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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我派去的镖行,在你南城父母住的宅邸外发现了锦衣卫的踪迹。”薛宛麟也不遮遮掩掩,直言道:“此前送去的信件,想必都是被锦衣卫拦下来了。”

这楼上并无什么窗子,没有半点冷风吹进来,可朗倾意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你如今收到的信,焉知是不是他叫人送出来骗你的?”

“更何况,你父母那边若是有任何轻举妄动,锦衣卫也一定不会放过他们。若是为了你的事,被安上了什么罪名,便不好了。”

朗倾意环抱着手臂,呼吸开始不均匀了。她有想到过此事蹊跷,可毕竟没想到方景升竟然用着下三滥的招数,还用在了她父母身上。

好在她从未对他抱有什么期望。

见她沉默,薛宛麟有些慌了,轻晃她的肩膀,小声问道:“你不会被他骗了吧?”

朗倾意回过神来,摇头说没有。

“只是没有想到他这般卑劣罢了。”

薛宛麟这才放下心来,说道:“我已安排镖行中人暗中联系你父母,那边之事你无需担心。”

“待势头稳定了,想法子逃出来,到外头躲几年,待风声过了,我再去寻你。”

这话听起来倒像有许多年的煎熬。朗倾意叹了口气,说道:“待到那时,不知道何年何月了。”

薛宛麟将她落在腮边的发别到耳后去,安慰道:“我会一直等你。”

楼下忽然传来梁春试探的声音:“夫人,可挑好了?”

朗倾意应了一声,书青马上答道:“没有呢,楼上样式多,你催什么!”

朗倾意向那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要过去了。

薛宛麟到底不舍得,又轻声说道:“有什么事,只管托柳延青来找我。”

又道:“一切以你自身安危为重,断不可冒险!”

言毕,难掩落寞神色,到底还是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这才缓缓退去,隐匿在墙角的黑暗中。

朗倾意站立不稳,艰难向前走了几步,蹭到店家身边,随意指着一块桦树叶绿颜色的布匹说道:“罢了,今日也乏了,就这块吧。”

第56章 惊怒非常 怎么那样不小心。

朗倾意思来想去, 虽说对方景升愤恨不已,但到底存了些背着他出去“偷|情”的心虚。

因此,心里虽恼恨,但手上却不停, 抓紧时间将那汗巾子绣了出来。

桦树叶绿颜色是底色, 无论选什么其他的颜色点缀都觉得俗气, 朗倾意左看右看都觉得不满意, 这时才后悔那天随便选的这个颜色。

最终还是选了寻常的白线, 绣了一片竹林作为点缀, 想了想, 觉得他究竟不是文人做派, 还是没有绣诗词。

明日方景升就回来了,她翻来覆去一宿,仍是有些睡不着, 还是担心锦衣卫耳目遍布, 已经知道她与薛宛麟见面之事。

她想了想,又将收起来的针线照旧拿出来, 咬着牙在自己左手食指和中指上戳了几下。

几个细小的血洞开始冒出血星儿来, 她用绢布包住了,又躺下来, 待到痛感过去,这才睡熟了。

方景升回来后, 先去方府同祖母道了平安,又连忙赶到别院来。

书青揉着惺忪睡眼出来相迎,方景升只是摆了摆手,示意无需惊动朗倾意。

他大踏步进得门中,轻声走进去, 见朗倾意侧着身子躺在榻上,睡得正香。

方景升心下稍微安定了些,才要站起身来,预备出去洗把脸,便瞥见她枕边有一块白色的绢布。

那绢布上赫然醒目的,是一团鲜红色的血迹,看颜色,像是才淋上去不久。

方景升拿着那绢布,许多不堪的画面涌上心头,绢布上红的刺目,一如她在梦里喷在雪地中的鲜血。

他忽然感到一阵头晕目眩,眼前的世界也跟着晃动起来。

……

朗倾意是被剧烈的摇晃吵醒的,她还没来得及问发生了什么,便见到方景升惊怒非常的脸,在她面前说着什么。

她本能的有些害怕。

或许他早就知道了,她需要拿出勇气来面对,可不知怎的,她怕到向后缩着,耳中出现了阵阵嗡鸣。

两个人一个推,一个拉,来回推搡了许久,朗倾意这才听到他说的话,似乎与他手中那块沾了血的绢布有关。

她只好伸出左手,给方景升看那上头的针眼。

方景升愣住了,猛地住了口,半晌才问道:“这上头的血是针扎破了你的手指?”

朗倾意点点头,解释道:“昨儿做针线活不小心扎到的。”

方景升跌坐在榻上,缓缓用手揩去额间的汗,半晌才忍不住抱怨道:“怎么那样不小心。”

“什么针线活要大晚上的连夜做?”

朗倾意又将枕头下的汗巾子拿出来递给他,张了张口,到底不知道该如何说起,想了想,红着脸只管放在他面前。

方景升拿起来瞧了瞧,似乎有些不信:“给我的?”

朗倾意“嗯”了一声,小声道:“就当是谢谢大人。”

方景升展开汗巾子,见那上头细密的竹林使用细白的丝线织就,想必花了一番功夫。反倒是竹林的颜色同汗巾子本身的底色反过来了,倒不觉得怪异,只觉得雅致。

他拿在手上,才平缓些的心跳又激荡起来,但他刻意收敛了,低声问道:“谢我什么?”

朗倾意轻声说道:“谢大人救了颜妹妹,还送了我父亲的信来。”

原来是为着这事,他不动声色地将汗巾子揣进怀里,轻声道:“先起来吧,我同你一起用早膳。”

用膳时,他又不经意间抓过她的手看过来,见那针眼已经将近痊愈了,这才皱着眉头说道:“往后不要大半夜做这些了,何苦伤着自己。”

朗倾意点点头,不预备在这件事上说太多,又问道:“大人可要歇息一会儿?”

“不了。”方景升沉声道:“还有公事要处理。”

“大人近日如何这样忙?可还是因为摄政王的原因?”

“倒也不全是。”方景升顿了顿:“苏佩被抓后,刑部到底还没个可靠的人,如今大理寺卿又要将女儿嫁给刘凤楠,专门查案的两个地方都信不得,皇帝便要锦衣卫插手。”

“如此,事情便多起来了。”

他耐心解释完,又道:“这种事不要说与外人听。”

朗倾意自然是知道的,才点了点头,便见他匆忙收拾了片刻,便又赶着出去了。

她一时间倒有些唏嘘。

方才两人匆忙对话,倒像极了寻常夫妻,她知道这其中有她竭力伪装的成分,可若是时间久了,她不知道会不会无端沉溺进去,陷入他织就的陷阱网中。

原本想要亲口问问他,为何派锦衣卫监视她父母,如今究竟咽了下去,不想再提了。

想想前一世的遭遇,她不想再同不该花费时间的人和事有过多纠缠了。

好在她如今也算是稳住了他,只需要保持如今境况,等着薛宛麟联系她父母便罢了。

近日,皇城中人议论纷纷,摄政王养子刘凤楠将要娶大理寺卿家的小姐,那小姐却在喜宴当日不翼而飞了。

人人议论,但摄政王刘瑜韫却颇为沉得住气,对外一味地扯到灵异上去,说那天的日子不适合结婚,犯了忌讳。又说大理寺卿家的小姐本来就有通灵的经历。

凡此种种,倒也成功地挽救了一波局势,许多人不明就里,真的被这种怪谈吸引了过去。

还有人说得煞有介事,说皇城中有一干吸血鬼,专门吸食妙龄女子的血,因此城中多有女子失踪。

这件事传到皇帝耳中时,大理寺卿颜广良正跪在皇帝面前哭诉冤屈。

刘隆旺皱着眉头,本不欲理他,只看着手中的奏折,听着颜广良在一旁啜泣,又觉得毕竟是前朝老臣,颇有些于心不忍。

“颜爱卿平身吧。”他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奏折随手一撒,哗啦啦散了一地。

颜广良才要站起身来,又唬了一跳,忙又跪了下去。

“你既说受摄政王威胁,朕也不想多做追究。”刘隆旺指着地上的奏折,轻描淡写地说道:“近些时日,城中风传有鬼怪吸食年轻女子血液,导致城中女子失踪。”

“十五日内,朕要这桩案子的真凶。”

见颜广良露出为难的表情,他又补充了一句:“若无真凶,只要有眉目,也可。”

“微臣只是觉得,此事已由锦衣卫接手,微臣此时插手,怕是多有不便。”颜广良忙解释道。

“无妨。”刘隆旺想着锦衣卫事务繁杂,少这一桩究竟也算不得什么,便说道:“朕下旨,由你接手便是。”

这案子给了大理寺,方景升回来的时间便多了些,可白天终归是很忙,朗倾意整日里同她们在小院内玩闹,做胭脂水粉、捉团子、下棋、做糕点,时间久了,终有无聊的一天。

好在自从她送了方景升汗巾子后,他似乎对她看管得少些了,若是想要出去,只消同他说一声,他同意的频次也提升了不少。

这一日,因同丫鬟们下棋,玩闹间,棋盘翻了,后面再收拾,究竟手忙脚乱,丢了一个棋子,再怎么寻都未曾寻见。

朗倾意想着,横竖闲在这里没事做,倒不如去城西专门卖玩意儿的地方去转转。

城西专门有一条街的铺子,卖各色花草、鸟雀、棋盘、盆景儿,以至于风筝、蹴鞠、花签、酒盅,各色顽的东西都卖。

方景升听了,虽皱了眉,觉得那地方人多眼杂,可架不住朗倾意一个劲儿地央求,还是派了好几个人跟着。

于是朗倾意带了书青、香禾,小丫头百灵也求着跟了去,再加上方景升加上的几个侍卫,倒有八九个人。

起了个大早,乘着轿子到了地方,因着清晨,人并不十分多。

香禾和百灵早就瞄准了一个卖炸货的摊子,眼巴巴儿地瞅着朗倾意。

倒不是想要朗倾意出银钱,怕的是她不肯停下来花时间等。

朗倾意本就是出来玩的,并无什么要紧事,便停住脚步等着,见香禾和百灵只要了两三串油炸鲫鱼,索性直接要了十串,付过了银钱,每个人手里拿了一串,都乐呵呵的。

遇着想吃的,朗倾意也买了些,一路转着遇到一处卖棋子的店,她进去转了一遭,没见着合适的,又绕出来,一路行到酸梅铺子处。

“小姐,这里的酸梅不知道怎样,要不要尝尝?”书青悄悄儿问。

朗倾意点点头,店家掀开盖板,用浅竹篮盛了几颗不一样口味的梅子递过来,殷勤道:“贵人您尝尝,这都是新鲜的梅子腌渍的,十分可口,宫里头的娘娘们都爱这一口儿呢。”

朗倾意尝了两个,选了其中一款,装了半斤。

店家笑得眉眼弯弯:“贵人,咱们店里还有上好的梨糖,秋天干燥,多吃梨糖润肺生津,要不要来点?”

朗倾意想到上一世自己便是咳血而亡,心中究竟多了几分忌讳,便点点头,示意店家可以装一点。

店家笑道:“好嘞贵人,您稍候片刻,梨糖在里头,小的马上去给您装了来。”

众人在外头站着等,朗倾意又随意瞥了两眼,不经意间看到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身影一晃,见她目光向那边望过去,那身影又躲了回去,在一间铺面的阴影里藏着。

店家拿了梨糖来,结了银钱,几人又向前走去。

书青到底有些心慌,拉了拉朗倾意的袖子,示意她看。

方才那道身影终究还是自己走了出来,抄着手儿,身穿皂色的袍子,面上光洁如初,似乎专门修整过。

但一身的酒气,却极难遮盖。

他狠了狠心,向前迈了一大步,露出尴尬的笑意:“倾意,我……”

第57章 恩断义绝 我与你永生永世都没有缘分了……

书青饶是有些犹豫, 但到底还是先一步站在朗倾意身前,几个侍卫也冲上来,冷言问道:“什么人?”

被侍卫们吓了一跳,他还是坚持着凑上来:“倾意, 你不认得我了?”

朗倾意沉了脸色, 不欲理他, 又向前走了几步, 由着侍卫们将他推出去几步远。

谁知转过了几个铺子, 他又伸着脸凑过来, 老远地喊道:“倾意, 你等等我。”

朗倾意不耐烦, 转身向轿子的方向走去。

苏佩本想着好生道歉,谁知才走了几步,便被地上凭空生出的一只脚绊了一跤, 几乎摔了个四仰八叉。

苏佩一脸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 原本生了气,但又不敢发作, 只狠狠向那侍卫瞅了一眼。

那侍卫面上年轻白净, 腿上却极有力气,只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警告他别再跟上来。

眼见着一行人去得远了,苏佩忽然猛地从身后冲过来, 又喊又叫。

“倾意,你当真狠心,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再怎么说,我都是你夫君!”

“你如今捡着高枝儿飞去了,从没想过与我还有再见的一日?”

书青跟着朗倾意快步走着, 小声说道:“小姐,就由着他这样叫嚷?”

朗倾意不是不愿同他计较,只是觉得现下情景过于难堪,打他都怕脏了自己的手。

柳延青走在最后头,听着苏佩说出许多不堪的话来,忍不住回身揪了他的衣领,挥拳便打。

苏佩一个趔趄又跌倒在地上,又嚷起来。

朗倾意实在忍不住,冷着脸反身回来,看着苏佩在那里丑态百出,一时间有些恍惚——她前一世为何没发现他是这样的人?

苏佩见她回来,以为妇人家到底存了几分心软,又忙从地上爬起来,想要叙旧。

谁知朗倾意只是闪身躲过,声音不大,但极其清楚:“苏佩你听好了,我朗倾意与你已经签了和离书,永生永世都没有缘分了。”

说完,不欲与他多言,转身又要走。

苏佩站在原地,已是恼羞至极,才要冲上前来拉扯她的衣袖,冷不丁被斜刺里冲出来的一人拦住了。

睁开醉眼定睛一瞧,他顿时慌了神,两只手摆脱了那女子,向后退去。

拦着他的那女子见状,忍不住哭喊起来,口中喊道:“恩客,求求您,行行好,救救我吧。”

这话一出来,除了朗倾意,其他人都忍不住回过头来,一脸鄙夷地看着苏佩。

见苏佩左右躲闪,并不搭话,那女子又盯上了这边的几个侍卫,膝行几步,试图抱住其中一人的腿,唬得侍卫们四散开来。

“大人们,行行好,救救我吧。”她哭得伤心:“奴家被春风苑赶出来,无处可去,哪位好心人接济些银两度日吧。”

说着,又在地上磕头。

书青瞧着,轻声在朗倾意耳边说道:“怕是染了病被丢出来的。”又轻叹道:“常事了,丢出来也是个死,小姐别看了。”

朗倾意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那女子穿着粗布衣衫,面上仍带了妆,想来也是事发突然,妓院只来得及将她身上的贵重物什夺了去,便将她轰了出来。

苏佩早已羞得站不住脚,几步逃走了,朗倾意看了一眼他的背影,神情淡漠。

人群渐渐散去,那女子跪坐在原地,小声嘟囔着:“爹,娘,女儿不孝。”

朗倾意本来都走了,听了这话,却又禁不住回过头来,向书青扬了扬头。

书青口头想要抱怨,但还是听话地拿了几两银子,走上前去,丢在那女子怀里。

那女子茫然间一抬头,人群已经散开了,她究竟不知到底谁给了她银钱,才想要哭着大声道谢,忽然想到了什么,随即住了口,小心将银子收起来,悄无声息地磕了个头,便离开了。

经此一遭,闲逛的心思全没了,朗倾意坐上轿子,书青忍不住抱怨道:“小姐帮着那种女人作什么?她们从那种地方出来的,嘴里能有几句好话?”

“说不准就是专门骗人银钱的。”书青说完,将帘子放下来,从手里拿出方才买的梅子来,送到朗倾意面前。

朗倾意摇了摇头,示意她不吃,随后又轻声说道:“她们也不是自己要做这个的。”

一句话说出来,见轿内几人都露出诧异的神色,她又住了口,不欲解释。

出来半日,只买了些零星之物,正经的一件也未曾买着。香禾年纪小,喜热闹,又忍不住想要撺掇朗倾意出去,朗倾意只道乏了,并不肯再去。

歇了一日。这天朗倾意正和她们在院中瞧着团子捉虫儿玩,冷不丁听到外头有人叩门,书青打开来一瞧,见柳延青面色凝重,口中说道:“有官府的人来。”

是大理寺卿来的小吏,名叫周方,他面色柔和,只说那日在城西遇到的女子在街角暴亡,要朗倾意随他们一同去大理寺录供。

几人心下皆是担忧,书青也回过头来看了朗倾意一眼,口中答道:“大人,我家小姐身体弱,受不了舟车劳顿,奴婢那日什么都瞧见了,莫不如叫奴婢去吧。”

谁知周方怎么都不肯,客气解释,话语中明里暗里的意思是,奴婢说的话做不得数。

朗倾意在心中犯嘀咕,可毕竟是官府的人,怎么也不能得罪了,便叫上书青和柳延青一同跟着。

其余的人自去禀报方景升不提。

朗倾意随着车轿一路到了大理寺,从旁门进来,入得院中,西南角树木繁茂,阴郁幽凉,有几排窝棚样式的搭建,看上去是专门停放死尸的。

朗倾意心头忐忑,用衣袖掩住了口鼻,屏住呼吸。

早有仵作上前来,打开其中一间,招手叫朗倾意上前去瞧。

死尸身上仍是那件粗布衣服,浑身青紫,肢体僵直,眼睛深陷进去,头上还有未擦净的鲜血。朗倾意只看了一眼,不由自主的恐慌袭上心头,她忍不住后退了几步,一扭身向后走去。

书青忙跟过来,周方也跟着走过来,问道:“姑娘,可是那日遇见的女子?”

朗倾意抚着胸口,来不及说话,只点了点头。

周方点头道:“劳烦姑娘随我到里头录供。”

朗倾意扶着书青的手,一路到衙署里坐了,周方遣人送上茶来,朗倾意喝了一口,压下胸前的翻涌。

“周大人,敢问,她暴尸街头,可是……可是因为身上银钱所致?”朗倾意心中忐忑,开口问道。

周方犹豫片刻,还是摇头道:“应当不是,她临死前曾去过家中一趟,将银钱给了她父母。随后又出来,方才死在街上的。”

朗倾意心下稍安,可到底还是觉得难过。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转瞬即逝,任谁都会叹息哀婉。

讲完了事情经过,周方知她识字,又将供案拿来给她看了下,确认无误后,她右手按了鲜红的印泥,在上面印了个拇指印。

“大人,我家小姐可以回去了罢?”书青见朗倾意面色煞白,还是想着尽快回去歇息。

“还有一事。”周方抬起头来,目光镇定:“大理寺卿颜大人想要见您。”

随着周方在前头引路,朗倾意和书青在后头绕了几次,直到实在有些晕眩,才到了最里头。

小院极其清净,自正门进去,堂屋内有一人背对她们站着,及至听到声音,方才转过头来。

朗倾意只敢看了一眼,便从颜广良面上分辨出与颜若月一样的脸型和眸子,鬓角的形状也相差无几。

她屈身拜下去,口中说道:“小女拜见颜大人。”

颜广良语气平缓地唤她起身,又温声叫周方在外头候着。

既不叫她落座,也不看茶,颜广良缓缓行至她身边来,忽然问道:“我家若月给姑娘添麻烦了。”

朗倾意一惊,抬起头来诧异道:“大人何故这样说?”

颜广良也不解释,绕过堂中央的黑木藤椅,又向前走了一步。

“若月失踪之前去过何处,你以为我不知道?”颜广良恨得牙根痒痒,可究竟不敢大声发作:“只是懒怠与你计较罢了。”

“若是你悄悄儿将她的行踪告知于我,我便饶了你。”他忍不住威胁道:“否则,今日你出不了这大理寺的门。”

“颜大人。”朗倾意知道他是虚张声势,便毫不留情地回怼道:“您有今日冲着我着急凶狠的份儿,倒不如往日里多关心关心若月。”

颜广良一时语塞,随即又恼羞成怒,禁不住骂道:“做她父亲的,难道不比你一个外人知道的多?”

“你不就是仗着……”话到嘴边究竟是没有说出口,囫囵吞下去,又觉得丢了面子。

颜广良铁青着脸,沉吟了半晌,才勉强缓和了神色,也将身段软下来,叹了口气。

“想我颜家一世英名,不承望出了这么一桩事,有辱门楣。”颜广良说完,又看向朗倾意,话语间已全无方才的气势:“看在颜家与朗家交好的份儿上,便帮我这个人情吧。”

朗倾意不肯松口,只摇头道:“颜大人,并非小女子不愿意说,而是真的不知情。”

她绝不会在没有与颜若月通信时便将她的位置泄露出去,这是最基本的素养。

颜广良又是气又是怨,却是无可奈何,沉默片刻,仍叫周方进来,将朗倾意送了出去。

第58章 利刃出鞘 你自己须得留些物什防身。……

朗倾意回到别院, 书青总是小心着,生怕她心情不爽,可她面色沉静,也未等到方景升回来, 便自己洗漱睡下了。

一觉到天明, 醒来时, 身边坐着一身夜行服的方景升。

她坐起来, 拢了拢散乱的发, 轻声问道:“大人才回来?”

“是。”方景升虽面有疲色, 可还是仔细看了看她的神情。

朗倾意绕过方景升, 站起身来, 低声道:“大人歇息吧。”

言毕,叫书青进来打水洗漱。

方景升不语,只在榻上坐着, 待书青伺候朗倾意洗漱收拾完毕, 香禾送了早膳来,他盯着两个丫鬟出去后, 方才哑声问道:“昨儿吓着你了?”

朗倾意顿了片刻, 忽然起了些心思,面上不显, 她语气也平缓:“没有,大人无需担心。”

方景升却从她话语间听出些别的滋味来, 忍不住解释道:“昨日确实有事,这才没能赶去大理寺接你,更何况颜广良是个识趣的,不会对你如何。”

朗倾意未回答,向外头走了几步, 坐在桌前,端起一碗细米粥来,慢条斯理地吃了一口。

方景升站起身来,走到她对面坐了,向她看过去,又瞥了一眼桌上的吃食,便伸手拿了个包子。

还未张口咬,又先开口说道:“生气了?”

朗倾意连眼皮都懒怠抬,只懒懒地说道:“自然没有,大人公事繁忙,我不敢添乱。”

这话倒像是在赌气了,方景升究竟没有张口吃饭,而是神色犹豫,想着如何解释。

朗倾意已经极快地将碗里的粥喝完了,她将碗筷堆在桌上,站起身来,走到外头去了。

方景升没滋没味地用完这一餐,也起身走到院中去,却没见到她的身影,只听到她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抱着团子说着什么。

他向着传出声音的地方走去,院中角落里,她好不容易捉了团子在自己怀里,忍不住笑道:“团子乖不乖?吃什么了,长得这样胖。”

抱着它站起身来,用下巴在它头上蹭了蹭,语气轻柔:“再胖下去,就要跑不动了。”

他几乎很少听到她这样说话,一时间心更软下来,他向前走了几步,站在她身后。

她抱了团子才想回头,猛然见到他,吓了一跳,面色顿时阴沉下来,抱怨道:“作什么?”

“走路都没声音,想要吓死谁?”

方景升失笑,用手指了指团子,提醒道:“它成日里在外头跑,你小心染上了跳蚤。”

朗倾意仍抱着团子,头也不抬地回怼道:“那正好传给你。”

这话一出,自己也觉得不妥,想要张口解释什么,到底没能说出口,她把脸贴在团子背上,片刻过后,方觉得面上有火烧起来。

她知道他此时一定是笑了的,也懒怠管他,又抱着团子转过身,向反方向走去。

他在后头追着她,话语间都带着无奈的笑意:“倾意,你别生气,昨儿是皇上派的差事,实在抽不开身。”

“更何况那颜广良才向皇帝投诚,断不会与我结怨,若没有十足的把握,我怎么会放任你身涉险境。”

这话像样些,朗倾意装作回心转意的样子,蹲下身将团子放下,掸了掸身上的猫毛,这才回身,嗔怪道:“还不快去歇息?”

“在外头跑了一夜,不累么?”

方景升见她粉面含羞,不觉心间荡漾,才想要上前去揽她的肩,她已灵活躲开来,口中说道:“我身上才沾染了跳蚤,莫要传给了大人。”

两人一同回到屋中,朗倾意陪着方景升用茶,方景升简单将近几日城中发生的事讲了一遍。

“昨儿你被大理寺请去,估摸着也是查这桩案子。”

想起昨日见到的尸体,朗倾意沉默半晌,忍不住问道:“大理寺查的是女子失踪案,那日我见到的女子并非失踪,而是死在街上,这两桩案子如何能并为一谈呢?”

方景升见她神色严肃,多半是真心想知道,倒也未曾刻意瞒着她,便将一些查到的细节和盘托出:“这次是有人于夜间见到了一些可疑之人,与之前查到的线索有些相似。”

“只不过这一次,他们没顾上毁尸灭迹。”方景升解释道:“近些时日,女子都不怎么出门了,想来是走投无路,才找上了从春风苑出来的。”

“他们找那么些女子作什么?”朗倾意心生疑惑:“那女子又为何半夜出去呢?”

方景升喝完茶,困意上涌,勉强撑着说道:“为何寻那么些女子,还未查到。你说的那女子半夜出去,是因为……”

他看了一眼朗倾意,还是直白地说道:“她父母嫌她有辱门楣,将她赶出了家门。”

朗倾意虽早有预料,到底还是动作一顿,轻轻叹了口气。

方景升瞧着她的神情,禁不住又补充道:“比这更可恨的还有呢,当日她卖身到春风苑,竟还是她父母家贫才将她卖去的。”

“如今她身上有了些银钱,想着回去投靠父母,怎料却被家人拿了银钱又轰出来。”方景升瞥了一眼朗倾意微微涨红的脸和攥紧的双手,不动声色地收了声。

他想叫她知道,外头并不安全。在他方景升搭建的这一方天地中,她可永保无虞,但若是她一意孤行闯出去,便不好说了。

朗倾意咬了咬下唇,最终还是将想说的话吞了进去,转而轻声问道:“大人,歇息吧?”

方景升再也耐不住困意,点了点头,随即便起身去里屋歇息了。

一觉睡到将近天黑,恰巧赶上用晚膳。

两人沉默不语地吃完了,朗倾意心中有事,也未怎么说话。

方景升走到院中去活泛筋骨,直到夜色彻底朦胧,朗倾意听到院中舞剑之声,才回过神来。

站在门边悄悄看了一会儿,不得不承认方景升练武时风姿卓绝,她虽看不懂,但能看出他武功一定高。

她思绪纷飞,不禁想起霍怜香最大的梦想便是仗剑走江湖,可如今却被困在宫中一方天地;她自己最大的愿望便是远离前一世的纠葛,可如今却身陷是非中,终究没能逃脱。

而颜若月最大的希望便是在父母处承欢膝下,可如今却是与父母分离、亲情不再。

她们这几个女子的心愿不仅未能达成,还愈发背道而驰。想到这里,她人靠在门边,望着皎洁的圆月,心却已经千疮百孔,扶着门框的手都有些不稳了。

莫说她们几个出身名门的女子,那些平民百姓中,又有多少如那日暴尸街头的女子一般,悄无声息地死在暗夜里?

方景升察觉到身后的目光,不经意回头瞥了一眼,见她怔怔地望着远处,眼神里全是哀戚,月光映衬着她眸中的泪意,她怕是下一瞬便要哭出来了。

他停了剑,几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来在她面前晃了晃:“看什么呢?”

她回过神来,极快地将神色收回去,又随口问道:“还未问你,那日死在街上的女子,可有姓名?”

方景升站稳了,将剑插回剑鞘中,听到她这话,觉得意外,但还是如实相告:“只知道她在春风苑中的花名是素锦,真名不知。”

“你问这个作什么?”

朗倾意摇了摇头,压下心头的苦涩,换了话题:“大人连日不曾回方府,老太太不急?”

方景升满不在意:“锦衣卫本就事务繁忙,不回去也是常事。”

他瞥了一眼她,将剑倚在门边,进门去了,过了一瞬又出来,手中多了一把匕首。

匕首小巧,并无过多花纹装饰。方景升执着她的手攥住手柄,另一只手将刀鞘拔出来,利刃虽薄,却在月光下泛出银色的光,一看就是好刀。

朗倾意有些意外,不禁挣了挣:“作什么?”

方景升按住她的肩,提醒道:“别乱动,小心伤着自己。”

又解释道:“送你的。”

他看着她的手与匕首的配适度,面上泛起一丝满意:“近些时日,城中不安宁,你自己须得留些物什防身。”

“弓箭练起来太慢,弩仅能远距离攻击,剑又太重,想来想去,还是匕首最合适。”他执着她的手比划了几下。

“这样或是这样,若是敌人轻敌大意了,你很容易便能得手。”

朗倾意盯着匕首看了半晌,又禁不住抬头去看他的脸,问道:“若是敌人早有防备,近身时被他夺了匕首,又要如何?”

方景升见她神情认真,知道她是真的动了学的心思,便耐着性子一一指导起来,先从丢飞刀开始学起。

见她对着草木练了半晌,削掉了几片叶子,他点头笑道:“还不错。”

“今日你也累了。”他见差不多了,便将匕首收了起来:“明日我叫他们扎个稻草人来。”

他明显又是想在这里歇了,吩咐香禾打水来,他洗了澡,才换上干净衣服,低声叫她来歇息。

朗倾意站在堂屋暗影里,才张了张口要说话,便听到外头书青的声音。

“大人,方府梁春来了,说是老太太有事叫您回去。”

说完,书青看了朗倾意一眼,神情中满是欢喜。

方景升皱了皱眉,还是穿好外衣,极快地从里屋走出来,路过她时,着重看了一眼。

“明日我还来,教你用刀。”留下这句话,他才转身离去,空气中满是方才洗过的皂荚香气。

朗倾意仍站着不动,待到外头院门都关上了,这才笑起来。

她看向书青,两人会心一笑——老太太那边已经在暗中相助了。

“书青。”她轻快地吩咐道:“明日去外头买些纸和颜料来,我要描花样子用。”

书青答应了。

第59章 不清不白 你可知外头都是怎么说我的?……

方景升一早便又赶回别院来, 本以为朗倾意还在睡着,谁知一进门便见她在屋内端正坐着,拿着画笔在纸上描摹着什么。

走近前一瞧,旁边已经摞了两张画纸, 上面的墨才干, 一张是春日嫩柳, 一张是夏日芙蓉。

朗倾意正描摹秋日菊花, 见他来了, 只抬了抬头, 微微笑道:“大人来了?”

方景升饶有兴致地看她作画, 半晌才回道:“今日怎么这般有兴致作画?”

朗倾意蘸了红白两色, 在画纸上落下这一朵中最后一片花瓣,抬头笑了笑:“横竖也是闲着。”

方景升不免夸赞道:“若是画纸再大些,就可以裱起来挂在房中了。”

朗倾意瞥了他一眼, 禁不住笑道:“这不是用来裱画的, 这是花样子,拿来绣在屏风或者汗巾子上头的。”

方景升“哦”了一声, 随即又认真挑选起来:“这幅柳树的可以替我绣在汗巾子上。”

朗倾意没再抬头, 随口说道:“谁说这是给你的?”

“除了老太太和我,还有旁人?”方景升故作不解。

朗倾意白了他一眼:“我要给怜香、若月、书青、香禾还有百灵, 一人做两套汗巾子和荷包,还要趁我父母回来之前做他们的。”

她略显得意:“哪里还有大人的份?”

“也好。”方景升在她身边坐下来, 不紧不慢地说道:“若是叫我见到你做的东西在别的男人身上……”

他没再说下去,但气氛瞬间凝滞,朗倾意嘴边的笑意也随之消散,她手中拿着画笔,却忽然失了落笔的灵感。

索性将画笔放在颜料盘边, 她仔细看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平静,不显喜怒,一时间摸不清他的意图。

她冷哼一声,口中说道:“大清早的,这是打哪儿生了气,到我这里发泄来了?”

方景升没有回答,她便自顾自地站起身来,不再理他,一径往外头去了。

方景升冷面盯着她的背影,没有再开口挽留。

昨夜祖母唤他回去,他原以为有什么要紧事,结果只是劝他要顾及朗倾意的名声,趁着朗园还未回来,将朗倾意送回朗府去。

他心中百般不情愿,但碍于祖母面子,到底也不好说什么,只含糊应付过去,今日一早又回来,看到朗倾意正在描花样子,不禁想到她送给祖母的屏风,一时间回过味来。

一阵微风袭来,吹动桌上的画纸发出细微的响声,一阵墨香随即扑面而来,那画上的花儿仿佛像真的一般,也在微风下晃动起来。

联想到近些时日她娇媚羞涩,倒有些恍惚起来,他开始分辨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可又觉得自己可笑。

近日种种,皆是错觉。想必她早就抱定了要回去的念头,是片刻也不想与他在一起的。想到她与薛宛麟相处的时日更长些,他心里便愈加不是滋味。

方才那句话说出来,他自己也有些后悔,心中更添难过。

正坐着,香禾悄悄在门外探了探头,见方景升注意到了她,吓得低下头去行礼,又没头没脑地说道:“大人,夫人在院中哭呢。”

方景升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问道:“她叫你来的?”

香禾只敢低着头,没有回答。

方景升在院中转了一圈,见朗倾意蹲踞在墙角,双手抱着膝盖,呆呆地盯着院子里的花草。

他走近了,才发现她将头抵在自己膝盖上,眼窝里蓄的泪盈盈流了一脸,把膝盖上灰黑色的裙子打湿了一大块。

他心软了几分,上前捉住她的右臂,想要将她拉起来。

她仍将下巴抵在膝盖上,蹲着不动,任他拉扯,也没有想要与他对峙的意思。

“先站起来。”他语气里有命令的成分:“这样不像样子。”

她睁着泪眼扬起头来看他,冷笑道:“什么像样不像样的?我被你拘在这院里,本身就够不像样了。”

猜到她会主动说起这事,但心中还是不快,方景升手上用了些力气,硬将她从地上拖起来。

她臂弯吃痛,含着泪瞪了她一眼。

方景升见她不愿配合,便蹲下身,将她打横抱起来,一直走到里屋去,待关好了门,这才放她下来。

“方才在外头,你就耍小性子。”他声音低沉,却暗含责备:“不怕被人看见了笑话?”

“笑话?”她已经止住了泪,可眼圈还是红通通的,听了他这话,气得脸也红起来:“我被人笑的还少么?”

“您是指挥使方大人,自然觉得此事轻巧。轻飘飘的把人拘了来,美其名曰培养感情。”她毫不留情面地讥讽道:“在旁人眼里,我成了什么了?”

“所以,依着你的意思,与那薛宛麟共处一室,就不被人笑话了?”方景升冷眼看着她问道。

朗倾意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更是火冒三丈:“你不要事事想着提他,在薛家,我好歹有个丫鬟的名头,过后儿被人提起来也可以说是因为苏家被抄而去避难,可如今呢?”

“跟着你方景升,不清不白的又是为何?”她叉着腰,不管不顾地问道:“你可知外头都是怎么说我的?”

“那日颜大人见我,口称担心他女儿,我看他的神情,分明是担心我这样的女子把他女儿带坏了!”

虽说初始是演戏,可到了这时候,人已经完全陷入其中,情绪已然失控了。

朗倾意一口气说了这么些,还是觉得不够多,只管继续说下去:“没错,我就是想要堂堂正正地回到朗府去,不要在这里住了!”

见方景升沉默不语,她冲到他面前,几乎问到他脸上去:“大人,我不想和那日暴尸街头的素锦一个下场,希望你仔细想想!”

“大人休要说我同那女子不一样,有何不一样?”她张开手臂,自己看了一眼自己:“大人您与我的恩客又有何区别?”

“够了。”方景升面色阴沉至极,终于开口道:“住口。”

朗倾意却不依不饶:“我父母寄来信件,也是叫我回朗府去住。”她盯着方景升,眼中怨恨的情绪淹没了一切:“敢问大人,你是如何同我父母说的?”

方景升对上她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说道:“我说,你与我同在一处吃住,待你父母回来,我欲娶你为妻。”

朗倾意听了,未曾料到他竟这样直白,一时间又觉得有些好笑,不免问道:“大人,你这是,要强娶?”

若只是私下里拘了她,她尚且能解释,若是直接和她父母说了,她要如何解释过去?

到时候,岂不是她父母要捏着鼻子把她嫁给他?

她瞬间失了力气,也没了方才跋扈的心气,软软地靠在榻上,闭了眼睛。

方景升的声音还在传来:“你就这般不愿意嫁给我?”

她听了这话,又立刻睁开眼睛,冷笑道:“若你方大人堂堂正正下聘书去求娶,我父母未尝不愿意。”

“可你偏要用这等法子,就说不准了。”

方景升听了,皱着眉走上前来,盯住她的脸:“你只说你父母的意愿,却丝毫不提自己意愿?”

她高声反问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既然已经和离,便要再听父母的,有什么错?”

方景升忍不住抚了眉心,轻叹一声。

他想听到的回答是,她对他是否有情谊,哪怕只有半分。

可她不知是听不懂还是怎的,一直不往那上头靠,他也觉得有些心灰意冷。

他转过身,不再愿意面对她,只轻声说道:“我今日明日都有事,不回来住了。”

待到他去得远了,她还是在榻上躺着,呼吸放缓了些,从榻上站了起来。

书青下一瞬便推门进来,神情担忧:“小姐,你没事吧?”

朗倾意摇摇头,神色失落:“他没同意。”

书青“嗐”了一声,安慰道:“在意料之中,小姐不必急于一时,好歹这个口子是撕开了,往后有的是时间慢慢谈。”

朗倾意走到外头,将桌上抽屉内写好的信抽出来,对着光亮看了一眼。

因恐方景升怀疑,她刻意没买黑墨,因此信纸上的字迹是浅绿色的颜料写的,她确认字迹能辨别清楚,这才将信封拿给书青:“找机会送出去吧。”

书青迅速将信塞进怀里:“好。”

朗倾意叮嘱道:“不要直接给柳延青,他身边耳目众多,瞒不住的。”

书青答应了,又问道:“要不要和香禾一同去?”

言下之意,是多个见证人,证明书青出去未做出格之事。

朗倾意问:“若她在,你做事不甚方便吧?”

“没事的。”书青满不在意:“她没甚心机,奴婢能处理好的。”

主仆二人商议好了,朗倾意当下便叫了香禾进来,将所需之物一一说与她听。

无非是一些布匹、丝线、香料和熏香等物,香禾记不清楚,书青能记得清楚。

书青用手在香禾额上点了下,嗔怪道:“你不必记了,只随我去吧。”

香禾这才笑起来,有些尴尬地搓了搓手。

她们两人去了半日,朗倾意在别院内坐卧不安,直到天将黑了,书青才同香禾一起回来。

两人累得话都说不囫囵,只将朗倾意吩咐之物一一取出来,香禾便已经哈欠连天了。

朗倾意见了,便叫香禾先去歇息。

连晚膳都未及用,主仆二人将屋内烛火点亮,门关了,书青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带着体温的信来。

是薛宛麟写的。

朗倾意飞快地将信看完,似乎有些不信,又连看了几遍,这才舒了口气,想要放下心结,可心中酸涩,不由自主地红了眼眶。

“小姐,怎么了?”书青担心地问。

朗倾意声音哽咽:“书青,薛大人说,他派的人同我父母联络过了,我父母的意思是听我的,无论我作何决定,他们都同意。”

书青听了,不免也笑起来:“老爷太太打小就疼小姐,这是自然的。”

第60章 插翅难逃 横竖都逃不出你掌心去。……

朗倾意将心中内容熟记于心, 又将信烧了,这才睡下了,倒难得一觉好眠。

第二日晨起,书青进来梳洗, 看向镜中的她, 不免担忧问道:“小姐, 你确定今日不吃东西?”

“奴婢担心你身子受不住。”

朗倾意点头, 神情中充满坚毅:“要的就是受不住。”

“小姐这是何苦呢。”书青一边将她头上最大的一股发拢上去, 用金簪别住了, 劝道:“熬坏了身子, 老爷太太要心疼了。”

“没事的。”朗倾意安慰道:“只一两日, 一定没什么问题。”

“若是方大人答应了,小姐预备如何做呢?”书青有些心疼。

朗倾意缓缓说道:“答应了,那选择就多了。”

“只要不像现在这样落在他手里, 有的是法子。”

一场秋雨一场寒, 连日未落雨,一旦落了, 瞬间便凉了半边天。书青带着香禾, 忙着将院中房檐下团子的窝挪到丫鬟住的厢房去。

因着团子在外头野了许久,担心身上有跳蚤, 又煮了草药来替它擦拭。

团子口中呜咽,自是不得安宁。

朗倾意站在堂屋门前看着淅淅沥沥的雨, 裹紧了身上的长袍。站了一会儿,方觉得眼前的景致有些模糊,恍如梦境。

她抬起双腿向前走了几步,浑身无力。

好在书青就在不远处,见她站定了, 眼神发直,也不说话,早拽了香禾,几个人向这边走来。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朗倾意只看到潮湿的地面青砖和恍惚倒映在上头的模糊人影。

……

再次醒来时,朗倾意一眼看到的便是方景升的怒容。

她恍惚见到书青和香禾跪在塌边,神色凄惶。

好不容易想起来发生了什么,方景升手中端了一碗糖水来,左手手臂将她的头抬起来,想要喂给她喝。

她只喝了一口,便迫不及待地叫书青和香禾都下去。

不愿见到她们受罪,本身也与她们无关。

方景升却皱眉回身说道:“跪着。”

书青和香禾又跪了下去,不敢出声。

朗倾意着了忙,她几口将热糖水灌进肚中,腹中滚热,后背起了一层薄汗,她终于有力气开口了。

“叫她们下去。”她轻声说道:“我与大人有话说。”

方景升冷着脸叫所有人出去,这才瞥了她一眼,不等她说话,便开口道:“你好大的胆子。”

“我才不在府上两日,你就敢绝食?”

听着一连串的指责,朗倾意疲乏地闭上眼睛,半晌才又睁开来,右手向前摸索着,捉住了方景升的手。

顿觉他浑身一震,似是不敢相信她的举动,随即他又靠过来,坐得离她更近了些。

“大人。”她柔声说道:“我并非绝食,只是食欲不佳罢了。”

捏到方景升指腹见略有些粗粝的老茧,想来是常年执剑留下的,她用指尖轻轻在上头点了点,见他有些尴尬地缩回了手,不免唇边含笑。

“作什么?”他知道她在哄他,面色好看了些,可还是未彻底消气,便冷着脸问。

她没有说话,还是抓着他的手拉回来,脸红了些,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冷不丁地又笑了笑。

他面色彻底缓和下来,抓紧了她的手,一边轻声问道:“食欲不佳,那我叫膳房做些酸甜开胃的菜。”

朗倾意摇摇头,她此时吃不下什么。

盯着他的眼睛,她忽然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大人,你是何时有意于我的?”

方景升愣住了,他细想起来,竟然是梦中在苏府与她初次相见那次,想了想,这件事不能说,便又改口道:“皇帝寿宴时,与你在宫中第一次相见。”

“哦。”她点点头,略有些疲乏:“原来那样早。”

“你问这些作什么?”方景升抬手去探她的额头:“莫不是发热了,在说胡话?”

朗倾意由着他在她额头试探温度,并未躲开,半晌才说道:“我是在想,若是早些知道你的心意,会不会有更好的处理方法。”

方景升的手停留在她额头上,忽然呆住了不动,手上的温度滚热,传到她头上,她忽然皱着眉头躲开了他的手。

“你的手好烫。”

方景升拿开手,缓和了呼吸,平静地问道:“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朗倾意却羞赧起来,低声说道:“若是早知道大人于我有情谊,苏府抄家那日,我就不用想尽办法逃了。”

“为何?”方景升心中狂跳,可还是面不改色地问着,希望她说出内心想要听到的话。

朗倾意白了他一眼,说道:“横竖都逃不出你掌心去。”

方景升听了,再也掩饰不住嘴角的笑意,他抓住她的手,紧紧地握了握,又笑道:“想通了?”

朗倾意垂下眼皮,懒怠理他。过了一会子,才又抬起眸子来看他,低声说道:“可如今我声名狼藉……”

“更何况,待我父母归来,不知还认不认我做朗家人。”她说到这里,心头一阵酸涩,忍不住红了眼眶:“终究是造化弄人。”

方景升放低了身姿,揽过她的肩,将她靠在他肩上,轻声安慰道:“你怕什么,有我方景升在,谁人敢小瞧了你。”

她在他肩头轻叹,但还是挣出左臂,轻轻环抱住他的腰身,口中却低声解释道:“即便外头无人敢看轻我,我自己都抬不起头来。”

“哪个女子不想清清白白地嫁出去。”她在他腰间摸索着,刚好能激发他心性中柔软的一面,却又不至于失控:“我本就是和离之人,本就配不上大人,如今名声坏了,担心连累了大人。”

方景升见她说来说去,都是想着要回朗府去,本来心生不爽,见她神色憔悴,想来这几日都茶饭不思,亦睡不好觉,又舍不得多说了。

正沉默间,外头有人敲了敲门,是书青的声音,带着惶恐说道:“大人,外头……薛大人来了。”

方景升顿时面色一滞,扭头看向朗倾意,见她也一脸惊诧,显然不知情。

“他来做什么?”方景升冷声问。

书青略有些踌躇:“大人,奴婢不知。”

“在外头等着。”方景升发出指令,又冷眼向朗倾意看过来。

她的手早已不动声色地松开了他的腰身,头仍靠在榻上,一动不动地对着他看。

“你可要见他?”他紧盯着她的神色问。

朗倾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面上不复方才的柔情,被他问得急了,方才淡然开口:“我见他作什么?”

她看向别处,眼神中满是不甘与愤恨:“他大张旗鼓到这里来,还嫌我名声不够差?”

“若是我要见他,第二日皇城里必然又传出什么不堪的言论来了。”她平静地说完这句话,忽然又红了眼眶。

“你们都没把我当人看,只不过是你们的玩物罢了。”她直起腰身来,骤然的大动作激得额间有细汗冒出:“反正我如今是大人的人,大人说什么便是什么。”

“大人若乐意叫他见我,就叫他进来。大人若不愿,便去替我回了他。”她又调转目光冷冷地看他:“问我作什么?”

方景升见她生了气,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站起身来:“那我出去瞧瞧。”

到了院外,果真见到一挺小轿,薛宛麟站在院门口等着,神情忧虑。

许是相思成疾的缘故,他身上藏青色的长袍在风中显得十分宽大,脸上似乎也更为瘦削。

远远见到方景升来,他恭敬行礼道:“方大人,许久未见。”

“薛大人。”方景升见他神色委顿,不免带了些得意神色:“许久未见,怎得瘦了许多?”

薛宛麟低头苦笑,随即向院内望了一眼。

“方大人莫要再嘲笑薛某了。”他放下身段,低声问道:“何不请薛某进去详谈?”

他迈步想往里走,方景升却伸手拦住了他。

“薛大人。”方景升面上含笑:“方某夫人说了,她不想见你。”

“方大人。”薛宛麟虽愣了一瞬,但还是很快回过神来,正色道:“您何时有了正头夫人?”

“无需在这里做什么文字把戏。”方景升冷言道:“她不愿叫你进去,免得名声受损。”

言下之意,便是朗倾意选择了他方景升,以后都不愿再见薛宛麟了。

薛宛麟也冷了脸,片刻之后,目光锐利,在方景升面上扫了扫。

“她不会如此,想必一定是方大人手段好。”他缓缓说道:“今日太医来此,她得了疾病?”

方景升不欲与他多说,他却已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难道说?”

“她有了身孕?”

方景升本想反驳,但转念一想,又恶作剧般地没有回应,只是嘴角漾起一抹笑意,看向薛宛麟。

“你!”薛宛麟忽然伸出手来指着他的面部,气得浑身颤抖,恨不得破口大骂。

“她一个女子,还未被你方景升明媒正娶,你怎么能行如此下作手段?”

方景升只是微笑,看着薛宛麟将怒气发泄完毕,又忽然失了力气,抓着自己的发蹲踞在地上。

“薛大人无需紧张。”方景升笑道:“她没有身孕。”

薛宛麟又站起身来,经不住连胜追问:“真的?那她如何了?”

“薛大人。”方景升忽然没了笑意,抬高声音:“你只需要知道,她以后都不想再见到你便罢了。”

“若薛大人心中放不下,还想要与她长相类似的女子,方某也可动用锦衣卫手段,替你留意着些。”

说罢,他口中说着送客,顷刻将人关在了门外。

又回到房中,他神色轻松了许多,随手将堂屋内桌上的酸梅端了来,捻了一颗,放在朗倾意嘴边。

朗倾意张口噙了,细细品尝着,并未说话。

方景升却问道:“不想知道薛宛麟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