“阿白,这个是我新认识的朋友。”
叶凌云紧张地跟着喊:“阿风,你没事吧?”
方梦白淡淡看他一眼,点点头,低头对她说:“我知道了,我会好好招待他,好好休息吧。”
这她就放心了。累死她了。得到方梦白肯定的答复,阿风长出一口气,这才安详地闭上眼。
贺凤臣看了一眼他两人离去的身影,踌躇着,再次开了口,“阿风她……”
“贺道友。”方梦白沉默了一下,打断了他的话。
“当初是我同意阿风参加这次试炼。”
贺凤臣的面色一下子就白了。
方梦白道:“我作出的决定,于情于理都不该怪你。可阿风受伤这样重……请不要再跟我说话,否则,我不能保证自己不迁怒于你。”
他语气平和,冷淡,如利箭一般。
贺凤臣凤眸一闪,面色愈白,目光中掠过一点显见的痛楚-
阿风好像睡了个很沉很沉的梦。
梦里隐约有人吵架的声音。
一个嗓音冷淡,却有些低哑消沉。
一个嗓音温柔,却藏着淡淡的怒气。
阿风很快分辨出,一个是贺凤臣,一个是方梦白。
但她没想到温柔的人动怒时,会是如此可怕。
方梦白语气微冷:“这是何物?”
贺凤臣沉默半晌:“是妖丹。”
明知不该,方梦白的语气仍含有淡淡的讥讽:“如此,阿风可算通过了?”
贺凤臣顿了顿,企图解:“……玉烛我……本不想伤害阿风。这并非我的本意……”
话音未落,方梦白便打断了他,嗓音微含疲倦:“贺道友,你能先出去吗?阿风还没醒,这件事你我都有责任,如今并不是追究谁的责任的时候。”
贺凤臣:“我想留下来,照顾阿风。”
方梦白:“阿风由我照顾足够了。”
贺凤臣坚持:“请让我留下。阿风唤我一日的二哥,我便也算她一日的兄长。”
方梦白微动了怒:“兄长?!阿风的玩笑,你竟也当真了?”
贺凤臣毫不相让地也冷了语气,一字一顿:“我是她二哥,让我留下,照顾她!”
方梦白不胜其烦,压抑已久的怒火终于爆发:“贺凤臣!难道你真不谙世事如此吗?!”
“从你出现到现在,自顾自行事,给我们夫妻造成了多大的困扰,难道你就一点不懂吗?!”
半梦半醒间,阿风听到这里登时有点慌了神,神志一下子清楚了大半。
怎么回事?怎么这就吵起来了?
她还从来没见阿白发这么大的火。
可今天的试炼,是她自己坚持要求去的……
她想起身,可眼皮重得根本睁不开。
贺凤臣似乎也没预料到方梦白的反应,骤然安静了下来。
阿风急得冒火:“……”不要吵架啊。
隔了好一会儿,贺凤臣缓缓重复:“困扰……”
“你当真这么想吗?”语气里含着不易觉察的受伤。
方梦白不耐烦起来:“贺公子到底想让我把话说到哪一步?”
贺凤臣又沉默,好像被伤得狠了,隔了一会儿,才低低说:“……原是如此,好,我明白了。”
屋里又安静了下来,紧接着门被打开,又合上。
阿风:……等等?怎么就走了?
她很想起身拦住贺凤臣,安慰他这并不是他的错,毕竟谁也没预料到那几个散修会出现。
不要为了她吵架啊,她会愧疚死的。
可她的神志昏昏沉沉,一时清醒,一时又迷蒙,着急着着急着,竟又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她这一觉也不知睡了有多久。
心里惦念着贺凤臣也睡不安稳。
等她终于睁开眼的时候,窗户外面都已经黑了,床边坐着一道熟悉的,白色的影子。
阿风一愣,呆呆地张口:“……二……”
嗓音又痛又哑。
那人影正静静出神,听她微弱嘶哑的嗓音,贺凤臣猛地一怔,阿风……你醒了?”
第30章
阿风惊讶:“二哥你怎么在这里?阿白呢?”
“还有……你还好吧?”
少年苍白的面色间掩盖不住深深的疲倦。
贺凤臣摇摇头, “他在煎药。”
又顿了一顿,语气有点不自在,“我来看你。”
想起她昏迷时这两人的争执, 阿风明白了。
贺凤臣是偷偷来看她的。她忍不住瞅瞅紧闭的大门, 思索他到底是走的正门还是爬窗……
窗子下面那簇美人蕉是不是有点瘪?
“你怎么样?”贺凤臣起身为她倒了一杯水, 想要喂她。
阿风:“没事,我自己来——”
贺凤臣沉默一下,又收回手, 开口:“阿风——”
阿风:“不要说!”
贺凤臣长睫微动,有点呆呆地, 迷惘地看着她。
“咕咚咚”一杯清水下肚,阿风顿时觉得好多了,连连摆手道,“不要道歉, 不是你的错, 是那几个散修杀人夺宝,不是好人,不要把他们的错揽到自己头上哇。”
贺凤臣抿唇。
阿风:“其实……阿白跟你说得那些话我都听到了。”她严肃了眉眼, “他就是关心则乱,太担心我了, 我会好好教训他的!”
贺凤臣接过杯子放好,垂下眼睫, 语气淡淡的, 透着股深深的自暴自弃之感:“不必了,他厌我已深。”
“不要这么想啊。”她第一次见他这么恹恹的,都有些不习惯了。
“而且,你不是也为了锻炼我吗?”
贺凤臣倏地沉默了, 语气也淡了下来,“我没有那般伟大。”
阿风:“啊?”
“阿风,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我是故意的。”
阿风愣愣:“故意的?”
少年长睫垂落,倏地掏出一方干净的手帕,顿了一顿,摸向她的嘴角,替她擦了擦唇角的水渍。
曼声说:“……我讨厌你插足我跟玉烛,便借此机会,索性送你去死……”
阿风愣了一下,有点生气了,一把推开贺凤臣:“吓唬我,说这些反话有意思吗?”
贺凤臣被她推得怔了一下,“……你不信?”
阿风:“我知道二哥你不是这样的人。”
贺凤臣缄默了一瞬:“阿风,将所有人都想得太好,你会吃亏。”
阿风迷茫:“我没有把所有人想得都好啊?我信任二哥你不是应该的吗?”
贺凤臣又沉默了,语气却明显软了下来:“倘若,我没有你所想的那么好呢。”
阿风忍不住笑了:“二哥你能有多坏。”
贺凤臣垂下目光,又不说话了。
“放心啦,”阿风故作轻松地安慰说。
“阿白很喜欢你。”阿风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没说服力,又讪讪补充了一句,“他现在只是失去了记忆——等他恢复记忆,你们说不定……”
她说不下去了,她难道真见想方梦白恢复记忆,跟贺凤臣卿卿我我吗?阿风一下子就坐立不安起来。
方梦白才责骂过贺凤臣,她说这些,自己都觉得虚伪。
“不必了。”贺凤臣的语气果然一下子淡了下来,“我不想听。”
阿风慌了神,赶紧找补,“……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贺凤臣垂着长睫,乌发散落下来遮住面上神情,失魂落魄的自责神情看得阿风心都快碎了。
美人不要伤心啊。
代入一下贺凤臣,阿风觉得自己都要碎掉了。
老公失忆变心也就算了,还要为了小三迁怒自己。
阿风想着想着,反倒忍不住迁怒起了阿白。
……阿白真是的,她又不是小孩子了,自己做出的选择自己会承担后果。
阿风下意识想拍拍他胳膊。
贺凤臣却不着痕迹避开了,“……是我的错。”
他低着头自言自语喃喃说着,冷不丁抬起头,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阿风:“?”
少年纯黑的眸子里仿佛涌动着说不上来的情绪,愧疚,痛苦,疑惑,挣扎。
“我不懂。”他迷惘地喃喃,“……我对你……是嫉妒……还是……?”
“都是因为你,”贺凤臣深深看着她,幽幽说,“害得我们夫妻离心……”
少年凤眸一下子变得冷酷起来,打量着她的眼神充满着敌意。阿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可一眨眼的功夫,他眼里的冷酷又如浮化的春冰,朦胧着江上的湿漉漉的春雾。
贺凤臣话锋一转,无不不解说:
“我该恨你,可比起恨,我竟更担心你的安危,懊悔自己的决定。”
锻炼她的心志或许出自他的本意,但也或许只是为了尽快给他们之间的混乱作了了断的借口。
……因为她这些时日,已经实有些影响他的心神,也影响到他跟方梦白的关系了。
可他没想到,这会令她受这么严重的伤。
贺凤臣变脸变得太快,阿风也彻底糊涂了,他到底在说什么。
贺凤臣又陷入自己的思绪中沉默了一会儿,出了半晌的神。
再一次抬头看向她时,显然已下定了决心。
“阿风你通过了试炼,我如今拦不下你了……你可以跟着我们,但我们之间的师徒关系也结束了。”
阿风更糊涂了,心底一惊!这分手宣言是怎么回事。
正当这时,方梦白端着药碗走了进来,见到屋里的贺凤臣,他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好。
“贺兄……你怎会在这里?”他瞧瞧门扉,“你怎么进来的?”
贺凤臣抿了一下嘴唇,干脆利落地站起身道:“我这就走。”
阿风:“等等!”
贺凤臣已以手支窗,毫不犹豫,跳了出去。
阿风:……真是跳窗来的?
贺凤臣下意识循着自己来时的路径出了屋,踩到窗下那一簇美人蕉,才觉出不对劲。他愣了一下,默默挪开脚:
……他方才明明可以走正门的。
不过跳都跳了,贺凤臣也不觉如何丢脸。正举步要走,身后忽然传来夫妻之间的喁喁低语。
“阿白,你赶他走干嘛,不是二哥的错。”
方梦白的嗓音。似乎苦笑了一下,“阿风,我知道,但你让我如何不迁怒于他?自他出现,自顾自的做得那些事,你受了他多少苦楚……”
贺凤臣面色又白了一层,握紧了指尖,身子晃了晃。
当初方梦白失踪之后,他找了他很久很久,为此不顾血脉中的诅咒,动用了禁术。
他无视了师长的劝阻,内心只想着,只要方梦白还活着就够了。
只要他还活着,他什么都可以不要。
他的夫君仍活着,却已经变了个人。
身后低低的交谈声,就像一把把刀子一样扎在他心底。
更令他无法理解的是,他非但怪不了阿风,那个勾引他丈夫的孩子……
甚至自己也在为她辗转反侧。
贺凤臣合了一下眼,不自觉挺直了脊背,道袍下的脊骨孤傲执拗如一道冰棱,双袖一摆,出了美人蕉丛。
他强令自己不再去听,不再去想,也不去在意。
……
阿风成功说服了方梦白。
方梦白皱了皱眉,终于还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保证不会再迁怒贺凤臣。
或许是因为愧疚,没了方梦白的阻拦,贺凤臣几乎每天都会来看她,为她端茶送水,伺候汤药,将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叶凌云在她受伤之后第二天便登门拜访了。
彼时,贺凤臣正将一方干净的帕子,浸在一盆清水里打湿,捉了她的右手,替她清理掌心的伤口。
狰狞的伤口,像盘踞在他心头名为“嫉妒”的毒蛇化身,烧得他心口又痛又痒。
他长睫微颤,指腹不自觉摸到她伤处,如愿听到女孩子小声的哀求。
她小声:“嘶……二哥……”
贺凤臣抬起眼,用自己也没料想到的速度飞快地移开了手:“疼吗?”
阿风:“有一点……”
贺凤臣放轻了动作,安慰说:“我会轻一点。”
又从袖子里翻出个什么东西。
阿风定睛一看,惊讶:“蜜饯?”
贺凤臣:“嗯,甜的。你含在嘴里,或许就没那么痛了。”
阿风:“谢谢二哥,你真贴心。”
贺凤臣不答,从袖子里翻出个瓷瓶来,拔开瓶塞,倒出点玉白色的粉末在她掌心虎口。
阿风意识到不对:“等等,二哥,你伤药不是用完了吗?”
贺凤臣停顿了一秒:“刚……”
阿风:“刚?”
贺凤臣面不改色,淡定说:“刚炼的。”
阿风:“二哥你还会炼丹?不应该啊,你之前都会炼丹怎么会炸厨房。”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别问了。”
阿风乖乖的:“哦。”
贺凤臣垂着眼,捏着她手掌给她上药,掌心伤口狰狞。他抿紧了唇,忍不住又问了一遍,“……很疼吗?”
阿风安慰说:“还好了,二哥,你这药真神奇,刚撒上去就不太疼了。”
“阿风,阿风。”叶凌云的嗓音忽然在门外响起,“你在里面吗?”
贺凤臣抬起眼,询问之意很明显。
阿风愣了一下,要不要介绍一下?
“这是我之前认识的朋友,叶凌云,人很好,帮我一起杀了木龙。”
贺凤臣这才点了点头:“既是朋友,便好好相处。”起身去开门。
叶凌云一见贺凤臣便愣住了。
“……贺、贺前辈……”不知何故,他总有些怕阿风这两位兄长。
贺凤臣主动让开半步,淡道:“去吧,阿风在等你。”
叶凌云松了口气,忙不迭溜进了屋里。
阿风高兴拍床:“这里呢!”
叶凌云:“阿风,你怎么样?”
阿风:“刚上过药,没什么大事。”
叶凌云长舒口气:“那就好,之前吓死我了,还好你这两个哥哥来得及时。”
说着便将好几瓶丹药放在了她床头。
“这是?”
叶凌云:“谢礼,还没谢你之前救我呢。放心好了,我们仙霞派虽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派,却颇长于炼丹。”
“这几瓶有治疗外伤的,治疗内伤的,增长修为的。”
是奶爸!阿风眼睛一亮。
这些丹药的功效让她十分眼馋,嘴上却可劲儿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使不得使不得。”拿出过年推让长辈红包的姿态,疯狂摆手。
叶凌云也很给面子地拉扯了两回。
“三辞三让”之后,阿风开心地将丹药收入囊中。
“咱们仙霞派的大家都可好了,”叶凌云诚恳地邀请说,“有机会,阿风你一定要来我们宗门做客啊!你救了我,我师兄师姐一定会感谢你的。”
叶凌云的邀请,短暂地冲淡了阿风卧床养病的苦闷,“等我有机会一定去拜访!”
叶凌云哈哈大笑了两声,目光倏地落到她床头的小瓷瓶上:“咦,这是……”
阿风没多想,随口拿给他炫耀:“这是二哥给我炼的伤药。”
叶凌云倒出一点在掌心:“不对啊,这明明——”
贺凤臣眉心一跳。
叶凌云倒吸一口气:“这难道是天香玉肌散?”
阿风被他的态度搞得一愣一愣的:“天香玉肌散?”听上去好像很高大上,很牛皮的意思。
叶凌云眼睛放光:“天香玉肌散可是丹药至宝。阿风,贺前辈会炼玉肌散?”
眼看再说就要露馅,贺凤臣终于忍不住走上前,打断了两人,“阿风还要休息。”
叶凌云这时看他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崇敬:“贺前辈?你竟会炼制天香玉肌散?”
贺凤臣无动于衷:“阿风还要休息。”
饶是叶凌云也看出来了他并无交谈之意,或许还不太喜欢他,不由失望地垂下了头:“哦。”
好在他情绪来得快,走得也快,跟阿风又聊了一会儿,叶凌云留下礼物,高高兴兴地走了。
叶凌云一走,阿风抬起头:“二哥,这丹药……”
贺凤臣:“……”
这丹药虽然不是他炼的,却是出自他师姐的手笔。
他师伯长于丹术,一直想忽悠他炼丹,大呼他凰血血脉,不炼丹太可惜了。
可惜彼时他年少气傲,痴迷于剑术,充耳不闻。
一个谎言的出现,需要有无数谎言去圆。他当初故意博得她同情,才说丹药用完了。今日又为了圆当日的谎,随口扯出另一个谎。
说实话吗?阿风会如何看待他?
贺凤臣果断掐灭了说真话的想法,不禁思索起去信师伯现在开始补课的可行性。
阿风:“二哥?”下一秒,她就惊讶地看到,贺凤臣的脸,一点点变红了。
他面皮薄,几个谎下来,面上发热,但为了维持住自己的形象。
贺凤臣只好忍着节操破碎的危险,继续扯谎:“……现在炼不出了,一炉之间要时隔三个月。”
三个月时间,当够学成了吧。
阿风本也是随口一问,他如此说,她也未记挂在心。
贺凤臣替她上完药,见她无事,便不再多逗留,一如前几日那般。
阿风有点不舍:“真不再多留吗?我送送你?阿白这几天都不让我出门,怪无聊的。”
贺凤臣轻轻摇头,站起身婉拒了她:“不必。他也是为你好。”
语气温柔,却拒人于千里之外。
阿风,觉得他可能还在伤心阿白的态度。
他应该没迁怒自己,但她的存在,对贺凤臣而言,的确是个隐痛。
……要不,哄哄他呢?
目睹贺凤臣离去的身影,阿风陷入沉思。
哄男人,她算颇有经验了。
每逢阿白伤心,或者生气。
阿白生气时,总微笑如水。
她只要撒撒娇,勾着脖子奉送香吻一枚,方梦白面皮上的笑便有些绷不住了。
她若再暗送个秋波,扯松了衣带。
方梦白便俊脸飞红,道貌岸然直咳嗽,袖子底下的双手无处安放。
最后她再勾勾手指。
方梦白顿时就装不下去了,眉开眼笑,绽开个真心笑容,搂着她回吻过去。
亲亲摸摸,半推半就。
小两口之前纵有什么矛盾,一番酣战下来,又蜜里调油,两个好成一个。
可贺凤臣明显不是方梦白,她又不能抱着他亲,他也绝不可能吃她哄阿白的那一套。
到底要怎么才能令他解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