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直以为自己多多少少已经看开了。可今日重逢方梦白跟贺凤臣之后,她的心又不可避免陷入了一股复杂难言的怅然迷惘之中。
她睡不着,也不知该往何处去,不知不觉就走到花园里,望着天上那轮硕大的玉盘发起呆来。
夜风吹动落花,暗香满园。
风与落花中忽然响起个熟悉的,清雅好听的嗓音。
“本以为如此良夜,无心入眠者只有方某一人,没曾想少侠竟也是此间风月主人。”
阿风浑身如被击中,讶然转身:“方……道友?”
淡淡的月辉下,静立着个丰采高华的人。
少年青衣如柳,微微笑,柳影、月影,柳入月中,月融柳色。清雅美丽地无法用言语叙述。
“风少侠。”他微微笑说。
阿风愣了一愣,仿佛被眼前的美景餍住了,不自觉往前多走了两步,废话道:“这个点……道友还没睡吗?”
方梦白仿佛一点也没觉察出这是句废话。
他柔声跟她说着废话,“睡不着,所以出来走走,风少侠要跟我一起吗?”
第86章
阿风一愣。
方梦白已转过身, “请。”
阿风只好快步跟了上去。
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方梦白。
偌大的花园,只能听闻两个人橐橐的脚步声。
橐橐、橐……
起先是两种声音,然后, 脚步声慢慢地融合在了一处, 变成了一般脚步。
橐、橐, 同步而和谐,奇异地敲击这两人的心扉。
阿风有些不太适应这样奇异的安静,有意想找些话来说, 却苦于嘴笨。
她有点羡慕地看向方梦白。
失忆的人就是从容。
方梦白却极为悠然闲适的模样,步月而行, 漫步在月华之中。
他面上泛着很淡的微笑,仿佛触目所及的一切都是如此的优美,和谐,令人心情愉悦, 哪怕他不久前才受了不轻的伤, 面色还很苍白。
伤……阿风猛然回神,瞥见他受伤的左边肩头,“方道友……”她抿了抿唇, 犹豫问,“你的伤……不要紧吧?”
方梦白一愣, 低头瞧瞧自己的肩膀,仿佛如梦初醒, 抬头又摇摇头, “已经包扎过了……不碍事的。”
阿风脱口而出:“可要我帮你瞧瞧?”
方梦白又一愣。对上她眼底不加掩饰的真诚与担忧,他仿佛一下子从方才那如梦似幻的感受中惊醒了。
阿风刚说出那句话就后悔了。三年夫妻之情不是假的,关心方梦白几乎成了她下意识的本能。
方梦白果然又摇摇头:“多谢,但, 不必。”
他赤裸裸地拒绝,阿风脸颊一下子尴尬地烧红了起来,闷声为自己辩解,“我出身仙霞,虽非医修,却多少也懂些医术。”
“我不是瞧不起少侠,”方梦白温言说,“只是,不方便。”
不方便?阿风问:“为什么?”
方梦白道:“因为你是升鸾的心上人。”
阿风一愣。
方梦白话说出口,也情不自禁沉默回味。
是啊,眼前的女孩子是贺凤臣的心上人。奇怪的是,他心底为何有种空落落的滋味呢?
是因为羡慕吗?方梦白想,爱情是美好的,他羡慕这一对男女仍有爱的能力?
就像是一个早已决定独身的人,瞧见路边一对恩爱的小情侣,也会情不自禁为这人与人之间的真挚感情所感染微笑,心想着真好啊。
阿风脱口而出:“你误会了。”
方梦白:“误会?”
阿风摇摇头:“我跟贺道友之间……没有那样的可能的……我目前没有那样的想法。”
方梦白不以为意地淡笑:“是么?那他有的苦头吃了。”
他说着,转身继续向花园里走去。
阿风静静地跟在他身后。
方梦白时不时,会同她闲叙寒温,问一些无伤大雅的小问题,譬如,今日菜色她觉得如何,她的师门是什么模样,她年岁几何。
阿风:“二十六。”
方梦白微讶,嚼字,“二十六?”
阿风:“嗯。” 她也有点恍惚,时间过得真快,五年时间一晃而过,可对于自己已经二十六的事实,她仍没有太大的实感,她的心理年龄仿佛比同龄人缓慢许多。
方梦白赞道:“果真英雄出少年。”
阿风:“……”她差点忘了,二十六在修士看来真的算是少年英才了。
方梦白从她口中得到了不少有关她的信息,可阿风却没有得到一星半点有关他的。
或许是她其实对他已经足够了解,没有什么值得询问的地方。
也或许是,方梦白,或者说如今的方丹青,是个边界感极强的人。
他温和,疏狂,身上仿佛有种令人信服的魔力,令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亲近。
就仿佛天边那轮明月,毫不吝惜地将自己轻柔皎洁的,月辉抛洒向天地万物。
可月亮自己却高悬于天,里头是沉寂了万万年的冷。
阿风清楚地感觉到气氛其实已经改变了。或许是从她主动出言要为他包扎起,就无意间越了界。
从刚才起,那原本悠然,闲适的气氛早已消散了无影无踪。方梦白虽与她闲话着寒温,但言行举止已多了一番不易觉察的疏离。
她能够觉察,只因她曾是他三年的枕边人。
两人又慢慢绕着花园走了一圈,又一阵夜风吹来,方梦白的面色肉眼可见得苍白了一层。
阿风迟疑:“方道友,你面色不好……时候不早了,可要我送你回房?”
方梦白这一次没有拒绝,温言道:“多谢你。看起来已经是丑时了,与少侠在一起,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踏着月色,两人回到了幽篁。寒风吹动竹影潇潇,婆娑有声。
方梦白的脚步却在幽篁院前蓦然顿住。
阿风微讶:“方道友,怎么了?”
方梦白神情郑重:“有人在院内。”
阿风一愣:“谁?”这个点会有谁过来?
看方梦白的反应,也不像贺凤臣,或者白鹿、太一的弟子。
方梦白轻声:“瞧瞧就知道了。”他一马当先,迈了进去。
阿风不明所以,紧随其后,最先听到的是一串如流水般咚咚的琴音。
琴音错落有致,琴曲优美。
方梦白脚步又一顿,若有所思喃喃,“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
他露出恍然,无奈,唇角甚至也泛起抹苦笑。
阿风不明所以,随他看去。
幽篁院的中庭,是一张石桌几张石凳。潇潇的竹影便洒落在不远处,供人赏玩。
月色朦胧,一道窈窕身影怀抱月琴斜坐,指尖不断拨弹出清脆琴音。
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出现这样一位美丽的月琴娘子,个中代表的含义已不言而喻。
阿风的面色一时变得极为尴尬。
方梦白的脸色也很尴尬,他苦笑说:“恐怕是那位城主的主意,让你见笑……”
阿风:……阔别五年,亲眼见证权色交易,前夫被接待嫖1娼什么的……
方梦白已走上前,温声发问:“娘子是?可是城主让你前来的?”
那位月琴娘子慌忙抱琴福了福身子,细声细气说:“见过方道友,奴家蕙仙,遵城主之命前来伺候郎君……”
方梦白:“替我转谢你家城主的好意,我这里不用你伺候,下去罢。”
蕙仙抱着月琴没有动,眼含胆怯瑟缩,脸上露出极为难的神色。
“可是……是城主让我过来的……”
方梦白也露出极为难的神色,“……抱歉,可方某一个人起居惯了,并不习惯有人在身边。”
蕙仙仍一动不动,将目光望向了他身后的阿风。
从刚才起就一直旁观了这一切的阿风:“……”
……她应该在车底,不应该在车里。
方梦白循蕙仙视线,跟她四目相对,撞了个正着,他脸上那副气定神闲的温和也变了,变得有些窘迫。
“咳。”他轻咳一声,“让少侠见笑。”
阿风猛摆手摇头:“人之长情。”
蕙仙哀怨地咬紧了唇瓣。
目光灼灼,令阿风也无法坐视不理,她想了想,问,“你是不是怕城主责罚?”
蕙仙目光一闪,明显向后瑟缩了一下,眼神黯淡了下来,“……方郎君若不要我,城主只会责怪我伺候不力……”
方梦白插嘴道:“你不必害怕,如实回禀就好,就说是我的意思。”
阿风:“对,实在不行,我可要陪你走一趟。”
方梦白忍不住抬头瞧了她一眼。
阿风:“?”怎么了,难道是觉得她插话插得太自然了吗?
她插话插得的确太过自然了,自然到方梦白起初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她说完,方才回过神来。
他在白鹿一向受师弟师妹们尊敬爱戴,别有一番温和的威严,使他说话时,旁人保持安静便已成下意识的行为。
可阿风却没有一点敬怕的意思,她语气自然,她与他两终语气,两样嗓音,却如同源的流水一般,奇异的,脉脉地交织在一起,汇合成一股水流,一直淌入了他的心底。
方梦白定了定心神,又低下眼,好言劝慰,“没错,那位少侠说得不错,我可以陪你走一趟。”
按理说,话说到这个份上,蕙仙总该松口气让步了。
可她仍没有动,脸上露出微妙的迟疑之色。
阿风没有忽略那古怪的迟疑。天性的直觉,令她觉察出了不对。
“小心!”
银光飙起的刹那,阿风脱口而出。身体下意识的动作更快于语言一步!
蕙仙指尖在琴弦上一抹,勒指间,丝弦竟被根根拔下,成杀人利器。
可惜她的动作还是慢了。
阿风持剑,拱卫在方梦白的身前。
剑光一闪而过,琴弦刹那间被剑光断成纷纷扬扬的数截!
蕙仙与方梦白面色齐齐一变。
蕙仙是因刺杀失败,面色惊恐。
方梦白是没想到这个陌生的少女,竟能为了自己再次豁命相护。
他的动作也很快,就在阿风出剑的同时,方梦白也出了剑。
那断裂的琴弦之中,有一大半也是他削断的。
方梦白如今暂时无暇去探究阿风的行为理由,他向她郑重道歉,“少侠又救我一命。”
阿风松口气:“没事……”
方梦白收剑,瞧向瘫倒在地的蕙仙。
她秀美的面色已成一片灰白,神情恐乱。
“是谁派你来的?”方梦白平静地问了第一个问题。
蕙仙低头:“没有谁……是我自己要来的。”
方梦白又问出第二个问题:“天同是你什么人?”
蕙仙一怔。
方梦白问出第三个问题:“嗯……他难道是你的恩客?”少年微微一笑,“想不到,丑如夜叉如他,竟也有红颜知己痴心以待。”
蕙仙咬牙:“……嘴里喷粪的臭小子!谁叫你侮辱他的!”
三个问题,这场刺杀的目的已经昭然若揭。
夜色已深,方梦白没有再惊动贺凤臣,只着人暗中通知了伏戎城的城主。
城主闻言,慌忙赶来。这是个体态臃肿的胖子,忙不迭弯腰赔笑,活像只球。
蕙仙被带下去。
城主战战兢兢,汗如雨下,也不敢伸手去拭。
一只雪白秀气的手,递来一方干净,含有药香的手绢。
城主怔怔对上少年温柔,不忍般的视线,“谁也不愿意刺混入府邸,如今的局面,不是你我都愿意看到的,要怪只能怪刺客太过狡猾。”
城主接了那手帕,抖若筛糠地擦着汗,“……多谢,多谢道友体谅,小的回去之后务必严加整顿府中的戒备……绝不再让此事重演。”
少年秀眉弯目,脸上露出一种菩萨般悲悯之色,“是不必重演了……那刺客,也是可怜人……”
城主连滚带爬地,磕着头走了,脸上神情倒不像是看到了天菩萨,活像见了鬼。
他二人说话的时候,阿风则被方梦白安排在了里间等待。
方梦白并没有让她等待太久。
少年回到里间,不加掩饰地吐出一口气,走到她身边端起茶盏一饮而尽,苦笑说:“劳你久等。”
阿风一愣:……那个好像是她用过的茶杯。
方梦白全无觉察,一口气便牛饮而尽。搁下茶盏时,才注意到她神色古怪。
他一愣:“怎么了?”
阿风回过神,摇摇头,企图遮掩过去,“没什么……”
可方梦白又是什么人,回忆她目光落点,后知后觉瞧了眼自己手中的茶盏,顿时,失了惊。
“……抱、抱歉……”方梦白面色红了,手忙脚乱地搁下茶盏,仿佛捧着的不是杯子,是块火炭,“我……我方才渴极,未曾注意。”
阿风似乎也被他脸上热意传染,言语也磕磕绊绊起来,“真没事……修士,不在乎这些。”
“对了,蕙仙当真不是那个城主派来的吗?”她主动提起正事转移话题。
方梦白松了口气,循着她的话头继续说:“此人生性懦弱,几无可能。”
说话时,他青衣下面又缓缓洇出大片暗色的血迹来。
阿风讶道:“你受伤了?”
方梦白一愣:“……或许是方才出剑太急,伤口崩裂了。”
阿风小声:“要我给你瞧瞧吗?”
对上方梦白微讶的视线,她小小声说:“方道友,这回可不要再拒绝了。”
少年又是一怔,对上他视线,他秀目一点点,慢慢弯出个漂亮的月牙儿形:“那就有劳少侠,三救我性命。”
第87章
拜入仙霞之后, 药箱是仙霞弟子随身携带在芥子囊里的。
阿风的医术虽然半吊子,但处理外伤已经足够了。
“方道友,上衣, 脱掉。”
方梦白犹豫了一刹, 但很快, 便洒脱一笑,将上衣尽数褪去,露出赤1裸的上半身来。
少年身材劲瘦, 骨肉匀亭,肌肉紧薄, 线条流畅而优美。可在那白玉般的躯体之上,却错综交织着数不清的旧伤痕,一道叠着一道,剑剑刻骨, 刀刀致命。
最新鲜的一道, 便是今日对战天同时,被长戟在肩膀斫出来的一道伤口,伤口已经崩裂, 不断渗出血来。
阿风捧着绷带,伤药等物什, 看得呆立在原地。
方梦白柔声:“怎么了?吓着你了是不是?”
阿风的鼻子已经酸了,眼眶也微微泛红, 她低下头, 急促地掩饰了一句,“没有……就是没想到道友受了那么多伤。”
方梦白:“嗯,这么一瞧,似乎是有点多, 不过,过去太久,我自己都没什么印象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可阿风却心如刀割。
她不敢暴露出蹊跷,未免他怀疑,甚至只能低着头,连嗓音也刻意冷淡了不少,“道友,忍一忍,我给你上药。”
其实,便是她不提提醒,方梦白也不会因为疼痛而失态。他神色平静,仿佛那正遭受折磨的身躯不是自己似的。
甚至于,阿风的反应都比他的反应剧烈一点。
哪怕她竭力去掩饰了,方梦白还是觉察出了她的心痛与难受。
眼前的女孩子,嗓音微颤,眼角也微微泛起湿润的红。
这让方梦白既惊惑又迷惘。
他们相识不过一日,她为何……反应会如此激烈,仿佛刀砍在了她自己身上一样?
还有方才在庭院里,她又一次豁命相救,便是再有侠义精神,也不至如此舍己为人。
方梦白想不明白,更不明白的是,为何瞧见她泪盈于睫,强行忍耐的模样,他心底竟会感到一阵战栗般的惊痛呢?
烛花“啪”地轻轻爆开。
阿风精神高度集中,全神贯注地处理着眼前的伤势。
确保每一处伤口都重新清创,撒上药粉,裹紧绷带之后,她这才松口气。
鬓角的汗水随同烛泪一起落下。
她能觉察到方梦白惊异的视线,她并没有打算解释。
从重逢到现在,她所做的一切,皆出自于本心。她也没有打算再跟方梦白再续前缘。
她只是想对他好一点,或许是旧情难忘,或许是补偿,对他好一点,仅此而已。
她包扎时,方梦白一直目不转睛地瞧着她,他看得很认真,出神。
直到她直起身,“好了。”
方梦白才如梦初醒,他静默了一会儿。
阿风不解地瞧见他神情有些怔忪,复杂。
“方道友?”
方梦白回神,嘴唇动了动,愣了好一会儿,没有忍住。
问:“风少侠……”
少年秀目里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你与升鸾是如何相识……”
这是,二人甫相识起,方梦白第一次问出如此逾距的话题。
在此之前,他问的问题大多无伤大雅,既不牵涉她的隐私,更不会牵涉他自己的。
他一向是个注重边界与隐私的人。
隐秘是需要交换的。
问了对方的,就需要交付自己的。
阿风一愣。这个问题的确有点考验她临场应变的能力了。
“就是曾经在太一观做过一段时间的杂役……因此认识了。”她干巴巴地顺着贺凤臣当初编出的借口继续说。
方梦白:“冒昧多问一句,道友当初又为何下山?”
阿风:“原本做杂役只是个过渡,找到了更合适的师门,自然还是要以求仙问道为志向的。”
“原是如此。”方梦白若有所思微微颔首。也不知信或是不信。
但少年冲她仍露出个柔柔的笑:“少侠并不拘泥于眼前一时的安稳,胸怀大志,年纪轻轻便习成如此剑法……果真是少年英才,这剑法,似有升鸾影子,是得了升鸾指点吗?”
阿风不明白他为何一口一个升鸾,跟贺凤臣就过不去了。她剑法中的细节是瞒不过去的,因而干脆大方承认:“略得指点。”
经过这一晚上的折腾,此时天光已微微亮。
阿风收拾了瓶瓶罐罐,正要起身告辞。
方梦白却歉疚道:“劳烦少侠一晚上,着实过意不去,怎好再麻烦少侠。
“天快亮了,与其再来回折腾,少侠不若便在这幽篁院内歇下罢。”
阿风吃惊:“这……于理不合。”
方梦白淡淡道:“你我修士,不妨事,少侠住东厢,我去书房……更何况这院内还住了其他弟子。至于令弟那边,我会请人代为通传。”
操劳了一晚上,阿风也的确有些累了,不想再多折腾。便顺水推舟应了下来。
方梦白送她进了东厢房,却并未入内。站在门槛外同她温言辞别:“少侠好好休息,好眠。”
阿风放下床帐,沾上枕头,不知不觉昏昏沉沉睡去。
她这几日因为忧虑仙霞派的困境,又经历过这两场交手,实在是身心俱疲。一睡,便睡到日上三竿。
等她醒来的时候,门前却多了两个白鹿的女弟子。
她们自称是受大师兄的嘱托前来照顾她。
方梦白很谨慎,出了蕙仙这件事,城主府里的仆役他已尽量能不用就不用。
他领队,素来亲和,同师弟师妹们同寝同食,若有忙不过来的时候,彼此之间也常互相照应,搭一把手。
“方道友呢?”阿风忍不住问。
那两个白鹿女弟子笑道:“在书房跟贺道友议事呢,大师兄跟贺道友先后来瞧过少侠,见少侠还在睡,特嘱咐我们不要打搅。”
阿风诚恳道:“多谢二位姐姐照拂。”
她们外貌普遍少年,年龄却普遍几十起步,叫声姐姐总没错的。
那两个白鹿女弟子顿时笑得更真心了。
阿风没有去书房找方贺二人,她先回鹿鸣院见了叶凌云。二人梳洗妥当,穿戴整齐之后,这才一齐联袂拜见。
方梦白正在书房里,同贺凤臣商定下一步的计划。
南辰六星君,已去其四,唯余天机,天梁二人仍不可小觑。
听闻阿风拜见,方梦白微微一笑,搁下毛笔,“是阿风少侠。”
贺凤臣挽袖提笔,原本正在地图上做标记,闻言,毫尖落下一大团墨渍,晕花了纸上的山脉河流。
方梦白也看到了,惊讶着打趣说:“升鸾,如此不小心,可真不像你。听闻心上人来了,道心便乱了吗?”
这张地图明显已不能再用,贺凤臣眉尖微微蹙起,将图画揉成纸团,“……昨夜,她是在幽篁院歇下的?”
方梦白一愣,面色尴尬:“……升鸾,昨日劳阿风少侠再救我性命,天色太晚了……”
他苦笑说,“我委实不好意思再令阿风多奔波劳累了。”
贺凤臣闻言,静静地“嗯”了一声,无可,无不可。
方梦白心里却有些乱,他轻轻吁了口气,摇头暗叹自己不该。
是不该明知贺凤臣心悦于她的情况下,昨夜仍同她月夜漫步?留她在幽篁院歇了一夜?
还是不该心虚?
面对贺凤臣,他当更坦然才是。毕竟,阿风救他性命,他正常招待,何错之有呢?
方梦白很快便调整好情绪,更将自己方才一刹的心虚归咎于一夜没睡好的精神恍惚。
阿风进了书斋,先唤了一声“贺道友”,这才又转向方梦白,“方道友。”
一夜未睡,方梦白的微笑仍然楚楚清爽,温煦有礼:“风少侠。”
贺凤臣细细凝视她,关切道:“嗯。阿风你昨夜睡得可还习惯?”
阿风诚恳说:“城主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潜心搜刮打造的府邸……如此锦衣玉食,就没睡过这么好的觉。”
此言一出,方梦白忍俊不禁,贺凤臣也淡淡弯唇。
这是真的,自打入府之后,吃的,喝的,用的,五一不精,无一不美,这挥霍着民脂民膏才能有的物质享受,如何不安逸舒适?
方梦白轻叹:“这锦衣玉食,享受一晚也就罢了,长住下去,良心不安,非我辈所能消受。”
贺凤臣也沉默:“南辰治下这百年来,横征暴敛,敲骨吸髓,苦了城中百姓。”
这话题毕竟太过沉重,也非一时可解的。阿风有意活络气氛,便换了个话题,问:“二位道友在忙些什么?”
方梦白意会了她的好意,一弯唇:“嗯……有的忙,在确定下一步的作战计划,以及肃清城内天同残部,人事的任命、管理,粮草、赋税……”
方梦白:“我打算暂留一批人马在城中,至于我跟升鸾,自然还是要带领大部队向南辰进发的。”
这些都属于阿风的知识盲区,也不是她能随意置喙的。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处理。
……更何况,萍水相逢,今日就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当方梦白问出她跟叶凌云后面的打算时。阿风不假思索,和盘托出,“多谢二位收留我们这一夜,但师门有难,休整这一日已经足够了,我跟师弟还是要先往拜访无忧真人。”
贺凤臣道:“管事尚未给我消息,若有消息,我玉牌通知你。”
阿风:“多谢。”
方梦白闻她二人要走,愣了一下,有点惊讶,但很快又成了然的遗憾,“师门危急,我若强留道友在此多加盘桓反倒是害了道友……”
他有些为难:“只可惜我目下分身乏术无法援手……”
阿风忙道:“道友太过客气了,道友与我……非亲非故……你自己的正事要紧,我们师门的内务,我们师门自己可以解决。”
方梦白摇摇头:“不知道友通讯符文是何?互留个符文,若有能用得上方某的,也好随时联系。”
阿风一愣,顿时有些犹豫。
当初,她已下定决心退出方梦白的生活……互留通讯符文,无疑又有可能牵扯出许多事来。
……不过,从昨天她城门出手救人那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她跟方梦白的缘分又将缠绕在一起。
这难道是天意吗?
也罢,阿风想了想,她是个普通人,并非高贵冷艳,冷漠无情。
缘分缠绕便缠绕,人与人之间的感情,并非只有爱情。
亲情,友情……曾经的相知相遇,相依相偎,早已深深融入了她的骨血。
修士修道,当以砥砺道心为第一要务。要面临的也就是所谓的心魔,或者说各自的人生课题。
唯有解决了心魔,人的思想,境界方能跃升入一个崭新的高度。
五年前,她羞愧之极,狼狈地夹着尾巴落荒而逃。
曾经逃避可耻但有用的人生课题再一次摆在面前,天意要求她迎难而上,勇敢地去直面问题,继而解决问题。
“也好。”想到这里,阿风心里已经一派坦然清明,她掏出通讯玉牌递给方梦白,“道友可在此留下自己符文。”
要是阿白无法恢复记忆,她会将他视作自己的朋友对待。
若他恢复记忆,她也会郑重跟他道歉,爱情也好,友情也罢,认认真真去处理她曾经造成的烂摊子。
贺凤臣静静坐视他二人交换了通讯符文。
做完这一切,阿风拉着叶凌云跟二人道别。她本来还有些担心以贺凤臣的性子会阻拦她的离去,或者要求与她同心。
没想到,贺凤臣仍然保持了极大的克制,只略略颔首,沉声交代:“若遇难处,可随时求助我与方丹青。”
阿风怔怔对上贺凤臣的视线。
贺凤臣垂眸,轻声强调:“阿风……不要逞强,我一直都在。”
或许是知晓五年前他太过炽热的爱意形成了对她的无意识的逼迫,带给了她许多的压力,如今的贺凤臣待她明显比从前克制许多。
心里似有一阵暖流脉脉流淌,阿风鼻尖一酸:“多谢你……贺道友……”
贺凤臣淡淡颔首:“去罢。”
话虽如此,凝望她离去的身影却目不转睛。
他一直注视着她跟叶凌云退出了书斋,背影一点点消失在了长廊尽头。
漆黑的眼珠,凝在雪白的巩膜,眼神如汩汩冷泉,极为清澈、好看。
“既然喜欢,为何不追上去?”方梦白的柔和的嗓音打断了贺凤臣的思绪。
贺凤臣淡淡道:“你也有好感,为何不拦她。”
方梦白一怔。
第88章
贺凤臣改用那双清黑明锐的眼珠凝视着他:“玉烛, 你对她有好感不是么?”
方梦白失笑:“这算是试探?”
贺凤臣沉默半刻,淡淡说:“你我是朋友。志趣相投,兴味一致方能为友。我从不否认你我的相像。”
方梦白淡淡微笑, 拿起桌上半干的毛笔:“看女人的眼光也一样?”
贺凤臣:“我们一直很像。”
方梦白悬腕提笔, 笔尖在纸面流泻下一行行娟秀遒劲的小楷。
这个字迹, 曾作出一条又一条的批示,排布下一条又一条精妙的作战策略,一点又一点搅动着仙人界的局势。
墨色的字迹, 在日光的照耀下,竟反射淡淡朱红。可提笔的少年, 指尖依然秀气雪白,仿佛不染尘埃。
“升鸾,这真不像你。”方梦白轻声道,“放心罢, 我对阿风少侠并无那个意思。”
贺凤臣:“你喜欢她。”
方梦白:“我喜欢很多人。师尊、薛师妹、林师弟……”
“欣赏不同于爱慕。”他早成腹稿, 一落笔,便思路无碍,运笔不停, 挥毫泼墨,一气呵成, 一连作出了十多条的批示与建议。
方梦白抬起眼,语气平和。
贺凤臣顿了顿:“方丹青, 你可曾想过再娶?”
方梦白没有着急回答, 他先将这些公文一一收拢整理,走到水盆前,掬起一盆水,很认真, 也很仔细地清洗着指尖沾染的一点墨渍。
他慢慢地洗着手,一边洗,一边想,这才缓缓开了口,语气很郑重,“你们曾言……我曾有过一位前妻,正是因为她,我才服下断情丹。”
“我虽不知此事详细,却也知晓婚姻之中出了问题,非一人之过,多半是两个人的问题。”
他笑了一笑,“我未曾想我竟会成婚,但这段失败的婚姻,似乎也证实了我并不适合成亲。有这一段失败就够了。”
贺凤臣没有再开口,他方才那席话本就为试探。
这五年下来,他同方梦白的关系早已没那般剑拔弩张。或者说,只要阿风不在,他们仍是志趣相投的好友。
他不可能再多嘴告知他真相,破坏如今有利他的局势。
只要他不知道,他们永远都会是朋友-
告别了方梦白跟贺凤臣之后,阿风同叶凌云再度踏上了前往嘲风山的道路。
她们上午出发,行进了半日,下午的时候,她就收到了贺凤臣的消息。
那位管事传讯回来,无忧散人答应施以援手了。
叶凌云难掩喜色:“太好了!若能得无忧散人相助,咱们宗门之危可解了!”
阿风的神情看起来却并不像高兴。
叶凌云对她已十分了解,心里一个咯噔:“阿风,你有别的担心吗?”
阿风犹豫点点头,“可能是我多想了。之前玉牌传讯他就没给过回复。而今突然答应……只怕是看在贺家的面子上勉强为之……恐怕不会尽力。”
叶凌云闻言,一颗心也沉了下去。
他完全明白阿风的担忧。
“但二十二年前,无忧散人以亲戚的身份,以修为停滞的名义,向掌教借来宗门至宝定波珠。
“仙霞有恩于他,这点是毋庸置疑的。若他不肯援手,咱们也一定要把定波珠要回来才是!”
二人一番交谈,已下定决心。又经过一夜长途跋涉之后,两人终于来到了嘲风山,见到了无忧散人。
无忧散人是个保养得宜,穿着考究,样貌英俊文雅的中年文士,最引人注目的是他那一把胡须,乌黑油亮,显然是每一根都下了大功夫。
他客气地将二人引进了洞府,热情地接待了两人。
几根煌煌的巨烛被点亮,丝竹管弦声起,俊美的仙童仙子们捧着金银玉器鱼贯而入,盘中用不尽的山珍海味,杯中斟不完的琼浆玉液。
就连叶凌云跟阿风也不禁怀疑起他二人之前的担心十分是杞人忧天。
这般大的排场,难道只为招待他们两个小辈?
席间,无忧散人态度亲和,频频打探起阿风跟贺家的关系。
这也是无可厚非的。阿风并不介意。
她干脆用了之前贺凤臣的理由,“曾在太一观做过一段时日的杂役……因而结识。贺道友平易近人,愿意帮我们传话。”
无忧的脸上隐约掠过一点失望跟轻蔑,但转瞬即逝,被很好的隐藏起来。
“原是如此,这么看来,那位贺少主果然是个好人。”无忧微笑着举起酒杯,“阿风,你也不要太单纯,改日定要好好上门谢谢人家才是。”
阿风点点头:“这是自然。”
无忧便又继续招待吃喝。
酒过三巡之后。
阿风跟叶凌云都已经有了醉意。
这样下去可不是办法。
他二人交换了个视线。都觉察出了无忧对于仙霞之危的避而不谈。
最后,还是阿风不得不去充当那个扫兴的人,谦逊礼貌地问:“师叔,宗门如今深陷危机,不知我们何时才能启程?”
她的话果然扫了无忧的兴致,他的笑一瞬淡了下来。
但很快,又温和地笑了,“不妨事的,有师叔在,你们还怕那赵家?你们远道而来,一定累极了,且休息一天,明日再说也不迟。”
他语气温和,但身为长辈,言语间透露出的意思却毋庸置疑。
阿风跟叶凌云都不好反驳,只好遵他的安排,在散席之后,被分别请入早已布置好的卧房。
房内点燃着名贵的奇香,就连家具也散发着淡淡的清雅芬芳,被褥更是以一种奇异的布料缝制的,软得像云。
伺候她的侍女露出极为自豪的表情,“我们散人是最为风雅讲究的,别小看这里的任何东西,哪怕就一只杯子也大有门道呢。”
阿风不置一词。侍女走后,她摸出传讯玉牌,将今日的见闻,事无巨细,统统都报备给了掌教沈仙容。
第二天,阿风特地起了个大早,以为能请无忧动身。
没想到侍女传来消息说,“散人被朋友请去了。朋友似乎有急事,需要散人相助。”
给无忧的玉牌传讯向来是没有音信的。阿风跟叶凌云不得不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到了傍晚,无忧这才扛着钓竿姗姗来迟,瞧见他二人,又是极为惊讶歉疚的模样。
说起行程,又说朋友的事还没解决,明日还得跑一趟。
阿风二人这一等,就是三天。这三天时间里,无忧总能以各种各样的理由,延迟推脱着行程。
阿风跟叶凌云只能聚在一起商量。
叶凌云:“看来他根本就没想过帮咱们,不过是看在贺家的面子上不好拒绝,只能硬拖罢了。”
阿风:“我们来这三天,能看出来他吃穿住行极为讲究……这人是个极度追求享受,自私,惜命的人。恐怕没有实打实的报酬,他不会出手的。”
叶凌云:“难怪他那日询问你跟贺道友的关系!阿风,现在怎么办?”
阿风道:“这几日的见闻我都已汇报掌教,掌教说,他不肯来,不勉强他,但定波珠一定要拿回来。”
叶凌云微感不平:“……如今看来,也只能如此了,真是错看了他。”
仙霞的事不能再拖了,作出决定之后,阿风就直接上门,堵到了无忧跟他要珠子。
定波珠是仙霞宗门至宝,具有聚灵养气,延年益寿的功效,随身携带都能让修为攀升一大截。
无忧当然不肯交出来,没说两句就要走。
阿风也没跟他客气。
她先出剑,剑光拦住他的去路。
随后面色冷静道:“反正已经麻烦了那位贺少主一次,我也不介意再麻烦他第二次。前辈不过是仗着我门中长辈不在,欺负我们年幼,不肯还宝。不知如果请贺少主帮忙讨要,前辈肯给还是不肯呢?”
无忧面色遽变。他不太信她能请得动贺凤臣,可阿风的剑光又的确有回雪剑的影子。
他不敢赌这个可能性。
就因为他极度自私、惜命,生怕损害到自己一点,才不肯援手仙霞,又怎么敢赌冒犯贺家的可能呢。
阿风态度坚决,剑光凛然。
无忧无奈之下,只能屈服,将定波珠交出。
阿风跟叶凌云拿到定波珠后,当天就马不停蹄往回赶。
三日之后,就赶回了仙霞山。
赵家的人,仍聚集在山门前,讨要着说法。
他们在山门前驻扎,摆下飞舟、帐篷、芥子屋。
阿风二人没有惊动他们,仍沿着从之前离开的那条小路,悄然回到了宗门。
回去之后,先拜见了掌教沈仙容。
仙霞上至宗门长老,下至杂役大爷大妈,阖门代表都聚集在正殿里议事。
沈仙容轻叹:“无忧……全身远害……果不出我所料,还好定波珠要了回来。阿风,凌云,”她说,“难为你们跑这一趟,辛苦你俩了。”
沈仙容是个温婉好性乃至有些懦弱的女子。
可仙霞的战堂堂主沈宜却是个暴脾气。
她皱眉说:“赵家聚众闹事多日,无非就是贪婪咱们门中那些灵丹妙药。昨天我们才见过赵立诚……”
叶凌云:“赵立诚?沈师叔你们见过赵立城了?他怎么说?”
叶凌云口中的赵立诚,是赵家家主赵立德的亲弟弟,也是赵家的二把手。
沈宜冷笑说:“他们倒是会装大度。说这么僵持、也不是个事儿,但人被治死了的仇又不能不报。
“让我们这边出三个人,跟他们那边三个人对打,打赢了,一笔勾销,打输了,要我们丹库。不就是欺负我们阖门医修,难道还真当咱们仙霞无人了?!”
阿风:“沈师叔,你们答应了吗?”
第89章
沈仙容面容愁苦, 又叹了口气:“答应了,不答应又能如何,具体分出丹库里多少药, 还可以慢慢商议, 总归还能慢慢炼回来。
“若让他们一直堵门……咱们仙霞自己不方便也就罢了。只担心那些远道而来求医的散修、百姓有个万一……还有门内那些正在救治的病患, 有几味草药已经短缺了……”
阿风,叶凌云,沈宜等众人:“……”
沈仙容还在叹气, 众人却不约而同瞧见掌门身上的神圣光辉。
叶凌云恨铁不成钢:“掌教你就是心太善了!才被那些恶人拿捏。”
阿风:“事已至此……比武定在哪一日?派中可有人选了?”
沈宜皱眉道:“说到这个,阿风, 我正需要你的帮忙。你也知晓,我们仙霞都是医修,实在是无人可用。”
阿风毫不犹豫:“当初多亏师叔你们收留,但凡有用到我的地方, 我一定尽力。”
沈宜唇角溢出抹淡笑, “你跟凌云都还小,还不至于让你们小孩子来挑大梁,三对三, 我打算用昔日田忌赛马的法子搏一搏。”
沈宜道:“这次比武,说是切磋交流, 因此宗门长老不必上场。赵家派出的三人,分别为赵宙、赵畅、赵乾。”
“你要对上的赵宙, 他修为是三人之中最强, 不必赢,确保自己性命无虞就好。”
沈宜道:“而我们这边,会派出你秦香洁师姐对上赵乾,叶芝师兄对上赵畅。”
仙霞派虽阖门医修, 能上场的小辈弟子太少,但也不至于真无人可用,秦香洁,叶芝二人的修为还是要高于阿风的。
沈宜轻叹:“你们三人是年轻弟子之中最强的,除了你们,我也不能保证像凌云他们上场的安危。”
“阿风,你虽不必赢,可赵宙的修为太强,你的担子也很重,一定要保护好自己,不要受伤。”
话已至此,她还有哪里不明白的呢?
阿风没有动摇,更没有退缩跟迟疑,果决道:“我明白的师叔,我一切都听你安排。”-
夜风吹动窗棂,吹得室内一豆残火狂舞不休,吐出最后一口余力,光芒大放,又在风过之后迅速黯淡了下来。
方梦白冷汗涔涔从睡梦中惊醒。
少年独对灯火,愣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
胸腔内残留的心跳余韵,如打雷一般,一拍又一拍,震荡过四肢百骸,席卷过心肺。
“阿白”
梦里,仿佛有个女孩子清脆的呼唤。
“阿白”。
阿白。如此亲昵的称呼,难道是他那个无缘的前妻?
他少失怙恃,幸得师尊孔青斋抚养,于白鹿学宫安然长大成人。
恩师慈爱,同门友爱,再没有比这更温暖的所在了。
可方梦白心里却很清楚,他如今在白鹿学宫得享大师兄的地位,离不开他人生头几十年苦心孤诣的经营。
这世上,人与人之间,哪里有什么无条件的友爱呢?
少时亲耳得知父母双亡的消息,他便知晓,他已成最轻贱的,无根蓬草,若想回到从前优渥的生活,他只能靠自己。
因此,这些年来,他虽待每一个人都亲如家人,心里却很疏离淡漠,便是贺凤臣也不例外。
直到。
阿白这个称呼。亲昵之中又多几分小女儿的娇嗔,令方梦白感到一些古怪,一些惊异,尴尬,却又不受控制地于心头感到一阵酥麻微痒。
他本不在意那位“前妻”,可人于凄清的夜里,总会感到孤独,他情不自禁闭上眼,想贪恋梦中那残存的温暖。
那全心全意的信赖,连连同发肤、骨、血都相依偎交融的亲密,令他浑身发颤。
他情不自禁追寻,勾勒……
梦中那柔淡的倩影,也一点点变得生动……直到有了一副熟悉的眉眼。
方梦白面色霎白,倏地睁开眼。
阿风!他竟然瞧见了阿风。
他错愕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揉着额头,苦笑涟涟吐出一口气。
他真是昏了头。
脑子随便抓哪个女人入梦去扮演“前妻”不好,偏偏抓了兄弟的心上人。
或许是太累了吧。
毕竟他已经有几年都没睡好觉了。
自苏醒的那天起,他便在为同南辰斗争而奔波劳累。
当初亲手早就的北斗惨案,令他体内一直有残余的魔气,这些年来,魔气在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身心。他睡不好觉,也吃不下饭。
也不是没有一夜好眠的时候,但那只是极少数的幸运,或者说奢望。
仔细想想,最近片刻的安眠,似乎还是那位阿风少侠停留的一夜。
他见了她,回去之后,枕着案头不知不觉便小憩到了天明。
那真的是个很黑沉甜美的梦。美好到,方梦白现在想起,也忍不住微笑。
只是,想到方才那个梦,方梦白便笑不出来了。
他怎会梦到兄弟的心上人,还将兄弟的心上人梦作自己的前妻呢?
难道不过短短一面之缘,他就对她萌生出了不可告人的心思?
方梦白是个骄傲的人,骄傲的人通常都有自己的原则。
朋友妻,不可欺。
骄傲的人总是自矜身段,方梦白绝不允许自己对阿风意动,他的骄傲不允许作出这样的事,这并非辜负朋友,更是有违他的风度与体面。
方梦白对着那盏孤灯,沉思着,直到几声啁啾的鸟声将他惊醒了。
蓦然回神,阳光照在桌案上那卷半摊着的作战计划上,原来天已经亮了。
方梦白走到水盆附近掬起一捧凉水,整了整精神,正要去请贺凤臣来议事。
贺凤臣没等到,等到的却是孙邑来报。
“贺道君说他放心不下阿风道友,特托我转告大师兄,跟大师兄告个假……”
方梦白一怔,“是么?”
可他的心却不受控制在听闻“阿风少侠”的刹那,轻轻地,偷偷地,跳了一跳,仿佛被一只小手轻轻地捏了一把似的-
比武的日期暂定在六天后。
阿风接下了这个艰巨的任务。
长途跋涉之后的头两天,她先好好休息了一番,养足了精神。
第三天,第四天,抽出两天时间跟随沈宜、秦香洁、叶芝等人研究作战计划,进行短暂的特训。
又用之后的两天慢慢调理养气。
等到第六日。
仙霞山附近一处远离宗门的高峰,搭建起了比武用的擂台。
是日,天朗气清,风和日丽。
仙霞、赵家两派的弟子云集。
仙霞的弟子各去找了视野好的,适合观战的山头、巨石。
而赵家等级森严,低阶的弟子,只能站在地面的人群之中,踮脚延颈而望。
那些高阶弟子,宗门长老,却能够好整以暇地乘坐着飞行法器观战。
比武前的典礼上,赵家的二家主赵立诚发表了讲话。
他是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人,给人的感觉跟无忧很像,笑容只是他的假面。
他先缅怀了一下那死去的赵家子侄。
之后又说:“可我赵家也不是不讲道理。”
“赵家的子侄在贵派的地盘上丢了性命,我们不能不给自家弟子讨要个公道。”
他说起赵家的为难。
最后又说赵家做出了多少让步,同意这场比武中又吃了多少亏。
仙霞弟子都怒目而视。
赵立诚瞧见了仙霞弟子的愤怒,他一笑,并不放在心里。
谁人都能瞧出他对于仙霞的轻蔑。
仙霞的弟子们,愤怒,却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今日代表仙霞出战的阿风三人身上。
钟敲三遍。
比武开始。
阿风打头阵。
万声汹动,观者如潮。
说不紧张是不可能的。
在擂台对面,阿风瞧见了那位大名鼎鼎的赵宙。
赵宙是个一表人才的青年男人,但他的脸上有种跟赵立诚如出一辙的虚伪。
还有眼底那点轻蔑。
出乎意料的是,瞧见这点轻蔑之后,阿风的紧张奇异地消散了。
开打前,赵宙笑着,轻蔑地问:“我听说五年前你还不是仙霞弟子。让一个外人来代表参战,看起来仙霞是真的没人了。”
阿风面无表情。旁观过互联网骂战,这点攻击力她根本不带怕的。
“吾心安处是吾乡,仙霞能令我一个外人归心,怎么?你明明姓赵,身为‘内人’赵家却给不了你家庭温暖吗?”
赵宙有些诧异地笑起来,“我还听说,你们仙霞前些时日派了人外出求援。”
“怎么?没找到靠山?那位大能修士不肯来吗?”
阿风反唇相讥:“对付你们,需要大能修士吗?”
赵宙哈哈一笑:“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子。在这里逞一时的口舌之快又能如何?任谁都知道你们仙霞阖门上下不过是一堆草包!
“既然你们那个靠山不可不肯来。我劝你们还是索性直接依附了咱们赵家,求咱们赵家的庇护算了!”
若说上台之前,阿风还在思索要如何施行沈宜的计划的话。
可触及台下那些愤怒的,期待的目光,对上赵宙的轻蔑的视线。
阿风突然一下子就改变了心意,她突然就萌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却也足够激动人心的想法。
她想试一试。
她想赢。
输了也无妨。但要是能赢下这一场,后面秦师姐跟赵师兄的压力就会小很多。
阿风的指尖不由自主地摸到腰间的定波珠。
上台前,掌门担心她的安危,考虑到她年纪最小,便干脆将从无忧散人那里要回来的定波珠借给她佩戴。
在定波珠的帮助下,她周身的灵气正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地规律流淌着。
这一定程度上填补了两人之间的修为差距,也促使她暗暗下定了决心。
“闲话少说。”阿风深深地吁出一口气,剑光如白虹贯日,冲霄而起,“开始罢。”
第90章
赵宙作为赵家年轻一辈弟子中的佼佼者, 修为深厚。
阿风运转剑光,试探了几个来回,却只觉得剑光泥牛入水一般, 被赵宙统统化解了。
双方几个试探之后, 赵宙开始动了。
他的武器是一柄长枪, 枪出如龙,迅若奔雷。
阿风觉得自己的对手不是人,而是一座山。
一座巍峨的, 难以逾越的高山。而她想要征服这座山。
如果赵宙真的是一座山就好了,至少山是不会动的, 发挥愚公移山的精神迟早有一天也能将这座山挖空。
偏偏最要命的是,赵宙是一座会动的高山,会跑,会跳, 会携万钧的力量半空砸下来!
阿风格剑!
锵!
枪剑相撞, 枪身还在不断地下压,剑身颤抖,阿风的双臂也在颤抖!
砰!
她的双脚终于支撑不住这股巨力, 踏破了擂台的地面。
木质的地面四分五裂,木屑飞溅, 她整个人往下陷了进去。
就在这是,赵宙又动了, 他乘胜追击向下追刺, 枪尖不断发出一连串迅疾的,漂亮的枪花。
眼看阿风全身上下即将被戳出百十个窟窿。
阿风飞了起来。
千钧一发之际,她终于在狂风骤雨般的攻势下找到了一个喘息之机,飞了出去。
可就算飞了出去, 她也难逃赵宙的攻势。他的攻势太紧,太密,修为也太高,太深。
她不得不后退,一退再退,一直退到了擂台的边缘。
难道她当真就没有任何胜算吗?
不,不是的。
从入道以来,阿风所接触的贺凤臣、许抱一等人,都可谓当世的名家。
野路子与学院派最大的区别,或许便在于其战术素养。名门正派的教导
培养出了她极为敏锐的战局观。
或许她的修为跟身体反应跟不上,可她的战术素养绝对要比赵宙高好几个级别!
她一眼就能看出来赵宙的短板到底在哪里。迅疾的攻势,只是为了掩饰他机动性的不足。
偏偏阿风的剑术是很灵活的。
赵宙之所以开场就采取这样暴烈的攻势,
看起来,不仅她们研究过了赵家,赵家的人也将她们每一个人都研究了个透彻。
赵宙的枪气杀气太重,只有进攻,不断地进攻,太过注重力量,难免疏于了技巧与防护,失于粗疏。
阿风的眼睛微微发亮,大脑飞速运转:
如果她能抓到一个机会,她能不能,能不能反守为攻,逼赵宙反攻为守?
只要他开始防御,灵活性的短板就会暴露,那她就有获胜的希望!
枪气如疾风骤雨,不断泼洒而下。
阿风的□□一边左支右绌地狼狈闪躲,精神却一边高度集中判断着他枪势之中的疏漏。
温热的鲜血从她体内汩汩地流出,因为受伤的部位太多,她甚至已经分不清,也无暇顾及到鲜血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台下,沈宜等人的面色都变了。
“不是让她不要拼命?!”
“这到底怎么回事?!”
一个清冷淡缈的嗓音轻声作出了回复:“因为她想赢。”
沈宜一愣,下意识循着声音来源望去,瞧见了个俊秀得出奇的雪衣少年。
那少年白衣如雪,皙白如玉,姿态极妍,平静地瞧着擂台。
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沈宜一惊,透过他不同寻常的美丽,瞧出了他非比寻常的修为,“道友是?”
这是个淡漠得有些傲慢的少年。
可对上沈宜的发话,贺凤臣却垂着眼,无不谦逊地说:“在下姓贺,是阿风多年好友,见过前辈。”
擂台上的战斗还在继续。
贺凤臣说完,便将目光再度投向了擂台。他安静地瞧着台上激烈的战况。漆黑的眼底只有那个浴血奋战的小巧的身影。
“阿风。”终于,他开了口。
语气很轻,却奇异地,清楚地传到阿风的耳朵里。
阿风一愣,眼睛微微睁大了。
这个声音是……贺凤臣?!
她愕然抬眸,目光飞快地向擂台外梭巡了一圈。
美人之所以为美人,便是不论何时,不论何地,不论何种打扮,都能鹤立鸡群,令人一眼在人群中发现他。
哪怕越过千百的人群,贺凤臣沉静的目光仍与她隔空交汇了。
“走大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也停滞了。
在阿风反应过来之际,她的身体已经快于她的意识一步,提前作出了行动。
她脚步一转,踏向了大有位。
虽然不知道贺凤臣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阿风还是无条件地相信着贺凤臣的指示。
贺凤臣不疾不徐:“过无妄,切他下盘。”
在贺凤臣的指点下,阿风惊奇地发现,赵宙的攻势变缓了。
不,不是赵宙的攻势变缓了,是她逐渐从他的攻势之下挣脱了出来!
因为她的剑气重新变得舒展,灵活,才觉得赵宙的动作变慢了。
阿风双眼不禁微微发亮,正当她决心要一鼓作气,冲破赵宙的枪阵时。
突然,她远远瞧见了有几个赵家弟子朝着贺凤臣的方向走了过去。
他能将声音传入阿风的耳朵里,周围的赵家弟子自然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敢问这位道友高姓大名?”
面对众人来势汹汹的逼问,贺凤臣仍波澜不惊,平静说:“我姓贺。”
赵家弟子问:“那仙霞女弟子是你什么人?”
贺凤臣说:“是我好友。”
赵家弟子:“这位贺道友,台上还在比斗,你这样于理不合。”
贺凤臣偏头:“没有规矩说明我不能这样做。”
赵家弟子傲慢道:“那现在就有了,这就是我们赵家刚刚定下的规矩,你若不遵我们赵家的规矩,我们只好请你离开了。”
沈宜愠怒:“放肆!这是我们仙霞地界!赵立诚不要做得太过分!”
本以为一场冲突就要一触即发。
孰料,贺凤臣竟清清冷冷吐出一个字,“好。”
那些赵家弟子自以为恐吓颇具成效,趾高气昂,自大意满地扬长而去。
沈宜皱眉:“贺道友何必屈就他们,你是阿风的朋友,我们仙霞再不成气,也绝不会让客人受委屈。”
贺凤臣:“不需要。”
沈宜:“可是阿风……”
瞧见擂台上那血葫芦般的身影,沈宜又焦急又担心:“这孩子……怎么不听我吩咐。”
贺凤臣断定:“她已经明白了。”
沈宜一愣。
贺凤臣又将目光投向了擂台,眼睫动了动,“我相信她。”
沈宜为他的坚定感染,目光不自觉也望向了擂台。
阿风黑白分明的双眼微亮,仿佛清水下的石子,这让她呈现出一种孩子般的专注与干净。
贺凤臣说得没错,她的确已经明白了。
她是贺凤臣亲手教出来的,他已经为她指明了前路。至于这条路到底要怎么走,她心里早已有了计较。
哪怕没了贺凤臣的指点,她也已经意会了他的用意。
她的剑气一点点变得轻松,灵活。
无需贺凤臣的相助,也成功地挣脱了赵宙的包围圈。
这一下,当真如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一旦从赵宙的攻势中脱身,阿风就变成了一缕风。
或快或慢,或是柔和的杨柳风,或是凌冽的寒风。
山岳再巍峨坚固,也是无法撼动风的。
阿风抓住了她苦苦期盼的那一线机会,反守为攻,迫使赵宙不得不以守代攻。
只要他开始防御,他就已经落入了阿风的节奏。
长枪难以闪转腾挪的缺点,令他只能跟随风的脚步,不断地暴露出疏漏。
赵宙看到剑光,感受到剑风,它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不断涌来。
风无孔不入,无处不在。
他想要抢回节奏,可在此之前,他不得不去招架,他越想招架,风却仿佛戏耍他一般,越要从他指尖溜走。
他做得越多,就错得越多。
终于,那道剑气已经逼近他的面门!
暴涨的剑光将他眼前吞没成濛濛的白。
他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听见,感受到风的气息,犹如杀人的刀。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心悸,这心悸令他无暇他顾,只得仓促恐惧地喊出一句:“我认输!”
风突然停了。
剑光渐渐消散。
赵宙头晕目眩了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又能瞧见了。
他瞧见了台下众人,尤其是赵家子弟神色不一的,目光异样的脸。
他打了个冷战。
风又开始流动。
场下一片哗然!
万声汹动,伴随流动的风重又灌入他的耳朵,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惊恐之下到底说了什么。
可话一出口,覆水难收。
赵宙神色灰白,几乎瘫软在地,哪里还有方才的高傲?
阿风的神色也没比赵宙好到哪里去,她受了太多伤,也流了太多血,神色早已苍白得像纸,气力也接近强弩之末。
倘若赵宙还不认输,这么磨下去,她早晚会失于修为不足。
决定他二人胜负的或许不仅有战斗风格的不同,还有想赢的决心。
阿风松了口气,高度紧绷的精神也为之一松。
正当她准备走下台休整的时候,一声冷喝却突然响彻了整座广场。
“这不公平!”
万众瞩目之下,赵宙的胞弟赵乾,拔起一道剑气,跃上了擂台!
他环顾四周,横眉冷眼,如刀的目光直钉向台下的贺凤臣:“大家想必也听到了,这人刚刚一直在台下指点她,这是舞弊!”
台下的人声愈发汹涌。
赵家子弟群情激愤。
仙霞弟子也忍无可忍,叶凌云怒骂道:“赵乾你们不要欺人太甚!明知我们阖门医修逼我们比武也就罢了,输了还拒不承认,难道什么好处都让你们赵家占尽了不成?!”
赵乾:“你们治死了我们赵家弟子,是你们欠我们的!”
台下吵闹不休,眼看着争执即将演变成白刃战。
赵立诚为难地叹了口气,“沈掌教……你看,这……虽说没有规矩说不能场外指点,可那人非我两派弟子,贸然插手,也算于理不合。”
沈仙容沉下脸来,“小辈们想不开也就罢了,难道赵真人也输不起吗?”
赵立诚面色一变,“沈掌教,我理解贵派想赢的心。但贵派胜之不武,我也是好心为贵派计,以免引起群情激愤,掌教也何必心虚之下,口不择言?”
“那依真人看,该当如何?”一道含着轻笑的嗓音响起。
沈仙容变了脸色。
赵立诚也变了脸色。
他二人都从对方的目光里瞧见了惊讶。
因为这道嗓音并不是他们两人之中的任何一人发出的。
赵立诚循声望去。
瞧见了个穿着青衣的少年,他面色皙白,眉眼明稚春秀,眼弯两汪新月,显得极为俊逸潇洒,温雅不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