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萌扣了扣大门,让苏玉略感奇怪的是,谢琢家里似乎没有门铃。
不过她没有想多,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的特色。
来开门的是谢琢。
他黑T加中裤,很闲适散漫的一身。眉眼还是不咸不淡的冷冽样子,骨骼深邃,显得清冷高深。
他看一眼江萌,又看一眼她后面的苏玉。
江萌越过他,喊着热死了热死了赶紧往室内冲。
苏玉没有迈步。
直到谢琢看向她。
“怎么来的?”他礼貌寒暄。
苏玉说:“公交。”
谢琢浅浅应声:“嗯。”
他往里面走,发现苏玉没跟上,回头看一眼。
见她站在门口表现出几分踌躇。
“不用换鞋了,下午阿姨来打扫。”
苏玉点头。
她扎着马尾辫,垮了一个圆形的小背包,白色短袖扎进牛仔热裤里,高帮匡威鞋也是白色的。虽然个子不算高,但是比例很好,双腿细白,站在午后的光中,给人的感觉格外的澄澈而干净。
她的手里拿着已经没了冷气的矿泉水,嘎达嘎达捏了两下。
“谢琢。”苏玉小声。
细若蚊呐的呼唤让他不确定是不是听错了,谢琢回过头对上她的视线。
苏玉眼眸似乎轻怔,没有料到自言自语、却真出了声一般的轻怔。她轻咬着唇角,眉宇之中仍然藏着那一番如在病中的苦涩感。
紧接着,她露出一点笑:“你家好大呀。”
谢琢很实在地回了句:“不算大的。”
他声音淡淡,也是实话实说,显然是跟周边的房子比,不算大的。
跟陈迹舟和江萌他们接触多了,苏玉得知,大城市里有钱人家的孩子,从小就被塞到各种兴趣班里,比如陈迹舟学过钢琴,跆拳道,架子鼓,江萌学过画画,羽毛球,甚至是苏玉见都没见过的高尔夫。
游泳对他们来说也是必备课程。
苏玉不知道谢琢学过什么,她对他的认知有限,都是通过道听途说,即便有了解的契机,也不敢多问。
往往人家漏一点信息,她就记一点。
比如滑雪厉害,比如喜欢看热血漫,比如喜欢的歌手里最常听的是五月天。
靠着一点和一点,她试图拼凑出他完全的样子。
可是谢琢愿意在她面前表现出来的模样,总是浮于表面的淡漠。
那天他没下水。
苏玉因为不会游,扒拉了两下就上来了。
两张宽敞的泳池椅,谢琢和她挨着坐。
他很散漫地叠腿后靠,还因为怕晒,戴了墨镜,遮住几乎一半脸。
苏玉端坐着,啃着阿姨切好递来的西瓜。
她很想打量一下大到夸张的院子和不远处的喷泉雕塑,但是她没有这样做,保证了一丝并不被关注的矜持。
苏玉盯着江萌漂亮的泳姿。
她不好意思穿太暴露的泳衣,最后挑了一套经典的运动品牌,黑色短袖和短裤,毫无美感可言。
看到江萌的泳衣是新颖漂亮的款式,苏玉又为自己这一身的朴实而略感遗憾。
烈日之下,她的思绪翻飞了很久,西瓜只剩下了瓜皮。
再遗憾都遗憾不过、旁边的谢琢始终都没有看向她。
过了好一会儿,苏玉选择主动开口:“你不下去吗?”
谢琢闻言,看过来一眼,“上午游过了。”
“……好。”
又没话了。
西瓜她也不想吃了,很甜,但苏玉尝不到甜。
过了会儿,他问:“我以为你哥会跟你一起过来。”
苏玉说:“他最近在补课,舅妈不让他出门。”
谢琢:“补英语?”
“对,他要系统学一学,在学校里天天鬼混。”这是舅妈的原话,由苏玉一本正经讲出来,谢琢听了,不由地笑了一声。
苏玉在他极淡的笑里,慢慢地舒展了心理上的四肢。
谢琢浑身散发着在家的安宁懒怠,看江萌的狗刨泳姿他也很想笑,看了会儿,他问苏玉:“不游了?”
苏玉说:“我不太会。”
“不太会是指?”
“只能保证不沉下去,不会换气。”
谢琢点点头,想了想又说:“改天我教你。”
“……”
一定是出于礼貌友好的说辞,苏玉心跳加速过后,湿漉漉地坐在阳光中,她这样浅显地安慰自己。
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好厚重,重到拿不稳那轻飘飘的瓜皮,身体里每根神经都在叫嚣震颤。
她把它放到了果盘中。
再说两句什么吧,苏玉想。
再说两句。
他们能够近距离独处的机会是那么的少。
总要抓住一些什么,才有能让他记住的可能。
说什么呢?
苏玉有很多的好奇心:你家的泳池怎么换水的?这个喷泉平时开不开?会不会发光?
可是话题也要好好筛选,她不想让他觉得自己没有见过世面。
苏玉再次看向谢琢,睫毛和眼皮都沾了水汽,她眨一眨,勉强地弯了弯唇角,接着那个话题说下去:“我觉得换气好难呀,我不敢在水里吐气,总觉得会呛到。”
谢琢靠在椅背没有动,他撑着下颌,用很松弛的姿态和她聊天,甚至有几分漫不经心:“学游泳多少会呛到,克服一下。”
“嗯。”
苏玉点头,看了看男生在光中锋利却不失温和的面容,眼神却无法多做停留。
他的唇色偏艳,在最炙热的光中,唇形显得饱满,弧线漂亮。
凌厉的下颌泛着隐隐青气,胡须总是清理得干净清爽,喉结分明,像有棱有角的冰块,很具有少年特质——
这些细节,她没有胆量长久地凝视研究,只好用零碎的一眼又一眼,统统往记忆深处堆叠,从而变得刻骨铭心。
最后,苏玉那些愁肠百结的小心思,怕被嘲笑的疑惑,被江萌一股脑地问了出来。
“好累。”
她爬到岸上,过来拿饮料喝,坐在两人中间,少女苗条的脊背赫然就挡住了苏玉瞄向某一处的视线,江萌灌了几口橙汁,问他:“你家这水多久换一次啊?”
谢琢把墨镜摘了,给她解释:“水不是靠换的,有循环过滤系统。”
“那平时怎么清洁维护?”
“我爸安排。”
江萌说:“太羡慕了,我也想在家里装个泳池。”
讲完,又改口:“不,我应该说,我也要住大别野。”
谢琢淡淡一笑,起了身:“祝你早日住上。”
江萌游完泳已经时间不早了,谢琢坐沙发上转着手机,正在思考着是让阿姨来做饭,还是带她俩出去吃。
结果闲不住的江萌又兴奋地指指他家地下室的方向,“这下面现在做什么用?我能看看吗?”
“台球室。”
“还有台球室?高级。”江萌挑挑眉,更羡慕了。
“我爸有几个客户喜欢玩。”
谢琢建议她去吃饭,但是江萌非要下去看看。
苏玉默默地跟在旁边,没什么话说。
等江萌跟他比试了几个回合,她输得索然,把球杆往旁边一嵌。
苏玉看着谢琢站在灯下,他弯下腰,瞄准那颗白球,然后推杆,尖锐一声碰撞后,红球落了袋。
谢琢起身擦巧粉的时候,瞥见了在一旁打量他的苏玉。
她两手握在身前,双腿并直,站在桌边,罚站似的。
谢琢递杆过去:“试试?”
苏玉像是在那放空,倏然被他点到,“……嗯?”
她身体绷紧一瞬,忙说:“我不会这个。”
谢琢说:“很简单。”
苏玉还是接过了那根球杆。
握着残留他体温的地方,她尝试推杆。
谢琢靠在桌沿,看了看苏玉的姿势,觉得她的身子与手势都很僵硬,显然是第一次玩这个,懵懂是正常的,但苏玉紧绷的指尖又难以掩饰拘谨。
“放松。”
他到她身侧,弯一点身子,试图帮她调节手指的与杆的角度。
谢琢的手刚刚伸过来,还没有碰到她——
或许他也并不打算碰她的手。
然而只在他俯身靠近的一刹,苏玉下意识地躲开了。
球杆落在台上,她的手轻握成拳,回缩到自己的身前,回到能够掌控自我的安全区域内。
谢琢落了空,手往桌面撑了一下。
他的眼睛,他的手心,他的靠近,浮在她耳后的呼吸,带来的是一股强烈的灼伤感。
竟然是那么的灼热。
因为太过耀眼了吗?苏玉觉得这种程度的接近让她好烫。
谢琢歪着脑袋,意外一笑:“这么规矩?”
她缓了几秒才意识到,自己的反应有些过激。
“你很紧张。”他说。
比起什么都不做,苏玉只好点头,轻轻的两下。
谢琢敛眸,看低他一节的女孩,问:“紧张什么,跟我不熟?”
苏玉说了句:“不是。”
她很后悔刚才那情不自禁的瑟缩。
明明已经努力勇敢了,可是在即将接触他的瞬间,竟然还是会不由自主地逃避。
逃避什么呢?
潜意识里,她无能为力的胆怯,难以掩饰的自卑。在一个不属于她的环境里,无处落脚的恓惶。
如果这一切发生在她提前设计过的剧情里,苏玉会自然许多,她会给自己打气排演。
可是它急促地来临,让她猝然就见到了真实的自己。
江萌在旁边玩了会儿手机,问苏玉学得怎么样。
谢琢把手揣回了兜里,朝江萌走去,是背离苏玉的方向,低低一声:“你去吧,她好像怕我。”
他故意讲轻声,但苏玉还是能听见。
“怕你什么?”江萌觉得莫名其妙。
谢琢不愿细究的语气,轻描淡写的:“不知道。”
他没多想,离开台球室,往楼上走。
不知道,也懒得知道。
三个字让她发酸。
苏玉想不通她怎么了。
没有发生糟糕的事情,她不过是个初学者,表现笨拙是很正常的。
他也没有说刺伤人的话,只不过将她放开,归还他们之间本该有的距离。
可是在那一刻,苏玉的心里有些难受。
第17章
谢琢不是很喜欢和江萌独处。
与其说不喜欢,准确来讲是不擅长。
因为她总有很多的话,很多的问题,很多的好奇,谢琢招架不住她的滔滔不绝,所以有陈迹舟在的场合,他就不用疲于应付。
他向往清净。
但是陈迹舟不在的话,谢琢就会有些头疼了。
假如还有第三个人在场,比如苏玉,他的不耐会被稍微中和一下。
苏玉是很温和的存在。
她给人的感觉好似可有可无,因为话不多,且个性温吞,但又并不是真的可有可无。
她的作用,好比一道过于清淡的菜里,添进来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盐分。
苏玉帮江萌尝了一口刚端上来的大白菜。
她做事情很认真,就连尝菜式这样的小事都心无旁骛,专心致志地咀嚼菜叶,最后得到自己肯定的点头,然后偏过脑袋,悄悄地对江萌说:“这个不辣的,你可以吃。”
她声音很小,生怕一旁的谢琢听见似的。女孩子之间有加密的聊天事项很正常,但菜不辣也要偷偷地说。
苏玉对人与事时常表现出过多的斟酌。
谢琢刚才那句“怕我”是随口讲的。
怕他应该不至于,但谢琢看着她,偶尔感觉到,苏玉常常在心里对他进行一些复杂的思考。
她是一只缓慢爬行的蜗牛,喜欢雨天出没,把心事藏在湿润的壳里,必要的时候伸出触角,碰一碰外面的世界。
有危险,就缩回去。
安全的话,就爬出来。
他兴许就是属于让她觉察到危险的那一部分。
她有必要,像缩回那只手一样,缩回她的触角。
谢琢请他们吃饭的店在附近的私房菜馆。
苏玉很喜欢这样的小馆子,很落地,烟火攒聚,是她可以放松生存的环境。
她慢吞吞地吃菜,抬起头,发现正在被人注视。
苏玉的额前冒了一点细密的汗,几乎是瞬间从灼烧的体内涌出的。
谢琢可能已经观察了她很久。
浓密的长睫之下,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深,看人也是如此。一点平静的凝视,就让她变得滚烫。
苏玉总是抱着“说点什么才不会尴尬”的想法,硬生生地扭转掉局面,手指点一点桌角够不着的菜,她没有敢看他,视线在桌面虚浮着,声音也很轻:“我想尝一口小黄鱼。”
很快,鱼被推到她面前,她低头,紧张地看着少年修长曲起的指骨。
“谢谢。”
苏玉用指腹蹭掉额角的汗水。
谢琢让上回给他开车的那个蒋叔叔送她们回去,江萌在车上捏着苏玉的脸问:“开心吗今天?”
苏玉:“开心的。”
“我好久没来他家了,总感觉死气沉沉的,不过那么大个泳池真是让人羡慕。”江萌抱着脑袋,想入非非地说,“我要赶紧赚钱买个大别野!”
苏玉点头:“特别好,大别野。”
江萌被她心不在焉的捧哏逗笑了,她忽然问苏玉:“你有没有觉得他家里很安静。”
苏玉没在意安不安静,但在江萌的话里回想了一下,她说:“他爸爸妈妈不在。”
江萌晃晃食指,纠正:“不是爸妈不在的问题,就是安静,字面意义上的安静,你没发现吗,他们家连带指针的钟都没有。”
苏玉觉得她话里有话,而且这个话题真是神神秘秘的:“你想要和我说什么?”
江萌挪到苏玉旁边,到她耳边,用气音讲:“今年过年他跟舟舟去滑雪你知道吗?”
“知道的。”
“那你知道他们为什么出去玩吗?”
苏玉问为什么。
她说:“因为谢琢从来不过年。从小到大,从来——”
到这儿,车开到江萌家门口,她赶紧招呼了一声:“前面右转,停小区门口就好!”
“……”
“谢谢蒋叔叔。”江萌下了车,对司机说,“麻烦把苏玉安全送到家哦。”
江萌跟她笑着挥手:“拜拜小可爱!”
苏玉在她未完的话里呆坐了很久。
她还是第一次听说有人从来不过年。
……
这个假期过得很快,苏玉马不停蹄地学习了两个月。
她稍微调整了作息,允许自己比上学期间晚起床一个小时,但最晚也不能超过八点。
虽然期末在班里的排名第十,但放眼到整个年级还是不够看的。
不过林飞很喜欢苏玉的学习态度,特地找她单独谈过话,给了她鼓励,告诉她如果能稳住这个成绩,考上她心仪的985没有问题。
除此之外,苏玉还面临了一个棘手的事——她的物理相比其他几门学科弱了一些。
苏玉的语数外成绩很均衡,没有偏科的现象。
但本省的高考制度让人头疼的一点是,物理和化学是按等级划分,不计入高考总分,也就是说,不存在学科之间互相拉动的可能。
试图用数学多考几分,来弥补物理的不足,这是行不通的。
一旦有一科没有达线,即便高考考满分也无济于事。
她不得不全面发展。
林飞跟她说:“学校为了一本的过线率,可能对选修不会那么重视。但是物化是相当重要的,我之前有学生就是在这两门上面掉以轻心,去了很偏远的学校。你自己要加强起来,有什么不懂的一定要问,问同学,问老师,知道吧?”
苏玉把他的话记在了心里。
这个暑假,苏临去了一趟省城,带学生参加学校组织的夏令营活动,给苏玉带回来了一些大学的明信片。
她把明信片收好,风雅的建筑,诚朴的校训,陪着她熬过了一个又一个孜孜不倦的深夜。
苏玉知道,她想要考上很好很好的学校,就要付出更多更多的努力,她没有能跟宋子悬比肩的智商。
她的暑假,是一张又一张的卷子,一本又一本的单词书。
就这样一眨眼,暑假就快结束了,去谢琢家里游泳的记忆被题海冲淡,已经恍如隔世。
苏玉会想起他,在夜间停笔的时候,她揉着中指的茧,看到床头小小的兔子。
这是谢琢给她赢回来的小礼物。
兔子被她精心地打扮过了,苏玉给它买了可爱的太阳花发夹,夹在长长的兔耳朵下边,用粉色的纱布给它做了花边裙,还给它裁剪了一套背带裤。
她珍藏它,就像珍藏了一段他们的共有记忆。
也许事实上,他根本就不会记得。
苏玉很少有心平气和地念出他的名字的时刻,但她对着兔子可以说:“你不是普通的兔子,你是谢琢送给我的兔子。”
兔子不会回应她,但她心满意足地笑。
她好喜欢它。
好喜欢好喜欢!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谢琢了,苏玉睹物思人地回忆着他。
第一次经历这样漫长的见不到他的假期,苏玉反复地关注着谢琢的QQ动向,除了上线下线的时间,她仍然什么都不得而知。
谢琢在线。
苏玉点开他的对话框,找好了准备要问的题,往上翻了翻聊天记录,上一次讲话还是在上个学期。
过去这么久,苏玉怕这打扰会很唐突。
人家还在过暑假呢,这时候跟课堂上的氛围显然是不同的。
她就这样莫名其妙甩个题目过去,会不会好扫兴?
于是练习册被合上,苏玉打开听歌软件。
她想起在心里记录下的,关于谢琢的“碎片”之一,他最喜欢五月天的一首歌,是叫《爱情的模样》。
相对冷门。
苏玉也是因为有一次,江萌借了他的MP3,她无意间看到了他的听歌记录。
就认识了格外受他偏爱的歌曲。
小众的喜好匹配上,大概率是会让彼此之间好感倍增的一件事。
那天苏玉没找他聊天,她听了会儿歌,打开空间发了条说说,是一段歌词:【你是巨大的海洋,我是雨下在你身上,我失去了自己的形状,我看到远方爱情的模样。】
她发完一会儿,陆陆续续开始有人点赞。
有一个人点,苏玉就消掉一则通知。
还有人问她是不是恋爱了?
苏玉没有回。
她只在意谢琢有没有光顾。
她猜,他应该不常看空间吧?
苏玉心里很在意那条说说,她背了会儿书,又反复折回去看。
浏览量在上升,她把鼠标放在那条内容的浏览记录上,紧接着就看到了谢琢的头像。
她心中一惊。
他看过了。
他真的看过了……
然而谢琢并没有任何的表示,只是以过客的心态,将这条内容轻飘飘地划了过去。
很快,她看着他的头像变成了灰色。
到睡觉的时间,他准时下线休息。
抓住人家的小众喜好,从而制造她自以为是的吸引。她拙劣的计策,不会帮助她走到他的心中。
苏玉默默地把说说删掉了。
她好傻呀,苏玉枕在床上想,她好窘迫。
早该知道什么都等不到,她的思念是那么的不值钱-
高三的氛围比苏玉想象得还要紧张,开学第一周就考试,苏玉没有和谢琢说上话。
第二周成绩出来,她仍然没有和他说上话。
不过她在布告栏看墙上的成绩单时,谢琢在她身后站了片刻。
她起初并没有发现,直到一阵风来,男生伸手扶了一下没有贴稳的A4纸,他的骨节平缓地抵在那里。
苏玉专注余光里,那线条俊美的侧脸。
谢琢在她身侧,没有说话,他只是认真地看了看成绩,不过片刻,放下手就走了。
别的班的人在等着他去打球,问他考得怎么样。
谢琢掂着手里的球,懒得多谈的样子,回句:“就那样。”
他离开了教室,离开了她的身边。
苏玉久久地、头重脚轻地站在那儿,看着自己在中间段的分数,因为数学落了一节,她又掉到年级三百名开外了。
上次有这种浑身发热、上气不接下气的感觉,是看到生物卷子上不及格的分数。
小小的模拟考并不影响什么,但有人欢喜有人愁的成绩,也让班级的氛围在一整个星期内,阴云笼罩。
苏玉生病了。
她早起的时候就觉得嗓子有些痒,到了班上开始咳嗽。她尽量抑制着声音,或者等到老师讲课的声音能够盖过她的噪音,她才敢咳出来,就这样隐忍地上了半天的课,直到晚自习。
苏玉的忍耐失效,因为班级里很安静,除了她在咳嗽,没有别的丝毫的动静。
江萌传了张纸条过来:【严不严重,真的不去医院吗?】
苏玉:【只是嗓子难受,回去再说吧。】
江萌:【体温正常吧?】
苏玉借文若敏的体温测了一下:【正常的。】
教室里开了空调,九月份很热,这事没办法顾及所有人。
苏玉咳了会儿,有些难受地趴下了。
一到晚上,人的精神状态也跟着不行,在快睡着的时候,有人拍了拍她。
苏玉抬头,看到文若敏递过来一份西药冲剂。
苏玉满脸好奇地看她。
自习课上,文若敏声音很轻,说:“谢琢说,药是他常备的,有点苦但有用。需要的话他有外套。”
她一字一顿地讲着,生怕传错话似的谨慎。
苏玉的心室为之震荡。
她转而看她手里的药。
他可以和江萌一样写小纸条的。
但谢琢不是传纸条的性格,于是他的叮嘱就这么无所顾忌地经过了大半个班级,最终传到她的耳边。
“你们在谈吗?”这句是文若敏含笑的八卦。
“……”
苏玉无力地摇头。
她接过文若敏手里的药,才发现在这掌心大小的一包药剂下面,还藏了什么东西。
苏玉把药掀过,看到两颗旺仔牛奶糖。
这次的糖,应该只是给她一个人的了。
因为药太难喝,需要甜味冲淡苦涩。
他还要给她一点甜。
苏玉在病中脆弱,她捧着那些东西,看着看着,便无声地流下眼泪,继而后知后觉地擦去。
她在泪眼朦胧里,把药洒进了保温杯的热水中。
苏玉接受了他的好意,却一再地希望他不要这么的绅士,如果谢琢对她冷漠到底,她一定不会如此伤心。
「我总是频繁地领教,什么是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第18章
最后,苏玉把药喝了,没有吃糖。
她受到了很多同学的关心和鼓舞。文若敏,江萌,还有距离她万分遥远的谢琢。
生病的不适让她行为钝缓,放学后,苏玉慢慢地扣笔帽,清理文具袋,接着整整齐齐地把书放进书包。
宋子悬背着包走过来,苏玉接过他手里的笔记,露出感谢的眼神。
宋子悬说:“祝你早日康复。”
他从前讲这番话,一定是脸上带笑的。
宋子悬这个人,不说有多么积极向上,但总的来讲还是很乐观的,他对待任何人事物都心平气和,淡定友好得不得了。
不过此刻,苏玉看着他眼镜之下光芒暗沉的眼睛,察觉到他的心情可能不是很好。
她说:“谢谢班长。”
宋子悬这才露出一点苍白的笑意:“跟我客气什么。”
江萌追上苏玉,跟她一起出了校门,她第一时间伸手摸摸苏玉的脑袋,挽着她的胳膊说:“还好不怎么热,不过你还是去医院打个针吧,现在时间还不是很晚,免得明天加重了。”
苏玉轻轻摇头:“我刚才吃了药好点了。”
她没有说是谁给她的药。
“你这叫讳疾忌医,去看病才好得快。”江萌说。
苏玉在眼下,十足地感受到她和江萌生活水平的参差,她低着头,闷闷地给她讲实话:“妈妈说,医院做各种检查都是骗钱的,我从来不挂水,很浪费钱。”
“……”
江萌不说话了。
分别的时候,她抱了一下苏玉,脑袋搭在她的肩膀上,搭了好久,像也在缓释自己的疲倦。
“快点好起来。”少顷,她对苏玉笑了一笑,还是那么的灿烂,“成绩也会好起来的。”
她的笑容比药有用一点,苏玉含笑点头。
几分钟后,苏玉坐在苏临的车后座,翻着白天的卷子,这次粗心的错题太多,很不应该。不过也勉强算是个好消息,比起不会做,粗心算错是可以弥补的小问题了。
苏临发挥出他冷幽默的功能,笑眯眯地关怀女儿:“车上没灯就别看了,歇会儿吧,从小啊我们老师就说了,一颗红心,两手准备。”
苏玉一边翻卷子,一边淡淡回:“我去哪里两手准备,跟陈迹舟一起出国吗?”
“……”苏临想表达的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被她一讽刺,他笑不出来了,也不打趣了。
比起陈澜的鸡娃行为,苏临要随和一些。他有着早早看透人生本质的慵懒,从而试图消解一部分女儿的压力。
“鼻子还通气不?”他问。
苏玉摁了摁两边鼻子,试试吸气:“好一点了。”
车上的确不利于看东西,她把书合上,听见爸爸说:“闭闭眼,休息休息。”
可惜苏玉难以自控,她只要一停下来,就会不由自主地去想别的。
于是,不过短短几秒钟,她很快又睁开眼。
苏玉再次把卷子拿出来,翻来覆去地看。
谢琢给的糖像粘在了她的手心,她寸步不离地拿着,被捂得发热也舍不得吃。
咽下苦涩,却不敢喂自己一颗糖。
只好用学习冲淡很多的念头。
苏玉第一次认识到,喜欢一个人是这么痛苦的一件事-
高三的小考试几乎是一场接着一场。
苏玉每一天都在闷着头学习,因为谢琢给她的那一味药药效很不错,她的症状得到了抑制。
苏玉理应去跟他说句谢谢的。
不过她消极地认为,谢琢不差她一声道谢。
他只是释放出那一刻的好心,聊表关怀,并不在乎与她周旋。
总之,比起他,苏玉还有更多更多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要背书,要准备考试,要在规定的时间内做完一套试题,要把五三拿出来一遍一遍地过……
她刷题认真到没有精力再去回头去看板报上的钟,一节课的时间甚至都不太够用。书海如山,一层一层堆在了桌角。
宋子悬借给她的物理笔记,苏玉看了差不多有三四天,打算还回去那天晚上,她隐隐觉察到宋子悬的情绪很沉重。
他仍然坐到最后一个离开。
宋子悬看着试题发呆的时候,头顶传来女孩轻柔到极致的声音。
“你介意这个时候有人坐在你身边吗?”
苏玉扎着松松的马尾,穿夏季校服,身形清瘦,一张清汤挂面的脸,似无波澜,而那双眼里,还有重重的斗志和信念。
他仰头看苏玉,面色微微憔悴,扶着眼镜问:“是有不会的题吗?”
“不是的。”
苏玉摇摇头,没等他同意,就静静坐下了。
她坐下后,有一会儿没说话,等宋子悬合上了不打算接着看的书,她才轻声地开口:“你好像很紧张。”
苏玉问他:“要竞赛了是不是?”
宋子悬知道,假如这时候他硬着头皮说不是的话,也显得太假了。
他苦笑了一声,扶着额头:“不知道怎么了,以前也不这样。你知道那种……”
他想了想,该怎么解释这种困苦呢?
“魔咒一样的东西吗?”
苏玉摇一摇头。
她想,那根本不是魔咒,而是你的心魔。
他被太多太多的人关注着,加上前几次的惨痛失利,让宋子悬无可避免地陷入这样焦灼的状态。
见宋子悬反复滚动着喉结,做了一些局促难安的小动作,苏玉等他心情稍稍平复,才缓缓地开口跟他说:“你一定听过太多的加油了,今天我不想和你说加油。”
宋子悬稍显不解地看向她。
随后,也看向她手里递过来的东西。
苏玉放轻声音,眼尾带一点淡淡的笑,很温柔地喊了他一声:“子悬,我很喜欢你的名字。”
她这段时间买了很多的笔芯,有一种笔芯的包装袋里,会送一支长条的纸质书签。
苏玉在书签后面写了一段文字,一边展示给他,一边说:“有个歌手说,生命是一张悬而未决的网。我很喜欢这句话,所以我把它送给你。”
她的字迹清秀工整,竖着排列,在长条书签的背面。
「生命是一张悬而未决的网。」
班里同学已经差不多走光了,几排灯光都暗了下来。
只有徐一尘落了东西,还蹲在桌前,手忙脚乱地找今天发下来的新作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苏玉无比宁静的安慰,她对宋子悬说:“有一年,高考作文题是拒绝平庸。我总觉得这种命题是很虚无的,因为大多数的普通人,能做到的恐怕只有接受平庸。
“可是你不一样。”
她笃定地说:“你这么优秀,优秀到绝不会被一场考试定义,所以不管怎么选择,你都会有很好的前程。”
宋子悬低头看着那张书签上的字,听着她的话,久久没有出声。
苏玉不想对他说加油,她只希望,这样一个优秀的人,一定不要被困在唯分数论的优绩主义里面。
她峰回路转的思维,让他感到了内心片刻的辽阔,有如沉寂了一夜、在清晨时分登上顶峰,终于看到云海一般的辽阔。
宋子悬强忍着难受,挤出一个笑容,说:“你想得很开。”
很开吗?也没有吧。
苏玉说:“我在努力跟我哥哥学习心态。”
宋子悬问她:“为什么特地跟我说这些?”
“因为在我无助的时候,是你在把我往外拉。我可能帮不了你什么,但我想尽我的一点力。”
他笑说:“可是我没有做什么。”
“我不懂的时候,你给我讲题,这就够了。”
宋子悬的眼神感到微微的诧异,默了默,说:“你总是把人都想得很好。”
苏玉莞尔一笑,“我宁愿以这样的方式和所有人相处。”
尔后,她认真地告诉他:“总之,没有人想要看你的笑话,那不是个魔咒,大家都不希望你输的,因为你就是很好很好的班长。”
宋子悬看着女孩子垂落的发丝,慢慢地,视线回到她漂亮文雅的字迹上。
她是本体,他想到了许多的隐喻。
雨后的第一缕阳光,不那么浓烈,但正正好,给人一点放晴的希望。
在床上偷偷看小说时,手电最暗一档、却可以支撑很久的那一格微光。
冬天夜晚,让被窝瞬间变得温暖的热水袋。
或者疲倦的夜里,一杯温度适中的苏打水。
一切没有丝毫的刺激性而又带来力量的东西,都是她的喻体。
两人安静下来的间隙里,后排的徐一尘总算找到了他的家作,把书包往肩上一提,冲他们挥一下手:“走了啊,你俩还不回去?!”
苏玉回头看他,带点笑容,跟他招招手:“明天见。”
“拜拜!”
谢琢在窗户一旁站了一会儿,正懒散地抱着胳膊,背靠着墙在等人。
苏玉说完明天见的时候,徐一尘总算磨磨蹭蹭地出来了,他张望了一圈,找到暗处的谢琢,揽住他:“找到了,走吧。”
男生安静沉敛的双目掀起来一点,“嗯。”
走之前,他又不由地回过头,往窗子里看去。
教室里只剩下两个人了。
他看向陈旧的灯光之下,苏玉像是开了慢动作的一个笑容。
半分钟的注视过后,谢琢收回视线,沉默地离开了教学楼-
等苏玉的小感冒彻底恢复之后,她有了些精神,把不久前那些郁闷的纠结抛诸脑后,还是决定给谢琢发了条消息,表示礼貌:【那天谢谢你的药,真的很灵。我吃完头就不疼了。】
谢琢回复的是:【那就好】
苏玉看着手机屏幕上这简单几个字,稍稍深呼吸,而后便把手机关机,把包里的模拟卷拿出来做。
她的火焰兰长势很好。热情、热烈、生命力顽强。
每次看到它,她都觉得身体深处也充满了力量。
苏玉又开始夜跑了,围着北湖跑半圈再折返,大概要花一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她会戴着耳机听英语听力,再反复跟读。
北湖的傍晚非常热闹,活动众多,不过纷纷扰扰都跟苏玉没有关系。
她戴着耳机,能够凭意志力隔绝掉这个花花世界的吵闹。
直到——
砰!
突然一声。
苏玉被吓得不轻,本来在步道上跑,她本能地往旁边花坛一闪。
紧接着,她往发出爆炸声的地方看去,发现没什么危险性,苏玉拽掉了耳机。
很多人围在那儿,苏玉偏眸过去,发现原来是爆糙米的。
苏玉陡生好奇。
她小的时候在清溪小镇就遇到过爆糙米的老爷爷,这个机器很有意思,很多年不见了,算是个童年回忆吧,苏玉跟过去张望了一番。
围在最前排的是几个小孩,个个被父母捂着耳朵,又惊奇又害怕地看着。
只见大叔把糙米灌进了他的机器里,加了糖和油,将盖子拧紧,将整个圆圆的黑锅架在烤炉上,转啊转。
很快,又是一声——
砰!
“好不好玩?!”大人们问。
“好玩好玩。”一帮孩子笑闹着。
这分贝实在太大,苏玉也跟着捂住了耳朵。
不过确实很好玩的,她没想到在现在的城市里也能看到卖这个的。
下一秒,新鲜滚烫的炸好的糙米就被灌进干净的袋子里贩卖。
在熙攘的尖叫声里,苏玉也摸出几块钱递过去,她接过一袋糙米,迫不及待拿出两粒尝一尝,甜津津的。
然而这时,苏玉正要转头离开的时候,突然“嗙嗙嗙”好几声噪音,又吸引她回头看去。
苏玉定睛细看,心中一惊。
是有人来砸场子了。
刚才还煮得好好的黑锅和炉子陡然被一个老人家踹翻了。
她第一反应,这是城管吗?
然而,苏玉再看向老人家一身笔挺的中山装,又见他面目嶙峋,但很干净整洁,青丝成雪,发根却都梳得工整倜傥,一派正经斯文的样子,也不像城管啊……
怎么上脚就踹人呢?
老人手里还拿着根拐,等大家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时,那根拐已经犀利地对准了摊主。
没有人知道他要做什么,纷纷聚集过去看。
摊主也懵了懵,见自己的东西洒一地,他气得叫骂了一声,拽住老人家的拐。
然而那根拐还是被它的主人夺走,老人用拐杖当武器,不停地往摊主身上又戳又打,嘴里还念念有词:“我杀了你,我杀了你,我杀了你……”
苏玉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幕。
不出半分钟,拄拐的老人就被旁边年轻力壮的男人往旁边一扯,他踉跄地倒在地上。
“那老头干啥呢。”
“我草,是不是精神病。”
“他刚刚说什么?杀人?好吓人啊,不会是反社会吧?无差别行凶那种。”
“看着也不像啊,你看他身上那一套,好几万呢!”
“穿戴都挺名贵的,怎么是个疯子啊,家里人没跟来吗。”
“……”
摊主的锅炉都被扶好了,所幸人没有受伤,骂骂咧咧地说今天真倒霉,遇到神经病了!
而那个被称为“神经病”的老人摔倒在地,有几个年轻的女孩见他状态不对,想去搀扶一下,但心有余、胆不足,最后迟疑着没有上前。
苏玉再去看那位老人时,他已经自己跌撞着爬了起来。
他的拐掉在地上,却没去捡,人往一棵榕树后面一蹲,毫无征兆地开始开始用脑袋撞树干。
咚咚咚!
撞击的声音很沉,也十分用力。
苏玉吓坏了。
她试探地走过去两步,够着脑袋往树后面一看。
紧接着,就看到了老人额前汨汨涌出的鲜血。
他是真的在撞脑袋!
苏玉大吃一惊,老年人可以这样对自己的头吗?
她的脑子里闪过很多医学上的专业术语,万一脑溢血、脑梗、脑死亡了怎么办?
他待的地方在草丛间,十分隐蔽,没什么人注意到。
于是,苏玉大喊了一声旁边的人,想让大家一起帮帮忙,同时,她捡起老人家遗落的拐杖。
拐比她想象得沉重很多,一看就价值不菲,上面的一些纹饰尤其的精美细致,苏玉握在手里的时候心都跟着一沉,不过她也不懂木头的材料,只飞速扫了一眼,就立刻拿手机拨了120,顺便还要努力地安抚老人家的情绪。
“爷爷,你冷静一点。”
“你、你你、你别撞了。你头流血了。”
“你这样会……会出事的,你别撞了。”
“你家里人不在吗?”
还好这儿人多,大家一起钳制住了这个看起来打算“自尽”的老人。
急救中心派车很快,心悸的老人被抬上车,医生冲底下问,家属是哪个。
几乎没有犹豫的时间,苏玉一举手,跟了上去:“我去吧我去吧。”
她找了个位置局促地坐下。
车很快开走,苏玉在狭小的空间里,面对医生的问题,她讪讪地挠一挠脸颊说:“他家里人好像不在。”
紧接着,医生给他上呼吸机、测心率,又利落地帮他处理伤口。
“你看看他带手机没?”
苏玉看着昏迷状态的老人家,双手合十祈祷他不要出事,又不好意思地说了句“冒犯了”,然后将手探到了他上衣外套的兜里。
“有有有。”
果真让她摸出一个手机。
苏玉想办法解了锁,翻到通讯录。
最上面的联系人是他的孙子。
备注就是“孙子”两个字。
苏玉没犹豫,立刻拨出电话,在嘟嘟的声音里,忐忑地求着对方快点接。
十几秒后,电话打通。
那头安静得跟苏玉这里根本不是一个世界,沉寂的背景音里,传来男生低而淡的嗓音,没任何情绪,就闷闷的一声:“您还在外面?”
听到这个声音,苏玉怔了好一会儿:“谢琢……?”
那一头静住了。
苏玉开口讲正事:“你爷爷出了点事,你能来医院一趟吗?”
第19章
谢琢接到苏玉的电话之前,正在家里调试一个新的设备,平静地坐院子里焊接着线路。
他父母平时回来的次数不多,成天忙着出差,今天他一个人在家,落个清净。
难得清闲的周末,夕阳很沉,庭院很静,只剩下机器人在轨道上行走的声音。
电脑开在旁边,视频那头是刚进入大学的乔雨灵。
乔雨灵跟他说起,昨天去了一个小型的VR体验馆的事,她大学学的专业跟这个有些沾边,又跟谢琢说起现在虚拟现实发展的局势。
“能建模一个真实的人出来隔空对话,你知道吗?”
他一边忙手里的活,一边问:“怎么隔空。”
“还能跟人沉浸式互动,比如说,能看到过世很久的亲人,而且效果很逼真。”
乔雨灵做了一个戴眼镜的动作,“今年上半年Facebook收购了Oculus,未来肯定会打开国内市场,上个月S牌出了个新头盔,我打算去体验一下——说真的,你可以了解了解这一块,去美国真的学点儿有用的技术,为我们的大计添砖加瓦,行不行。”
她说着,露出一个仿佛看到前程大好的笑。
谢琢没接茬,默默地思考着她的话。
“对了,你爸又给他投资金了?”直到乔雨灵冷不丁地这么问了声,打断他的沉思。
谢琢以为她打电话来真有什么正事,结果还是旁敲侧击,为了打听她那前男友顾司庭——之前代表一中参加机器人比赛的学长。
这俩人分分合合不碍他的事,只要别让他掺和进去,莫名其妙成了乔雨灵的绯闻男友,谢琢就能完全做到事不关己。
他对情情爱爱的八卦没有分毫的兴趣。
他说:“是。”
谢琢爸爸谢林跟顾家的公司有点生意上的往来,两家人关系还可以,知道顾司庭有创业的计划,谢林又是给参谋,又是投资入股,又是给他在北京介绍人脉。
乔雨灵说:“说白了就是给你铺路呗,世家少爷真好命,人生平步青云啊。”
谢琢没管她的揶揄,也沉默地坐实了这句平步青云。
他把在测试中的机器人拿回来,听见她问:“这就是你要送人的吗?”
“嗯。”
“哪个妹子?”
谢琢淡淡:“同桌,男的。”
乔雨灵看了看他手里非常“机器人”的机器人,吐槽说,“送人礼物不能做个好看点儿的吗,这也太硬核了。”
谢琢人往后仰,举着他手里四四方方没什么惊喜造型的小东西,心道喷个漆应该会好些,又问她:“什么样的好看?”
“你就不能弄个眼睛弄个鼻子,做个小玩具,小熊小兔子之类的。”
谢琢笑了一声,小熊小兔子什么的,也太为难他了:“有机会送女朋友的话再精雕细琢吧。”
他说着,摘了护目镜,把兜里震动的手机取出来,接起来后就听见了苏玉的声音。
对方意外地喊他:“谢琢?”
她轻言软语,仿佛抑制着什么情绪,又带有安慰地在对他说:“你爷爷在医院,你能过来一趟吗?”
……
谢琢赶到医院的时候,老爷子正在做脑部检查,人被推进去了。
他远远就看见了人群中静坐的苏玉。
苏玉没注意到有人过来,戴了耳机可能在听什么东西,没有抬头,谢琢就没跟她说话,匆忙地推了门进去。
“家属在外面等。”医生说。
他意识到失礼,往后退了一点:“抱歉,谢昭义在不在。”
医生往里面隔间点了一下:“正在做CT。”
谢琢沉默两秒,稍稍安定下来,点头:“谢谢。”
等他再出来,苏玉已经站了起来,她看了看谢琢,抿出一点复杂的表情。
谢琢问她爷爷的状况:“是摔倒了吗?”
“不是。”
紧接着,苏玉给他讲了来龙去脉,从老爷子砸了人家的小摊开始说,整个过程中,谢琢听得还算平静,只不过听着听着,稍微皱起了眉。
不论如何,苏玉这个时候不该多问。
爷爷的病情,爷爷的过去,她只是客观地陈述完,就安静了下来。
谢琢想了一想,又问她:“为什么跟别人起冲突?”
苏玉摇头:“我不知道,那是个炸糙米的大叔,而且两个人看起来是不认识的。”
他皱眉:“什么糙米?”
苏玉想了半天,怎么给他形容呢:“就是……我们小时候吃的那种,把糙米放到一个大大的锅里,摇一摇,然后砰一下炸开。”
谢琢听完,神色复杂,久久没有说话。
苏玉不知道他有没有听懂。
她可以再解释一遍,但是谢琢没再问了。
他想坐一会儿,然而手去扶旁边的座椅靠背时,掌心是有些脱力的状态。
苏玉下意识想搀一下,怕他握了空摔倒,但下一秒就缩回手,也是下意识的。
好像一靠近,就会被他的结界挡开。
“谢琢。”彼此安静了很久,久到他大概都忘了她的存在,苏玉轻轻地喊他一声,提醒他自己还在,然后说,“我走了。”
谢琢看她。
苏玉解释:“我作业还没做完呢。”
他说:“司机在楼下,我让他送你回去。”
她摇着头说不用。
谢琢的脑子里很混乱,见她急着要离开,也没有勉强苏玉,他妥协地点点头,甚至忘了好好地道谢-
下一周,苏玉回到学校。
对于谢琢的家事,她心中自然有好奇,不过人家不跟她说,她什么都不好问。只是看谢琢的状态还可以,他在教室的话就做题,偶尔下去打打球,和平常无异。
苏玉猜测,他爷爷应该没有什么大事。
可能真的是……精神上的问题。
最近班级的氛围很沉静,静到有些压抑。
不久,她注意到徐一尘的位置又空了,每天去后面倒几次水,谢琢大多数时间在低头做题。
他看不到她。
几天后又是不上晚自习的周五,苏玉照常去跑步,到了那个北湖附近的便利店停下。
她习惯性地在这儿买瓶水。
又一次在这里,苏玉见到了消失好几天的徐一尘。
苏玉脸上带点笑,正要打招呼的时候,她倏然看到了徐一尘手臂上戴的黑色孝布。
苏玉心头一悸,突然觉得,她这个时候现身是很不合适的。
徐一尘或许不想看见熟人。
而对她来说,该用什么表情去面对这种场面呢?她想不到。
苏玉嘴巴笨,不懂得安慰人,尤其是这种根本安慰不好的事情。
她为难到喉咙口都有些哽咽,苏玉慌里慌张地拧开矿泉水喝了一口,在徐一尘看过来之前,她背过身去假意挑选商品,然而、对方还是注意到了她。
“苏玉?”
徐一尘走过来,说:“好巧啊,上次就在这儿看见你。”
苏玉心下觉得,避开不谈也不合适,她尽量委婉地提及,说:“你这几天没去学校,是因为家里的事吗?”
徐一尘倒是并不避讳,他低眸看了看手臂上那块布,说:“妈妈走了。”
“……”
苏玉默了默:“节哀顺变。”
他强撑着笑了一下:“生了很久的病,对她来说一定是解脱。”
苏玉眼眶一热,慢慢地,她低头说对。
徐一尘说他家就住这附近,问苏玉要不要去坐坐,苏玉当他客气,没应下,但也陪他走了一段路。
他说他妈妈过年开始就不行了,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当时徐家人已经不打算手术了,但是谢琢又多帮了他一次,帮他凑齐了那一次动手术的钱。这几年,谢琢接济了他很多回,他跟家里要钱,他们都知道,谢琢的爸爸指缝里漏一点,就够徐妈妈在病床上支撑很久。
“可是我们家人都说,升米恩,斗米仇,不要人家非亲非故的接济。
“所以后来,他就卖了很多自己的东西,他的钱跟他的父母无关,不要我还的。”
说到这儿,苏玉想起某一天晚上,谢琢对着电话说一些“暧昧不清”的话——
她恍然,那时他一定在跟徐一尘打电话,说去医院陪他,却被她误以为是暧昧不清。
以至于苏玉彼时还在心里跟自己作斗争。
最后,徐一尘轻轻一耸肩,说:“虽然她很想撑到我高考结束,可是命数就是这样子不讲道理,算了。”
他讲这番遗憾而又脆弱无比的话时,天色沉下来,星月升起。
难得见这片光污染之下的天空中,还有一点星星的影子。
徐一尘仰着头看天上,而后,他听见苏玉缓声地说道:
“你那天说,我们肉眼看到的星星,可能已经死了几千年了。换句话说,逝去几千年的星星也会发出光,一直照着我们,走很远的路,是不是?”
在女孩子温浅的声线里,他忍不住地红了红眼睛。
少顷,徐一尘一咬唇角,自如地切换了话题:“对了,他昨天跟我说到你了。”
“……”
苏玉在他这句话里,接连地惊了两下。
第一惊,是徐一尘居然已经可以省略掉谢琢的名字,直接用一个“他”来替代,让第三个人如此自然地进入到他们的话题里。
这种说法太朦胧了。
好像……他已经知道了什么似的。
她打心底里希望,一定不要是这样。
第二惊,谢琢会说到她什么?
苏玉面露紧张:“什么啊?”
徐一尘:“你救了他爷爷的事。”
“救?”苏玉尴尬地红了脸,“算不上啦,我没有那么英勇。”
她回忆了一番,跟他说真话:“我当时只觉得他很无助,不是生理上的痛苦,可能是心理吧。我不太确定,不过那种情况下,不管谁遇见,都不会袖手旁观的。”
听她这么说,徐一尘也挺吃惊的,他问苏玉:“陈迹舟没跟你说过吗?”
苏玉讷讷地摇头:“说什么。”
“谢琢的爷爷是越战老兵。”
苏玉站在星空底下,在回徐家的方向上,她慢慢地止了步伐,像在听遥远到一个世纪之外的故事。
“如果我说,这个老爷爷打赢了很多场仗,你是不是会觉得这事很光荣,很值得钦佩?”
他说着,面带点苦涩的笑,看向苏玉:“可是我要是说,这个老头他杀过人,他杀过很多很多人——
“听起来,只会让人觉得毛骨悚然吧?”
战争与人道主义的话题,总是那么密不可分。苏玉觉得他讲的有理,一时震惊,说不上话。
徐一尘接着说下去:“老爷子有战争后遗症,你知道这种病吗?一听到那种放炮仗之类的声音就会精神崩溃,甚至不需要炮仗,生活里一点点小动静都会让他草木皆兵。
“几十年了,他每时每刻都在准备回到站场。”
苏玉还是第一次了解到这种鲜见的病症。
这句话对她的冲击之大,让她怔愣在原地,脚被钉在丛林间,在那个桂子飘香,岁月静好的深秋。
苏玉:“所以……他不过年,是因为家里不能听到这些声音。”
“对,”徐一尘说,“他不过年,因为家里不能放鞭炮。大家都在放鞭炮,对他爷爷而言是很残忍的事。老人家得找地方躲起来,捂住自己的耳朵——”
前面就是徐一尘家了。
这儿生态很好,在公园的腹地中心,是老居民区,烟火气重。
正好聊到这儿,他指着不远处带院子的居民楼一楼说:“真不进去坐坐吗?”
反正明天是周末,苏玉想,放松放松也行。
她不好意思地问他家里有没有人。
徐一尘说:“舅舅他们都离开了,昨天刚走。”
苏玉跟了过去。
徐一尘养了一只猫,是他妈妈在世的时候捡来的小狸花,身姿矫健,养不胖,古灵精怪的,在苏玉身旁上蹿下跳。
苏玉一边撸猫,一边跟他聊了很久。
她说起自己的旧事。
苏玉很少回忆以前,她小时候并不快乐,既然不快乐,就不必总是反刍了,人不该活得自怨自艾的。
可是那天在徐一尘面前,苏玉一股脑地说了很久。起初,她的心里还有些扭捏,讲到后来,甚至只剩宣泄的痛快了。
她是留守儿童,从小学中期开始。
她说起没有人陪伴的童年和青春期,说起如何窘迫地度过三年加高中头一年住校的时光。
在孤独的处境里早早地学会了很多很多的生活技能。
冬天用手搓衣服长出了冻疮,那时候根本不懂要怎么维护,自己摸索出了办法,用了最有效的膏药。
因为刚上初中那个阶段ln不分,被班里恶劣的男同学嘲笑土气,顺带着,还被嘲讽了扁平的、发育迟缓的身材。
她觉得平江这个城市离她的故乡好遥远,怎么会那么远呢?以至于她受了委屈,爸爸妈妈都赶不回来看她。
他们愿意回来,是因为奶奶离世。
苏玉也给他讲起,她从不回忆的奶奶。
小学的时候,奶奶已经上了年纪,家中座机被淘汰。她用来打电话的都是爸爸留给她的旧手机,因为视力下降,经常看不清充电口的正反,稀里糊涂地就把充电器的头子使劲地往里面插,因此弄坏了好几个手机。苏玉会每天来来回回地给那个废旧的手机充电。
后来她习惯性地半夜起来,看看奶奶的手机有没有漏电,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不再需要了。
……
徐一尘的孝布在风里扬起,苏玉看着它,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就这样没有头绪地剖开了一颗满目疮痍的心。
比起他经历母亲的早逝,她深谙,此刻把自己形容得再悲惨,也很难抚平什么。
可是苏玉仍然试图揭开自己的创口,告诉他,她是这样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今天。
……
新的一周,每一个人安然无恙地返校,坐回自己的位置上。
苏玉想起去年的九月。
她买了一本日记本,封面上画了一头孤单的鲸鱼。
如今,本子已经被填得很饱满了。
苏玉翻到第一页,看到往日还很悲伤的字迹:就算没有人陪伴,我还有自己的影子。高中很快,很快就会过去。
晚自习,落针可闻的教室里,苏玉打开新的一页,从容地写下:
「我从前听人家说,不要随便把自己的伤疤揭开,这样很傻,会受到伤害。可是在我袒露脆弱的时候,不过是想要换到一颗真心。
眼前的人的真心。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
哪怕被辜负,也没有什么不好的。
有真心才会有感情。」
刚写完这一句,落笔的时候,一个纸条从后面飞了过来。
苏玉懵懵地回头看,男生扬扬下巴:“给你的。”
这纸条很随意,不是什么精致的便签,看起来就是从草稿纸上撕了一个角,叠得也不太规则。
平常除了江萌,也没什么人给她传纸条啊……
不会是恶作剧吧?
在极其安静的教室里,苏玉一头雾水地环视一圈。
很快,她对上最后排的视线。
这次轮换的座位,苏玉和谢琢的两个大组挨得很近,只隔了一个过道。
所以她回头,很轻易就能看到他。
谢琢此刻正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拿笔做题。
在苏玉看过来的一刹,他撩起眼皮看向她的方向,浅瞳仍然是冷淡闲散的底色,又带一丝少年人慧黠的锐利,他连头都没怎么抬,只是简简单单地眺过来一眼。
苏玉心跳加快。
仅仅对视两秒,她立刻把眼神收回。
可能她回头的动作太瞩目了,所以他才会抬头看她想干嘛。
之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事实上人家根本不是为了跟她对视。
苏玉这么想着,稍微平复了一下呼吸。
而下一秒,她把纸条打开,紧接着,刚冷静下来的情绪又不淡定了。
映入眼帘的,是男生龙飞凤舞的一行字:放学一起走吗?
下面跟着他的署名:谢琢。
第20章
谢琢在外面等着的时候,苏玉还在位置上磨蹭了一会儿。
盖一个笔帽都盖了两分钟。
她是有些不确定,谢琢究竟会不会等她,或许见她一直不出来,他就不耐烦了,然后离开?
可是笔迹真是他的,眼神也是交汇过的,像是盖了个确认的章。
苏玉的余光看到,谢琢正好整以暇地在走廊上站着,他没表现出急切,手插裤兜里,悠悠闲闲地侧靠着护栏。
不少和他平时一起走的男生过去,跟他打个招呼,也有人问他:等谁呢,还不走?
谢琢回视一眼,避重就轻地答,就走了。
苏玉慢吞吞地收拾好东西,起身时还觉得一切感受都不够真实,仿佛脚踩在云雾中。
他应该是真的在等她。
苏玉过去之前,还悄悄地捋了一下一整天没打理的头发丝。她希望,尽可能不要把沉浸在学习里不修边幅的样子,带到他的面前。
最后,苏玉走过去,极轻的一声:“我好了。”
谢琢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随后迈步往楼梯口的方向走。
苏玉跟他隔了一点距离,等她反应过来她的疏离太刻意时,人都快蹭到墙上了。
两人中间大到,甚至奔跑而过好几个打闹的男生。
苏玉不是不想靠近,而是止不住从骨子里溢出来一点一滴的,胜似近乡情怯的软弱,阻碍了她。
理科班的教室很闷,但是谢琢身上的味道还是很好闻,不论何时。
浅淡清冽的香气,让她幻想出一些山谷深处的植物,叶片上沾着冷透了的露水,被潺潺的水流拂过根茎,那些幽绿清冷的草木。
上一次交流还是在医院。
那时太仓促太突然,他匆匆忙忙,她也懵懵懂懂。
苏玉回忆起来,交汇的细节已经不甚清晰了。
“你有话要和我说吗?”苏玉问他。
谢琢答:“算是。”
少顷,到楼梯处,人才少一点,他的语气柔下来,说:“那天谢谢你。”
没等苏玉接任何客气话,谢琢紧接着说下去:“你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满足你一个条件。”
微弱的楼道灯光下,只剩他们两个人,低而冷的嗓音在她耳畔回旋。
这表达感谢的方式还挺粗暴的。
苏玉看着男生挺拔的身姿,又对上他稍稍敞亮、正视着她的眼睛,她陡生的念头居然是,既然想感谢,那你可以抱我一下吗?
她为自己的念头而诧异。
特别的荒唐。
这必然是不能宣之于口的。
苏玉很快又敛了眸,“不用了,换成谁都会帮这个忙的。”
“确定吗?”他问。
苏玉坚决地摇头。
谢琢跟人交涉是很张弛有度的,他至多问两遍,她不愿意,他就不勉强了。
然后接着走。
谢琢太耀眼了,许多落在他身上的目光,不是凭借他的主观意志就能够驱逐的。
因为他们之间过于安静,所以后面的议论声就被放大了些。
他几乎不跟女生一起走,之前的江萌和乔雨灵就被误会过,苏玉,也免不了被误会。
一道大失所望的声音在说:“看到脸了,也太普通了吧!我还以为他喜欢漂亮的呢,没想到谢琢这么好追啊?早知道我先上了。”
“你怎么知道不是谢琢追的她啊,你有本事让他追你啊。”
“要是我男神眼光这么差,我真的会一头撞死。”
“别这么说,万一人家心灵美呢。”
“你要笑死谁。”
……
苏玉攥紧手指。
她习惯了别人认为她普通,相貌平平,成绩平平,丢在人海里不会被找到的存在。
都无所谓。
但是在谢琢面前,这么直白的揭露仍会让她不受控地灼热。
加上说三道四的行为让人实在羞愤过度,她忍不了。
苏玉在想要怎么反击。
最直接的,拳头砸过去?也行,然后她文静淑女的声誉毁于一旦。
小不忍则乱大谋,算了。
她想着算了时,他却停下了脚步。
谢琢回过头的瞬间,两个女孩就沉默了。
林荫道彻底安静了下来。
苏玉没去看他们的表情,她立在原地,猜测谢琢大概会澄清一下吧。
告诉她们,他和苏玉根本不是男女朋友。
就像澄清他和那个叫乔雨灵的学姐一样——
说句误会大了。
然而,谢琢只是站在那儿,从上至下,打量了一番那两个女生,他眉宇间露出隐隐锋芒:“过来,我看看你多漂亮。”
“……”
虽然他脸上写满了淡漠,但谢琢没有真的表现过待人苛责、尖锐的一面。
本质上,他的包容性是很强的。
不过,苏玉居然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不爽。
不是澄清。
反而是变相的维护。
两个女孩当然没过来,杵在那儿好一会儿,挺尴尬的。
谢琢看她们不过来,自然就迈步往两个人跟前走。
哇啊,怎么动真格的!
两个女生真有点害怕了,赶紧互相挤着,加快脚步,随即要往旁边绕开走。
谢琢挑眉:“躲什么?”
“……”
有人颤着嗓子喊了声:“没事,开玩笑的~”
俩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片刻,静下来后,谢琢到她身边,看向她说:“苏玉,你很漂亮。”
苏玉心口止了一拍,旋即她反应过来,这不过是顺其自然的安慰。
“谢谢。”
谢琢低眸的角度,正好看到她被晚风撩起的额前发,还有打颤的睫毛,分别的时候,他又对苏玉称谢:“算命的说,我爷爷能活到98岁,你就是他命里的一环。”
苏玉有所触动地抬眸,对上他淡色的笑眼。
这一刻,是融洽舒心的,她知道,他的感激也是发自肺腑。
长江流域的秋季总是短暂,在真正称之为秋的干爽柔和里,他们共同经历着极短的晴天,极快零落的桂香。
人跟人的交集,将会浅薄到无从保全,就像这难以完全铺陈、就被匆匆掠过的季节。
眼下,陷入“自古逢秋悲寂寥”的人是苏玉。
谢琢让苏玉感到刻骨的悲伤。
那一天,是高考倒计时240天。
她如往常坐到苏临的车上时,爸爸沉默得有些异样,等车子开出去一阵,苏临才开口问道:“那男生谁啊。”
“同学。”
“一个班的?”
苏玉觉得他语气奇怪:“我又不是第一次跟男生一起走,你紧张什么。”
“没见过这么帅的嘛。”苏临笑笑,“不会是男朋友吧?”
她漫不经心地回应:“你也说了呀,没见过这么帅的,我配得上这么帅的吗?”
苏玉脱口而出这话时,自己都吃了一惊。
面对爸爸的质疑,她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慌张。
即便她偶尔也担心父母怀疑她搞对象,但苏玉从来不怕她会跟谢琢扯上关系。
因为他们看起来就没有丝毫的关系,怎么可能会传绯闻呢?
苏玉很讨厌这种妄自菲薄的心情,但潜意识还是替她做出了回答。
她难以轻易地抹掉性格里拖着自尊的症结。
就像难以轻易地忘记刚才的闲言碎语。
她尽量不往心里去,而不可否认,那诚然是伤人的-
第二天在食堂。
苏玉先找了位置坐下,赵苑婷紧随其后。
“发誓,我发誓!”
江萌最后一个过来,气势汹汹地把餐盘往桌上一放,随后举起三根手指头,还气到晃了几下,言辞振振:“从今天开始,我要假装不认识谢琢。跟他断绝关系到高考结束!”
赵苑婷问她:“气什么,咋了。”
“我真是受不了了,已经第四、五、六、七个……”她一边说,一边掰着手指头数数,“新来的学妹来加我。我说干嘛,都什么年代了还写情书,老土!谢琢那种骚货怎么可能喜欢看情书?他就喜欢把他摁墙上亲的!”
赵苑婷:“那不行,万一亲个嘴被他告了怎么办?”
江萌:“好歹一个原告一个被告,坐法庭上也是对上眼了,一个个搞什么暗恋啊,一点战斗力都没有!”
赵苑婷笑得不行。
苏玉事不关己地吃饭。
赵苑婷忍不住问下去:“到底有多骚,能让你发出如此感慨?”
江萌漂亮的眼珠子一转,想到个证据,她往桌前一靠,讳莫如深地说:“你敢想象吗,他是声控。”
“声控?”赵苑婷果然很吃惊。
“就是对说话声音好听的女孩子没有抵抗力。”
苏玉继续事不关己地吃饭,但稍稍走神,竖起耳朵偷偷听她们讲话。
没想到下一秒,重点就被转移到自己身上。
江萌说:“就比如苏玉这种,嗲嗲的,软软的,还带点小鼻音,啊~撒个娇给我酥没了。”
她笑着捂心口,演示了一下什么叫酥没了。
苏玉眨眨眼,还好她从来不撒娇。
她本来不打算参与八卦,不过提到她,出于礼貌还是得发表点什么吧,于是,讷讷地应了句:“我不知道诶。”
江萌说:“你现在知道了。”
“我讲话不嗲吧。”
两人异口同声:“你超级嗲!”
苏玉埋下脸想,怪不得他老是学她讲话呢。
“可能我说话轻轻的,以前老师总是说蚊子叫一样。”
江萌笑着看苏玉,等苏玉抬头跟她对上,她意味深长地挑挑眉。
下课后,江萌找到苏玉的座位,悄悄地问了她昨晚和谢琢一起走的事情。
苏玉没说得太具体,就说讨论一点事情而已。
江萌伏在她课桌上,悠闲姿态,一条腿翘起来晃啊晃,压低声音问:“你喜欢谢琢吗?我给你俩撮合撮合?”
苏玉理应炸着毛拒绝的。
可那时,她竟然怎么也发不出一个“不”字。
她钝钝地看着她,听见江萌说:“他这么绝一张脸,你就是不喜欢,那亲上去也不亏的好吧?”
苏玉表现得太明显了。
她并不反感这件事。
因为上一回,江萌也打趣过她和宋子悬,苏玉完全不是这般羞怯难当的状态。
江萌敲定主意:“啧,我明天去问问他。”
这句话折磨了苏玉一段时间。
她有时候学着习,脑子里就闪现江萌的声音:我明天问问他。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
苏玉没有敢打听,只要她不主动打听,就一定是江萌忘了问。
而不会等来一个坏的结果。
她想,宁愿被吊着,也不要被盖棺定论地拒绝。
就这么恍惚了一阵,苏玉没去问江萌,江萌也没有给她捎来答案。
难道、真的被拒绝了吗?
苏玉又揣摩,谢琢会说什么呢?
批评江萌,少给我乱点鸳鸯谱。
还是云淡风轻地回绝掉,苏玉不行,不喜欢这样的。
想着想着,苏玉在某一个时刻猛然觉醒,她觉得自己疯了。
居然在对此抱有期待?
真是疯了,还不如努努力考清北呢。
天气渐冷的日子,苏玉没再出去跑步了。
她每天学习到凌晨一两点,预留给自己睡觉的时间越来越少。
睡前撕日历的时候,苏玉赫然看到这一天的一个小标记:【徐一尘生日】
她已经忘记这是什么时候记上去的文字。
苏玉会在日历上写诸多小事,记录同学的生日只不过顺手而已。
哪怕不送礼物,既然她知道了旁人的生日,就有必要对他说句生日快乐。
给徐一尘发过消息之后,他一直没有回复。
直到第二天早上,苏玉才看到对话框显示:【谢谢呀,昨天睡着了。】
苏玉拿着手机,想再说点什么。
祝福之类的,都行。
但思前想后,她放下了手机。
苏玉在家学习大半天,等她伸个懒腰走出了书房,陈澜在厨房忙活了好一阵。
她吃饭的时候,陈澜就在旁边无微不至地帮衬着,围裙都没摘下。
苏玉尝了尝面汤,忽然抬眼看着陈澜,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
“咋了,太淡了?”陈澜要端过碗,“我再给你加点盐。”
苏玉摇头,把碗捧回来。
“不淡,我喊喊你。”
苏玉低眸,看着碗里亮晶晶、香喷喷的汤汁,她自言自语一般说:“以前我过生日,你都给我下面的。”
陈澜说:“过生日是,人家都说长寿面嘛,肯定要吃面的。”
苏玉点点头。
她给徐一尘发了消息,问他在不在家。
他回在,又问她怎么了。
她埋头喝汤,想起不久前,他们促膝长谈的夜晚。
又想起更早一些时候,器材室里聊梦想,她问徐一尘,我们算朋友吗,徐一尘笑得粲然,双眸被小麦色的皮肤衬得更明亮了:当然了。
苏玉决定做一些什么。
“妈妈。”苏玉又软软地喊了陈澜一声。
“啥事,你说呀。”
“没事,”她顿了顿,“你能给我装一点面吗?用送饭的保温桶。”
陈澜问她做什么,苏玉给她讲了前因后果,陈澜兀自哀叹,然后按苏玉的意思盛好了面,又加满了汤,蛮温柔地拍拍她说:“去吧,小心别洒了。”
苏玉拎着汤出门的时候,又想就这样去会不会太寒碜了?
于是她透支了零用钱,买了一束花,又买了一个漂亮的六寸蛋糕。
从蛋糕店里出来,苏玉手捧着花,拎着蛋糕和一碗面,迎着午后的太阳跑了很远的路。
虽然跑得气喘吁吁,但苏玉觉得她此刻的脚步很轻盈。
苏玉不知道今天徐家有没有人,或许会有亲戚来陪他庆生?
那样的话就更好了。
宁愿她多余出现,也不要见他孤单。
苏玉想,哪怕他只有一丁点落单的可能,她也要为这点可能而奔跑,为他送去一份生日的惊喜。
旁边的蝴蝶跟着她,一路地往前飞,翩跹而灵动,好像在闪光。
跑步对她来说不累,但苏玉手里东西有些多,尤其是这蛋糕,一不小心就东倒西歪了。
于是到他家的楼下,苏玉第一时间检查了一下蛋糕的形状。
还好,还很完整。
她平复了一下呼吸,又整了整怀里的花瓣和几片陪衬的叶子,然后去一楼敲门。
苏玉用手扣了扣门板,大概四五下,她听见里面传来脚步声,她一手托起了鲜花,一手提起透明的蛋糕盒。
做好准备。
在门被打开的瞬间。
她高举手里的东西:“噔噔~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
意识到不对劲,苏玉的笑容和歌声都停了。
“谢琢……?”
门内的谢琢也略感疑惑地看向她茫然的杏眼,随后,他浅浅地扫过苏玉手里的东西,大概几秒,少年眉心的困惑褪去,偏眸看了眼跟上来的徐一尘。
后面传来响亮的一声:“谁啊。”
徐一尘的脑袋从谢琢的身后一探,他踮着脚,才将下巴搭到谢琢的肩上,看向门口的人。
两个男生同时看着她。
一个淡然,一个又惊又喜。
苏玉被盯着,瞬间有点不知所措。
不过……
还好徐一尘真的在家,没有让她跑空。
“生日快乐。”她轻轻地开口,又说一声。
徐一尘睁圆了眼睛,不可思议地问:“苏玉,你怎么来了啊!?”
谢琢把门敞开,想让她进来,苏玉见他在,就有点难为情了。
手指绞了绞蛋糕盒的长带子,她嘴角扬起,端出一点点笑容,露出两颗干干净净的兔牙。
“我怕你没有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