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房间,却是三楼最大的一间,屋内正中燃着炉火,四周桌椅摆放整齐, 不知用的什么熏香, 屋内香气四溢, 闻之欲醉。
老板娘招呼小二上了茶点来, 又欲亲自陪客。朗倾意心不在焉, 只说了几句, 老板娘便识趣地关了门, 只留她一人在屋内。
方景升不知在何处, 朗倾意索性站起身来推开窗子,见外头一脉平川,没有半点商铺和人家, 与临街的景象自有不同。
原来这间茶楼虽建得不错, 到底位置偏了些,因此才不同于其他茶楼的市井热闹。
听不见半点人烟喧嚣, 她的心一寸一寸沉下去, 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里。
她竭力骗自己,希望这样能获得一时安宁。
有微风从外头吹进来, 虽冷,但因着屋内火炉实在旺盛, 她竟觉得这隆冬的风带来了一丝清爽。
随即,跟着这缕风,有一道凌厉尖锐的光闪了进来,擦着她的面庞,“嗖”的一声, 没入屋内。
她腿一软,已是不由自主地向一旁闪了闪,避开窗子,过了不知多久,她听到外头似乎没了声音,这才蹲着身子,颤抖着悄悄伸了两只手出去,将窗子缓缓阖上了。
再看屋内时,似乎并没有半分异象,可她还是敏锐察觉到身后柱子上有一只箭矢没入,箭矢底下似乎还挂了一个小巧的荷包,正微微摇曳着。
她轻轻走过去,将箭矢拔了下来——并未费什么力气,想来这箭并不深。
是一只很小的木箭,约莫只有她的手掌一样大。
箭矢底下挂着的荷包有些眼熟,她颤抖着手拆开来,见那里头是叠的方方正正的一张薄纸。
她攥着这些东西听了一会儿,见外头没有任何动静,这才壮着胆子拆开来瞧。
是一封信,上头只有寥寥几个字,写道是:“初三令兄大婚,你我相见。”
笔迹虽熟稔,可她心里还是不放心,翻来覆去将那页纸看了几遍,才在纸张背后发现了一个极其细小的“薛”字。
她手抖得不成样子,恍然间似乎听到外头有人声,来不及细思,她走到火炉前,将箭矢和信纸都一股脑扔了进去,及至见到火苗将两样东西烧得顷刻看不出形状,这才略微放了心。
外头人声又远了,原来不是到她这里来的,她耳畔嗡鸣作响,过了一会子,顺着桌子旁的椅子软软地跌坐下来。
心中五味杂陈,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起先是震惊,她一直以为,薛宛麟那日看到她颈间的咬痕后,会在痛苦之间逐渐与她疏离,却没料到他还会主动来寻她。
随后又是一阵释然——在痛苦挣扎的漫长道路上,还是有人与她并肩而行的。
回去之后,方景升似乎心情更好了些。
事无巨细地安排着屋内的布置,这里放了两个小巧别致的灯笼,那边桌边墙上要贴几个福字,榻边的灯要换成红色灯罩……
朗倾意冥冥中觉得倒不像是过年节,反而像是要结亲的样子。
可她沉寂已久的心也逐渐被他高昂的情绪调动起来,她有些疑惑自己昨夜究竟说了些什么,导致他与往常看上去不一样了。
窗边的福字贴纸,是她贴的,他在背后揽着她的腰,在她高举双臂也够不到时,适时向上送了送。
榻边四角的穗子原本是木青色,如今也被拆下来换成鲜红的颜色,她瞅着和床幔颜色似乎不搭,才要说话,便听到他仿佛预判之后的答复:“床幔也要换颜色,已经吩咐下去了。”
许久没有对话,一时间倒有些不习惯,她心想这样也好,不知道什么话语就能叫他消停一阵子,就这般维持表面的平和稳定也好。
“不知朗府过年节都是如何,这边倒简单得很。”方景升洗了洗手,轻声说道:“自小父母便不在我身边,皇帝登基之前,都是在王府里过。登基之后,家中只有祖母与我,自然也没有那么多冗杂的规矩。”
倒是很少听他提起父母,她见他神色平静,禁不住有些好奇地问道:“你自小就不在父母身边?”
“嗯。”方景升毫不在意地答道:“幼时家贫,父母出去做工,便再也没有回来,想是已经遭遇不测了。”
“……”她一时间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安慰的话到嘴边却没有讲出来。
方景升抬起头,向她的方向看了一眼,随即淡然笑了笑:“没事的。”
“皇帝愿意让我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最大的原因自然是我从始至终跟着他那样久。”他顿了顿,又解释道:“没有家室,毫无牵挂,也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原因。”
朗倾意听着,不禁想起几天前颜若月的那封信来,她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道:“若是哪一日,皇帝不愿叫你做指挥使了,你要如何?”
“那就麻烦了。”他故意叹了口气,仿佛这件事十分严重。
“做这个指挥使明里暗里得罪了不知道多少人,如我一朝失势,自然会有很多人想要我的命。”他看着她的神色,继续说道:“你的处境与我是一样的。”
她想起他被传死讯的时候,她的日子也是颠沛流离的,确实有仇家暗中要杀她。
冥冥中,她信他说的这些话。
半月前被他掳回方府时的恨意似乎淡了几分,可她略一放下,又觉得浑身不舒适。
始作俑者是他,心怀不轨者也是他,自始至终她都是无辜受牵连的,是他硬要横插一脚,将他们两人的命运牢牢栓在一起,她为何要为了他的错误而牺牲自己、忍气吞声?
见她神色黯淡了几分,他不禁又笑着伸出手来将她揽进怀里:“别怕,我会好好做这个锦衣卫指挥使的位子。”
年节前一日,方景升只出去了半日,剩下的日子都在府里。除夕夜里,他带着朗倾意一同去老太太院里用过晚膳,又迫不及待地提议去放烟花。
“都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她面上的酒意还没下去,禁不住嘟囔了一句。
最后,是小夏小秋伙同梁春等人将烟花在院中放了个遍,各色烟火在夜空中炸响,朗倾意双手捧着脸,一边悄悄用食指堵住耳朵。
烟花绚丽,可惜声音太吵了,每次听到都会无意识地被吓到。
因此,眼前这番景象虽和谐,但不得不捂着耳朵看。
方景升见她露在外头的手已经有些冻红了,便走上前来,将她的手拿下来,改换自己的手覆上去。
即便隔着宽厚的手掌,她仍能听到他的声音传来:“上一世,我们没有这样一起过年节。”
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毫无疑问的描述。她本还感叹着,那一日醉酒她到底口不择言地说了多少,可下一瞬又觉得有些可疑。
她歪着头发出“嗯?”的一声,方景升以为她没听见,便放大了声音,在她耳畔说道:“我说的不对?我们上一世……”
剧烈的鞭炮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他不得不中止了讲话。
被鞭炮声吓得身子一抖,她的神志也莫名之间清楚了一些。
他方才说话时神情笃定,丝毫没有半分怀疑,仿佛他们两人有上一世是经过天神认证一般的结果。
她心中打鼓,不禁开始疑惑:他一个从不信这种事的人,为何忽然这么轻易就信了?
难道是她那晚真的拿出了一些足以说服他的证据?
仅靠话语,想必很难将他说服。
她脑海中忽然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难不成,这些困扰她无数个日夜的前一世的噩梦,也曾困扰他日日夜夜?
只不过是她无意间的坦白,叫他发现了他们共同的记忆,这才确信有上一世的存在?
那么,他们最起码已经纠缠了两世,若是这般看来,岂不是还会有第三世、第四世?
这到底是永生无法轮回的孽缘,还是已经被打入地狱之人垂死的幻想?
她简直不敢想,原本交握在衣袖内的双臂也无力地滑下来,暴露在充满寒意的温度里。
眼前的烟花一瞬间失了颜色,她顿住脚,低了头,不愿再看。
他早就察觉到她的失态,向前一步看了看她,见她正低着头不语,似乎有些累了。
“累了?还是饿了?”他问道:“要不要叫人上些宵夜?”
见她还是不答,他放开捂住她双耳的手,正向对着她,将她的头缓缓抬起来,正巧撞见她濡湿的面庞和湿漉漉的双眼。
他一时间也有些意外,揽了她,转身向屋内走去。
“怎么了?好好儿的哭什么?”屋内暖气还是足的,丫鬟们都在外头玩闹,他亲自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来端给她:“暖暖身子。”
她抿了一口茶,颤抖的手似乎还是没有得到缓解——本身并不冷,令她惊奇惧怕的,是她冥冥中的其他发现。
他才转身要出去替她拿手炉来,又被她拽住了衣角。
“方景升。”她甚少这样叫他,往常都是怒极之时才会这样叫,可这次不同。
她的声音中充满了惊惶不安,仿佛她整个人下一瞬就会碎裂当场。
他顿住脚步,回头看时,她正睁着惶惶无措的双眼,缓缓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第107章 再度崩裂 上一世惨淡结局,大人还未想……
外头接连不断地响起各色烟花爆竹声, 许多真相也如这声音一样,频繁在朗倾意脑海中炸响。
方景升难得有耐心,从上一世第一次在苏府见面,到如何起了心思, 闻听苏家被抄时, 他如何到了锦衣卫处将她捞出来, 再到她察觉他的不轨之心。
堪堪说到这里, 就已经叫她难以呼吸了。
“这些……都是我那夜醉酒后, 告诉你的?”她难以置信, 又第一次期盼确实是她酒后失言。
方景升第一次犹豫这样久。
扪心自问, 他也不愿将这样复杂的问题抛出来与她面对, 那些因噩梦辗转难眠的夜晚,只需他一个人承担便好。
但仔细想想,她若是也有前一世的记忆, 不妨还是说开了的好。
“……不是。”他笃定地说道:“这些, 大部分都是我这一年来做的梦。”
她挺直的脊背瞬间又弯下去,冷汗顺着后背蜿蜒, 几下就掏空了她所有的力气。
见她面色煞白, 他不禁向前挪动了几分,带着希冀问道:“你也有过类似的梦境, 对不对?”
她久久地没有吭声。
他也沉默了半晌,又自顾自讲起来, 讲到她被迫饮下堕胎药时,他余光瞥见她双手握得紧紧的,交叠成拳,沉默地叫嚣着,深深埋在衣裙里。
他停了下来。
“对不起。”他将上一世讲过无数次、如今将来还是觉得苍白无力的话语又拿出来说了一遍:“当时换了几个太医, 都说确实有问题。”
她勉强忍耐了片刻,不欲与他在此时因为这个问题再度争辩,又问道:“后来呢?”
他娓娓道来,每一件事都像在她已经结痂的伤处又划上一刀,她忍住心尖上传来的刺痛感,将他口中所说一一听完后,确信无疑。
他与她共同拥有上一世的记忆。
看着她的脸色愈发苍白,他禁不住俯下身来问道:“是不是与你的记忆一致?”
又紧紧握住她的手:“别怕,我们一同面对。”
她浑身一抖,几乎是下意识的动作,用力将他的手甩开来,冷着脸说道:“什么叫一同面对?”
她看着他的眼睛,毫不犹豫地答道:“方景升,自我重生那日起,每时每刻都是独自一人在承受。”
“我所担心、恐惧、日夜忧虑之事,哪一件不是因你而起?”她不怒反笑:“你有什么资格说要同我一起面对?”
他怔住了,没料到她会这般情绪激动。
许是方才那顿年夜酒,她的语气愈发大胆起来:“你一向只顾着自己痛快,从未顾虑过我的感受,无论是前一世我骨肉分离、家破人亡也好,这一世寄人篱下、心有不甘也好,不都是你一厢情愿的作为?”
“昨夜你问我,要如何才能愿意和你在一起,我说我不知道,你以为我是答应了?”她禁不住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指对他指着,半晌才恨恨说道:“我是真的不知道,因为我没办法!”
他仿佛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下来,浑身上下都是冰冷的。
她尚未解气,一口将心中憋闷已久的话倾泻而出:“方景升,你总说前一世之事是你无心之失,与你无关,可我无法说服自己!”
毕竟,那么多伤心欲绝的事在一两年间发生在她身上,毫不留情,桩桩件件都像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他再不肯承认,怀疑的种子已经埋下去了。
方景升站起身来,按住她因为激动而不断起伏的肩膀,低声劝道:“上一世之事多有误会,我们先不提,好不好?”
他语气中是这一世从未有过的卑微,她看了又禁不住忆起上一世她临死之前他的神态,禁不住冷笑一声。
他咬了牙,又去抓她的手,口中解释道:“这一世不是还好么?以往的状况都没有发生……”
“什么没有发生?”她别过脸来,一一细数:“腹中孩子未遭毒手,不是因为你方景升高抬贵手,而是因为我预见了上一世的惨况,刻意小心,没有怀上苏佩的孩子!”
方景升还未及反应过来,她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继续说道:“我父母未落得上一世那般下场,也是我时时提醒,叫他们小心注意,不要再被人告状说与那摄政王有一丝一毫的关系!”
一连串地说着,她满面通红,几乎有些喘不上气来,胸腔隐隐的疼痛却带着些许快意——这么些年的隐忍不发,终于在此时得到了一些纾解。
即便什么都没能解决。
她见方景升还想要辩解什么,便不管不顾地问道:“方景升,我只问你。”
“若是这一世,我遇见你时已经怀上了苏佩甚至薛大人的孩子,你会如何?”
她刻意含着笑意问他,果然见他眸色暗沉到难以抑制,松开了紧攥着的她的双手,幽幽低了头去。
没等他抬头回答,她便了然笑着,伸出手来拍了拍他的肩。
“承认吧,方大人。”她的话语无比讥讽:“无论再过几世几年,你永远是你,不会变的。”
“上一世你的选择如何,这一世还会是如何。”她冷酷到像一个判官,无比肯定地下了决断:“所以,不要用这一世没发生来搪塞。”
她说完了,按理说应当走开,可她看着颓然垂头坐着的方景升,神使鬼差般的也坐了下来。
“大人。”她声音恢复了些许温柔,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上一世惨淡结局,大人还未想开吗?”
“再强求在一起,结局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她嗓音带了几分沙哑,明明是疲惫至极后的彻底看开,可不得不坐在这里,继续劝导这局厮杀中迷途最深之人:“所以,放过我吧,也是放过你自己。”
方景升仍未抬头,他全身都绷紧了,攥着的双拳揉皱了袖口。此时,屋内陷入难言的尴尬气氛中,恰巧,外头的鞭炮声也停了下来。
她站起身来,缓步走到他面前,想叫他抬起头来,好生给她一个回应。
岂料,他猛地站起身来,颈间的青筋直冲到太阳穴,像一头受伤又不肯束手就擒的猛兽。
攫取的目光凶狠地盯住她,半晌,才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来:“我不信。”
他不信这一世就一定没有好结局,明明那么多事都未曾发生过。
他也不信她的心就如顽石一般难以撼动,他自信天长日久可以打动得了她。
他更不信他们两人分开便能过好往后的生活——总之他是不可以的,一想她要从他生活中离开,他就难受到几乎要发疯。
朗倾意愕然抬头看着他,半晌才轻叹了一口气,硬撑着的双肩软软地塌下来——全部都白费了。
早知道他这般固执,就不该浪费那么多唇舌。
怪就怪她,对他尚存一丝希望。
“好。”她点点头:“那你就等着吧。”
她一字一句地说道:“等着看是与上一世一样,我先死,还是你先死。”
不再同他废话,她转身出去了。
他干涸的喉咙中发出一声沙哑的问询:“你去哪里?”
她不答,又被他自背后按住了肩。
外头的烟花又燃起来,一道又一道,划破夜空。外头小丫头和小厮们的笑声倒衬得屋里愈发难堪了。
“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他低沉的声音中几乎带了一丝恳求:“今夜先好好过年节。”
见她不答,他又将她翻过身来,直吻上去,凶狠掳掠。
她直往后退,手肘不小心碰到桌上茶杯,咣当一声在地上,四分五裂。
他怕碎片伤着她,又将她抱起来,不分由说回到内室,放到榻上去。
蹲下身来,他湿漉漉的双眼盯住她的面颊,探出头去吻她一口,低声问道:“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见她不答,又吻上去,再问。
如是几次,不知是她脸上的泪痕蹭到了他脸上,还是他眼中的湿意顺着她的眼皮滚落到她面上。
两个人都是气喘吁吁、狼狈不堪。
她实在难以忍受,强忍着别过脸去,哽咽道:“不要再逼我了。”
“或许。”他面上闪过一丝光来。
听闻女子有了身孕,想法会同之前不一样。
若是她有了他的孩子……
同处一室这样久,她怎会看不出他的心思,才要翻脸瞪过去,便被他略用了些力,按倒在榻上。
“方景升,你别做梦……”被他堵住嘴巴,几乎不能呼吸,她意图抬脚踢过去,却被他牢牢按住了。
“对不住了。”他含糊说道:“这一世,就最后再给我这几次机会。”
按照年节习俗,阖府上下都是要守夜的。
老太太等了半晌,也不见放烟花的两人回来,派了雀儿来催,岂料院内一派安静,小夏小秋站在院中靠着打盹,一件雀儿来,慌得直摆手。
“雀儿姐姐,别进去,可使不得。”小秋拦道。
“这是怎么说,大过节的,不去陪老太太,反倒是……”雀儿心直口快,直接说了出来。
小秋看了看周围,将雀儿拉到一旁,一边搓着冰凉的手,一边叹道:“别提了,方才我同小夏在外头守着,听到里头又闹起来了。”
“又是吵闹、又是摔茶杯的。”小秋面露不安:“这大过节的,说出去反倒叫老太太不好受。”
“雀儿姐姐,你只回了老太太,就说他们睡下了就好了。”小夏偷偷拽了拽小秋的袖子,赶忙插嘴道。
“对。”小秋亦回过神来:“大人前几日公务繁忙,恐熬不了一夜,还望老太太见谅罢了。”
雀儿走后,小夏埋怨道:“你既不想叫老太太知道了担心,为何又告诉雀儿?”
“她既知道了,岂有个不告诉老太太去的?”
小秋没有吭声,只是回头溜了一眼屋内,低下头叹了一声。
第108章 沸腾翻涌 婚期初步定在三月初六……
第二日年节, 方景升起得很早,照例到宫中朝贺,晌午宫中赐饭后,按照惯例, 是要到官员家中去拜访的, 可方景升晌午过后便匆匆回来了。
跟随他一同到方府的, 是宫里多年的老太医, 姓佟。
小夏小秋都未再进院中, 不晓得诊脉是什么结果, 只见到方景升亲自送走了佟太医, 再踏入院中时, 面色阴沉到吓人。
朗倾意坐在榻上,面色沉静,呼吸平缓。
也好, 迟早他是要知道这件事的。
她体寒难解, 还用过药,可能两三年之内都不会有孕, 他若是头脑清醒, 也该早做打算。
弃了她另寻别的女子也好,或背着她另寻女子也好, 只要有了他人踏足,两个人的关系土崩瓦解是迟早的事。
都说娶妻娶贤, 城中官宦世家中的正头夫人面对丈夫纳妾总是隐忍的,可据她所知,真正纳妾之后,没有一家是真正和睦的。
只要他想要孩子,势必得从外头纳别的女子来, 日久天长,他察觉到两个人感情淡了,应该就会同她分开。
她是已经心死了大半个的人,到时候是和离也好,只剩被赶出去也罢,她只要有一方寺庙,甚至一席之地,就能安然此生了。
这样想着,她的心愈发平静下来。
岂料下一瞬,见方景升阴沉着脸自外头冲进来,来不及阖上门,他便大步行至她面前,手上散发着热气,像抑制不住的怒气。
抓着她的衣领,他沉声问道:“你到底用过什么药?”
朗倾意淡然抬起头来,还是方才那句话:“不记得了。”
方才佟太医说,若是知道之前服用过的药方,便有希望对症下药,根治也是有可能的,可她只是茫然,从佟太医脸上看到方景升脸上,神色不变。
“真的不记得了。”她认真起来:“佟太医的话便一定信得?”
“许是我天生如此,或者小时候误食了什么凉寒之物也未可知。”她说得轻描淡写,仿佛这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小事,可方景升却听得额上青筋暴起,面色愈发难看了。
朗倾意见状,也就不再说话刺激他,四周又沉寂一片,难堪却安静。
看她一脸不在意的样子,他何尝不知道她不是不在意自己的身子,而是不在意与他生孩子这件事。
她淡漠的表情仿佛在说,她不与他生孩子最好,她乐得自在。
他偏不叫她遂愿。
即刻叫人从外头配好了补药来,府上膳房熬好了,他亲自端到她面前,冷冷地盯着她看。
垂眸盯着散发出微苦气息的药汤,淡青色的药碗也在袅袅散发着烟气。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
“方景升。”她轻声道:“执念太深,不会是什么好事。”
“你有些走火入魔了。”她看着他陷入偏执的眸子,继续说道:“你有无想过,你我宿怨未清,若是真有了孩子,他会开心吗?”
“……”她还要继续往下说,却被他伸出一只手来捂住了嘴。
他不愿听这些,她心下微叹,没有再说下去。
索性端起那碗药来,盯着他的眼睛,一滴不落地喝了下去。
拿起手帕擦擦嘴,她唇畔被他塞了一颗蜜枣进来,她皱了皱眉,也一并吃了下去。
自此之后,每日一顿补药,她面不改色地喝下,再无半分劝诫之语。
直到初三动身去参加兄长和颜若月的大婚之礼前,还顺从地灌了一碗。
方景升皱着眉看着她——明明妆容艳丽,可她却像是被抽去了魂魄,眼神空洞,毫无生机。
他不愿见她这样,抬起手来在她面上轻轻揉了揉,她这才回过神来,嫣然一笑:“大人,怎么了?”
他的手颓然放下来,再无半句话。
直到进了朗府,一脉喜庆张扬,四处都是精心布置后的欢乐气息。朗倾意脸上挂着符合场景的笑意,心中不断提示自己,今日是兄长的婚礼,她应当发自内心的高兴才对。
可心中的喜悦之情,却迷离隔着一层黑雾,她知晓阴霾从何而起,却不知如何叫它散去。
对着父母兄长极尽欢笑,外头宾客也都是喜气洋洋的,喜字飘扬,鞭炮齐响,直到衣袖被人轻轻拉了一下,她才从漫天思绪中勉强脱身。
“是。”方景升笑着看向一脸恭维的对面之人,扬声说道:“婚期初步定在三月初六,届时方某必定邀请各位列席。”
此言一出,四周哗动,就连不远处的朗园,都眼神锐利了几分。
朗倾意一脸茫然地向方景升侧颜看去,他面色和煦,温温地笑着,对四面的祝贺声一一道谢。
从未听说过皇帝下旨定下婚期,他也未曾提过这件事,如今骤然在人群面前提起,她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
难道是借着众人悠悠之口,堵住她想要抗拒挣扎的心?
不欲与他当众分辨,她无力地垂下头,装出害羞的样子,其实心中早已沸腾翻涌,毫无宁日。
她在酒宴坐下,方景升俨然已经成了朗家名正言顺的女婿,公然站在朗府门前迎客。
听着纷杂的恭维和贺喜声,她目光毫无波澜,仿佛眼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直到迎新娘的时辰到了,她方才颤颤站起身来,眼瞧着头戴红盖头的颜若月万众簇拥着进门来,一步一步似是小心,也带着新娘应有的娇羞。
她忽然很羡慕颜若月。
颜若月比她要勇敢的多些:勇于反抗、不畏强权、敢于争取。
如今她落得这步境地,显然是该的,人各有命,安心罢了。
恍惚过后,礼仪已毕,身后有人又扯动了她衣衫,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脸上挂满了盈盈泪滴,忙用手帕拭去,在母亲的示意下扶住颜若月的手臂,带她到房里去。
才进房中来,跟着的丫鬟和喜婆们便纷纷行动起来,嘴上说着吉利话儿,纷纷在新娘子坐着的榻上洒下花生、红早、桂圆和松子等物。
为首的喜婆又上了喜果来,放在一旁桌上。
俗礼已毕,喜婆们才退下,跟着颜若月的白桃和碧荷就走上前来,轻声询问道:“夫人,要不要进些吃食?”
红盖头下,颜若月的声音朗朗传来:“不必了,你们两个在外头守着,不要叫别人进来。”
白桃和碧荷答应了,门关上的声音传来后,颜若月迫不及待地将盖头掀开拿下来,脸上的红妆还有一丝兴奋的红晕在。
“朗姐姐。”她下意识叫出口,又意识到自己叫错了,抿嘴而笑。
“嫂子。”朗倾意也笑起来,毫不客气地叫出这个称谓来,成功看到颜若月脸色更红了些。
颜若月的手已经轻轻抓住她的手:“你还好么?”
关切的话一说出口,便很难再开启别的话头了,颜若月急匆匆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个遍。
“我近几日在母家等着出嫁,根本没办法帮到你。”颜若月语气中带了十足的惭愧,调转话头说道:“不过,近几日倒是有几件事发生。”
时间急迫,外头宴席就快要开始了,届时她一定要准时到场的,颜若月一只手拉着她的,简短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叙述了一遍。
“我的信想必你收到了,皇帝指派了原本在皇宫里做侍卫的一个人做宫廷事务总管,叫乔福,听说此前救护霍贵妃有功。”
“这几日,方大人去宫中的次数少了许多,皇帝无形之中削弱了他在宫中的势力。”颜若月轻声说道:“不知道这算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这几日,听闻薛大人到朗府造访几次,可是都被父亲拒绝了。”颜若月继续说道:“我听说你兄长倒是想法子同他私下见了几面,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方才外头喧闹,我听了几句,你别担心,他说的不一定是真的,也许只是迫使皇帝尽快松口的法子罢了。”颜若月一边说着,一边紧紧地捏了捏她的手,示意她无需担心。
朗倾意微微抬起头,看着这个比自己年岁小的女孩子,如今竟也已经有了几分长嫂该有的样子,对她温言劝导、事事关心。
或许是其他人都太好了,事务总是平衡的,所有坏都聚集到了他的身上,凝结成一个黑到让人透不过气的污痕。
她微微喘了口气,轻声谢过颜若月。
宴席开始时,朗倾意神色平静地出现在现场,准确无误地找到了方景升的位置,在他身边坐了下去。
见她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方景升的面容也舒缓了几分,带着笑意替她夹了些菜,她都毫不犹豫地吃了下去。
手上有些发抖,她装作没有瞧见不远处投射过来的炙热目光,只专心在菜品上。
过了许久,她方才将头转向方景升,低声问道:“可否让我在母家歇一夜?”
声音绵软,带了十足的哀求之意。
她的“母家”这两个字,仿佛默认了他们如今已经是毋庸置疑的夫妻关系,他听得心头愉悦,但面上却什么都没表现出来。
“哦?”他低声问道:“为何?”
能为何,她心头被怒意激了一下,旋即又迫使自己冷静下来,用方才软糯的声音说道:“若月与我许久未见了,我又未备什么好礼相赠,再加上父母许久未见,思念得紧……”
“更何况,初二本就是回母家探亲的日子。”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怀揣着希冀,暗中拉了他的衣袖:“可以吗?”
他似乎有些拿捏不准,但又被她这般绵软的态度按住了性子,思考了片刻,方才笑道:“你说了这么多理由,我再不依,倒显得不近人情了。”
她才松了口气,便听到他说道:“我不放心,叫张秋月跟着你住一夜。”
她才闪亮些的眸子瞬间黯淡下去,别过脸去不再出声。
第109章 避子药丸 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四周人生鼎沸, 方景升四下看了一眼,见无人注意这边,方才低下头来,在桌下拽了她的手, 低声问道:“怎么?”
她明显怀揣着怨气, 忍了又忍, 方才低声问道:“大人可曾被手下人背叛过?”
见他不答, 她料定他听得懂, 便继续说道:“当你对一个人信任不已, 还以为帮了她一把的时候, 她莫名转过身背刺了你, 你对她会是怎样的看法?”
“她是你的人,可她之前的所作所为就是对我的背叛,我现在看到她就恶心, 没办法同她离得太近。”
她冷冰冰地讲完这句话, 又红了眼眶,深吸了一口气, 将泪意缓缓咽下去, 方才自嘲道:“算了罢。”
“大人如果不愿意,我就不在朗府住便是。”她说完这句, 仿佛所有的希望都被抽走了,了无生趣地盯着自己袖子上的云纹看了半晌, 湛蓝底色的布料上绣出来的是乳白色的兰花样式,就像她的性子一样,不争不抢。
他在一旁坐着,看着她逐渐晦暗的侧颜,忽然有些不自在起来。
前天他送佟太医出门时, 佟太医曾对他说过,整日郁郁寡欢也会导致难以生育。
他没来由地有几分自责——许是他过于苛待了她,也未可知。
“好了。”他压下翻涌的情绪,好言劝慰道:“别难过了,我答应你就是了。”
“明日一早,我叫梁春驾车来接你。”
之后的时间变得松快了许多,待宴席一结束,宾客散去,方景升留着用了些茶,也就离去了。
她瞬间像是卸掉了一块心上的巨石,连带着呼吸也轻松了许多,步子踉跄着去寻她的父亲母亲,她太想要叙旧了。
可惜不能。
她没忘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在事情没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决计不能把亲人一个一个拖下水来。
花园中处处都是下人们忙碌收拾的场景,管家也在焦急筹备明日一早的回门礼。
她压抑住内心的情绪,一边深呼吸,一边对着向她问候的人们一一点头致意。
当她在心中筑起坚固的石墙,将汹涌如洪水一般的情绪挡在后头,面上挤出一丝作为女儿、妹妹的得体微笑来,脚步平稳地向父母兄长走去之时,他们用简短的几个字便击碎了她的防备。
“快过来。”朗明勋焦急地向她摆摆手,压低声音:“薛大人在后头等着,我们一同商议一下后面如何做。”
她几乎是瞬间就哑了嗓子,嗫嚅着,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叫兄长先回房去。
“若月才过门,等你等了也有不少时日了,咱们不能苛待了她。”她控制不住地掉下泪来,又不愿抬手去擦,只拼命忍着。
朗母见了心疼,便用眼神示意朗明勋先去了。
朗倾意又回过身来,低声哀求父亲母亲不要进去。
无论商议出来是个什么结果,他们都不要牵扯进去。
央告再三,朗园只得同意。
朗倾意在会客堂门外站了许久,寒冬腊月的风直往脖子里灌,她不由得裹紧了身上的狐皮大氅,将见面要说的话在心里过了几个过子。
许是里头的人等急了,她才要开门进去,里头的门竟开了一道缝隙。
瞥见熟悉的面容,她呼吸顿止,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上前几步,伸出一只手来,将那人推了进去。
院中可能有锦衣卫的人,他绝不能露脸冒险。
她紧跟着一步跨进去,随即关上了门。
面庞先感受到温暖,不知是屋内的温度还是他胸膛之中的温度。
他的神情看上去很想将她揽进怀里,可他克制住了,只是张着手向后退了几步。
随着屋内光亮逐渐映入眼眶,薛宛麟的身形和样貌得以完整出现在她的面前。
瘦削、疲乏,是她心下的第一反应。
但见他双臂动作自如,想来是上一次的伤已经好了。
来不及心疼,薛宛麟径直退到堂中央的椅子前头去,那边灯光更亮些,在茶桌后头,赫然站着一个黑衣人。
那人用帽檐挡着,看不清面容,朗倾意讶异地向薛宛麟看去,见他并无半分被胁迫的意思,方才放下心来。
那人听到她的声音,方才缓缓伸出手来,将帽子掀开,转头向她看过来。
竟然是柳延青。
来不及惊讶,薛宛麟已经携了她的手向里走去,他神色一黯,轻声说道:“你瘦了……”
柳延青面容冷峻地看着眼前的一切,本想要开口催促先谈正事,可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向她面上看过来。
是瘦了些。
不止是瘦了,她神情中看得见的疲惫不断溢出来,却又强忍着,往常神情中的光彩已经散去了大半,只剩一副躯壳勉强支撑着。
“薛大人,你可想好了?”柳延青淡然开口,叫薛宛麟和朗倾意两人的步子都顿了顿。
见薛宛麟欲言又止,柳延青了然,他的声音向来有些稚嫩,这次却做出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来,对着朗倾意说道:“没错,我们已经联手了。”
薛宛麟扶着朗倾意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她颓然开口道:“你们费了好大的心思叫我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你的事。”薛宛麟开口道:“既然没人治得了他,我们寻到了旁的法子。”
“你们……要与他为敌?”她声音中带了十足的不可置信,随即又低下头去,用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他权势滔天,你们两个联手也未必是他的对手……”
“是。”柳延青补充道:“可是,猛兽再凶恶,若是做事过分太多次,其他的弱兽不堪其扰,集结起来想要一击即杀,也并非不可能。”
看着她露出迷惑的神情,柳延青继续解释道:“他近些时日在外头风光得紧,生擒摄政王,又使人将刘凤楠暗杀于北地,如此行事,摄政王虽已伏法,可背后有些死心塌地的旧部,焉得有不报仇的道理?”
“还有。”薛宛麟补充道:“近几日,他正在积极捕捉摄政王旧部和同峰会的人,隐隐有一网打尽的趋势。”
“正好,新上任的宫廷总管,与同峰会中人是旧相识,他之所以愿意帮这个忙,一是出于帮助朋友,二是,他也盯上了锦衣卫指挥使这个位置。”薛宛麟悠悠说道。
他们两个你一言我一语,终于是将事情讲得差不多了。
“所以。”她总结道:“你们是搭上了那位新的宫廷总管?”
两人均是不发一言,算是默认了。
她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忍不住发问道:“这个人才上任不久,靠得住吗?”
“万一他靠不住,你们岂不是全都身家性命不保?”她担忧的神色轮流在他们二人面上逡巡,随即又落在薛宛麟面上。
柳延青的情况她清楚,同峰会便是他的最终归处,如今方景升针对同峰会,想必已经伤到了他的根基,他出手是毫不意外的。
可薛宛麟在朝中担任官职,又有家人要照料,应当不会这样铤而走险才对。
“此事与我毫无干系。”沉默了半晌,薛宛麟方才轻声解释道:“若是真出了事,就是宫廷总管集结同峰会旧部意图报复锦衣卫,与我何干。”
“我最多不过是在深夜造访朗府,悄悄探视被指挥使大人夺去的妻罢了。”
朗倾意讶然,忍不住又向柳延青看去,见他并无半分反驳的意思,张开口想要问些什么,最终还是没有问出口。
柳延青抬眼向她看去,轻声说道:“我这里有一副药。”
“饮下之后不会当场毒发,三日之后才会发作,彼时若有人守在尸首旁稍作处理,仵作也验不出是何时服的毒,你自然就没有任何罪责。”
“若是下毒之前被他发觉,以他的性子,一定不舍得动你,最多不过是难捱两日,往后再想旁的法子。”
“但只要他无意间饮下,就断无生机可言了。”柳延青耐心解释道:“你是离他最近的人,想必他日常也没有对你设防。”
他从怀中掏出一个硬纸包着的药包来,手直直伸向她的面前。
这对她而言确实不难,难的只是确认好的时机和迈过自己心间的坎。
在两个人的注视下,她颤抖着手将药包接过来,放入自己怀中。
药包带了柳延青身上的温度,她的心莫名安定下来,沉默了半晌。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柳延青垂头看向她,声音也柔和了许多。
有什么要问?她低头在脑海中思索片刻,一片无序的想法中,有一个念头抓住了她的心。
她先是抬头看了一眼薛宛麟,看见他淡青色的胡茬和瘦削的面庞,禁不住有些心疼,可她还是颤抖着唇,用尽力气将她想问的话问出来:“你上次给我的避子药丸,可保多久?”
她问完便快速低下头去,丝毫没注意到面前两人的神色均是一变。
显然,没有人料到她会在此时问这个问题。
柳延青愣了半晌,随即咬了咬牙,向薛宛麟的方向看了一瞬,见他神色暗得有些吓人,面上青黑一片,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度不堪的话语一样。
柳延青沉吟半晌,方才实言答道:“根据每个人体质不同,短则半年,长则一年。”
“……好。”她在心里算了算,若是按照半年算,最多还有一个多月,毒药就必须下出去了。
“还有。”她的话语到这里就像生生被人掐断了一样止住了,难堪的一面不得不逐一揭开来,她觉得自己就像是站在这里,将自己的衣裙一件件扒开给人看一样难受。
“还有。”她由着眼泪大颗落下来,抬眸看向柳延青:“他……近几日已经找太医开了补药,会不会影响药效?”
这次柳延青没有再沉吟了,直截了当地说道:“对不起,这我并不知道。”
她不再追问,又垂下头来,任命一般看着泪水几乎打湿了前襟,鼻子塞住了,她用含糊不清的话语说道:“谢谢你们。”
第110章 青天白日 你预备着叫我大着肚子嫁与你……
薛宛麟不知是如何从朗府后门出来的, 待回到薛府已是深夜。
红梅翠柳还在院门处守着,见他回来,方才松了口气,简要提了一下太太生气一事。
“今日晌午, 大爷过来了, 陪着太太说了些话儿, 大爷走后, 听说太太生了会子气, 头疼起来, 晚膳也没用, 便歇下了。”红梅轻声说道。
薛宛麟点点头, 心中烦忧,只说道:“我明日早些起来去见太太。”
此刻的他恨不得解酒消愁,根本无心听旁人说话。
“大人。”翠柳神情中带了一丝担忧, 禁不住出言提醒道:“大人面色不好, 可要注意。”
薛宛麟应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进屋去了。
乍一进得屋中, 温暖的香气扑面而来, 他又觉得后悔起来——不该这样早进来的。
外头虽然冷,可却叫人清醒, 他宁可痛苦并清醒着,也不愿在屋中消磨自身。
这个熏香还是朗倾意在的时候, 自外头采买来的,说是闻着清幽助眠,他用惯了,便延续至今。
桌上凉好了茶,也是他日常的习惯, 先饮了一杯下去,五脏六腑愈加暖了。
他任由热茶在腹腔内翻涌,过了半晌,灵魂的苦痛叫他忍不住坐在椅子上蜷起身子,面庞埋入膝盖间,他头昏脑胀、失魂落魄。
许是热茶的缘故,身上愈发热起来,他站起身,将外衣褪去。
眼睛在膝盖上压得太久了,迷蒙一片看不清楚,他缓步走到里间去,又仓皇退了出来。
榻上竟然有一个女子,音容样貌分明和她有几分相似,他几乎以为是自己思念心切,不知是不是因此出现了幻觉。
他才出来,里头的声音便传出来:“大人回来了?怎得不进来?”
仿佛又回到年前那个夏日,她在里头铺好了床铺等他回来,他此时倒真有些恍惚了——毕竟声音都很像她的。
他踌躇半晌,又推开门进去,赫然见到榻上女子背对着他,似是含羞不愿转过头来,只口中说道:“大人不认得我了?”
“你……”他一时间语塞,她明明是在朗家歇一晚,如何会到了这里?
像是猜到了他的疑惑,她柔声解释道:“你忘了?我父亲叫我随你回来的。”
声音虚无缥缈,他一瞬间失了清醒,开始自动将她口中说的一切合理化。
如若是梦也好,但愿不要那样快就醒来。
他禁不住快走几步冲上前去,抚摸着她的背,含泪吻上去,轻声念着:“对不起,以后一定不会护不住你了……”
她轻声呢喃:“大人……”
沉醉在温柔乡里,身旁犹如梦幻一般透明,他不愿醒来,亦不愿怀中的她转瞬又消失不见。
及至天明时分,他惊见梦中的女子仍在身侧,这才又欢喜起来,温柔地去扳她的肩。
她回过身来,冲他嫣然一笑。
他瞬间木了半边身子。
她与朗倾意确有几分相似,可如今怀中的分明不是朗倾意。
他犹如被毒蜂蛰了一般跳起来:“你……你是谁?”
“大人。”她含羞带怯地坐起身来,将散乱的发拢到耳后去:“奴婢是太太安排来伺候您的。”
“荒谬!”他一边手忙脚乱地披上衣衫,一边问道:“那你昨日因何不说?”
“昨日大人一进来就……”她红了脸,低下头去:“奴婢怎么说?”
他来不及多想,披了外衣便夺门出去,直奔西院,太太却还未起来,院中紫芸并一群小丫鬟见他这样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赶忙拦下来。
“大人,太太昨夜头疼,如今还未睡醒呢,有什么事?”紫芸道。
他压了性子,沉声道:“那我在这里等。”
偏殿内,丫鬟们送来的茶点他毫无心思去动,焦灼等了许久,方才听说太太醒了。
他不顾一切冲进门去,里头紫芸正在替太太梳妆,见此情景,手心也捏了把汗。
太太却不以为意,转头叫丫鬟们都出去。
她调转头来看他:“什么事这样忙?”
“母亲。”他行了晨礼,默然又停住了,毕竟涉及秘事,一时间倒不好张口。
“昨儿夜里送去伺候你的人,可还满意?”她眼中含了笑意,细细打量着他。
“母亲。”他压在心中的点终于爆开来:“往后不要随意往儿子房里送人了!”
“怎么?”她露出十分意外的神情:“往常不都是这样做的吗?”
“那朗倾意也是母亲替你寻了来的,你不是满意得紧,睡里梦里都想着要她,眼瞧着她如今攀上锦衣卫的高枝儿了,你还是念念不忘的,怎么如今你母亲给你挑的反倒不如你意了?”
话语一凛,她的话语咄咄逼人起来:“儿大不由娘,当初跟着你,是心疼你兄弟腿脚不便利,顾不得家里,如今想来,倒是错了。”
“你兄弟都已经谈好了人家儿,四月初八就是婚期,你倒好,全须全尾的,到现在连个填房都没有,成何体统。”
“你让为娘怎么去见列祖列宗?”
一连串的发问与质疑,打到他说不出话来。
薛家太太“呼”的一下站起身来,冷眼在他面上瞧了瞧,禁不住冷笑道:“昨儿想来也是春风一夜,早晨起来倒想起来跑到为娘这里兴师问罪,发一通邪火,你就是这样孝顺的?”
如此一来,他僵硬着身子,到底是半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只含糊几句,便转身出门去了。
薛家太太冷眼瞧他出去了,这才叫紫芸进来,吩咐遣几个小厮跟去:“看着他,别惹出什么祸事来惹人笑话。”
又禁不住笑道:“宛硕这一招着实巧妙,若非用了药,他也不能这样快就上钩。”
又吩咐道:“把正玉那孩子叫来,我好好瞧瞧。”
薛宛麟这厢心中烦乱,牵了马出来,不觉策马到朗府门前,正瞧见方府马车在正门停着。
他神使鬼差地勒马停下来,略等了片刻。
过了半晌,果然见朗园送方景升和朗倾意出来,几人正在寒暄,朗倾意的目光瞥过来,第一个看见了他。
她迅速垂下头去,避之不迭。
心中暗暗叫苦:“他怎得又来了这里?”
难道是有什么未尽之事要交代?可如今方景升亲自来接,哪有谈话的机会?
方景升见她这样,向路边瞥去,早就瞧见薛宛麟的身影,不禁轻笑一声,大声问道:“薛大人,许久没见了。”
右手攀上她的肩,左手执了她的手,做出亲密无间的样子来,一同向前走去,见薛宛麟仍在原地站着,他继续高声问道:“怎么,薛大人这是何意?”
朗倾意略挣了挣身子,低声说道:“大人,没有我什么事,我先进轿子了。”
方景升却不松手,两人略僵持了片刻,遥见远处来了几匹马,都是小厮装扮,见了薛宛麟方停下来,低声劝着什么。
薛宛麟仍是站得笔挺,也不回头去看,像是没听到一般。
方景升见此情景,不禁来了兴趣,向前走了几步:“薛大人这是何意?怎么闹起小孩子脾气了?”
朗倾意闻言也觉得奇怪,抬起眼看时,不妨撞见薛宛麟破碎难掩的神情,直直看着她,一时间也乱了手脚。
方景升松开手,她逃一样先进了轿中坐下,心跳飞快。
方景升又问了几句,见薛宛麟犹如泥胎雕塑一般,一句话也不回应,只怔怔地瞧着轿子,自己也觉得没意思,方才上轿来。
走出去一射之地,方景升撩开帘子,见薛宛麟仍在原地站着,不禁笑道:“他倒是个痴情种。”
说罢,直朝她面上看过来。
她此时面上虽不好看,却强忍着没有说话,平息了片刻,方才皱眉道:“他这时候过来作什么。”
像是特意抱怨给他听。
方景升不置可否,又闲聊了几句昨夜在朗家吃住如何,轻松将方才一事揭过不提。
到了方府,朗倾意趁着方景升去瞧老太太,悄没生息地将怀中的药包藏在了屋内梳妆柜抽屉的夹缝里。
往常除了梳妆时,基本没人动梳妆柜,况且梳妆时她也在,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过了晌午,方景升又带了太医来替她诊脉,她虽不愿,还是配合了。
仔细问了几遍,确保她昨夜未用什么凉寒之物,方景升这才面色和缓了些。
送走太医后,他马上掩了房门,回身进里屋来,见她有些惊慌,不禁问道:“怎么了?”
“昨儿一夜没见,有些想你,不是很正常?”
他在她身旁坐下来,一刻不停的目光看得她浑身发毛。
她欲站起身来,又被他按住肩膀,只得问道:“大人有何事?”
他许久未答,只是按着她肩的手又往下移了几寸。
片刻,又顺着她的脖颈摸到耳垂上来,又酥又麻。
“既要准备着生孩子,不得多来几遭?”他哑着声音问。
她听了不免有些反感:“如今青天白日的……”
他恍若未闻,只管伸手去解她颈间的扣子,被她沉着脸拍了一掌。
“既是三月初六。”她冷冰冰地问道:“皇上可有旨意来?”
见他的手顿住,她继续问道:“若真定下来了,你预备着叫我大着肚子嫁与你?被全城的人看笑话?”
“……”他轻哼一声:“你担心这个?”
“谁敢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