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三日后的清晨, 冷翠烛早早就起床收拾好,给院子里的花草浇了水后回房去找尤恩。
昨晚他们睡在一起,她心里紧张, 尤恩抚慰她到半夜才睡。她觉少没睡多久, 天蒙蒙亮就醒了,醒时男人犹在睡梦当中。
“尤恩。”她撩开床帘去唤床上人, 却只瞧见个空床位。
“尤恩?你在哪里?”
没得到答复,她忙俯身去找, 掀开被子见到床上那几件衣物, 明白的同时一件件拿开衣物, 终是从衣服堆里摸到只乌鸦。
她将乌鸦捧在手心, 关切道:“你怎么变回去了?”
“是身体不舒服?”
乌鸦卧在她手心, 浑身僵冷,纹丝不动, 只剔透的眼珠徐徐转向她。
它声音沙哑,又颤抖不停:“无事。夫人, 我们走吧?”
不说不要紧,一说冷翠烛更为担心。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它这副模样与无事联想到一起。
“你、你不要勉强呀……”她将它抱在怀里,抚过乌鸦白晃晃的翅羽,“你身体不好的话,今天就不用陪我去了,好好待在家里休息, 我自己一个人应付得过来的。”
她不明白尤恩这是怎么了。
明明昨晚还好好的,明明这几日一直好好的, 怎么突然就憔悴成这副模样了呢?
他还什么都不愿意跟她说。
当然,也怪她疏忽,一日复一日地忽略他, 待到回过神来,才发觉他的满身鸦羽已白了大片。
羽毛无缘无故转白,绝不是个好征兆。
“都怪我。”
“夫人,”乌鸦噤声,“不要这样说,不是你的错。”
“我没事,只不过是昨晚受了凉,现下头有些晕。”乌鸦挣扎着从她手心站起,扑扇翅膀,“夫人,还是让我陪你去吧?”
乌鸦靠近她手腕,低头用脑袋蹭她腕骨,安抚道:“真的没事的。”
它的羽毛柔嫩、温暖,蹭得她肌肤有些痒,还没由头的烫,烫感蔓延到面颊,红了眼睑。
她眉头一松:“……行,那你就站我肩上,多眯一会儿。”
尤恩执意如此,她也不好多说什么。
姒青与她约在城外的湖泊,那地方偏远又人迹罕至鲜为人知,若不是姒青写信告知她,她还不知有这么一个地方。
因放只乌鸦在肩膀上忘风着实有些怪,上船之后冷翠烛便将乌鸦揣进了口袋里,只偷摸露出个脑袋。
“这么大的船啊。”她环顾舫船望不到边际的长廊,脱口感慨。
从前她也见过这么大的船,但那是鸨母雇的供客取乐的花船,大大的船里也会装多多的人,不像姒青这种一个人就坐这么大的船。
原来当侯爷这么赚钱的吗……她有点搞不懂姒青打哪儿来的这么多钱,是祖辈积累下来的财富?
那,若是冷蓁的身份被公之于众后,姒青的遗产会给冷蓁继承么?若不给冷蓁,那些钱和地产是不是就会被亲戚们瓜分了?
冷翠烛若有所思。
来这的路上,她碰见了冷蓁。
自从县主那事之后,冷蓁就与往日一样,没什么好脸色,见到她时没打招呼,只蹙眉问她要去哪里。
她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如实相告。
她说她去找姒青侯爷,有事同他聊。
惊诧过后,冷蓁蓦地笑出声。
你是要去揭发我么?他如是问她。
当时她只淡淡答,就算她真的想揭发他,他又能拿她怎么办呢。
冷蓁咬牙不语。
事实是,他们之间互相都伤害不了。她思虑太多,怕身边人因她而受害,而冷蓁又是宁愿自损一千也要伤敌八百的性子,疯狗一般自己好过不了,也不让别人好过。
二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衡。
若自己真的使手段让冷蓁兼祧两房继承姒青的遗产,冷蓁只会愈发不受她控制,而不是如她想象那般,能做她的金荷包。她暂时还没有掌控他的能力。
所以那遗产还是不要为好。
小羽带她到了舫船内部的茶室,告诉她姒青在茶室的最里面等她。
“侯爷不喜欢别人打搅,小的就不送娘子进去了。”
“好,谢谢小羽。”冷翠烛提提肩上包袱。
望着小羽离去了背影,她思索了阵,开口:“尤恩,要不……你也在外面等我吧?”
依照以前得来的经验,对于接下来会发生的事她心里大概有了数。
左不过是被诱哄着服下迷药或是春药,半推半就地与他颠鸾倒凤,过上好几日昼夜不分的日子。
若是明知会发生什么风月情事还把尤恩带进去,她岂不成了眼睁睁看男人们为她争风吃醋的坏女人?
她不是坏女人,起码她不是存心要去做坏女人。
是她身边的男人总是不怎么听话,需要她去调教。
尤恩一贯是最听她话的。
乌鸦从口袋里钻出,冲她点点头,轻蹭她手背。
“你身体现在怎么样?好些了没?”
“有夫人在,好多了。”
“若遇上什么难事,就唤我的名字,好吗?”
“嗯。”她的目光游离在乌鸦白得几乎鲜少有黑羽的翅膀上少顷,“好,有事的话,我会叫你的。”
她当然相信尤恩会不顾一切护她周全,可她又如何能忍心见他为自己劳神费力呢?她该以什么身份指使他?主人吗。
就仅仅是主仆?仅仅是床伴?
为什么他总是莫名疏远她,钓着她却又不给答复,像隔着一层纱,无论如何都穿不透看不穿。
为什么总是无缘无故就离开她……他这个样子,真让她害怕,害怕有朝一日再也不见他在身边。
所以他们的关系还是就止步于此吧,多了她忍受不住。
她推门走进茶室的内厅,抬头见屏风后端坐着的男人,叹了口气。
她走过屏风,开门见山:“你要怎么给我解蛊毒?”
“姐姐,不着急,”姒青抬手指向桌对面的软垫,“先坐下品品茶,吃吃糕点。”
她瞥了眼桌上茶饮,仍站着,取下肩头包袱:“我把这个带回来了,还给你。”
解开包袱,拿出里面叠得规整的青绿袈裟,搁在桌上。
姒青今日也是穿的青绿深衣,一边肩上搭着细披帛与水蓝貂毛。
虽是夏日,他衣裳边缘仍缝了各色羽毛,衬得他身姿清逸缥缈若仙,沤珠槿艳般,虚幻易逝。
他视线扫过那件袈裟,并不意外。
“不喝热茶的话,我让他们给你上碗冰酥酪吧?”
“不用,”她答,“我怕你又往里下药。”
她复解开包袱,从里拿出一小瓶桂花露:“我自带了,不用喝你的。”
男人迷殢了瞬,转而微笑道:“好啊。”
“那,我家的垫子总归能坐吧?”
她理理裙摆,将手里的空包袱垫在垫子上,方才坐下。
她指着桌上袈裟:“这块布,是你的,对吧?”
“你为何要骗我?”
她没想到自己与姒青的渊源竟如此之深,那个雨夜,她在破庙屋遇见的男子,竟是他。
那,依照姒青的性子,他那晚那么扭扭捏捏,还褪尽衣物……是想要勾引她?结果她反把他衣物偷了去。
她当时还以为自己是捡了个漏,没想到是捡了块怎样甩都甩不掉的臭狗屎。
“骗?”姒青掩唇,噗嗤一笑,“我怎么骗你了。姐姐,要论骗,我哪里比你会骗?”
“我只不过是,喜欢千方百计地制造与你相遇的机会罢。”他拾起桌上袈裟,摊平瞧了又瞧,“不然,你以为陈浔那一伙人为什么会正好看上我的地?只是缘分吗?论缘分,我们之间应是最没缘分的吧?否则你也不会嫁作他人妇。”
“你和尹渊拨云弄雨的时候,可曾有一瞬间想起我,想起十几年前你曾对不起一个才十五六岁的孩子。你想不想我不知,反正与你见不上面的每个晚上,我都想着如何惩罚你,让你永远记住我。”
他的目光落在她手腕筋骨:“我成功了么?”
“你……”
她指着他正想开口骂,腕部传来锥心刺骨的疼痛,倏地躬身捂住手腕,目眦欲裂:“你混蛋!快把蛊毒给我解了!”
“我说过了,”男人摇着手上铃铛,单手托腮,痴痴凝她,“不急。”
“今天,我不与你吵架,我们品品茶,谈天说地一番,过了今天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我还特意请了女道长来,为你诵经祈福,好生洗去你身上的污浊戾气,这样,蛊虫的余毒才能完全除去。”
语毕,果真从外进来个女道士,头戴冠巾,垂下来遮住低垂眉目。
女道士掠过伏地挣扎的她,径直走到桌边坐下,低声诵经。
她仰躺在地上,口干舌燥,太阳穴突突直跳。
姒青扶额,长叹道:“姐姐,你要听话呀,何必如此呢?”
“你难道还想当着这位仙姑的面与我褪尽衣衫,共赴巫山云雨么?我可没有这样的癖好。”
一旁女道士的诵经声猝然卡住,少顷复继续,不过相比方才要滞缓许多。
冷翠烛费力从唇齿之间挤出声:“好……我听你的话,不诘问你了。”
男人点头将铃铛收回袖中。
她躺在地上许久,才从方才火烧般的疼痛当中缓过神,扶住桌角颤颤巍巍从地上爬起,坐回软垫,斜鬓松散,唇瓣也被咬出血痕。
“你不愿喝我的茶,就喝你自己的吧,”姒青将桌面上倾倒的茶杯扶正,“我让他们重新给我们上套茶盏。”
“仙姑,您去吧?”
“……嗯。”
女道士噤声,垂头起身往外。
过会儿,女道士端着茶盏回来,姒青给帮冷翠烛梳好头。
冷翠烛见人进来,忙挣扎着从男人怀中离开,怎料却被搂得更深,脊背紧贴男人胸膛。
男人附耳问道:“你怕什么?”
“怕人家误会你,认为你红杏出墙不知廉耻?”
“我……”她咽了咽唾沫,盯着腰间缓缓往下滑的手,浑身紧绷。
抬眸怯怯盯着斜对面垂头念经的女道士。
他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就发作吧?
那可是道士啊,冒渎道法……他是疯了吗?
“你听话,我就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我们喝茶。”
她只得低头,佯装不在意地拿过碟中茶杯,将自带的桂花露倒进去。
“我也想尝尝你的水。”
“是你杯里这瓶。”
“好。”
她咬牙,给姒青也倒了杯桂花露,扭头递给他。
姒青接过茶杯,凝了眼,双眸眇眇。
他抬手抓住她举杯的手,启唇:“先不急。”
“怎么了?”
“在此之前,我想听你弹琵琶。”
他蹙着眉头,勾唇笑道:“以后可就再也听不到了。”
那笑容明艳,却仿若笼罩在蛮烟瘴雨般琢磨不透。
只探得,姒青似是释然。
难得释然,难得不再使心作倖。
第72章
冷翠烛接过下人递来的琵琶, 坐在屏风前。
“你要听什么曲?”
“就弹,”姒青挑眉,“那日你在戏班子, 专给尹渊弹的那一首。”
她拨弦的手一抖, 弹出个颤音。
袅袅琴音回荡在房中,与诵读声杂糅、交混。
“你是在那个时候盯上我的?”
“不是, 是那时相认的。”
“知音难觅,我也希望你认出我啊, ”姒青长叹, “可是姐姐, 你始终都不愿多看我一眼, 即便我将自己打扮成孔雀, 戴着手串在你面前晃来晃去,又有什么用呢?”
自那日偶然经过戏班, 认出那琴音后,姒青便每天都去捧场。
他那时只打算坐在台下聆听, 没想过要与她相认。
直到某日他发觉多了个与他一样的男人,总是早早地来到戏班,静坐在前排待戏开场。
他并不知那人身份,只是目光落在男人侧颜,与他手上价值不菲的玉戒,心绪烦乱。
为什么这种除了老头就是妇人的戏班会出现这种能与他相提并论的男人?他好害怕那个男人会搭上小烛姐姐, 怕小烛姐姐真的被他勾引了去。
后来,他坐在暗处, 亲眼见到那个男人为她戴上戒指。
原来本就是夫妻啊。
于是,勾引她的人,换作了他自己。
“我记得, 那个曲子,好像叫作……秦淮景,对吧?”
“那天晚上,你也是弹的这首,因为你告诉我,你才学琵琶没多久,只会弹这个。我那晚竟就那样信了你,拿对你的信任换了我一生的执念。”
“不过,我们是互相骗,也没必要去争个谁对谁错。”他垂眸抚过茶杯边缘。
她谛视男人消瘦侧脸良久,闷声弹起琵琶。
“怎么不唱?”
“不想唱。”她淡淡道,“我一看到你的脸,就想哭。”
她每一次接近他,都背负了太多旁人的期待。
他的哥哥们期待她能榨取他的躯体,陈浔一行人期待她能从他身上谋利。
她每一次,都被推着扑进他怀中。
可她呢?可他们呢?
每一次,他们的痛苦都被摆出来供人观赏。观赏的人,拿她与他当作一副活春宫,对他们的关系心照不宣,反复蹂躏她的恐惧、她的迷茫。
的确,如姒青所说,这场闹剧当中,她只有与他在床上厮混才能感到快乐。
不仅仅是这一场,她整个荒芜的生命,都只能靠情爱得到滋养。
他也是一样。
到最后,曲终人散。
“我一直对你有所图谋。”她抿唇,泪水蓄在眸中,泫然欲泣。
姒青默念道:“姐姐,我一直知道。”
“第一次,我不知情,自那以后,我就有所准备了。我还怕你对我无所图谋呢。”他靠近她,仰头去拭她眼角泪水。
“我给你的那块地,有我的遗嘱。”男人阖眸,抱住她,“等我死后,你要记得去拿。”
“对不起,我做了好多错事,骗了你许多,对你说了好多假话。可……假戏真情啊。”
他伏在她肩头,嗫嚅而泣。
“我本以为,是我在掌控一切,能够置身事外,端详你的一举一动。”
“真傻。”
“哪能啊。”
他猝然端起桌上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而后,气竭倒在她肩头。
茶杯落地,在地上翻滚几圈,彻底没了动静。
“姒青!”
一旁诵读的女道士轻笑出声。
“娘,这个结局……难道不是你意料之中的么?”
冷蓁褪下头巾,盈盈欲笑。
她摸着怀中男人血色全无的面颊,睁圆了眼,差点没喘上气:“冷蓁?怎么是你?”
“你给他下了毒?你在茶杯里给他下了毒?!”
“是你,”冷蓁起身,取出袖间染血匕首,“他到了阴曹地府都会以为,下毒的人,是你。”
“这就是揭发我的代价!大不了,一起去死!”
“你以为你会好过?啊?”冷蓁缓缓走向她,“娘,你怎么这么蠢?你把我逼成什么样子,我只会加倍偿还给你。”
“是你非要与我撕破脸。装聋作哑,不好吗?”
“你疯了吧!”她冲他嘶吼,“他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冷蓁抬袖拭去刀刃血渍,“就算他是皇帝,拦我的路了,我也照杀不误。”
冷翠烛骇然失声。
“让开,”冷蓁余光瞥向她怀中僵冷尸体,“我要剥掉他的皮,给糯米做寿衣。”
她忙抱紧姒青的尸体,痛喝道:“你就是个疯子!你怎么能这么冷血……”
“我冷血?”
冷蓁转眸,冷笑出声:“那你呢?害死糯米的凶手,你就不冷血?”
“娘,你装什么纯良啊,”他努嘴笑道,“你又不是没杀过人,杀人这事我还是跟你学的呢。”
“我不像你,谁都杀,对你有一丝一毫不敬的人都杀,我只杀拦我路的。所以,论冷血,应是你更冷血吧?”
冷翠烛浑身一震。
冷蓁摇头:“你就不怕我去揭发你?”
她浑身颤抖:“你……”
“把他放下。”冷蓁正声,“现在就下船,外面的人都被我杀了,没人会拦你。”
“我要怎么处置他,你无权干涉,这是私人恩怨。”
“他与你有什么仇?什么怨?”
“是你们合起伙来把糯米害死的!”冷蓁冲她喊,“是你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去逼她!”
“你们这些大人永远不会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只会谴责她不合自己心意,耽误了你们之间肮脏的交易。”
“她本来可以好好活着的……”
冷翠烛算是听明白,冷蓁口中的那个“她”是县主。
一直以来都是安宁县主。
“你在这里演什么呢?”她仰头望着天花板,“她在天上看?没有吧?”
“别演了行吗。你就是一个非法囚禁他人的罪犯,是法外狂徒,在这装什么深情?我不吃你这套,不代表县主她年纪小就会吃。”
冷蓁蓦然收敛怒意,难得平静:“把尸体放下,然后出去。”
“不放!”
“把尸体给我!”
冷蓁上手去抢,她抬腿正中他膝盖,将他踢跪在地。
冷蓁仍不死心,一手捂膝盖,一手去够她怀中男人衣角。
她没抱住,怀中男人被他拉到地上,她赶忙去夺,怎料冷蓁眼疾手快,举起匕首刺入尸体胸膛。
鲜血全溅在她面庞。
“噗嗤——”
他复提刀刺进去。
“放开他!”
她顾不得眼前鲜红,抄起凳上琵琶,猛地砸向冷蓁。
刹那间,椎琴裂弦,鲜血四溅。
冷蓁捂住汩汩流血的后脑,回眸狠瞪她一眼后,失血整个人砸在地上,长卧不起。
匕首还插在男人胸膛。
她扔掉手头烂琵琶,飞扑到男人身边。
“姒青……”她抽抽搭搭,拔去男人身上匕首,见半热残血从伤口溢出,忙伸手去堵,眼见堵不住,慌慌张张拿起桌上袈裟,将男人整个身子包裹住。
“对不起、对不起……”她去揩他脸上血痕,自己滚热的泪水却又落在他面庞,划出好几道更为灼目的泪痕。
男人轻闭双目,脸上没有丝毫痛苦神色,唇梢犹带笑意。
泪痕与血痕在他面庞汇作一汪、一汪腥咸的清泉,从泪沟划至唇梢,再一滴一滴地逝落。
她终是用袈裟拢盖住他面庞,紧紧裹住他浑身,如裹尸布般。
落叶归根,他当初脱下的,她还了他。
“……尤恩、尤恩万一有办法!万一尤恩可以救你、救我们!”
她撇下尸体,拖着灌铅般的躯体,跌跌撞撞往外跑。
可是,她环顾许久,呼唤许久,都未见任何尤恩的身影。
仿若,凭白蒸发了般。
她最害怕的状况,偏偏在这种时刻发生。
她无力瘫倒在地,泪花红泫。
即便是万一,上苍也不给她任何奢求的机会。
之后,从内厅传出呛人的烟雾,她没吸多少就哭到力竭晕过去。
在醒来,就到了尹府。
尹渊守在床边,阖目眯觉。
她头疼欲裂,抿抿干涩双唇,瞥见床边水壶,伸手去够。
男人睁眼:“要喝水?”
她弄不清楚状况,怯生生答:“……嗯。”
尹渊乜斜双目,瞟她一眼,倒茶递到她手边。
“拿得住么?”
“好像……不行。”
男人将茶杯递到她唇边。
她张唇,他便顺势倾斜茶杯,缓缓将水喂给她。
尹渊:“姒青死了。”
她被水呛到,捂胸咳嗽不止。
“他死的时候,你在场。”尹渊淡淡,“还有一个仙姑,对吧?”
看样子尹渊定是知晓了大概,她也没必要再去否认:“嗯……”
“你可知,那位仙姑也被大火烧死了?”
“死了?”
冷蓁死了?
“你与她很熟?”
她低下头:“不、不认识……”
“那位仙姑,怎么就被火给烧死了?”
尹渊收回目光:“没死,骗你罢。”
“失踪了,现在在找。姒青身上有伤,不是自杀,她嫌疑很大。”他顿了下,“泠娘,你也是一样。”
“就只是被捅?”她心焦的很,“仵作验过尸没?”
“验了,在他的体内并未发现毒物,身体也没有中毒的迹象。”
“怎么?你这么关心一个死人?”
她收敛惊诧:“没什么……”
没中毒?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姒青分明就是被那一杯桂花露毒死的,她亲眼所见。
分明就是被毒死的。
尹渊沉吟片刻:“下午,与我去监司一趟,捕快查案需要你的口供。”
“不是我杀的……”
“我知道。”尹渊握住她双手,柔声道,“泠娘,我相信你,你不是杀人凶手。”
“放心,有我在,他们不能把你怎么样。”
冷翠烛陡然抬眸。
尹渊竟如此信任她?连国法都罔顾?
那岂不是……她若是真犯了不该犯的错,他也会这般维护她吗?还是说,刀子没扎在他身上,所以他不觉得疼,因而能够去包容她?她弄不清楚。
看样子,她还是暂时别向他坦白。
监司。
“尹大人,这边请。”陈浔满面堆笑地招呼尹渊在太师椅上坐下,让人给他奉茶。
“冷娘子,您与我走吧,尹大人就坐这儿等您,很近的。”
“不必。”
“啊?”陈浔扭过头。
尹渊斜靠在椅背,单手撑在扶手,指尖漫不经心抚过扶手上的裂痕,抬起眼帘:“让评事过来。”
“就在这里问。”
“啊……行!”陈浔点点头,撇下冷翠烛往堂外跑。
冷翠烛杵在原地,也扭头盯他。
她绞紧手头丝帕:“这样做,不好吧……”
“你背着我去私会姒青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不好?”
“你说你不愿再见到他,我还以为你终于明辨是非,因为你的一句话而欣喜若狂,为你四处斡旋,好不容易将他从我们的生活当中赶走。”尹渊蹙眉,难得悲戚,“结果呢?”
“是真的舍不得?还是只是一时兴起?”
“我……”
男人没给她丝毫解释的余地:“你只拿我当玩笑?”
尹渊自知,他没资格去问,也不敢去问冷翠烛内心想法。真心太真,会中伤人。
所以他只能用自己的失控去堵,不断地去质问她,只有这样,他才能从中寻得她的愧疚,聊以慰藉。
“为了一个不知廉耻的贱男人,牵扯上命案。”尹渊沉声,“你长本事了。”
第73章
亲眼目睹姒青的离世让冷翠烛悲痛万分, 现在都没缓过神,听尹渊以高高在上的语气指责她,批判姒青, 她对姒青的心疼又多了几分。
她瞪大眼, 对他的无情难以置信:“逝者为大,你怎么能那样说。”
“不然?为他哭丧?”尹渊不咸不淡道, “你伤心难过,我理解, 毕竟你与他有过一段露水情缘。而我与他是情敌, 早盼着他死, 如今达成所愿, 当然高兴, 这掩饰不了。”
“你太冷血了!”
“坐下,等评事过来。”
陈浔带着评事回来, 正好撞见冷翠烛气急往外走,忙拉住她:“哎哎哎——娘子, 往哪里去啊?茅厕不在那边!”
陈浔冲身边狱卒使了个眼色,几个狱卒便上前抓住她,麻利地用麻绳捆住她双手。
“这,陈大人……”
“你现在是嫌犯,别老想着往外跑。”
她只得被陈浔与评事联合起来拉回去。
回到中堂,尹渊睨见她双手被绑着, 错愣了阵,扶额蹙眉, 低声叹息。
“大人,那,”陈浔点头哈腰, “下官就先出去了!不打扰您们做口供。”
尹渊没给陈浔眼神。
评事在案桌前站定,摆好笔墨纸砚,笑道:“娘子放心,不会问您什么难解的问题,今日只是借你的口,了解一下那日在船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好……”她坐在凳上,双手被麻绳捆得生疼,额间绷紧。
“你与姒青公子是什么关系?”
她支支吾吾:“这、这个……”
前一段时间,县上就已将她与姒青与尹渊之间的爱恨情仇传遍,评事这么问她,她该作何回答?承认自己与姒青有私情么。
“抱歉,”尹渊出声,“她不回答这个问题。”
评事提笔写字的手一顿,捋捋胡须:“……好。”
“那,娘子,你那日为何要去见姒青公子?”
冷翠烛咬唇:“是他邀请我去的。”
闻言,一旁坐着的尹渊眉心微松,启唇瞧她侧颜。
不作声,只视线下移盯住她被束缚住的双手,扫过她手背勒痕。
“可有请柬?”
“……有一封信。”她唇肉咬得绯红,“放在家里。”
评事派人去拿信,少顷,捕快拿信回来,递到案桌。
评事才将信封拆开一半就放下,起身递给尹渊:“大人,您看吧。”
尹渊挑眉,接过信。
冷翠烛大惊失色。那信上写的,除了哭诉就是污言秽语。
她是觉得别人查案,自己能配合就尽量配合,况且那评事一身正气,也不像会随口泄露嫌犯隐私的人。
没想到是个爱阿谀奉承狗官。
姒青在信上写的那些话,属于是她看了没事,勉强将其当作情趣,而尹渊看了会被气死的程度。
“……”
尹渊倏地合上信。
评事探头:“大人,如何?”
男人脸色是明摆着的难看:“嗯。”
他将手中信纸叠好,塞回信封,抬眸紧盯女人。
冷翠烛被盯得发颤,慌忙别过头。
出了监司,尹渊将她手上麻绳解开,揪住她衣领不让她走。
她低头避开男人视线,揉着红肿手背:“我要回家了……”
“回家与他在地上玩吗?他舔你的穴?还是你去帮他纾解?”
“那信上写的可当真?你不但引狼入室,让他穿我的衣服,还与他在我们的床上鬼混?”
“那张床又不是只躺过你一个男人,多一个他又怎么了?”她呛道,“姒公子他若是知道自己死了还能气到你,肯定高兴的不得了。”
“那些事都已经过去了,你现在气,又有什么用。”
“分明是你对我不忠,你说话怎么这么有理?”
“大人,你就很忠贞不渝吗?真是正人君子的话,就根本不会去逛青楼,与我勾搭上吧?”
“闹得家里人都知道,被自己母亲罚去跪祠堂……真丢脸呢。”
“你怎么……”
尹渊凝她半瞬,对她的冷嘲热讽置之不理,反而握住她手腕,凑了上去。
“你干什么?”她欲收回手,奈何男人握得紧。
男人指尖抚过她手背红肿,垂眸叹道:“回去上些药。”
“不用你说,我知道。”她语气稍稍平和,“明天我自己来这里,继续做口供,不用你跟着了。”
“不必再来。”
“为什么?”
“你本就不是杀人凶手。”尹渊移开眼,“我与负责这案子的司直说明了情况,他承诺不会再调查你。”
“回去记得上药。”他将信封递到她手边,“这封信,还给你。建议烧掉,免得落下把柄。”
回家后,尹府派来送药的小厮也到了。那小厮不但给她带来城里最大的那家医馆的药膏,还按吩咐捧了把百合花送给她,寓意百年好合。
“放桌上就行。”
她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盯着平静无澜的水潭,心绪纷乱。
一到家,她就去阁楼找了个遍。
没找到冷蓁。
评事和尹渊都说,舫船上的下人被杀尽,还从内燃起了熊熊大火,后面因火势太大,烟雾漫天,被过路的农夫瞧见,这才报了官。
人是冷蓁杀的,火应该也是冷蓁放的。
犯了这么大的罪,当然要去外面避避风头,冷蓁不在家也是意料之中。
可她呢?她该怎么办?
她现在成了这场惨案当中唯一有名有姓又存活下来的人,却什么实情都不能说出口。
毕竟,她的手也并不干净。
她的生猛的确能护己伤人,但有时,也会成为她难以启齿的软肋。
她在院子里坐了许久,直到日暮西沉,她才揩干泪回屋。
夜里,菟丝子在外面闲逛完回来,进屋见她躺在床上,忙跑过去。
“宿主,你终于回来了。”他跪在床边,将脸埋进她枕上发丝,蹭了又蹭。
“……你怎么了?”
冷翠烛缄口不语。
“尤恩呢?”菟丝子抬头环顾四周,“他没跟你回来吗?”
她心悸道:“没有。”
“你不高兴啊?”菟丝子探头探脑,瞥见她脸上干涸泪痕,“呀,你怎么哭了?”
他立马爬上床,鞋袜都来不及脱就去抱她,目不转睛盯着她双眸:“怎么了?”
她闷头不语,低声啜泣。
菟丝子见状,也合上唇不说话,抱紧她,埋在她胸口,时不时偷瞟她脸色。
湿热鼻息喷洒在她肩颈。
她哭声愈烈,愁眉不展。
一只手不知何时伸到了她面庞,默不作声去揩她脸靥热泪。
菟丝子眨巴眼,见揩不尽,仰头去舔她滑落至下巴、脖颈的泪。
她猛地推开他,捂住脖颈:“你、你干什么?”
“我,”菟丝子卧在床尾,揣手道,“我就是想着,泪水黏在身上肯定不舒服……你别误会!我只是想安慰你。”
她垂头捂脸,颤抖道:“不用你安慰,你快些出去。”
菟丝子咬牙,爬到她跟前复抱住她。
两人一齐倒在床上。
“你做什么?快点出去。”
“才不要。”
“你哭成这样,我能不管不顾就怪了。”他俯身去舔,软滑舌尖舔过她每一寸肌肤,将她脸上泪水舔舐而尽后,吻过她湿红的眼尾、颤动的眼睫。
冷翠烛简直像被猫舔过般,的确舒适畅快,又有隐隐约约的刺痛,舔得她脸颊滚红。酥酥麻麻,不想叫停。
“好困,”菟丝子眯起眼,见她眉头舒展不再哭,哈欠道,“宿主,我睡了。”
说着,眼睛一闭,倒在她怀里。
“欸……”她被他压在身下,拍他肩膀,“你别睡,先起来把我放开啊。”
“可是我好困哦。”
“就这样抱着嘛,这样多好……你的胸好软,身上好香。”说着,他埋得更深,还嗅个不停,“诶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她不禁暗忖菟丝子这死小孩简直是色中饿鬼,如何劝诫都不听,整天除了吃和睡就是痴迷于黏她。
这样想着,她唇梢难得有了笑意,虽说是嗤笑他的,但也是发自内心的真挚笑容。
翌日,她与他一直睡到正午。
日光照进房中,将她晃醒。
菟丝子睡觉一贯不老实,现下已翻滚到了床下,连带被子也被他拽到地上。
昨日哭太多,她醒来头疼得很,迷迷糊糊坐起身揉脑袋,注意到腕间系着的腰带。
一端系在她手腕,另一端……她扯了扯。
“哎呀。”
床边冒出个脑袋。
“你醒了啊。”菟丝子边打哈欠,边往床上爬,颈间被皮腰带捆住。
她手腕一动,他脖间的腰带就收紧几分,脖肉都被勒得泛红发青。
冷翠烛发觉自己的头更疼了。
“……菟丝子,你为什么要把自己脖子捆住?”
菟丝子诚实回答:“为了你呀。”
他爬到她身边躺下继续睡:“这样,你一醒,我就能知道。”
“……我方才就该勒死你。”
“现在也可以勒的呀。”
她盯着他,想骂又怕他贴上来,犹犹豫豫,指着手腕腰带:“快点给我解开!”
“你不睡了吗?”
“快点把腰带解了。”
“哦哦。”他低头解自己腰间的腰带。
冷翠烛瞪大眼,张大唇正想骂,忽听见敲门声。
菟丝子边脱裤子边冲门口吼:“谁啊?”
“夫人,”门外男人沉凝道,“是我,尤恩。”
“您还好吗?”
“烦死了,他怎么回来了。”菟丝子嘀嘀咕咕,只得穿上裤子起床去开门。
冷翠烛叫住他:“菟丝子,别去,别给他开。”
“……咦?”
她声音冷淡,不容置喙:“回来,别理他。”
“让他想敲就敲。”她主动搂上他脖颈,附耳私语,“你昨晚不是很会舔吗?现在他守在外面进不来,于你而言是个很好的表现机会。”
“别让我对你失望。”
她将他的头按了下去。
他顺从她,急于向她证明,因而除了唇舌顾不上任何,脖间腰带不断收紧也毫无痛觉。
他只觉得,好爽。
唔……
比泪水更黏,比泪水更甜。
第74章
“进来吧。”
尤恩推门进来, 款款走到床边:“夫人。”
冷翠烛倚靠在床头,大半身躯由毛毯盖住,只露出肩部以上。
她撩开床帐, 冲他笑道:“你回来了啊,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回来了呢。”
她单手托腮:“又去哪里逍遥快活了呀?”
尤恩默然, 坐到床边。
“夫人,对不起。”
“你对我道什么歉?”她面上笑意全无, “我不需要。”
“你没事就出去吧, 我不想与你聊。”
“那日在舫船, 我不是有意要离开的, 是自身出了状况, 才……”
她打断男人:“出了状况?那你在此之前就不要向我承诺自己帮得到我啊。什么状况比人命还重要?”
“当然,我也没有指望你当时能救活姒青, 可你不该不告而别,给了我希望又将我抛下!”
她平复吐息:“尤恩, 你在一次又一次地辜负我对你的信任。”
“原先,在那些男人当中,你确实出尘,很吸引我。”她说,“可,我的好奇心与耐心都是有限度的, 我不可能始终待在原地等你归来,或是大费周章地去寻你, 我没那么痴情。”
“既然决定撇下我,就要接受自己被别人取代。”
语毕,她掀开毛毯一角, 菟丝子从中探了出来,伸舌舔舐唇角水渍。
男人眉目有一瞬间的崩塌,转瞬就消失不见。
他舒展眉头,勾唇微笑。
“尤恩当然愿意接受。”
“你说什么?”
“夫人,只要你高兴,怎样都行。”
于尤恩而言,爱不是控制,不是占有。
而是臣服。
完完全全地摒弃自我,将躯体与灵魂剥离。依附在她肩头,直至于她融为一体。
他的灵魂不属于他自己,属于她。
奴隶是绝对不能去奢求独占主人的爱的。
奴隶该去想,怎样才能让主人高兴。
菟丝子瞪眼:“尤恩,你脑子有病吧?”
“我把她从你身边抢走了欸,比起你,她更喜欢我了欸。你装的吧?表面装作宽容大度,其实后槽牙都咬碎了吧?天呐……我不会出了这个屋就被你暗杀了吧?”
“我告诉你,休想。防人之心我有,害人之心我也多得是,想给我做局,等下辈子吧!”
她头疼欲裂:“菟丝子,闭嘴。”
“哎呀,我不习惯用手嘛。”
她抬手打他脸,沾了满手水:“……出去。”
“为什么?”
“出去。”
“好吧。那,起码让我穿上衣服走吧?”菟丝子眨巴眼,怯怯缩回被子里穿衣。
她抬眼,语气平和了些:“尤恩,你也出去。”
她搞不懂尤恩的想法。或者说,她从未像他那样想过。
比起费尽心思去理解她,她更愿意去认为他是在巧言令色。
或许她也有错,她对他太苛刻。
可,姒青的死,让她沉浸在悲伤之中,没办法去公正看待许多事。
她实在想不出来尤恩遇见了什么事,要一次又一次地抛下她。
而且,他之前还怂恿她去杀姒青。
他们之间是有什么仇什么怨,让他这样敌视姒青?
其实她也不是单独为姒青的死而悲伤,她没那么爱姒青,姒青活着的时候她就不怎么喜爱,更不会因为别人一死就爱得深沉。她是为了姒青的意外离世所带来的一系列后果而心焦。
她不但蛊毒没解成,还成了嫌犯。
早知如此,她就不该去赴那个约。
之后的几天,无论是菟丝子和尤恩她都没给过眼神,自顾自地过日子。
菟丝子一开始不解,找过她好几次,每次都被她踹出去,后面就不敢找了,每天就待在院子里边揉屁股边扫地。
冷翠烛没让他扫地,是他自愿的,每天下午扫完还会笑呵呵敲她屋门,求她来检查。
今日的下午,冷翠烛依旧待在房中梳头,却没等到菟丝子屁颠屁颠喊她过去检查。
待到太阳落山,她才意识到古怪,放下篦子出屋往庭院走。
“咬死你!咬死你!”
冷蓁坐在水塘边洗头,脚边公鸡一刻不停地去啄他腿,这样还不够泄愤,又跳起来啄他手背。
冷蓁搓头发的手一顿,翻手瞟了眼手背啄痕,盯着脚边公鸡。
“欸……”公鸡被盯得发怵,夹紧翅膀缓步后退。
冷蓁猛地抓住公鸡,拔光它后脖鸡毛,捏着公鸡脖子就往水里浸。
刹那间,水花四溅,哀嚎连连。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就命啊——”
公鸡扑腾翅膀挣扎无果后,被水呛得直咳嗽,两只鸡爪子蹬来蹬去。
“救、救命……”
“冷蓁!”
冷翠烛赶过来:“把鸡放下。”
冷蓁转眸打量她少顷,脱手任鸡沉入水塘。
水面浮起几股泡沫后,彻底没了动静。
冷翠烛瞪大眼:“你……”
“我放下了。”冷蓁从瓶里抠了坨兰膏在手心捂热,往头发上抹,边顺头发,边道,“是他自己平日里吃得多,太皮实,一掉水里就沉下去,浮不上来。”
他面颊黏上湿发,额间也是,隐隐约约露出额头上的淡褐伤疤。
是她那日用琵琶砸出来的。
比起与他争论不休落得个两败俱伤的下场,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佯装和睦。冷翠烛默然:“我说过,不要用家里水塘的水洗头,胰子味很难散尽。”
冷蓁揉兰膏的动作一顿。
他抬头,微笑道:“不好意思,我忘了。”
“老用冷水洗头对身体不好,也洗不干净。”她转身往庖厨走,“我去给你烧点水。”
她在后厨刚架好火往锅里添水,菟丝子哭兮兮进来。
“你怎么又不穿衣服!”她赶忙抄起灶上抹布丢给他,“光着身子到处晃,害不害臊啊?”
菟丝子被抹布打到脸,他捂住一边面颊,边哭边往地上坐:“哇——”
“我、我差点就淹死了,”他声泪俱下,“你儿子纯粹是个混蛋啊!他霸凌我……我在水里,喝了好几口他的洗头水,再多喝几口就被头油毒死了。”
“还有,我脖子后面的头发,他也给我扯秃好大一块,”他扭过身,指着后脖缺发的那一小块红肿,“你看!你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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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啦好啦,我看到了。”她走过去,褪下外衫扔给他,“快点起来,地上多脏。”
“回我屋里躺着吧,多盖几床被子,等会儿我忙完,给你煮红糖姜茶。你刚泡了水,莫染上风寒。”
闻言,菟丝子哭声更烈,攥紧那件外衫,抽抽搭搭抱住她双腿。
“宿主,对不起……我原本想为你报仇,结果,给你添了好多麻烦……我真没用!”
“你又不是第一天这样了。”她揉他脑袋,叹道,“回屋去吧,记得把身上揩干再上床。”
“嗯!”
她烧好热水后往里加了点无色无味的夹竹桃汁,虽说对头发没有好处,但对头皮有坏处。
明面上她是会与冷蓁暂时维持母子和谐,但,也不能不准她背地里搞小动作吧?
她不在乎冷蓁喜不喜欢她,更不关心冷蓁活不活得长,她就是想找个法子泄愤。
给冷蓁送完洗头水后,她又去给菟丝子送红糖姜茶。
菟丝子安安静静睡在床上没闹腾,见她进屋,迅速坐起,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等她走到床边,就伸手去接茶盅,轻抿一口。
“怎么……”他又喝了口,“怎么苦苦的。”
“怎么可能,红糖水苦什么苦呀。”她拍拍他肩头,“喝完哦,听话。”
菟丝子面露难色,但还是听话地将红糖姜茶喝完。
一喝完就晕在床上,口吐白沫。
“啊!你怎么了……”冷翠烛去拉他,这才想起来。她一拍大腿:“完了,烧完热水忘洗锅了。”
她没想到夹竹桃汁的毒性这么强,才几滴就能把菟丝子这孩子给毒倒。
她又是喂他喝白水又是给他催吐,发现还不醒,翻箱倒柜找到冷蓁之前制作的一包泻药,刚加到水里准备喂给菟丝子喝,菟丝子猛然惊醒。
“呀,”她放下水杯,“你醒了。”
菟丝子捂住胸口,惊魂未定:“宿主,我……我做了一个好恐怖的梦。”
冷翠烛:“你饿不饿?”
菟丝子自说自话:“有人一直在追我……边追我边威胁我。”
“威胁我说,这个月再不把剧情过完,让你下线,就把我给开除。”
冷翠烛继续问:“想不想小解?我方才喂你喝了很多水。”
“我才不怕!”他仰头从天花板吼,“我才不怕你们!”
“……你干什么呢?”她暗忖菟丝子是不是被毒出了幻觉。看样子,还是要服点泻药把毒给排出来,免得像现在这样神志不清。
她端起桌上水杯,递到他面前:“别吼了,喝点水吧。”
菟丝子握住她双手:“宿主,我喜欢你,谁都不准拆散我们!”
他又冲天花板喊:“我就这样,做系统爱上宿主怎么了?你们这群冷漠无情的人,知道什么叫做/爱吗?被这么漂亮又心地善良的女人关心过吗?知道在绝境当中被人偏爱的感受吗?你们什么都不明白,你们永远不会懂我的!”
“我不干了!开除就开除啊!难不成你们这一群人机还能弄死我?”
“……你在同谁讲话?”她也仰头去盯天花板。
菟丝子倏地抱住她。
他吼得声音沙哑,呜咽道:“我喜欢你。”
“哦。”
“我们永远都不分离好不好?”
“系统的寿命很长,可以活好几千年。等你老公死了,我们就结婚做夫妻,我要给你养老送终,照顾你的子孙后代。”
“没有后代的话,我就给你守墓,守到你投胎转世,再遇见你,陪在你身边,看着你成家立业,生儿育女……”
冷翠烛低声:“你想那么多干嘛。”
“若是以后你不喜欢我了,厌弃我了,还要与我永远都不分离吗?一辈子的时光很长,更别说好几辈子,人的真心经不起那样耗。”
“不会的,”菟丝子哭道,“真那样的话,你就把我宰来吃了,把我关在笼子里,我活一次就宰一次,让我永受千刀万剐。”
她冷不丁说:“我才不吃这么骚的鸡。”
自那日过后,菟丝子就跟中了邪似的,一直高烧不退。
一开始还能下床喝稀饭,后面连床都下不了了,终日缩成一团,身体烫得如火炉般。
比这更离奇的是,他的头发开始变黄,没过几日就黄了大半。
原本只是刘海干枯泛黄,这下竟真成了黄毛。
“你感觉怎么样?”
她拧干毛巾,将菟丝子额间汗湿的发捋到一边,拿毛巾盖住额头。
“热……”
菟丝子被铺盖捂得严实,只露出个脑袋。
他烫红了脸,迷迷糊糊去够她的手:“宿主,我身体好热……还好疼。”
“我是不是要死了?”
第75章
“别胡说。”她蹙眉, 将他搂进怀里,轻拍他脊背,“绝不会的。”
“睡一觉吧, 睡一觉能好些。”
菟丝子泪崩道:“不要, 我怕我睡着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嘟嘟囔囔往床边爬:“我还是下床吧。”
冷翠烛赶忙拉住他,给他盖好被子:“你去哪里?不要乱跑。”
“可、可是……”菟丝子嗫嚅着, “我怕我死在你家里,给你招了晦气。”
“唔……我好怕死, 我还不想死啊!”
“唉, 别想那么多, 生病而已, 谁都会生病的。”
“等过几天你身体好些了, 能下床了,我就带你去医馆看病, 现在先好好休息,把精神养好。”她揉他额头, 叹道。
夜里安慰好菟丝子后,她实在是不堪其扰,只好往温水里加了点蒙汗药,全喂给菟丝子喝,那药效不错,不到一刻钟他就晕过去, 再不哭闹。
她给菟丝子掖好被子,披上外衣出了屋。
夜凉如水, 她坐在石阶上,仰头凝望满天繁星。
院子里的池塘边凝了水雾,风一吹弥散开来, 湿淋淋的雾气黏在石砖、窗棂各处,倒映出满地清辉。
她将头埋进双膝,眯了阵,起身回屋。
“夫人。”
她脚步一顿,缓缓扭过头。
“你又是去了哪里?”语毕,她的目光落在男人臂上缠紧的绷带,“受伤了吗?”
尤恩解下身上披风,搭在臂上遮住绷带。
“这么晚了,夫人怎么不去歇息?”他垂眸,提起手上食盒,“要用些宵夜再睡吗?”
尤恩给她带了城东王嬷嬷家卖的小米糕,那家的米糕甜味淡还有股清香,往日她就经常去买。
按理说,每日午时那家店就关门歇业,大晚上是买不到的,可尤恩不但买到了,买的还是刚出蒸笼热乎带蒸汽的。
她用筷子把米糕夹成几小块,挑了个大块的单独搁在碟子里,留给菟丝子吃。
“你去哪里了?这几天都不回来。”
“这几日一直在监司。”
她抿米糕的唇微微抽动。
“去监司做什么?”
“听狱卒说,过几日准备将姒青公子安葬了。”
她抬眸:“找到凶手了?”
“似乎并没有。”
尤恩解释说:“是上面的几个官员一直在施压,责令监司三日内将案子给了结。”
“这当中,威严最盛的就是尹大人了。”
冷翠烛颔首,若有所思。
尹渊给她的感觉很奇怪,不单单是对她的态度,还有对这一整个案子的态度。
她能觉察出,尹渊隐隐约约有在怀疑她是否清白,对外却一口咬定她不是凶手,阻拦别人正常办案。
对这个案子也是一样,口头上催促别人快点查快点结案,却隔三差五就去监司捣乱——这事还是易音琬给她讲的,说尹渊让府里的下人去鬼市买了一大麻袋蟑螂、鼠妇,等晚上监司里的人打瞌睡,揭开屋顶瓦片就把虫子往屋里倾倒,屋里的人被吓个半死。易音琬也笑个半死。
这么大一个人,还干出这种事,真是好缺德,还幼稚。
“他那么只手遮天吗,侯府的事也敢这样糊弄……”她略感不悦。
尤恩以笑作答。
她放下筷子,哈欠道:“你吃完就早点睡吧,我也去睡了。”
“对了尤恩,你明天能不能帮忙去买点药?要治发热和骨痛的。”
男人怔愣片刻,银眸慊慊:“你这几天一直忙着照顾他?”
“……你怎么猜出来的?”
她点头:“是,菟丝子这几天生病了,身子烫得很,还天天嚷嚷着痛。”
“那不是病,”尤恩启唇,“夫人,治不好的,只能等症状自然消退。”
“熬得过去就熬,熬不过去……也没有办法。”
“你怎么知道?”
他叹息着,一圈圈拆下臂上绷带,露出被抓得血肉模糊的肌肤。
而后站起身,面对她一件件地褪下衣物,直至不余丝毫。
她张大唇。
“看来,他已经做出了选择。”他说,“无论作何选择,都会有牺牲,只不过这个选择需要付出的代价会更易感知。”
“起码,痛苦在所难免。”
尤恩说,身为系统,来到这世上的唯一任务便是协助宿主推进剧情,菟丝子既然违背了这项底层规定,他作为系统说受到的一切优待就都会被剥离。
长生不老、死而复生……自他决定违背身为系统的守则起,就会慢慢地向凡人靠拢,甚至比凡人更劣一等。身体每隔几日就会发热疼痛,本体与人形都会慢慢褪色,至至褪无可褪,到那时,形骸的苦痛只会愈来愈重。
他说,那种疼痛不会要人性命,只会不断地去折磨人,好比毒虫蚀骨。
“第一次是会容易对那种痛承受不住,想自裁。”尤恩边往锅里添水,边说,“多泡热水,再用绷带将痛的部位缠住,能好些。”
“夫人,你回去盯着他吧,等热水烧好,我会叫您。”
“尤恩……”她站在灶台边,抬手揩去额间汗水,欲言又止。
尤恩抬起头,收回添柴的手。
他面庞覆满滚圆汗珠,几滴从高挺鼻梁滑落,滑至脖间,沾湿脖间碎发。银白的长发随手扎起,马尾垂至腰间,被灶火烤得莹亮发青。
浑身除一件领口敞开的外袍外,其余什么都未穿,自上而下去看,甚至还能透过衣领瞧见腹沟。
“你之前老是往外跑,也是因为这个吗?”她在此之前竟从未察觉。
“以前,我记得你身上是没有那么多伤的,为什么现在又有了……是更痛了吗?”
“你为什么从不和我讲这些……”
“因为,”男人蹙眉,“不想你心疼。”
“更何况,本就没什么好说的。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不该让你有负担。”
“以前身上没伤,是因为你还要用我,我不想在你最快乐的时刻,让你看到满身疤痕扫你的兴。现在我的身体、我整个人,都对你没有吸引力了。”
“一张被抛弃的废纸,再平滑整洁又有什么用……”
“你怎么能这样说?”她走近他,“明明是你自己……”
明明是他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抛下她。
明明是他远离她,又将旁人推给她。
明明是他缄口不语。
明明是他一意孤行。
她咬唇,带了哭腔:“明明是你自己太坏,总是欺负我。”
“我不想做你的主人,你也从来没有把自己当奴隶过。”她走到男人面前蹲下,伸手去抚他湿热面颊,轻扇他脸颊,“若是做奴隶,你简直极不合格,连一条忠心耿耿的狗都比不上。”
“我可不敢去探你的忠心,换言之,尤恩,你真的有吗?”
男人不作答,轻握住她抚颊的手,徐徐下滑,带着她,将手探进微敞的领口当中,引她去抚。
“有,”他垂眸,眼睫扑闪,“您摸。”
他从凳子上跌了下去,直直跪在她面前,卑躬屈膝,仰头向她乞怜。
“踢我、打我,都可以。我只渴望,你能像看狗一样看待我,在你的心目中,我能与一条狗同等地位。”
她分明软了心肠,见他摇尾却忍不住出言讥讽:“做狗,你不够格。”
她抚过男人胸膛,手又往下探了些,每抚过一寸滑腻肌肤,就停下来凝他。
他阖眸,轻而易举就褪下衣袍,搂住她腰肢,一齐躺下去。
后厨很热,蒸腾的雾气盘旋在头顶,木柴被烧得噼啪作响。
她伸手去扯他头绳。
他也去脱她发钗。
再然后,相顾无言,手上动作却未停丝毫。他扶着她,她扶着他,慢慢坐下去,直至完全吞没。
锅里热水开了,咕噜噜直冒热气。
在这愈加热闹的水声当中,其余水声都被掩了下去。叹声却掩不住。
“我想着,要不把长发剪了?”
她抓着他发尾,闻言又扯了下:“不行。”
“你既然这样想,不如就剃了,免得老是和我的头发缠一块……还不好分开。”
她撩开男人胸口发丝,轻扇了下:“坏死了。”
她一心栽到他身上,一个没看住锅里的水就被烧得没剩多少,只得再烧一锅新的。
待她与尤恩穿好衣衫将水烧好,天已是蒙蒙亮。
她去屋里叫菟丝子,却扑了个空,没在床上找到人,鸡也没找到。
“他不会真去自尽了吧?”她扭头问尤恩。
“要不,去饭厅找找?估计是饿得悄悄下床吃饭去了。”
她点头:“的确,这更像他会干出来的事。”
她跟着尤恩去饭厅找了遍,依旧未找到菟丝子。
正手足无措,两人路过庭院,瞥见水塘边黄灿灿的人影。
“唉,别!”
她还没来得及跑过去拦,菟丝子就跳进水里,直往水塘深处游。
她赶忙跑到池塘边喊:“菟丝子,回来!别往那儿游。”
“唔,”菟丝子浸在水里,迷迷糊糊扭过头,“可是宿主,我好热……头好晕……”
“哎呀!”她拾起地上木棍,朝水中男人递去,“快抓住棍子,我把你拉上来。”
“可是好热……”
“死孩子!”
她弯腰脱鞋,身后尤恩拉住她手臂:“夫人,不妨让他泡在水里,待他泡晕过去,捞上来就行。”
“夫人若是心疼的话,还有一个法子,不费吹灰之力。”
冷翠烛:“什么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