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前世冤孽 哎……随你们去吧,都是冤孽……
她别过脸去, 半晌方才说道:“是没人敢笑你。”
静默了半晌,她咬着牙说道:“昨儿在母家住,四周的人看笑话看的还不够么?”
“没人敢当面嘲笑,背地里笑话我父母的还少么?”她直问到他脸上去:“人人都看着你指挥使的面子, 自然不敢在你面前说什么。”
“我还不如一头碰死了, 也好过丢朗家的脸。”她越说越气, 禁不住流了一脸的泪。
“好好的又发什么邪火。”方景升笑道:“难不成是薛大人刺激到你了?”
她转过脸来, 梨花带雨间又含了十足的怒意:“又与他何干?”
“与他无关么?”他迟疑半晌, 方才说道:“方才我听太医说, 外头纷传薛大人不日便要纳妾呢, 如今风声已经传出来了。”
“说是薛家太太找人算了命, 薛大人命硬,有克妻伤子之嫌,为保继室无恙, 要先行纳妾避祸, 时间就定在下月初。”
她只愣了一瞬,随即便想到薛宛麟今日一早的失魂落魄怕是与此事有关, 心中倒也没觉得有什么。
自她被迫与他分别之日起, 就做好了这般心理准备,以薛家太太的行事风格, 断不会叫他空房许久。
只要他的心仍在她这里,什么都是不怕的。
他对她能做到千般隐忍, 对旁人也一样。
想到这里,她冷言道:“我如今在说你我之间的事,你总是扯东扯西,却是为何?”
听到这话,他仿佛愉悦了几分, 可很快又露出并不相信的表情来:“你不要总是说几句好话,就妄图能够达成目的。”
“外头那么多官宦小姐,若有同你一样的机会,只怕高兴还来不及……”
她最听不得这种话,直着身子硬生生站起来,怒道:“好啊,外头那么多,你方大人大可以去寻,把她们都带回来,带七个八个又有何妨?何必硬要吊死在我这一棵枯树上呢?”
“她们既然都愿意,叫她们为你生儿育女可好?一人生一个,还不够你传宗接代么?”
她此番是真的气狠了,甚少说出这般尖锐的话来,方景升见她神情都变了,一时间有些意外,只得站起身来抚慰道:“好了。”
“是我说错了话了。”
她挣开身子向外头走去,口中仍念道:“何苦来,整日里见了他就要在我身上发一通邪火,既不愿叫我见他,又巴巴儿地把他的消息递到耳边来,也不知是不是诚心找不痛快。”
方景升听着,一时间哑口无言,白日里倒也没有再怎么叨扰她,只是夜间百般哄劝,方才好了一点。
次日一早,雀儿便递了消息来,说老太太这几日总进不了什么东西,人也有些精神不济。
忙忙传了太医来看时,却又瞧不出什么来。
才过了年节,方景升又忙起来,每每回到府上已经是深夜,白日里总是朗倾意在守着。
这晚回来,朗倾意便在老太太院门外等着他,遥遥还有几个丫鬟,都在身后守着。
夜风微凉,方景升见到她的神情略有些惊惶,衣着也不似从前鲜艳,心里轰的一声响。
见他走近了,她才迎上去,避开身后的丫鬟,尽量用平淡些的语气,小声说道:“今日卢太医过来瞧,说是势头不好,叫预备着呢。”
方景升面上看不出情绪,朗倾意一时也不好再继续说,又道:“她老人家有话要同我们说,且进去吧。”
他又站在原地失神了一瞬,这才大步进得院门,往屋内来。
屋里一股浓郁的草药味,虽不是在屋内熬药,但久病之人多少沾染了药气。
恍惚像是回到上一世朗倾意得了咳疾的时候,屋中也是这般的草药气味经久不散。方景升不自觉地向一旁的她看了一眼。
她蹙着眉向前走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进了门去,方景升见老太太颓然躺在榻上,神情不复往日容光,眼神里也无半分希冀,及至见到他们两人进来,方才精神了些。
“坐……”她伸出手来招呼二人,声音疲惫。方景升心头一酸,低低叫了声祖母,上前去将她的手拉住了,坐在榻上。
雀儿搬了椅子来,拉着朗倾意在一旁坐了。
老太太颤颤伸出另一只手来,将朗倾意的手拉了,神色又和缓了些,转头向方景升看去,又似嗔似恼,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儿来。
方景升只是垂着头,仿佛不敢抬眼对视一般。
她便又看到朗倾意面上来,朗倾意勉强笑着,从她面上瞧去,只见花白一片的头发,衰垂在鬓边。
人终究是老了,到了年岁,终久熬不过命数去。
朗倾意想到这里,又是惊恐,又是担忧,仿佛活了这么久才察觉到,人是如此脆弱的。
不禁又想到自己身上来——她到行将就木之时,也只能这样无力么?
“倾意。”老太太的话将她从沉思间拉回来:“你是个好孩子,我老婆子都瞧在眼里。”
“我孙儿对不住你的地方,我替他再赔个不是。”老太太说完,自己也有些感慨,抬起干枯的手臂,用衣角擦了擦眼角。
见方景升还是垂着头不说话,她挣脱了他的手,转而在他额头上狠狠按了一下,口中发出恨铁不成钢的声音:“你呀——真是!”
方景升的身形随着她的手晃了晃,又稳住了。
朗倾意莫名觉得有些滑稽,却又不敢笑,只得也垂了头。
只听老太太悠然说道:“你们两个,也算是前世的冤孽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唯独放心不下你们两个。有我在时,还能帮着从旁调解,可过几日我撒手走了,你们……”
她说不下去,只剩了无力的叹息。
“景升。”她看着自己孙儿,见他低低应了一声,便继续说道:“这是我的临终遗言了,你若是还不肯听,天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方景升闻言抬起头来,声音暗不可闻:“祖母说什么,孙儿听着便是。”
“待我一死,别叫她披麻戴孝,即刻送回朗府去,往日之事就当从未发生过。”她见方景升眼睑跳动了几下,又归于平静,心知他不会完全照做,但还是继续往下说道:“人若是你的,终久还会回来的,若不是你的,强留也无用,反而徒增祸事。”
又追问道:“听到没有?”
方景升只得答应。
朗倾意心跳得很快,她察觉到他向这边望了一眼,似乎希望她说些什么,但她没有。
若是他真的听了老太太的话,那她也就不必费尽心思想许多上不得台面的手段,若能真就如此回到朗府,真是最好不过的路。
老太太又连续确认了几遍,方景升只得明确答应了。
似乎还是不放心,老太太叫他先出去,道:“我要同倾意说说话儿。”
方景升出去后,氛围瞬间轻松了些。老太太缓缓松开了她的手,转而向上,缓缓触摸她的面颊。
“你受苦了。”见她神情中闪过一丝羞赧,老太太继续说道:“我老婆子没什么用处,想要帮些,可终究没帮到什么。”
朗倾意喉咙干涩,但还是勉强说道:“老太太,别这么说,您已经帮了许多了。”
“我现在唯一能帮到的,就是尽力将你们三月初六的婚期推迟些。”老太太双眼疲惫,略显无力地闭上眼睛:“家中有丧事,婚期是要推迟一年的。”
听懂了话中的意思,朗倾意忙站起身来,屈身握住老太太的双手,轻声劝慰道:“您别这样想,您身子还好,一定能长命百岁的,往后的福气还有呢。不必为了我,说出诅咒自己的话来。”
老太太微微笑了,睁开眼睛看向她,缓缓说道:“你这孩子倒无需骗我。”
“自己的身子骨,我是最清楚不过的。景升向来什么都不怕,可生死大事上,想来会忌惮几分。”
“过几日我去了,无论他愿意也好,不愿也罢,终究是要将婚事推后的,到那时你再想旁的法子脱身罢,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朗倾意想着上一世与这一世里,老太太对她的关怀照顾,不禁鼻子一酸,眼泪晕染了眼眶,却又不敢叫它掉出来。
“还有。”老太太忽然迸发出一些不像是她该有的力量来,牢牢抓住了她的手。
“上次我同你说的话,你可记住了?”
见她不语,话语愈加急迫:“有什么恨,你只冲着我老婆子发,勿要伤了景升的性命。”
“看着我的眼睛,告诉我,你能做到吗?”
朗倾意迫不得已,抬起眼来看向老太太,低声又郑重地答复道:“能。”
心底里想着,只要他放手不再纠缠,她势必能做到不伤他性命。
可若是他仍旧一意孤行……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了。
老太太紧盯着她的双目看了半晌,末了一声叹息,又恹恹躺了下去。
“哎……随你们去吧,都是冤孽……”
静默了半晌,朗倾意抹着眼泪从里头走出来,见夜色下,方景升正站在庭院中,背对着房门,似乎在看向月亮。
转身看了一眼她,他迈步前去,准备进门再与老太太说说话儿。
朗倾意摆手拦住了他,轻声道:“睡下了。”
第112章 披麻戴孝 奴婢斗胆替老太太谢过你。……
连续几日没有阳光, 乌云遮天蔽日,本该春日的温暖不再,万物仿佛也停止复苏,方府里的柳芽才抽出些嫩枝, 又黄在那里, 死一般的寂静起来。
方府中进出了几位太医, 都叹息摇头出门去, 时间一日一日向后推着, 终究还是到了分别的那一日。
老太太已昏厥几次, 雀儿等丫鬟站在屋内, 已经哭成了泪人。
老太太还是一手拉着方景升, 一手拉着朗倾意,口中话语虽已含糊不清,但还是执着地将几日前叮嘱过两人的话语一遍又一遍地念出来。
朗倾意红着眼眶, 答应了一遍又一遍。
一旁的方景升低头不语, 只是偶尔点点头。
守到后半夜,四处都备好了丧仪该有之物, 棺材也在院中调停好了, 丫鬟们清一色换上了丧服,过目之处一片雪白。
唯有朗倾意还穿着晨起时的银鼠袄子, 未曾换上。
因着老太太有遗言,不叫她戴孝, 即刻送回朗家去。
朗倾意出得门来,见丫鬟管家们齐齐整整跪了一院子,雀儿更是跪在前头,哭到直不起身子,只趴在冰凉的地面上。
朗倾意无视面上滚落的泪, 俯下身子,将雀儿扶了起来。
“雀儿,先别只顾着哭。”朗倾意深知雀儿年岁还小,许多事都未曾经历过,只能百般叮嘱道:“老太太生前是你伺候最多,她有何中意的东西,还须得你去收拾了。”
“再有,里头几个婆子在换衣裳,你不要去再见最后一面?”
“知道你伤心,但还须得说一声,免得日后想起来后悔。”她说完这话,也不知雀儿听进去没有。
只见雀儿抬起通红的眼皮来,脸上因为泪水的浸染,也红了一大片。她匆匆地在朗倾意身上溜了一眼,勉强止住泪意,口中说道:“多谢……小姐提醒。”
这个称呼骤然间唤起许多往事来,朗倾意瑟缩了一下,雀儿便离开了她的手臂,自己一人踉跄着身子向屋内走去。
朗倾意恍然看着她的背影,不禁想到前一世,老太太费尽心思将她送到朗府去,这一世仍然如此。
平日里,她也是慈祥善良,对朗倾意如同亲孙女儿一般看待,许多事物,方景升有的,朗倾意也一定会有。
若是其他府上拎不清的老太太,只怕会嫌她不知好歹——自己孙儿官高位重,待她也一心一意,她却迟迟不肯接受他的心意,还要闹到皇帝跟前去。
想到这里,她禁不住跟上去,从后头揽住了雀儿的肩。
雀儿顿住脚步,狐疑的目光向她看过来。
“雀儿。”她舔了舔干涩的嘴唇,张开口,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说。
“小姐是要茶吗?”雀儿恍然大悟:“我马上叫人去预备。”
“不。”朗倾意拦住她,终究还是低声问道:“替我去寻一身丧服来。”
雀儿听了这话,便愣在当场,嗫嚅了半晌,方才不敢相信地说道:“大人并未阻拦您回朗府,轿子已经预备下了……”
“您这是要……?”雀儿在她犹豫不决的面上反复看了几遍,仍是不敢确信她的意图。
朗倾意未再解释,而是点头示意她快些去。
雀儿满腔狐疑地拿来一件空置的丧服,才交到朗倾意手上,便见她从容拿过来,比划着往自己身上穿。
“小姐,您?”饶是雀儿再懵懂,如今也明白了她的意图。
眼泪更是像断线珠子一样滚下来,雀儿一边伸手替她穿好了衣裳,又戴上白色的丧帽,一边哽咽道:“奴婢斗胆替老太太谢过你。”
朗倾意转过身来替她拭泪,又听她低声说道:“无论小姐是以干孙女儿的身份,还是孙媳妇儿的身份,她老人家都是欢喜的。”
一句话又叫两个人红了眼眶,朗倾意叹一声,暗中叮嘱道:“你这几日不眠不休地照顾了好几晚,想来已经疲累至极了,今夜你歇了,明儿晚上再当值。”
雀儿自是不肯,被朗倾意好说歹说劝住了,方才进屋去收拾了。
朗倾意跟进去帮着收拾了些衣裳,又见刘管家带着几个嬷嬷进来,扬声说道:“东南郡府刘大人送来哀礼一箱,新任政通史林大人送来哀礼两箱,余者皆为锦衣卫属下送来的哀礼,都有册子在此,还请过目。”
屋内都是妇人,如今面面相觑,竟不知这管家是冲谁讲话。
那刘管家见朗倾意不答话,只好硬着头皮向前一步,弯着腰不敢抬头,陪着笑脸道:“夫人,大人叫您过了目,着人收到库房去。”
这明显是把她往高位上架了,朗倾意怎会不知道,这些事务本应是当家主母应做的事,她此时若是接了,更是坐实了这个身份。
她皱着眉,还未想好怎么答话,便见雀儿站出来,直着嗓子问道:“刘管家,老太太临去之前曾说了,叫朗家小姐尽快回朗府去,她本着与老太太相识一场,留下一夜帮着收拾收拾,你如今一来又派些活儿与她,是生怕她身子累不垮?”
刘管家一听,整张脸粥成了半个苦瓜,他拉了雀儿衣襟,往外头走了几步,小声哀求道:“小祖宗,知道你平日里厉害,可这是大人亲口吩咐的,我怎么敢说半个不字!”
朗倾意看在眼里,也无意为难传话的人,站在后头冷声说道:“既是他说的,那便叫他亲自来说与我听。”
又问:“他怎得不亲自来?”
“夫人,大人在前头接待吊丧的客人,再晚些会回来守夜的。”刘管家见状,只得说道:“那奴才叫人先将这些放到库房去,待夫人空闲了再去瞧。”
如今停尸已毕,香炉和火盆都架了起来,早有其他王公贵族家中的女眷前来哭丧,一时间又吵闹了几分。朗倾意跪坐在尸身一旁,只作出方家女儿的礼仪,烧纸哭丧,并不出去见客。
至晚间,散客已毕,雀儿着人在灵前守着,看那香烛和长明灯勿要灭了,又上前来扶朗倾意,叫她到院中西屋内,亲自端了一碗热面与她吃。
这里是雀儿的房间,雀儿拿了个蒲团来垫在榻上,歉意说道:“小姐别嫌脏,这里好歹安静些,能歇歇。”
朗倾意端了那碗面,自觉有些饿了,才要下口,又见雀儿睁着眼睛,一脸疲态,几乎站立不稳,便扶了她一同坐下来。
“小姐,你怎得不吃?”雀儿只当是膳房匆忙做出的膳食不合她口味,忙道:“奴婢再去换些别的来,小姐想吃什么?”
事实上,膳房忙碌,要照应的人多,这一碗面还是她等了许久才等来的,一到手就忙着端来给朗倾意吃,此时再回去,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吃食。
“罢了,别忙了。”朗倾意到底拉住她:“歇歇罢。”
她知道雀儿断不肯先吃,便把面端在手里,细细吃了几口,又作出胃口不好的样子,只说饱了,又将碗递给雀儿,口中说道:“还有大半碗,你若是不嫌弃,就吃了吧。”
雀儿深知若是错过了这一碗,下次吃到热食还不晓得是什么时候,见朗倾意也确实饱了,便不再推辞,三五口便将面吃得一干二净。
才将空碗端出去,又回来叮嘱道:“小姐今夜就在这里歇了,以防后半夜有事,奴婢先去守夜。”
朗倾意见她神思恍惚,下死力将她劝住了,叫人打了热水来与她洗漱过了,好说歹说将她按在榻上歇息。
雀儿本就累得狠了,一沾床便睡了过去,待她睡得熟了,朗倾意又独自一人默然坐了一会儿,方才踱步到灵前,亲自上了一炷香,方在一旁跪了。
眼看到了亥时,方景升脚步有些沉重地回到灵堂来,他这一日粒米未进,勉强撑着身子见了宾客,此时才回来。
小夏小秋忙将备好的膳食端过去,他看也未看,只微微摇了摇头,便到灵堂里去,颓然站了一会儿,余光瞥见灵堂内跪着的皆是身着丧服的女子,他略一低头,问小秋道:“她呢?”
小秋冷汗都要下来了——自老太太走后这几个时辰里,只见到雀儿拉着朗倾意忙前忙后,小秋小夏一个错眼不见,两人都不知去了哪里。
她们何尝不知道老太太的遗言,小秋只得硬着头皮答道:“奴婢黄昏时还见到雀儿扶着夫人出去,听说晌午马车已经备好了,想来是已经送回朗府了。”
方景升久久没有吭声,先是弯身上了一炷香,随即将衣服下摆撩起来,在灵前最近的蒲团上跪了。
眼前一片模糊。
僵直的身躯终于在火盆和香烛的温暖下活泛过来,他终于有力气对着尸身喃喃道:“祖母,这下您九泉下也该瞑目了吧。”
好歹先过了这几日,待熬过了百日,再去想她回来的法子。
他倒不怕她会逃了他手心去,此时的她就像风筝线仍在他身上的风筝,待天上风息了,还是会回到他身边的。
他静默地跪坐着,忽然察觉到一阵漫无天际的孤寂感迎头盖下来,像无边的乌云蔽日,毫无看到阳光的希望。
他自此之后便真的是孑然一身:无父无母,无妻无子,无姊妹兄弟。
就连唯一的亲人也撒手人寰了。
他虽早已料到有今日,也从不担心于此,还因为他知晓自己向来冷心冷意,以为根本不会怕。
可及至这一日真到了,他才发现那股绵软无力已经超出他的想象,他无法控制自己,疯狂地想着往日发生的一切。
他幼时祖母对他的爱护、初涉官场时的凶险遭遇、情窦初开时遇到的她的面容,又想到今日应付宾客时他们虚伪的嘴脸。
音容画面交织在一起,他顿觉一阵眩晕,抚着额头低下去,身体难以自制般发出阵阵颤抖。
他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来克服这种恐惧,周遭的一切事物都不足以叫他分心了。
但耳畔不断传来小秋的惊呼声:“大人,大人?”
他勉强回过头来,对着灵堂中所有人低声吼道:“都出去!”
话一出口,便瞥见小秋用惊讶至极的目光看向门口,又回头看他,似哭似笑,用手指着门口,颤声说道:“大人,您瞧——”
门外站着一身银装素裹的女人,她方才去了院中茅厕,如今才净手回来,只来得及半只脚迈入灵堂里,便被紧张的氛围吓住,怔怔地看着乱作一团的灵堂众人,以及跪伏在地上、额上青筋暴起的方景升。
看清了来者的面容,方景升捂着额头的手软绵绵地垂下去,身子不自觉地直起来,他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半晌又迫不及待地看过来,似是仍然不信她还在这里。
小秋小夏忙忙招呼众人都退出门去,朗倾意在混乱中似乎被人暗中推了一把,她跌跌撞撞进门来,待房门在身后阖上了,方才回过神来。
无视方景升眼中足以融化一切的热意,她面不改色地上前去,将一旁几只香烛的灯芯剪去一截,方才正色道:“你别误会了什么,我只不过看在老太太真心对我,特此送她老人家一程罢了……”
话音未落,她裙摆被他大力拉住了,不分由说地一扯,她惊呼一声,猝不及防地跌坐下来,狼狈地跪坐在他怀里,手中剪刀也落在地上。
烛影摇曳,夜风萧瑟,唯独不变的是两人交缠的身影。
第113章 还想去哪 你既已替方家戴了孝,还想到……
“方景升。”她短暂的惊惶过后, 很快便冷静下来,双手撑在他肩头,冷声说道:“我方才说过了,你别误会了什么, 我就守这一两夜, 待送了老太太去, 仍是要回朗府的。”
她说的话字字都落入他耳中, 可他并没觉得有什么。
在眼下最困苦之时, 她无论因什么原因留了下来, 都是他难以预料的惊喜与安慰。
旁的都不重要了。
更用力将她按在他的怀里, 他颤抖的呼吸逐渐平静下来, 但还有些许狂热喷洒在她脖颈处,激起她一阵颤栗。
可她越是挣扎着想要脱身,他越是紧紧拥住她, 不肯放手, 像饥饿已久的猎豹终于抓住了猎物,更像垂死之人捞到了救命稻草。
看不见他的神情, 但过了半晌, 她似乎觉得有一丝冰凉砸下来,正巧落在她的肩颈处, 像雨滴滚落,湿意盎然。
骤然停了动作, 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半是怜悯此时的方景升,半是哀叹自己不该生出的软心肠。
手在半空中停了一瞬,最终还是落下来,轻轻在他背上拍了拍。
也不知是不是这几下起了反作用, 他再也抑制不住,小幅度地颤抖起来,小声抽泣。
她讶然听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记忆中,除了前一世她临死之前,他似乎从未哭过。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她半边身子都麻木了,他才缓缓放开了她。
眼中仍是通红一片,他低着头吸了吸鼻子,朗倾意站起身来,见香快要燃尽了,忙续上一支,又寻了个远些的蒲团跪了上去。
随后便是难捱的沉默与困意,她盯着身上的粗布丧服,头止不住地昏沉不已,不知多少次险些栽倒过后,忽然一双手出现在她额前,将她扶住了。
方景升面色沉静,但声音却十足轻柔:“冬夜漫长,你回去睡罢。”
她满心感念着老太太的恩情,脱口说道:“不必了。”
怕他误会,她又补充道:“受了她老人家这么久的恩情,却连守夜一晚都做不到,未免太没用了些。”
说罢,她撑着身子站起来,到外头去,叫小丫鬟将茶壶递了进来。
小丫鬟极其精明,见她要茶壶,顺手也送了一盒早已备好的吃食来。
朗倾意伸出两只手去接,岂料身后插过来两只手,将茶壶和食盒都拎在手上,放在内室桌上去。
她瞧着他亲自倒了热茶,掀开食盒将点心取出来摆好,低声问她吃些什么,总觉得有些不自在。
考虑已久,方才张口道:“明儿还要迎一日宾客罢?”
方景升“嗯”了一声,在她旁边的椅子上坐下来,用了两块点心。
她瞧着他的脸色,方才说道:“想必是后日清晨起棺下葬,送过这一程后,我便回去了。”
又补充道:“你自己好生保重。”
言尽于此,她再也没甚好说的了。
方景升面色不变,将茶几乎都饮尽了,方才淡然说道:“你既已替方家戴了孝,还想到哪里去?”
这一句话于朗倾意而言无异于五顶雷轰,她满心里不信,向外头瞅了一眼,方才低声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太太尸骨未寒,你答应她老人家的话都忘了吗?”
见他不答,她瞬间有些慌了手脚,伸手去解胸前丧服的扣子,口中说道:“那好,这孝我不戴了。”
他却连眼皮也不抬,起身到外头去看香烛和长明灯,声音悠然传回来:“不戴孝也已经是方家人了,你哪里都去不得。”
像是被从头到脚泼了一盆冷水,她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跌跌撞撞地走到老太太灵前,对着尸身晃神许久,方才嗫嚅道:“在老太太灵前,你是当真的?”
方景升上完了香,淡然瞥过来,口中说道:“是你太过天真。”
事情远远偏离了她的认知,她本以为最起码能给她几个月喘息的时间,好好调理调理身子,免得不慎有了身孕。
可如今看来,方景升竟然面不改色地欺骗了他的祖母,且毫不悔改。
她还是远远低估了他的疯狂。
她颤抖着呼吸,在心中默念数遍让自己冷静下来,情绪才平复了些,背后一阵灼热贴上来,他已从后头拥住了她,贪婪地在她颈间吸了一口。
“我们共同经历了两世,这是天赐良缘,你为何屡屡想着要逃呢?”他的声音克制又难耐,在她耳边炸响:“别说这一世,就是还有下一世,下下一世,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她软绵绵地脱了力,任由他抱在怀里,心中的想法却愈发清晰起来。
猛然挣开了他的禁锢,她冷声说道:“我累了,先回去歇了。”
小夏小秋送她到房中,她先洗了,又将小夏小秋遣了去,待到周遭一人也无,方才顺着月光看了看梳妆台夹缝处的药包。
还好,那被压成薄薄一片的药包,并无一人动过。
已是后半夜,她反而是愈发睡不着了,听着外头风声萧瑟,心中一阵一阵的疲倦感袭来,翻了不知几个过子,方才勉强睡去了。
第二日又是混沌一日,招待完了宾客,捱到第三日清晨,远远听着吆喝声,管家领着小厮们起棺入葬去了。
这一来一回又是大半日,方景升回来料理完许多琐事方才沉沉睡了一觉。
在此之间,果然没有一个人替她张罗回朗府一事,就连要死要活地要来伺候她的雀儿,也黯然不再出声。
她全然没了指望,像冬日里坚硬的冰见了春日的暖阳,无可奈何地化成一滩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