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方梦白动了动唇, 神情复杂:“你何必做到这个地步?”
贺凤臣闭着眼避开阿风的视线,似乎在忍受着莫大的痛楚与疲惫,断断续续说:“……夫妻之间, 本为一体……你救我性命, 我曾承诺, 绝不相负……一命还你一命……今日纵为你死了,我行我愿,纵死无悔……”
鲜血不断地从他肩头涌了出来。
贺凤臣的身子压得阿风双臂直坠, 也压得阿风一颗心惘惘地直坠。
阿风慌忙按压他伤口,想替他止血。
方梦白心头一震, 为之触动甚深,反倒无以言表。
触动的又何止她一人。
瞧见贺凤臣浑身是血,重伤如此,仍坚持诉说自己对方梦白的心意。
阿风心乱如麻。
贺凤臣说完, 似乎不敌伤重, 便又昏睡过去。
阿风看了一眼方梦白。
方梦白:“……先送贺兄回房吧。”
阿风点点头:“……好。”
待又看见怀里身材高大的少年,她又怔了一下。这得怎么搬回去——
方梦白已弯下腰,破天荒地主动从她怀里接过贺凤臣, 送他回了偏殿。
飞舟按照预定的航向,继续往前航行。
经过一夜的飞行, 飞舟终于驶离了风暴圈,天汉海的海面竟渐渐变得湛蓝, 平静。
云开雨霁, 天边初日东升,霞光万丈。
贺凤臣受伤太重,伤势不稳定,身边离不开人。
阿风就跟方梦白轮流守在他身边照顾。
在给他换药的过程中, 阿风惊见,除了肩头伤势,少年皙白紧壮的身躯间,竟还残留着一道又一道红线般杂乱的伤痕。
这些伤痕似乎一直就没长好,微微外翻,卷着淤血,遍布他脊背,腰腹。
少年的皙白劲壮的仿佛被红线紧紧裹缠的白玉。
这些旧伤到底是从哪儿来的?又是何时出现的?
为何从不曾听贺凤臣提及,与她相处过程中,也从未见异样。
阿风正不解间,日光照在贺凤臣挺直的鼻梁,他眼睫一颤,终于缓缓醒转。
瞧见她,他眼底有些朦胧,神情有些怔忪不解:“……阿风?”
“二哥,你醒了?!”阿风又惊又喜,忙搁下手里的药膏。
贺凤臣缓缓回过神:“是你在照顾我么……多谢。”
阿风:“是我跟阿白……”
既然人醒了,她也没多想,顺势就那些伤痕问:“二哥,你感觉怎么样?肩膀的伤我们处理过了,但你身上这些是?”
贺凤臣一顿,循她视线看去,似乎才发现自己衣襟大敞,胸腹伤痕错落。
他微不可察一僵,若无其事般地飞快拢了衣襟。
“陈年旧伤,因某些缘故,一直未曾彻底痊愈,并无大碍。”
“这叫无大碍?”
贺凤臣默了默,又补充了一句:“于日常起居,没什么问题。”
阿风登时皱眉。
这叫没什么问题?什么叫某些缘故没愈合?
她总觉得他在骗她,话里还藏着话。
可贺凤臣沉默不言,她竟也不知如何逼问。
兴许是两个人之间才吵过一架,共处一室时都有些不自在。
隔了一会儿,竟是贺凤臣主动打破了沉默:“你……如何?”
“什么如何?”阿风有点跟不上他的脑回路。
贺凤臣有点尴尬,垂下眼:“……你感觉,如何?可有受伤?”
阿风:“受伤的是你,又不是我。”
光这样,也不是个事儿。
阿风站起身,“我帮你把阿白叫过来吧。”
贺凤臣倏地抬起眼:“为何要叫他?”
阿风:“你不是喜欢他吗?”
贺凤臣不解其意,追问:“喜欢?”
阿风:“你之前说的话……不记得了吗?我都听到了。”
她心情不知为何一下子低落起来。
眼里浮现出那天夜里少年黝黑坚决的目光。
“我不悔。”
她心里好像被刀子猛地扎了一下。
他待阿白如此情深义重,自己跟阿白之间又算什么呢……
有这样一个人如此深爱自己的丈夫……
她不是没看到方梦白当时的神情,饶是他再不喜他,也不免怔愣,感激。
明明她也勇敢救夫了。
这么一想,她好像只是单纯嫉妒他对阿白的无私奉献,担心阿白为他触动,由此而生出浓浓的危机感。
可如果真的仅仅只是如此就好了。
要命的是,她不止嫉妒贺凤臣,还嫉妒阿白。
嫉妒阿白拥有贺凤臣的真心,他肯为了他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
阿风越想就越绝望。
怎会如此?她为什么会同时嫉妒阿白跟贺凤臣?难道她同时喜欢上了两个男人?
贺凤臣微微蹙眉,似乎才想起之前夜里那一幕,“我……”
阿风有些自闭了,强忍着酸楚,问:“你不喜欢阿白吗?”
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没立刻回答。
阿风一愣,心底漏跳了一拍。
贺凤臣却适时开了口,打消了她莫名的期待。
“……我与他夫妻结契,三十余年,自是真心。”
“但夫妻之间,只要有真心,互相守望即可。
“不必日日厮混。”
阿风的心情不可避免的一下子糟糕透顶。
贺凤臣又顿了顿,轻声说:“我如今,只想见你,阿风。”
阿风一愣。
眼圈忍不住红了,低头控诉:“你这段时间一直在躲我。”
贺凤臣:“嗯。”
他没反驳,耐心哄道:“但我昨日才知晓,你很难过……是我不好,让你难受。我向你道歉。前些时日避而不见,非我本意……我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对你……”
“所以我今日才想见你。”
贺凤臣:“阿风,过来些,让我多看看你,可以吗?”
阿风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小心地挪到床边。
贺凤臣倒是毫不在意,直接上手就摸她的脸。
少年安静地,温柔地细细摸她。
阿风:“二哥,你真的很过分。”
贺凤臣:“何出此言?”
他嗓音清冷中难得温和,阿风大脑一热: “在你心里,是阿白重要还是我重要?”
贺凤臣:“……”
阿风心里一沉:“……是阿白更重要是吗?”
贺凤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垂眸说:“你们在我心里一样重要,不分彼此。”
阿风觉得自己也真糊涂了,竟问这些自取其辱,得亏他还愿意哄她。
她哦了一声,干巴巴地说:“原来如此……”
心底又觉得失落,到底没忍住:“我就知道是阿白最重要,但你愿意哄我,已经很开心了。”
贺凤臣:“……”他一见她模样,便知她误会。却不知从何开口。
他的心上曾经唯有方梦白一人。
而现在,他已确信,阿风,这女孩子,已不知不觉占有了他心上一席之地。
他昨日其实并未想那么多。与方梦白结契之后,他便将方梦白视作了自己的责任。夫妻之间是最紧密的伙伴,盟友。
所谓道侣,非单单指爱侣,更是在修行道路上拥有相同的目标,思想、信仰都契合的同修。自然要守望相助,甘为同道者死。
昨日的每个字,每句话都出自他的真心,却并非因情,因爱而发,而是为信、义二字。
那时候,他见她挡在方梦白面前,那样大的危机,实乃他生平未见,惊出一身冷汗。
哪有时间想那些风花雪月?
贺凤臣缓缓强调: “……我昨日救他,也是救你。”
阿风却有些没滋没味:“二哥,我为你叫阿白来吧。”
不要。贺凤臣心蓦道。
阿风说着忽觉手臂一沉,贺凤臣不知何故竟拉住了她的手,直直看她,“……阿风。”
“二哥?”她惊讶。
贺凤臣触及她视线,一顿,似乎也自知失态,慢慢松开了手,低下头去。
他心乱如麻,见她似有心事,强颜欢笑,好像又做错事,说错话。
对于她,他到底是何感情?
她不信他说的一样重要,阿风跟方梦白之间当真有不同么?到底孰轻孰重?
贺凤臣微微抿唇,他生平从未遇到过这样棘手的难题,心里像揣了只扑咬着线团的小猫。
明明差一点就要厘清了……-
得知贺凤臣苏醒的消息,方梦白快步而来。
阿风替两人掩上屋:“阿白,你们说罢。”
方梦白一顿:“阿风?你不跟我们?”
阿风摇摇头:“我出去看看。”
方梦白细察她面色,见她面色不好,便也没勉强。举步进了屋。
贺凤臣正垂着眼在喝药,没束发,乌发披散着,拥着苍白的脸。
方梦白看他病容,心里头实在复杂。
他跟阿风,前两年因记忆受损,没有钱财,没有背景,吃尽了不少苦头,相依为命的那段岁月,尝遍世态炎凉。
他不似阿风单纯,对人或事,他总不惮于先以“利”心揣测。
见除阿风之外,竟有人愿为自己付出性命,如何不动容?更遑论,他此前,待他实有些不客气。
顿足,先行一礼,难得真心,“救命之恩,无以为报……”
贺凤臣安静地喝完了药,才将药碗一搁,淡淡道:“我亦未曾奢求回报。”
他这话说得又近似表白。方梦白大为尴尬,腹诽这人当真不会说话,三言两语,便将他的感动、钦佩冲散了不少。
他心思一淡,反倒从容微笑起来:“贺兄高义,舍己为人,不求回报,在下却不能做那忘恩负义之辈。”
贺凤臣似乎也早已习惯他的道貌岸然,薄哂之,不以为意。
方梦白:“贺兄,身子若还有不爽之处,万望一定要告知小弟,也好教小弟尽自己一番心意。”
贺凤臣:“多谢,免了,已无大碍。”
两人你问我答,各自尽了心意,安了心。
很快,方梦白便又退出了屋。
贺凤臣见他推门而出,料他方才囿于救命之恩跟自己周旋的辛苦,目下应当是找阿风去了。他也不以为奇了。
心平气静之余,更想起一事来。
……他救了他性命,他总不好再日夜防备着他跟阿风的接触了罢?
他思及,终于高兴了一点,觉得事情总算还没自己所想的那般有这么糟糕。
方梦白出了屋便直接找到了阿风,见她心情有些低落,知晓她是担心贺凤臣,心里有些酸溜溜的。
可人为了救他们夫妻俩还在病床上躺着呢,他怎好再吃这飞醋?便若无其事,柔声问她:“饿了没有?”
阿风这才感到腹中空虚:“……有点。”
方梦白立刻捋起袖子,洗了手问,“想吃什么?”
他不喜欢自己老婆满脑子都是别的男人。那个男人方才救过自己的命,自己待他好点便是,犯不着劳烦老婆为他牵肠挂肚。
他微微一笑,又轻飘飘补充了一句:“方才……瞧你对那些海味很感兴趣呢……”
阿风精神一振。想起自己之前收获的大生蚝,金枪鱼,三文鱼:“想吃海鲜拼盘!”
方梦白虚心求教:“是为夫见识短浅了。敢问娘子,这海鲜拼盘如何做?”
阿风突然想起他出发前带走的那瓶瓶罐罐:“阿白,你带了芥辣吗?”
方梦白一点就透,恍然:“难道是鱼脍?要用芥辣调味?”
“对。”说到吃,阿风顿时来了兴致,将贺凤臣也抛之脑后,她兴致勃勃拉了方梦白到厨房。
“今天我来当厨子,你等着吃就好了。”
说着,她倒了点芥辣酱油,又拿起菜刀,给金枪鱼、三文鱼来了套回雪剑法。
嗯……脂肥肉腻,奶香四溢。
“你尝尝呢?”切完鱼,她迫不及待将筷子往他手里一塞。
方梦白握着筷子,觑着盘中芥辣,暗暗心惊。
他尤其怕这东西,呛得慌,每次吃总要丢丑,少有几次吃芥辣,为了不在阿风面前丢脸,更是使尽了九牛二虎之力,强压下去,仍要保持微笑。
正踌躇间,阿风觉察到他的犹豫,纳罕问:“怎么了?不合胃口吗?”
方梦白强扯出个微笑,不忍令她失落,“并非如此……”
“唉。”他闭目叹口气,将筷子一丢,“想要阿风喂。”
阿风:“……?”
好吧,老公正常的要求。
她贴心地挟起一块最肥腻的鱼腹,往料碟里滚了一滚,浸满了酱油芥辣,送入他口中:“啊。小心点,芥辣有点冲鼻……”
方梦白闭目待死。
入口的刹那,芥辣直冲脑门,饶是他之前做足了准备,仍不可避免被辣得呼吸困难。
眼皮一热,眼里竟流出两行热泪来。
阿风目瞪口呆地看着呛得面色通红,泪如雨下的方梦白。
方梦白平常在她面前很少吃这些,她也没想到这人竟这么不能吃芥辣。
少年呛得眼泪汪汪,眼角鼻子都红了。
“快,喝点水!”她猝然回神,吓了一大跳,忙抄起茶杯往人手里塞。
方梦白忙不迭仰头灌了整杯,又被水呛得直摆手,咳得惊天动地,好不狼狈。
阿风眼睁睁看他咳得这么凄惨,心中大为愧疚。
没想到方梦白缓完了,徐徐吐出一口气,道:“还要吃。”
阿风:“?”
方梦白补充:“要阿风亲手喂。”
阿风拒绝:“呃,都这样了,别了吧。”
方梦白冲她笑了一下,鼻子眼圈都还是红的,瓮声瓮气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就这样,在方梦白强烈要求之下,两个人分食了全部的海鲜拼盘。
揉着涨得硬邦邦的小肚子,阿风满足地吐出一口气,没想到竟然也有吃不要钱的豪华海鲜大餐吃到撑的一天。
酒足饭饱之后,夫妻二人手牵着手溜达到船舷边看云彩。
阿风吃饱了,心情自然而然也就放晴了。
她全神贯注瞧见天边一朵云,看它一会儿像一颗树,一会儿又像一只小狗。
忍不住分享,“阿白,你看这朵云,像不像小狗?”
方梦白举头看了一眼,微笑起来:“像,像之前刘婶子家落的那只小黄狗,你叫三毛的那个……”
阿风:“唉,我好想三毛……”
方梦白:“这话你可不要让小白听到,听到它又不高兴。”
阿风忍不住笑起来。
方梦白这才拉了她的手,轻声问:“昨天,吓到你没有?”
阿风摇摇头。
方梦白捏捏她的手掌,不再说话。
两人并肩而立,见云涛滚滚。
等到夜幕降临。
又隔了一会儿,贺凤臣也披衣出了门,他面色苍白,仍有病容,却更显得纤腰秀项,弱不胜衣,飞仙风流。
他扫了一眼两人,自然而然走到船舷,插入他们之间。
向下俯瞰了一眼,淡淡道:“阿风,玉烛,仙人界到了。”
随他话音方落。
夜雾渐此散去,露出地面灯火辉煌。
世人口中的仙界,终于在风、白夫妻二人面前揭开了神秘的面纱。
第42章
飞舟并未在地面繁华的港口多做停留, 而是改道向东飞去。一直飞到附近另一座临海的小城,这才寻了个偏僻之地降下。
无咎城滨临天汉海而建,城池坐落在险峻高大的群山崖壁之间, 崇阁巍峨迭起, 点缀着错落有致的灯火, 遥遥望去,灯火通明,一派辉煌盛美。
早在渡海之前, 贺凤臣便已发出玉简传讯。
在凡人界的这段时日中,他也一直保持着同太一观、白鹿学宫两家的联系, 下船之后,自会有人来接应他们。
穿梭在街头巷尾的风、白夫妻二人却无暇欣赏这繁盛的景色。
贺凤臣走在前。阿风追在后面,喘口气,皱眉问:“二哥, 我们现在去哪里?”
贺凤臣:“去碰头。”
阿风:“碰头?”
贺凤臣:“白鹿学宫与太一观已于三日前, 派出弟子,在此地接应我等。”
……白鹿学宫,太一观。
方梦白跟贺凤臣的师门……
“谁?”阿风心里一惊, “能不能说清楚点?”
方梦白追问:“我可认识?”
贺凤臣:“薛荷,林镜。若你还记得, 他们是你师妹、师弟,由你一手带大的。”
方梦白迷惘地抬起脸。
说着说着, 贺凤臣停下脚步, “到了。”
门口半旧的匾额上书四个大字,“悦来客栈。”
客栈不大,但胜在干净。大堂内收拾得窗明几净。
这是贺家名下众多暗哨中最不起眼的一处,也是三方人马今夜约定碰头的地点。
薛荷、林镜……
救命, 才听到这两个陌生的名字,阿风就已经开始紧张了,这算什么上门见亲戚。
“太一观呢?太一观有没有来人?”她问。
贺凤臣的话击碎了她的期待:“来者是我一位名唤罗纤的师姐,与一位名唤冯一真的师弟。”
阿风:“……”
她还没忘她此时的尴尬身份。
“二哥,你跟他们说起过我吗……”
贺凤臣:“作过简单的介绍。”
阿风欲言又止: “……我是说,我的身份……”
贺凤臣怔了怔,方解她的担忧,微露歉意,解释说:“抱歉,你之身份较为特殊,我瞒不得。”
这就是说,所有人都知道方梦白另娶了。阿风短暂地死了一秒,很快又闭上眼安慰自己。
也行吧。就算瞒,也只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她也是被小三……不是故意欺负别人家孩子的……
薛荷,林镜。不算陌生的名字。方梦白蹙眉。
他这些时日,记忆时好时坏,时隐时现。
虽多多少少想起一些身在学宫时的记忆,可终究如雾里看花,如看别人唱戏,鲜能对他“白鹿学宫首席大弟子”的身份感同身受。
客栈柜台后面的伙计,支着下巴在打哈欠,见到他们三人忙过来招呼。
“几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可叫几位赶巧了,今日可是咱们无咎城的海灯节,这可是好几年不遇的盛会!诸位客官若无事,不妨住个一两晚,城中逛一逛,玩一玩灯。”
贺凤臣拿出一袋灵石:“我找人。”
伙计一愣,“若要成仙须忘我?”
贺凤臣平静:“我心不死道无门*。”
伙计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转过柜台,行了一礼,低声说:“可是贺大爷?罗娘子等人已经在楼上等候多时了。”-
一个时辰之前。
从昨日起,无咎城的悦来客栈,便低调进驻了一行四人的修士。
店内打杂的伙计,一早便得了客栈老板提点,知晓这四人是东家的客人,得罪不起的人物,却并不妨碍他对这四人感到好奇。
这四名修士,分作两男两女,各穿青衣、白衣。
为首的白衣女修,其人面色苍白犹甚于身上素衣,身段风流,乌发如云斜插一枝飞燕钗,却背一把阔沉的大刀。
青衣的女修,容色生得艳丽非常,裙摆绣大朵大朵红莲,腰间别一串寒光烁烁的飞镖。
白衣的男修,个子高大,生一张黝黑脸庞,样貌凶恶,瞧着很不好惹。
不过最后那位青衣的男修,倒是生得面如冠玉。
四人进了早就订好的包厢,各自落了座。
彼此交换了个视线。
青衣女修薛荷先开了口,她面露忧色:“大师兄还未到吗?路上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白衣女修罗纤柔声说:“拂衣楼这些杂碎宵小,怎配阻你师兄与升鸾的路,左右就这一会儿了,且等着吧。”
众人便又倒了茶,安心地等了一会儿。
一刻钟后,青衣男修林镜又坐不住了: “可贺师兄之前来信不是说大师兄失忆了?”
罗纤:“失忆了,修为总还在的。”
白衣男修冯一真大喇喇开口:“可师兄不是说,方师兄还另娶了?”
此言一出,四人俱静。
早在数日之前,贺凤臣便去信了师门,将凡人界所见所闻大抵说明清楚。自然也包括了方梦白另娶一事。
四人见到讯息的第一眼,都是不信。
当初这俩人不顾世人非议,也要结契的架势,太一,白鹿全体上下弟子,哪个不记忆犹新?这才过了多久,便风流云散,劳燕分飞?方梦白便移情别恋,另娶新人了?
“这当中定有什么误会吧。”罗纤斟酌着说。
冯一真大着嗓门:“我听说那女子今日也来了,以师兄的性子,她抢了他男人,竟没打断她的腿!还把人领到这儿来了,古怪!”
林镜悚然:“那姑娘不过是个凡人,哪里晓得大师兄跟贺师兄之间的事,这件事,她也无辜,怎么就要打断人腿了?”
罗纤:“别听小冯瞎说,他光长个子,不长脑子。”
林镜:“那打断腿……”
罗纤叹口气,有点无奈:“升鸾性子刚烈。有几个好龙阳的浮浪子,见他生得俊美,早就心存不轨。
在他同方梦白成亲之后,那几人动了意,自以为有机可乘。寻到师弟洞府前故意说些猥亵不堪之辞。”
罗纤委婉说,“师弟便干脆将他们统统阉了,打断了腿,丢了出去。”
林镜骇然变色:“阉了?”
罗纤:“嗯,一剑正中下身。当时在场一十二人,统统去势。”
林镜忽觉腿间一凉,默默夹紧了双腿。
冯一真哈哈大笑:“因此事,我师兄还得个诨号‘绝阳魔剑’。”
因下手狠辣,贺凤臣在仙人界颇有些恶名。
“要说这姑娘也当真是个奇女子。”冯一真啧啧称奇。“我虽不知师兄是如何对待情敌的,但没打断她的腿赶走也就算了,竟还将人带了回来!”
“或许是顾忌大师兄的心情呢。”林镜猜测。
“就跟那些替丈夫纳妾的贤妇一般?”冯一真诧异说。完全想象不出贺凤臣贤惠作派。
他生得本就漂亮,又以妻子的身份下嫁给了方梦白,外界对他便颇多狎昵之词,实际上跟方梦白成亲之后,贺凤臣行事手段反倒比从前更加激烈,身体力行地用实际表明了自己仍是个“伟丈夫”、“真男人”、“无毒不丈夫”。
众人想象贺凤臣的贤妇姿态,纷纷打了个寒噤。
“那一定是那女子手段了得了。”林镜笃定说。
薛荷喃喃:“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女子,既能拿下大师兄,又能稳住贺师兄……”
她如此一说,众人都不由好奇,心绪起伏不定,陷入悠然沉思-
由那伙计领着,阿风三人上了楼,转过长廊,在走廊尽头一间上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阿风拽着方梦白袖口的手一下子就紧了。
贺凤臣却已不假思索,径直推开门。
屋里两男两女,正坐在一处说话,个个都丰姿俊美,见到贺凤臣,俱都惊喜、急迫地站起身来。
“贺师兄(师弟)!”一对白衣男女先站起来。
另一对青衣的也跟着站起身,阿风听到他们口中喊的却是“嫂子!”
阿风:“……”
“嫂子,怎么样?我们大师兄?”薛荷年纪小,性子急,憋不住,眉目焦急,先开了口。
贺凤臣心平气静,仿佛极为适应,或者说熟稔这个称呼,“在这了。”说着,退开半步,将风、白二人暴露于人前。
阿风眉心一跳:“等等!”
……她还没做好准备!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他二人看来,阿风整个人都麻了。
所幸众人都先被方梦白吸引了注意力,虽有两个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却都未开口。
方梦白抬眼,唇角挤出个妥帖客气的微笑:“……见过二位道友,二位可是薛道友,林道友……”
乍见到日思夜想的师兄,薛荷、林镜两人一下子热了眼眶:“大师兄!”
太一观的师弟冯一真,也振奋:“嫂子!”
方梦白:“……”
阿风:……到底谁是嫂子。两家该死的胜负欲,薛定谔的嫂子吗!
师姐罗纤倒最镇定矜持,略略颔首:“方道友。”
方梦白微笑如水:“贺兄想来也同诸位说了,抱歉,我受了伤,失去了一些记忆,往日的一切记不太清楚了。”
薛荷红着眼:“嫂子一早便说了,大师兄你平安就好,师父,我们,还有诸位师弟师妹们都很想你。”
薛林二人说得动情,方梦白不动声色观察着这几人,心底的感动却实在很有限。
仙界不比人间,他记忆又太模糊,看这几人宛如看陌生人。
只念着跟阿风,夫妻二人初来乍到,需打叠精神,小心应对,万不可轻易开罪了对方。
“我真记不太清了……”方梦白蹙眉,“……若有得罪之处,万望海涵……师父他老人家……可有什么指教。”语气倒是温情。
林镜性子软,忙道:“师兄勿忧!北斗一案……明眼人都晓得个中内情,祭酒也是体谅师兄苦楚的!师兄你为父母报仇是天经地义,穆松年……是活该!”
祭酒……方梦白眼前浮现个清癯文雅的中年男人形象。
白鹿学宫历史上曾是皇家的书院,因此掌教也一直沿用祭酒之职。
如今的白鹿学宫孔祭酒,据传是圣人血脉,也是他之师尊。
林镜一咬牙,又面露气愤之色:“只是紫极那老儿,狼子野心!南辰与咱们白鹿同处淄州,咱们白鹿又坐拥了淄州境内绝大多数的文脉,他自掌权之后,早就眼馋咱们的文脉。正愁找不到机会发难呢!
“”此次,他明面上打着替穆松年讨公道的幌子,冲着你去了。可谁人不知他私底下的盘算。
“师兄,你决不能去见他,我们也绝不会将你交出。
“不过大师兄你放心,咱们祭酒已与许真人商定了。由咱们护送你先行上太一观。云川距淄州万里,紫极那老匹夫的手还伸不了那么长!”
他看一眼贺凤臣。
贺凤臣微微颔首,以安他心。
信息量太大,阿风在一边努力顺理着个中关系,听得实在有些糊涂。
穆松年……好像是被阿白灭门的北斗派掌门,紫极真人是南辰的掌教,跟穆松年是姻亲。
南辰与白鹿早有嫌隙,紫极借此事发难,是为名正言顺同白鹿开战。
屋里林镜几人简单同方梦白交换了一番信息,这才有闲心留意他身边的阿风,更留意到二人从方才起边一直紧握,未曾分开的双手。
……方梦白变心另娶,那个从贺凤臣手里抢走了夫婿的奇女子。
罗纤眼皮轻跳:“不知这位是——”
虽说方才见面便有所猜测,但眼前这个容貌青稚的小姑娘,竟真的是他们讨论了半天的“奇女子”?
阿风一怔,她旁观太久,所接触的人和事都太陌生,难免有种局外人之感,没曾料想,话题还能转移到自己头上。
松开了方梦白的手,阿风陷入迷惘。
呃……这要怎么自我介绍?不管怎么说好像都怪尴尬的。
正不知所措间,贺凤臣清泠泠的嗓音响起:“……你们小嫂子。”
薛荷,林镜等人目瞪口呆。
罗纤,冯一真等人遽然变色。
虽然刚刚讨论的热火朝天,可跟亲眼所见那是两回事。
贺凤臣跟方梦白的结契,从前曾招致白鹿,太一,乃至天下人的反对。
薛,林,罗,冯四人也都是其中之一。
但日子一长,大家也渐渐都习惯了,默认了贺、方的“嫂子”身份,两家走动也渐趋频繁,紧密。
又有谁人料想到方梦白会失忆,变心。
当真是一波三折,狗血横生。
此时耳闻贺凤臣一句淡淡的“小嫂子”,四个人面面相觑。
这少女当真就是那个夺走了方梦白,稳住了贺凤臣的奇女子?!
瞧着年纪也不多大,还是个女孩子呢。
容貌可爱是可爱,可跟他们想象中的绝色美人实在是大相径庭。
目光不禁在阿风,贺凤臣,方梦白三人之间游走,内心各怀心思。
薛荷心惊肉跳:小嫂子……贺师兄是认真的吗?还是故意的?难道是在阴阳怪气?!
贺凤臣生性寡言少语,玉牌传讯也言简意赅,只简单地将事情来龙去脉叙述了一遍,并未有任何多余的表达自己态度,倾向的词语。
四人摸不清楚贺凤臣对她的态度,气氛一时间极为尴尬。
阿风很尴尬,四人也无助地像误入了什么肥皂剧现场。
而无心之间造就这一切的始作俑者贺凤臣垂眸不语,任由打量。
话题既已经来到了自己头上,阿风不得不硬着头皮,露出抹商业性的微笑:“我叫阿风……”
薛荷白衣绣着朵朵红莲,性子也最爽朗,率先打破了沉默:“道友贵姓?”
阿风摇摇头,坦然说:“你们大概也知道你们大师兄失忆的事了,我也是,我也失去了一部分的记忆,没有姓。”
方梦白心里咯噔一声,眉心一跳:“……阿风?”
薛荷继续寒暄:“不知道友多大年纪了,瞧着倒是显小。”
阿风:“二十。”
薛荷瞧着方梦白的眼神一下子就锐利了。
方梦白:“……”
他们仨之间的关系确实有点不太好处理。见状,阿风体贴道:“呃……要不你们先聊,我去外面逛逛。”
薛荷一怔,下意识想挽留,又不知从何开口。
这么多年,他们早已习惯贺凤臣的身份,多出来个女孩子……
而且,薛荷忍不住想,她真的有二十岁吗?太小了。
阿风已经打开门走了出去。
方梦白一愣,正要追出。
孰料,贺凤臣抢先一步道:“我陪你。”瞧着倒不像有嫌隙的模样。
阿风出了屋,走到二楼的楼梯看,看着下方的大堂。
贺凤臣看了她一眼,走到她身边。
阿风没回头:“二哥这么久没见同门,难道不想念吗?”
贺凤臣淡道:“没必要。”
几盏红纱灯笼散发出温暖的微光。大堂内,食客如云,人头攒动,大口饮酒,大声谈笑,觥筹交错。
阿风才想起来,今天好像是那伙计说的海灯节。
贺凤臣的声音又在这时响起。
“薛荷、林镜是玉烛一手带大的。我第一次见他们时,同他们闹得很不愉快。”
贺凤臣平静说:“我那时年少气傲,在仙道比武大会上,重伤了白鹿学宫的弟子,却不肯道歉,因此跟他们起了不小的冲突。
“他们很不喜欢我,私底下谋划着要堵我给我个教训,还是玉烛过来圆场,我二人因此相识。
“后来,我二人结契,可想而知,他们的反对有多激烈。
“足足过了十年时间,他们才认了我这个道侣。”
阿风抿紧了唇角:“二哥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贺凤臣:“他们是玉烛的家人。连我也不能避。
“阿风,你那时问我玉烛的过去。他的家人,过去,仇怨你总要面对的。”
阿风愣了一下。没想到刚刚自己在屋里那点逃避之意,被他一下子看穿。
这也不能怪她,突然来到个陌生的地方,见到的都是些陌生的人……而这些陌生人还跟阿白、贺凤臣关系如此紧密。
他们说着她不懂的话,纵使无意,阿风却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烈地被隔绝在外的迷茫,陌生。
“我方才听那位林道友说……为父母报仇是何意?”
贺凤臣:“你既来到仙界,如今也该令你知晓。玉烛他是清光真人与飞琼元君之子。”
阿风:“……他们很出名吗?”
贺凤臣沉默少顷,颔首:“二位真人都是义薄云天的人物,成亲之前便颇具侠名,成亲之后,更常并肩携手,除恶扬善。当时在仙界,享有极高的盛名。”
阿风心里一沉,莫名预感到这沉默背后的沉重。
第43章
“玉烛是他们的独子, 生而岐嶷,天赋异禀。一早便拜入学宫孔祭酒门下。
“他长到八岁时。清光、飞琼二位前辈行侠至翠微城一带,遇见一少年欺压当地妇女。
“二位前辈出手制止, 争执过程中, 见那少年冥顽不灵, 已是无药可救,为防他再为恶,只好将他杀死。”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 几乎已经猜出接下来的故事走向了,“那少年……跟北斗派有什么关系?”
贺凤臣:“那少年正是北斗掌门穆松年的侄子。浣霞元君之子。穆家对于这个侄子百般溺爱。知他死讯, 对清光飞琼二位前辈怀恨于心。
“但到底知晓侄子死得不光彩,明面上不敢有所动作。
“几年之后,仙界出现一上古秘境,各宗门联合门下弟子共探究竟。二位前辈也在同行队伍之中。
“穆家便趁此机会对二位前辈暗下了毒手。那年, 玉烛十一岁。”
虽然也大致预料到了故事的内容……
可真正从贺凤臣口中听闻方梦白家人遭遇时, 阿风喉口还是如塞了一团棉花一样,难受得说不出话来。
贺凤臣:“穆家将此事做得极为妥帖,对外只托辞两位前辈是遇到妖兽, 才不幸遇难。
“葬礼之上,还曾托人送来礼品慰问吊唁。那时, 我还未同玉烛相识,不知他内心感受。
“但或许, 从那日起, 他心中便深埋了为二位前辈报仇之念。”
贺凤臣言辞简洁,但仅这简简单单三言两语,却听得阿风心都痛了,眼眶也红了。
阿白现在或许已经记不得了……可那时候, 他那样小,得多伤心啊。
“……这不是阿白的错。”她轻轻说。
“这也不是穆家其他弟子的错。”贺凤臣平静说,“他为父母报仇确无错。却不该灭尽穆家满门……”
阿风迟疑:“你觉得他做错了?”
贺凤臣反问:“你呢?
阿风抿了一下嘴唇:“理智上……灭人满门的确不该,但我这人护短……我没见过他家里人,对我来说,穆家只是你口中一个陌生的名词,但阿白对我而言是个活生生的人。”
贺凤臣点了点头,“想来也是如此,我亦然。”
他眉目淡淡,却语出惊雷,并不以自己的言论为耻,“若有人伤我所爱之人,我定以彼之道还之彼身……灭他满门,又有何妨?”
风吹动红纱灯笼,抖落少年乌发雪腮前,恍然如新血。
他语意柔和,更胜融融灯光。
阿风却猛地打了个寒噤。
“你如今已大概明了他的过去。”贺凤臣话锋忽转,“我险忘了,你已同玉烛和离。”
“如何,来到仙人界之后,你可有旁的打算?”
“我自然是跟着阿白。”阿风没多想。
“很可惜。”贺凤臣淡淡道,“恐怕这整个仙界都视我为玉烛之妻。”
“玉烛的家人,过去,你也未必能处理妥当。跟着他,之后的腥风血雨,你当真能承受吗?”
阿风:“你……在逼我离开吗?
贺凤臣沉默片刻:“我只是希望你做出理智的选择。”
阿风:“如果不跟着阿白我又能去哪里?”
贺凤臣顿了一下,如愿说出早就考虑好的答案:“你……要不要来太一观?”
阿风迷茫:“阿白也在太一观,这不一样吗?”
“不太一样。”贺凤臣反驳,“我的意思是——”
“你聪敏,努力……”少年垂下眼,若无其事般地续说,“我求师尊收你为徒。
“你可以做我的小师妹。”
仙界不比凡人界,方梦白自己屁股后面一堆烂摊子等着收拾,到时候,恐怕再难顾得上她。
是他带她入道,把她带到仙人界的,理应对她负责。
贺凤臣想了想,愈发觉得可行。观中有一处藏月山,曾是他一位师祖隐居之处。
山高地险,设有特殊的隐匿阵法,十分隐蔽。他幼时不爱与人接触,为了避人,常常躲在那里,这是他秘密的天地。或许可以先安排她住到那里去。
她可以在山中隐居,不必再见人了。他会定时去看她,教导她道术,给她带点吃喝玩乐之物。
她会生活得很好。
阿风:啊??
她连眼下的事都还没怎么处理好,这就拜师太一会不会太突然了?
“不了吧?”她婉拒。
贺凤臣似乎不想放弃,还想再说什么。
突然,一个白衣女修朝他们走了过来,眉眼温婉,行走间袅袅风流,阿风认出来,这好像是贺凤臣的师姐,叫罗纤。
“罗道友。”阿风招呼。
贺凤臣只好闭了嘴:“师姐。”
罗纤冲她微微一笑,语气是很亲近的,“阿风道友。初来仙人界可还习惯?”
阿风挠挠头:“不太习惯……”
罗纤登时就笑了,温声安慰:“刚来一处陌生之地是这样的,住久了就好了……”
略略寒暄了两句,罗纤目光转向贺凤臣:“我能否带师弟,说两句话?”
师姐弟久未见面,阿风当然不会连这个眼力见都没有。忙让开半步:“请便。”
罗纤在前,贺凤臣默默跟在后。
罗纤停下脚步。
贺凤臣顿步,侧眸致意:“师姐。”
罗纤:“你受伤了。”
贺凤臣垂眸:“闲云派与南辰有旧,派出玉氏姐妹前来截杀玉烛。我一时不敌,受了些轻伤,攃过药后已无大碍。”
罗纤:“肩膀上的伤我看见了,那相思结呢?”
贺凤臣霎时一静。
空气在这一瞬间陷入短暂的凝滞。
罗纤也不着急,慢慢等他的解释。
罗纤口中的相思结,指的正是贺凤臣身上那些红线一般错乱的伤口。
这是仙人界中一道“情人术”,所谓“情人术”指的便是仅限于情人、爱侣之间的术法。
若遇到伴侣离散,即可用此法来卜问伴侣的下落,而副作用便是他身上那些红线般的伤口。
方梦白失踪之后,他遍寻他不得,无奈动用此术。
“相思结与你的凤血呢?”罗纤转过脸,看着他,“方梦白失踪之后,你以秘法相思结寻找他的下落,想必受到不少反噬……相思结造成的伤口一运转真气就会破裂,你伤好过没?”
贺凤臣无言。
罗纤皱眉,越说越来气,“那凤凰血呢?你父母本为兄妹,却违背天下人伦,私通下你。你继承了贺家千年来最精纯的凤血。却也日日承受凤血烧灼人体之苦。
“我从前便不赞成你跟方梦白……但他命格与你互补,能扭转你命格,纾解你血脉诅咒也好。
“原本,你身子都调养得差不多了,离解契就差临门一脚。
“谁曾想,这小子又在凡人界娶妻成亲!这夫妻之间,一方变了心,反令你血脉诅咒加强,凤凰血恐怕已经反噬你了吧?”
贺凤臣仍是不言。
罗纤恨不得捏他耳朵骂:“升鸾,血脉反噬是能要你命的!那女孩子你不赶她走也罢了,还把人领到了仙人界,我就没见过比你更能忍的!”
贺凤臣顿了好一会儿,终于才开了口,“阿风……与她无关。”
一开口,罗纤差点儿就被气笑了:“我还担心你这个呆子,不知争取,被人欺负,你倒好,夫婿变心,还护着人呢。
“他们夫妻二人天生一对,你呢,你算什么东西?到时候让人姑娘哭一哭,你拿什么争?”
贺凤臣不假思索,断然反驳:“阿风绝不是这样的人。”
少年语音太干脆,罗纤猛地被他打断,愣了一下,狐疑地皱起眉来。这孩子也算她看着长大了,打小便沉默自持,不近情爱,何时言辞这般激烈帮个女孩子说话。
但贺凤臣垂眸迎向罗纤的视线,气息又实在沉静,丝毫未乱。
罗纤一时瞧不出他底细,皱了一下眉,故意激他说:
“……你夫婿变了心,情人都跳到你脸上了,你倒好,还替人家说话。掌教怎么养出你这么个怂货!”
贺凤臣没被她激将影响,平心静气继续说:“待回观中,相思结可慢慢调理。至于凤血,我已逼他二人和离。”
罗纤挑眉,“还好,还没蠢到没边。那现在呢?你打算怎么做?我看方梦白那小子对那姑娘倒是情深义重,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变心?”
“他变心倒是无所谓,唯独不能在你诅咒未解之前变心反噬你。你想过将他抢回来没有?
贺凤臣顿了顿,只简单说:“我会。”
至于矜冷的表面下到底是个态度,没人能探知个透彻。
罗纤叹口气,她也不能-
阿风不知道贺凤臣跟罗纤姐弟二人到底都说了些什么。
左右无事,她便沿着走廊逛了一圈儿,凑热闹般地赏玩着尽头墙面上挂着的那副四君子画。
没一会儿,二人终于回来了。
罗纤左右张望了一番,瞧见她,步履匆匆而来,神情仍是那副春风化雨般的大度温柔。
“阿风,等久了没?”罗纤忙快步赶到她身前,“怪我,跟师弟久未见面,说得太多。”
阿风忙回礼说:“也没多久。”
罗纤看着她,眼里闪烁着点怜惜:“升鸾方才都同我说了,拂衣搂……吓到了吧?这一路长途跋涉也累了。”
“我已订了一桌席面,到时候我们坐下来慢慢谈。”
罗纤对贺凤臣的恨铁不成钢,并不牵扯阿风。
实际上,她对这女孩子的遭遇颇有些同情。
只是,在方梦白与贺凤臣契约未解之前,他不能对旁人动情。
想到这里,罗纤便不由叹口气。
初次见面,一起吃个饭认识一下也是应当。阿风压根就没多想,点头说,“多谢罗师姐关心,多亏二……贺道友出手相救,辛苦的是贺道友,我没什么大碍的。”
见她乖巧懂事,罗纤心里极熨帖,“话不能这样说,是他将你带来仙人界,总要对你安危负责。”
罗纤很快便将席面招呼了下去。
二楼的包厢,陈设得极为雅致,挂书画数幅,瓶插鲜花兰草。
等酒菜治备得差不多,罗纤叫冯一真去请方梦白,薛荷,林镜等人。
阿风从贺凤臣口中得知了方梦白的往事,早对他涌生出满腹的怜惜,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到阿白身边,将他搂在怀里,抱一抱,摸着头说些夫妻之间的体几话。
……也不知阿白那里谈得怎么样了。
他的同门如今在这里了,他会想起过去的事吗?恢复记忆之后的方梦白还是她熟悉的那个阿白吗?
她担心方梦白,不禁守在门前延颈而望。
第44章
就这样等了好一会儿, 才终于瞧见个幽魂般的缥色身影。
少年脚步有些虚浮地跟着薛、林二人走出屋。
也不知说了多少,他微微蹙眉,面色有些发白, 嘴唇也有些发干。
“阿白!”阿风忍不住喊。
少年脚步一顿, 抬眼见是她, 眼睛一亮,唇角绽放花朵般的微笑,“阿风?可等久了?”牵她手入了席, 贴着她坐下。
他夫妻二人相依为命日久,言行亲密惯了, 罗纤,薛荷,林镜,冯一真第一次见, 都相继一愣。
薛荷惊了一下, 目光闪闪,睇眼贺凤臣:……这,还当着贺师兄的面呢, 这真的没问题吗?
方梦白这次回来,薛荷便觉得大师兄变了许多。
可人失去以往的记忆, 性子也会变吗?她还没见过大师兄待人如此亲昵呢。大师兄是个令人如沐春风的君子,可内里头却是个秋风扫落叶的霜冷性子。
便是贺方二人新婚燕尔, 这两人也是相敬如宾, 从未有过逾距之处。她曾经以为是这两人性子都淡,薛荷暗自踌躇,如今想来,竟非如此?
阿风早就习惯方梦白黏人, 摇摇头:“……还好,你们聊得怎么样了?”
方梦白一顿,想起方才薛、林二人所言。
最初,他二人说了许多当前的局势,又对他极尽安慰,但提到的人或事对他而言却十分抽离乃至陌生。
他听得头晕脑胀,却不得不打叠精神,仔细分辨着个中的信息。
他自然是晓得个中厉害轻重。自来到仙人界,恐怕就不能由他们夫妻心意了。
他那些血海深仇,屁股后面那堆烂账,就像是一头择人欲噬的猛虎。由不得他们夫妻二人不郑重对待。
不过后来,薛荷、林镜二人又说起他那位师父孔祭酒的关系,昔年白鹿学宫同修之间的趣事……倒还真令他勾动心底那点淡淡的温情。
方梦白心里百回千转,却不欲她担心,便摇摇头:“……不过些琐碎叙旧,你我刚来,我记忆未复,也说不了那许多。”
“那南辰……”
“放心,”方梦白起身倒了点水,替她清洗着碗筷,劝慰说,“方才薛道友都同我说了,南辰的人未必敢动手……祭酒与许真人既愿意保我。等咱们上了太一观,老老实实躲着,不出来添乱子,南辰的人也不能拿我们怎么样。”
阿风还真没傻白甜到信这些。
可阿白愿说这些话哄她,她又怎么忍心戳破他?
她倒是想就他父母的事安慰他,可这话题太沉重,她怎么也开不了口,斟酌了好一会儿,才说:“阿白,你父母的事我已听二哥说了……节哀。”
她嘴笨,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你爹娘都是英雄,这不是你的错……穆家活该。”
方梦白有点惊讶,目光流转竟不似伤心模样:“你知道了?”
阿风也愣了,“你不伤心吗?”
方梦白摇摇头,也不怕她知晓,“我记忆还没恢复全呢。看过去的事总像隔着一层纱……怅然倒是有些的,但伤心,却还不至于此。”
阿风闻言松口气,安慰说:“这样才是最好的,咱们记得你爹娘的英武,记得你爹娘的仇,但不沉湎于痛苦悲伤就是最好的,是老天爷也在怜惜你呢。”
方梦白不由莞尔,心里却没说,他瞧那些零散记忆中的从前自己,好似也没那般痛苦。
过去的事过去了,他十一岁的事,哪能记到一百多岁?那就别过日子了。
为父母报仇的时候,他的痛苦其实已经很浅淡了,下此狠手也是因为,他很清楚,那是他不得不为之事,是他毕生必须完成的责任。为人子,他要对得起爹娘。
他心中温情不多,大半都分给阿风了。
就这样夫妻二人说着亲密的小话,手拉手入了座。
薛荷抄起筷子,瞧着这满目的珍馐,却实在提不起什么食欲。
活了这些年,她从未吃过如此让人难以下筷的鸿门宴。
尤其是,她正坐在阿风、方梦白夫妻二人对面,瞧他二人亲密无间,她更觉坐立不安,煎熬不已。
薛荷瞅瞅贺凤臣,又瞅瞅阿风,忧心忡忡。
她是方梦白带大的,自然偏向方梦白,连带着对阿风也没什么意见。两个嫂子,手心手背都是肉,这可如何是好。值此多事之秋,太一观的人又会作何想。
当初正是有大师兄与贺凤臣的亲事牵线搭桥,两家才渐有了联合。学宫如今正需要太一观的支持。
闹出这事儿,自家徒弟受了这样的委屈,许真人又会作何想?
罗纤则是真正担心贺凤臣这个师弟的感受了。
升鸾性子极内敛,寡情淡欲,可一旦动情,便是极情深义重。
方梦白变心另娶,他内心该有多难过?恐怕都藏在心底了吧。
孰料,正不是滋味间,众人注视之下,贺凤臣竟神情自若,径直走到阿风身边,拂衣落座。
“嗡——”地一声,在场其余四人脑子顿时就炸了。
这什么意思?!薛荷、林镜心中悚然,各交换了个视线。
贺凤臣垂着眼,动作不疾不徐,矜持端庄,却让各怀心思的四人组,硬生生瞧出了点对阿风示威的意味。
冯一真:!早知晓师兄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不动声色做阿风身边,那存在感,无形的压力,连他都忍不住两股战战。
方梦白抬眸看他一眼,显然已经习惯了他的无孔不入,死皮赖脸。他也不甚在意,见席中有阿风爱吃的几样菜,习惯性夹她碗里。
贺凤臣微微侧头,目光一紧,气息微不可察一冷。
碗里掉下来一只红彤彤的油爆大虾,阿风顺势就夹起来吃了。
众人倒吸了口凉气,看她的目光简直如看勇士,这女孩子怎会如此迟钝?!
薛、林二人几乎都不敢看了。
冯一真飞快将自己黝黑的脸埋进了碗底,默默扒饭。
罗纤:“……”身边的人都不靠谱,还得她来主持大局。
她略定了定心神,暗忖方才从贺凤臣嘴里没撬出什么,还得从方梦白这边试探一二。
他如今恢复了多少记忆?待那女孩子与升鸾到底有多少真心?
打定了主意,罗纤微微一笑,举起酒杯来热场:“今日,又同方道友见面,见道友平安,我心里实在欢喜,也多亏了小师弟,这两年来,不肯放弃,不辞辛劳将人找回。
“如今可算是夫妻团圆,咱们两家人又能欢聚一堂……纵使外界风风雨雨,但咱们齐心协力,那南辰,紫极又算什么东西!”
薛荷、林镜、冯一真等人顺坡就驴喊了声:“好!”
罗纤调转酒杯,朝向方梦白,洒然一笑:“这杯酒我先敬了方师弟平安。”
方梦白一边给阿风夹菜,一边听罗纤讲话。
聪明人讲话,有时无需直来直去。
她故意说些贺凤臣的情深义重,说他二人的情比金坚……这是什么意思,又将阿风置于何地呢?
他微感不虞,只不好表现。
他夫妻二人初入此地,可不比在凡人界,仙界是个龙潭虎穴,他从前那些恩怨人情更是危机伏藏。
方梦白打叠精神,更坚定了要保护好阿风之念。
他对罗纤的话很不喜,又不好当众驳斥她,便微微一笑,端着酒杯站起身饮了。
旁人指望他说些什么,他只当看不见,待落座,又给阿风夹了一条小鱼。
罗纤微不可察顿了顿,又举杯敬贺凤臣:“这一杯敬师弟你待方道友的情深义重。”
贺凤臣站起身,一言不发地饮了。
如此寡言。令罗纤叹口气,有种自己干活,队友摆烂的无力。
一轮劝酒下来,罗纤落座,仍不死心,笑盈盈道:“说起来,今日是无咎城难得一遇的海灯节……”
冯一真附和道:“来时我还纳闷呢,这城里怎么如此热闹!”
罗纤偏头问贺凤臣:“你们夫妻分离日久,好不容易才团圆,可想去逛逛?”
阿风埋头吃饭,筷子一顿。
她本来就不擅长饭桌上的人情往来,又自知身份尴尬,干脆默默干饭,争取当个存在感最低的隐形人。
可罗纤这一而再再而三频频点到贺方二人,她也觉出不对劲了。
……这是在撮合两个?
她心里一时间极为不是滋味。
方梦白在给她剥一只虾,装作没瞧出罗纤的试探之意。
罗纤:“不知方道友意下如何?”
方梦白微微一笑,并不把话说满:“我夫妻二人初到仙界,难道遇见如此盛会,自然是要去长长见识的。”
剥好的虾仁莹润如玉,方梦白往她碗里一搁,温言问:“阿风,你想去看吗?”
阿风闷闷地戳着碗里的虾,知晓自己的意见并不重要,“我都行……”
方梦白见她碗里的虾已不能吃了,又替她剥了一只,柔声说,“你若想去,我便陪你。”
他并不惮于在众人面前表现同阿风的亲密。
虽说如今仍需仰仗太一观的照拂,但一味的示弱,避嫌与阿风之间的关系,并不能保护好阿风。
越是这个时候,他越必须释放出自己的态度,阿风是他不容冒犯的底线。
这一步绝不能退却,因为一旦往后稍稍退却一步,迟早一日,便要往后退却数步。
试探又落空了一次。罗纤仍不甘心放弃,瞧着桌上一叠雪白的小鱼倒笑了。
“我记得方师弟爱吃鱼?升鸾是也不是?”
贺凤臣:“嗯。”
罗纤笑道:“我记得有次方师弟违背观中宵禁,偷偷翻墙喊你去钓鱼。这是师弟你第一次违反门规吧?
“这也罢了,偏你二人钓到半夜,才钓到条拇指大小的小鱼。偷偷拿到厨房烤了,又险些放火烧了厨房,闹得满门皆知!
“事后师父要罚你二十鞭,还是方师弟为你求情,代你受过。
贺凤臣眼睫微动,似乎陷入回忆。
罗纤:“对了,是什么鱼来着?”
贺凤臣颔首:“明月鱼。”
罗纤:“可不是巧了,这席上正有有一条明月鱼。”
贺凤臣闻弦歌而知雅意,便挟了条明月鱼细细拆了鱼骨。送到方梦白的盘子里:“师姐为你准备的,吃罢。”
罗纤:“……”
方梦白:“……多谢。”
因他那晚舍命相救,他也不好拂却他的心意。咬了一口,便放到一边去了。
贺凤臣又夹了一条明月鱼在盘中。
接下来,罗纤又绞尽脑汁,说了些方、贺二人昔日的往事。
她倒不是多喜欢他二人在一起,只是怕方梦白跟阿风恩爱日密,契约反噬了贺凤臣罢了。
可惜方梦白态度客气归客气,大部分时候都笑而不语。
贺凤臣一边认真拆鱼,一边偶作应答。
阿风简直如坐针毡,头几乎都快埋到碗里去了。
正在这时,贺凤臣拆完了一条鱼骨,将剔好的鱼肉挟她盘子里去了。
在场霎时一静。
罗纤愣住了。
薛荷倒吸一口凉气,后背汗毛都炸开了。
若说之前,他若无其事坐到阿风身边,还只是无声的威胁。目下之举,简直是明晃晃对阿风开开战了!
好端端的,为何要夹菜给她?就连罗纤也不禁怀疑其用意。贺凤臣前次为阿风说话,她还只当是这位师弟不谙世事,难道说……是扮猪吃老虎不成?
众人好险以为这是贺凤臣刻意发难了。
阿风愣愣地抬起头,“贺道友?”
众目睽睽之下。林镜,薛荷心急如焚,这个小嫂子怎么呆呆的?!
贺凤臣恍若未觉:“吃罢。”
阿风:“……”这么双眼睛都盯着呢,她也不好不作表示,吃了明月鱼,犹豫一下,也挟了只大虾到贺凤臣碗里。
“这虾好吃,二……贺道友你也尝尝。”
贺凤臣垂眸,不言不语看着碗里这只大虾。
罗纤心里一个咯噔,知晓自己这个师弟是绝不吃旁人碗里东西的。
薛荷急得心里直跺脚:……完了,这个小嫂子好像真是个傻的。
第45章
罗纤正要替阿风打圆场。
孰料, 贺凤臣挟起虾肉放到嘴里,细细咀嚼了两下,吞了。
罗纤:“……”
罗纤有点怀疑人生。
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也罢, 贺凤臣他本人都不急, 她替他着急又有何用, 接连受挫,罗纤心里叹了口气,便也不再多说了。
直到席将散之时, 再重提了海灯节一事。
“师弟,你可要去逛逛海灯节?”
贺凤臣闻言放下筷子, 不着痕迹地向身边瞥了一眼。
阿风不解回望。
贺凤臣掏出一方白色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可以。”
用过饭,一行人出了悦来客栈。
彼时月上中天,灯火正盛。
无咎城内,家家户户门前搭起灯棚, 悬挂出一盏盏的花灯。
山楼上下, 星火错落,远处的天汉海也漫漾着无数的河灯,一片一片霏雾融融。
林镜感慨:“无咎城海灯节果真名不虚传。”
夜风吹了过来, 阿风深吸了口气。
包厢里太闷,气氛又太尴尬, 她这时才稍稍觉得活过来一点。
几人一同走进灯海。
芙蓉灯,栀子灯, 荷花灯……花灯竞放, 灯光月色,霏微杂融。
阿风专注地看着眼前的灯彩,努力忽略一直萦绕于胸的郁气。
她这两天兴致一直不算太高,或许是贺凤臣前些时日的反复无常, 不可捉摸,或许是亲眼见证他对阿白的情深义重……
又或许是初到一个陌生的环境……
亦或许是,罗纤,薛荷等人的态度,无不提醒着她,在她没出现之前,贺凤臣与方梦白就已是仙人界,全天下所公认的一对。
她从未有过这般强烈的挫败感,仿佛局外人。
这一路上,罗纤也没放弃说些贺、方二人的旧事。
罗纤:“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你们成亲那会儿,还跟昨天似的。
“一晃几十年竟过去了,对了,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贺凤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显然早已铭记于胸:“仙人历熙和三年,已有四十六年。”
阿风不禁又黯然。
罗纤:“熙和三年,那年是不是论道大会?”
进入仙人界,心态变了,方梦白对寻回记忆的事已无那般抗拒,闻言,也蹙着眉,主动多插了一句,“那年……可是在无妄派举办?”
贺凤臣转头定定看他:“你想起来了?”
方梦白苦笑:“隐约而已……可是在无妄派举办?”
贺凤臣颔首:“正是。”
灯光下,二人不知不觉便并肩走到了一起,一样的姿容如玉,俊秀无双。
这些她不曾参与的旧事,阿风又不想听,又好奇。整个人差点儿逼成精分。
还是不听了吧,听了心里又不痛快。阿风移开视线,专注地看着眼前这盏芙蓉灯。
偏方梦白竟在此时觉察到了她的心不在焉,少年温润的嗓音回响耳畔,“阿风,喜欢这个吗?”
阿风一愣。
贺凤臣也微微侧眸,望了过来,漆黑的瞳色,灯光下极为浅淡。
他二人不知何时已经结束了对话。
方梦白已朝那小贩掏钱了:“劳驾,店家——”
“不用不用。”阿风慌忙按住方梦白的手,“何必花这个钱,我就是看个新鲜。”
方梦白弯弯眉眼:“我赚钱给你花,岂不天经地义?”仍是买了,送到她掌心。
掌心的芙蓉灯,大如拱把,淡淡的粉色花瓣层层叠叠,一簇灯火作那浅黄色的黄蕊,从花瓣里透出玉晕般的光。
而少年浅笑盈眸,昏黄的光映润白嫩的脸,灯下丰仪秀朗。
阿风心里一热,为了不让方梦白担心,便攥紧了灯杆,抬起脸主动参与了话题。
“论道大会,你们在论道大会上认识的吗?”
贺凤臣垂眸。
罗纤一愣,看看贺凤臣:“不如让升鸾自己说?”
贺凤臣抬眼瞧她:“你当真想知道吗?”
方梦白瞧了她一眼,握住了她的手,“阿风……”
阿风点点头:“我想知道你们的过去。”光伤春悲秋,装鸵鸟有什么用,只有都了解了,尽在掌握了,胸有成竹,才不至于胡思乱想。
更何况,不管是过去的阿白还是二哥,她都想多了解他们一些。
贺凤臣点点头,“好。”
这才缓缓地开了口,“四十八年前,我作为太一观的代表之一,参加了论道大会比斗。那时我年少气傲,常有逞凶斗狠之举……”
“比武过程中,不慎重伤了白鹿学宫弟子……那时,学宫的代表是——”
“杜钦。”方梦白补充。
贺凤臣抬眼。
方梦白轩眉:“……我也只是刚刚有点印象。”
贺凤臣:“是杜钦。”
方梦白微笑:“他那时心高气傲不亚于你。”
贺凤臣又不着痕迹瞧了阿风一眼。
女孩子低着头,若有所思,并未往这边多看。
他微微抿唇,怀揣着不知道什么心思,继续说:“杜钦事后让我道歉。论道大会,公平竞技,死伤自负,我见他出言不恭,心下厌恶,只作视而不见。杜钦便纠集其他学宫弟子,决心给我个颜色瞧瞧,在我回客房的路上将我截住——”
方梦白轻轻叹息:“我想起来了,那时我觉察到杜钦神情不对,问他,他也不说,便悄悄跟在了他们身后。直到,瞧见他们将你团团围住。”
贺凤臣眼睫微颤,显然已陷入沉思,素日里冷淡的神情,在灯光照射下,竟呈现出春日疏晖般的柔软。
方梦白也沉入了从前意气飞扬的轻狂岁月之中,不时微笑。
阿风心里突然又空落落的,恐怕阿白自己也没觉察到他唇畔微笑吧。
明明都下定决心要掌握他们的过去了。可真听闻二人从前,阿风心里还是不可避免地感到沮丧。
这时,罗纤又道:“杜钦前几年成亲了,你可知晓?”
方梦白一愣:“这么快?”
罗纤笑道:“是颜家的女孩子,据说是在个秘境里一见钟情,当时他父母还嫌弃那女孩子家世低微,可一晃几年过去,小夫妻两个和和美美。”
“你们两人当初也不正如此?你们结契之时,我亦未曾想你们能坚持这么久。三十年的风雨也走过了,下个三十年也要和睦啊……”
方梦白没有回答,故作被一盏花灯吸引了视线。
贺凤臣对上罗纤的视线,沉默一刹,声如碎玉,泠泠有力:“会的。”
方梦白仍是聚精会神盯着那盏螃蟹灯。
贺凤臣见他喜欢,掏下钱取出那盏花灯,送到他面前。
方梦白一顿:“贺兄这是何意?”
贺凤臣:“送你。”
方梦白下意识想要推拒,却对上贺凤臣淡而执拗的目光。眼前顿浮现出那日他挡在自己面前的画面。
方梦白心里叹口气,不忍再拒绝,点点头,“阿风爱吃这个,多谢。”
贺凤臣闻他提及阿风,唇角竟浮现出淡淡的微笑,“她素爱吃的。”
说起阿风,二人转身正要问她。
孰料,身边空空荡荡,哪里还有少女的影子?
方,贺二人登时色变。
“阿风呢?!”-
阿风听了一会儿,就再听不下去了。
算了,还是别为难自己了。
趁着他们说话的时候,她悄悄地跟跟薛荷打个招呼,说自己一个人走走,过会儿回客栈,便飞快地溜出了人群。
走在大街上,阿风心情为之一松,触目所见的无数花灯汇成一片灯海,就像一棵棵会发光的珊瑚树。
其中不乏一些鲸鱼、鱿鱼等稀奇古怪的海底鱼造型的灯。十分符合“海灯节”的主题定义。
而与她擦肩而过的人群,就更像是海里忙忙碌碌的沙丁鱼群。
阿风看着周遭的一切,几乎被自己的想象迷住了。
一瞬间,她忘记了阿白,忘记了贺凤臣,只漫无目的沿街走着,一路走走停停。
一直走到一架巨大的灯棚前这才停下脚步。
琳琅满目的灯笼相次排定,灯笼底下悬挂一张长长的字条。人群围着灯棚正在猜灯谜。
阿风凑过去看了一眼。
谜题是:小姑居处本无郎。
这是道“五经谜”,谜底在儒家五经之中,难度可想而知。
……她有限的文学素养挑战不了这么高难度的题目,阿风只看了一眼,便遗憾放弃。
周围也无一人能作答。
看了一会儿热闹,阿风正要从人群中退出。孰料一转身,正巧踩到个无辜围观群众。
那人发出一声痛呼,竟是个青衣的年轻书生。
阿风:“抱歉抱歉!”
书生忙摆手:“不打紧不打紧,是我没留神。”
书生冲她腼腆一笑,“我听到里面在猜灯谜……就想凑近看看……”
刚不小心踩了这人一脚,阿风十分愧疚,忍不住多说了一嘴:“谜面是小姑居处本无郎谜目是五经……”
这显然是专业对口了,书生顿时陷入沉吟:“嗯……”
他念念有词,一连将《五经》报了个遍,间或摇头晃脑,阿风看得有趣,忍不住停下来,等他的答案。
终于,那书生眼神一亮,“我知道了!定是《尚书》一夫不获!”
阿风完全没听懂,“《尚书》?”
书生高兴极了,笑道:“是‘一夫不获,则曰:时予之辜’”
还是没听懂,不过小姑居处本无郎,射一夫不获。阿风仔细琢磨琢磨,心想还挺幽默的。
跟那书生回过神,都忍不住笑。
阿风指指人群:“你要过去吗?”
书生看看拥挤的人群,心有戚戚:“还是算了。”
他转瞬又露出个笑脸儿:“猜灯谜重在享受此间的乐趣,奖品倒是无所谓。”
人都如此不计名利了,阿风也不好不夸,遂夸夸,“郎君好豁达的风度。”
那书生看看她,面皮被灯光照得有些红,竟有些忸怩:“在下封志学,今日与姑娘相逢,也算有缘,未知姑娘——”
阿风心里一个咯噔。不会吧……
她这么有魅力?还是说花灯会就是孤男寡女,眉来眼去,容易诞生奸情之地。
但她有老公了,虽然老公还有老婆……
不对,她老公都有老婆了,那她怎么就不能接触点小帅哥,来点艳遇?
正犹豫间,孰料,一道熟悉,冷清的嗓音自她后脑划过。
“阿风。”
阿风一愣。
封志学也一愣,回头一看。
见个白衣少年抱琴而来,如玉姿容灯火下俊美无双,眸色浅淡,淡若天山之雪。
少年个头极高,高得目下无尘,顺理成章地忽视了他的存在。
他自然而然走到阿风身边。
贺凤臣淡扫她一眼,朝她俯身垂首:“阿风,你去了哪里?”
贺凤臣!他怎么追来的?来得这么快?!
虽然很没出息,阿风头皮一下子就麻了。主要是,她刚刚的确有些目的不良……带着点赌气打野食的想法。
她一时没吭声。
封志学见这白衣少年气度,便知晓绝非普通人,他心里有点发憷,仍鼓起勇气问:“这位道友?”
贺凤臣垂睫,淡色双眸凝视她一会儿。
直起身子,面无表情看向封志学:“你是?”
封志学一时语塞:“……我……在下封——”
他还没说完,那少年便冷冷抬眸,冷剐他一眼。似乎对他下文全无兴趣。
封志学觉得很无辜:“……”既不感兴趣,干嘛要问他是谁?
而那少年看着他,竟缓缓举起袖子,用只有他二人才能瞧见的角度,张开手。
封志学没忍住好奇,探头看了一眼。
见那少年细白手指,肤骨剔透,掌心却不知何时攥一把短剑剑刃。
封志学一声惊呼,空手握剑刃岂不是要将手掌割烂!
可贺凤臣的手并没有烂,他微微使力,咔咔两声,便将剑刃捏碎成几截。
他眼波流转睇他一眼,无声地张开手掌,齑粉扑簌簌而下。
目睹全程的封志学:“……”话卡在嗓子眼里,腿突然有点发软。
“他是我新认识的朋友!”阿风后知后觉,跳起来警告,“你不准吓他!”
贺凤臣:“嗯……”
他不动声色将手揣回袖子里,故作不解地歪了歪头:“我可未吓他,他自个抱头鼠窜,见我如同见鬼,岂可怪我?”
阿风:“啊?啊?”她猛回头,哪里还见那书生的身影。
没出息!
她恨铁不成钢。
贺凤臣泠然作出评判:“……你交游广泛,但交友也需筛选,‘择友如淘金,沙尽不得宝’。”
阿风瞬间生气了:“你管我。”
看他闲庭信步,意态从容,阿风心里头不舒服,不想跟他走,转身想跑。
手腕一沉,被贺凤臣攥住了。
“危险。”他抿了抿唇,不自在道,“南辰的人……或许便在附近。”
他语气含着淡淡的告诫。
如果真那么危险,罗纤就不会喊他们一起逛灯会了。
阿风不高兴地推开他,嘴上敷衍:“我会注意的。”
贺凤臣见她不逊,不知何故,竟当真松了手,没再勉强。
阿风一喜,朝他相反方向跑去。
孰料,才跑出几步。
灯火阑珊下,却见另一青衣书生。
眉眼弯弯,风姿隽爽。
书生正仰头望着灯下谜面,款款微笑,念念有词:“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嗯……”
书生疑难踟蹰,低吟自语,偶一抬头,乍见她,唇角乍浮现出温软笑意,“阿风,快来看!”
“你瞧瞧可是射‘女也不爽’?”
阿风一怔,简直如当头一个霹雳,她回头看向贺凤臣。
贺凤臣毫不意外,举步走来。
两人一前一后,一清冷,一温柔,从容信步,将她围堵。
她进退失据,空前地愤怒起来。
“你们合伙堵我!”
方梦白轻轻拥她肩头,苦笑讨饶,“阿风,娘子,消消气……”
贺凤臣心平气和,毫无羞惭之色:“你不见了,我与玉烛分头找你。只是不放心你。”
他垂眸,走到她身后,冰凉的指尖去抿她鬓角散落的发丝,夜风吹来,青丝绕指,理还乱。
方梦白见他动作自然地加入他夫妻,忍不住多瞧他一眼。
阿风快气死了:这两人何时学会了合作?
合着救命之恩,昔日旧情,就培养出这个默契是吧??
偏在这时,有一对年轻的情侣走过他们身后。
那女子瞧他们一眼,不禁满面羞红:“阿仁,你快看他们三个,好生奇怪。”
那名唤阿仁的男方,见状看了一眼,也羞红脸,慌忙拉着心上人走了:“嘘,快走快走,别看了。”
女子仍不肯离去,追问说:“他们三人……到底什么关系?”
男方压低嗓音道:“我瞧那俩男子倒像兄弟,听闻有些地方有兄弟共妻的习俗。”
“啊!”女子掩唇惊呼,羞得满面通红,“竟有此淫俗?!”
方梦白笑容一僵:“……”
贺凤臣垂眸不言。
阿风闻言又是气,又是羞,从头红到脚,活像个被煮熟的螃蟹:……气死算了。
第46章
方梦白觑她神色, 纳头便拜,“女也不爽,士贰其行。阿风是不会错的, 是我同贺兄的错。”
阿风:“叽里咕噜说啥呢听不懂。”
贺凤臣顿了顿, 也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角:“阿风……别生气了。”
阿风:“我没生气……”好吧。她确实有点生气。
可究竟为何生气……她也说不上来, 甚至觉得自己很不讲道理。
“我要走了。”她说。
方梦白跟贺凤臣对视一眼,默契地一前一后挡住她去路。
“你们让开!”阿风更生气了,没忍住阴阳怪气道, “你们之前不是聊得很好吗?”
方梦白、贺凤臣面面相觑。
“你说你想听的。”贺凤臣微感不解。
“我……”一不留神暴露了自己真实想法,阿风臊红了脸, 一时语塞。
好吧,她就是双重标准,同时吃了两个人的醋!
方梦白微微正色,“阿风。”
阿风臊得恨不能刨个地洞钻出去, 只希望他们是以为自己被忽略了不开心, 别往深处想……
所幸,方梦白并未提什么吃醋不吃醋的,他微肃容:“阿风, 我这些时日一直在想。既来到仙人界便容不得我再作鹌鹑逃避过往的回忆了……方才我光顾着回忆旧事,未曾留意到你也是初来一个陌生的环境, 遇到的都是陌生的人,尴尬的事, 没处理好你的紧张、害怕, 是我不好。”
阿风一愣,原是为此吗?不是因为回忆起了跟贺凤臣的恩爱?
她眼睛顿时有点酸酸的,却一时有些抹不开脸,窘迫难受得更想跑了。
方梦白, 贺凤臣这回倒是并未拦她,只默默跟在她身后。
过路的行人,都见了此奇景。
见个少女闷头走在前,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两个俊美少年,一温润,一冷清。
跑了几步,阿风就被跟得受不了了,回头说:“你们别跟着我了,我要走了。”
方梦白、贺凤臣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在她身后缀着。
阿风没办法,目光在人群中梭巡了一圈,专往人多的地方挤。
二人自知不好,忙追上前,阿风却仗着个子小,游鱼一般在人群中左拐右拐,灵活穿梭,一眨眼的功夫,便溜个无影无踪。
一直到那两道如芒在背的视线消失在了人群中,阿风这才松口气,从个大爷身边钻了出来,险些给大爷吓个哆嗦。
她慌忙扶稳那大爷:“您站好。”
摆摆手,正要潇洒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