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打断,“你都说了什么?现在一字一字复述给我,一个字都不要漏。”
赵琳:“?”
她抬头就看见驰朝的表情比她还忐忑不安,满脸写着焦虑。
驰朝怎么能不忐忑,好不容易和她言归于好,却无意中听到这段对话,再关联起近日的蛛丝马迹,而后发现,所有的同事都在推着她,向他靠近。
而她最讨厌,讨厌别人推着她走。
他没法不去思考,思考她的用意,思考她揶揄的话语,到底是阴阳怪气、冷嘲热讽,还是确确实实只是变相婉拒的调侃。
赵琳起初还想负隅顽抗,模棱两可糊弄过去,但驰朝拿出讯问犯罪嫌疑人那套话术,她很快就抵挡不住,从实招来。
俗话说得好,法不责众。
但俗话又说回来,供述同案犯属于坦白或认罪的范畴,是从轻处罚的酌定情节,协助抓捕同案犯更是属于立功情节,可以从轻、减轻或者免除处罚。
赵琳几乎没有思考,就把同伙出卖了一干二净。
驰朝头疼地揉太阳穴,感到心力交瘁。
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杨雪霏会把这一切归咎在他的头上,认为他们是得到了他的授意。
这很难办,他现在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小心翼翼,他没法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到她面前,特意就此事作出澄清。
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作为既得利益者,都应该对此全权负责。
局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张嘴,他没法管住每一个人,却又没法不对此耿耿于怀。
他一天一小时一秒都不想再听到,有人在杨雪霏的面前好心办坏事,让杨雪霏觉得他是一个卑鄙无耻,说一套做一套的人。
戳中他痛点的是,他确实卑鄙,确实无耻,他确实心里想的一套,说的又是另外一套。
他越在她面前道貌岸然,那些心跳失序的瞬间,越提醒着他自己,他有多卑劣。
他就这样陷入了一种苦痛两难的境地,他没法前进,亦不想前进。
不想重蹈覆辙,又没法割舍那种虽然痛,但只要想起来,就会心满意足的情绪。
从什么时候开始,这样只是这样简单的,不求回报地守着她,都是一种奢望了呢。
驰朝乱了阵脚,做出来的事,连他自己都觉得匪夷所思。
程一源过生日,简单地组了个局,本来只是说在家里吃顿饭,又客套地问驰朝要不要一起来。
这在每年都是固定的活动,固定的话术,驰朝当然不会去。
但今年他不仅一口应下,还提议说,他家的新酒楼近日开业,现在还在试营业阶段,不若就此机会,请大伙儿去捧个场,帮忙试试菜色如何。
赵琳对自己被严刑拷打的事守口如瓶,程一源不知其中弯弯绕绕,只感到受宠若惊,以为是自己抱大腿的行为,终于得到了驰朝的正向反馈。
于是简简单单的一桌菜,变成了豪华丰盛的生日宴。
几乎是刚进包厢,热衷于做媒的众人就开始偷偷摸摸挤眉弄眼,用眼神示意赵琳别坐驰朝旁边,把位置让给真正应该坐在那的人。
却见赵琳目不斜视,埋头苦吃,完全接收不到众人给她的信号。
众人纳了闷,赵琳今儿个是怎么回事。
平日里不是她口口声声地喊着,这一次一定要成功把驰队赘出去,回归家庭。
做家庭主夫也行,回家继承家业也罢。要是能跟着专家组调走,就再好不过了。
众人说她没良心,她义正词严,你们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作为他的直系下属,你们知道我一天天都是怎么过来的吗。
大家都知道是在开玩笑,但这也侧面反映出了,赵琳有多希望这两人能够修成正果。
电灯泡赵琳闪亮地杵在杨雪霏和驰朝中间,本该起着承上启下的重要作用,她却跟哑巴似的,一言不发。
不过没有她,影响也不大,众人你唱我和,足够在这张餐桌上唱一出大戏。
为了不显得太过突兀,已婚男女为主导,一个个单身男女问过去,打算什么时候完成终身大事。有没有喜欢的类型,让大伙儿帮着介绍,再问起生肖八字,这个也配,那个也配。
作为今晚头号捣乱分子的赵琳,首当其冲遭了殃,被乱点了鸳鸯谱。
她面不改色,嘻嘻哈哈,说宫中禁止对食。
倒是程一源一张脸涨得又红又紫,慌忙摆手,话都说不利索了,见她的反应,脸上又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失落,所幸,众人的注意力皆不在他的身上。
鸳鸯谱点来点去,最后才点到驰朝身上,众人不敢明目张胆地拿他寻趣,只敢问他有没有喜欢的类型。
驰朝不是第一次被问到这句话了,在记忆中,他只对一个人有过回应。
那是接近十年前的事情了。
他有些恍惚。
见驰朝云淡风轻地摇头,众人那叫一个恨铁不成钢,又不敢多说什么,只好悻悻地笑笑,转而问起杨雪霏,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带有几分存心刺激某人的成分,有人笑着说:“杨老师之前是在加拿大留学吧,加拿大帅哥是不是超多的?我以前没结婚的时候,还幻想过,要找个外国帅哥结婚,生一个漂亮的混血宝宝。”
杨雪霏笑着说:“是啊,街上一抓一大把。”
刺激的作用起到了,某人的唇线已经抿得不能再抿了,可撮合的作用还没起到。
他们没有等到所谓的但是,只好自我圆场道:“哈哈哈,但是国内也不是没有帅哥,这不咱们桌上就有一个,而且还单身。”
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期待地等着她的反应。
万籁俱寂,忽然听到一声突兀的“啧”,从这不耐烦的语调和熟悉的声线,他们一下子就确定了声音来源。
恍若一盆冷水从天而下,众人只觉满腔热情喂了狗,皆意兴阑珊。
有人打圆场转移话题,一行人说说笑笑,气氛又开始活络。
无人在意的角落,包厢里的洗手间被人占用,杨雪霏出门去找洗手间。
驰朝默数二十秒,确定她已经走远,才说起此行的目的——
“近日发生的事我有所耳闻,感谢大家费心,但是真的不需要。我和杨雪霏不管以前是什么关系,现在就只是普通的朋友,以后也只会是普通的朋友,彼此都没有什么特别的心思。”
“你们这么做只会让我觉得困扰,我不想再听到你们在她面前谈论起我。”
知道其中某几个擅长脑补的人,可能又会将这番话理解为别的意思,他忍着细密的针脚刺痛的感觉说:“人都是要向前看的,不是吗,我不是会回头的人。”
这一番话下来有理有据,软硬兼施,众人面面相觑,心中都有了几分计较。有人开口道歉,有人注意到门口那一片眼熟的裙角。
其他人都眼尖地跟着看过去,顿时噤若寒蝉。
万众瞩目之下,杨雪霏面不改色地走进包间,从座位上的手提包中找到手机,摆摆手说:“忘记拿手机了,回来找一下,大家都看着我做什么?”
众人不敢看她了,却都没忍住,有意无意地瞥向驰朝,他没作解释,脸上流露出和杨雪霏一样的淡然。
刚刚还对驰朝说的话半信半疑的众人,此刻已有了七八分相信。
驰朝和杨雪霏的眼神只有一瞬间的交汇,一个比一个淡然。
杨雪霏拿着手机离开包间,在天台上吹了很久的冷风,这一次,没有人追上来,没有人向她小心翼翼地解释。
而那片刻意露出的裙角,还是没有能够完成它的使命。
驰朝知道自己不该追上去,不该让辛苦白费,左右正合他意,左右也没有人在意。
她大抵只会觉得庆幸,没有人再像狗皮膏药一样,如影随形地附随着她,只在她需要的时候随叫随到。
他们不会再道德绑架她,又或者以所谓的“为你好”而言,将她推向她并不喜欢的人。
她也终于知道,连日来的撮合,并非他有意为之。
他该感到高兴才对。
可他为什么。
还是觉得难过呢。
第47章 他答了后悔
唯一还热衷于撮合他俩的是吴阿妹。
这些天来, 他们每晚都会抽时间,推着吴阿妹在医院附近的公园散步。
程一源的生日宴一结束,两人就马不停蹄地赶往医院。
吃人的嘴软, 拿人的手软,吴阿妹吃上了驰朝精心熬制的补汤, 和荤素搭配的病号餐, 又见他不辞辛劳,对待她,像对待亲外婆一样上心。
于是她更加坚定了, 要成就这桩美事的决心。
吴阿妹和驰朝那些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的同事大相径庭,她坚定自己的信念以后,说话主打一个简单直接。
公园角落。
灯光昏暗,吴阿妹心中有事, 又或者, 是因为他们的姿态与平日无二。总之,她没发现他们的异常。
想到什么, 吴阿妹捂了捂胸口,表情狰狞的样子,这可急坏了他们, 当即要把她推回医院治疗。
吴阿妹尴尬地咳了咳, 摆摆手,连忙阻止说:“外婆没事, 老毛病了。”
又叹了口气,装模作样道:“外婆活到这岁数也活够了, 唯一的遗憾是,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看到你们成家立业的时候。”
两人同时沉默了下来。
你们成家立业,到底是分别成家立业, 还是一起成家立业,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对于刚刚发生生日宴一事的两人而言,这个话题既敏感,又多余。
但吴阿妹不知道,她笑眯眯地牵住杨雪霏的手,又牵过驰朝的手,将他们的手叠放在一起。
“瞧这时间多快呀,一眨眼又过去了这么多年。你们兜兜转转又回到彼此身边,别再蹉跎岁月了……”
他掌下的温度,同这夜风一样微凉,一瞬间就让人清醒。
驰朝的唇微微动了动,刚想要说些什么,就听到杨雪霏无奈地说:“拜托,外婆,你别乱点鸳鸯谱啦。”
她说:“我们真的只是普通的朋友,以后也只会是朋友。你别再说这种话了,以后我和驰朝见面多尴尬呀。”
又看向驰朝,示意他赶紧表态。
驰朝心如刀割,却不得不忍着涩意开口,“只是朋友,也只会是朋友。”
吴阿妹愣了愣,半晌,才放开他们的手,不甘不愿地说:“是外婆老糊涂喽,老喽,老喽。”
这一天下来,他们分别在熟悉的人面前,撇清和彼此更进一步的关系。
驰朝开车送杨雪霏回家,一路上心不在焉。
是杨雪霏先开的口,“你想什么呢,开车专心些,免得出什么交通事故。”
“没想什么。”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在想今晚的事吧。”
驰朝没想到杨雪霏还会主动提起此事,他以为,他们该心照不宣地任此事翻篇。
更没想到她又说:“今晚听你那么说,我真的觉得很难过。”
他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想要解释,但又不知如何开口。
他想不明白她的寓意,明明她该对此喜闻乐见才是,况且,她分明也在吴阿妹面前如此应对。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心里却隐隐升起一股难以启齿的期待,期待她说,你真的这么觉得吗,真的只想和我做普通的朋友吗。
他是如此的矛盾。
“你真的觉得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吗?”她看着他问。
驰朝昏了头,嘴唇动了又动,有那么一瞬间,有什么无可挽回的话语差点脱口而出。
阻止他的,是他的理智,也是她的残忍。
她的语气委屈,却近乎天真和残忍,“不是说,我们是最要好的朋友吗?你怎么都跟别人说,我们只是普通的朋友。”
此言一出,驰朝既感到释然,心中生出果然如此的荒诞感。
又感到涩然。
他拿捏不准,杨雪霏到底是故意拿他当小狗一样耍弄,还是这个问题对她而言,真的如此值得一提。
他倒宁愿是前者。
但他清楚地知道,对杨雪霏来说,后者才是最好的解释。
驰朝几乎是狼狈地撇开脸,假意看窗外的景象。
好半天,才故作轻松道:“当然是很要好的朋友,但我想,你应该不想别人再随意揣测我们的关系,既然如此,我那么说是最好的。”
杨雪霏笑了笑,若有所思地点头,“嗯啊,你说的也是。”
明明是那样短的车程,这时候对驰朝来说,是这样的漫长。
他当然不会觉得,和杨雪霏在一起的时光漫长,不管是好的坏的,苦的甜的。
但他的眼眶没出息地红了,他不想叫她看见。
他不怕丢脸,怕的是,让她从中窥见端倪。
让她感到苦恼。
杨雪霏已经感觉到了苦恼,她发现自己似乎已经没办法确定,驰朝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经年累月的学习,已经让她在剖析人物心理这一方面有所长进。虽然那是犯罪心理,又虽然,她对驰朝远比对他人熟悉。
她垂着眼,就此作罢。
小车停在了居民楼楼下。
驰朝的电话响起,杨雪霏听到他对电话那头的人说,“在忙。”“再说吧,最近没空。”“不要过来,我不在家。”
仅仅一分钟就结束了通话。
杨雪霏挑眉,“是叔叔阿姨?”
“嗯,对。”
“你们平时没住在一起吗?”
“没有。”
杨雪霏又问:“叔叔阿姨还是住在以前的地方吗?”
“是,他们住惯了,懒得搬也不想搬。”
杨雪霏觉得奇怪,“那里不是离鼓城分局也挺近的吗,你怎么自己搬出来了,你平时是住在哪里?”
驰朝说了一个小区的名字,半真半假道:“他们太啰嗦了,出来住清静。”
杨雪霏“哦”了声,忽然说:“现在才十点多,我回去也睡不着。”
驰朝的眼皮一跳,试探道,“那……”
杨雪霏弯了弯唇,说:“好久没和你一起看电影了,这几年又出了好多新电影,要不要挑一部片一起看一会儿?”
这虽然是一句问句,但驰朝在杨雪霏面前,哪有拒绝的余地。他弄不清她的意图,脑袋懵懵的,说了句好。
转眼间。
杨雪霏又回到了车上,他不解其意,却听她神色自然地说:“来开车啊,去你家看电影,你家应该有影音房吧,我家没有。”
见他仍在原地犹疑,她不耐道:“什么意思,不方便让我去吗?还是说你这边这套房子也有影音房。”
当然没有,这套临时购置的房产,本是一户五口之家居住,两个大人三个小孩,家里全是儿童房,到处都是玩具,他还没来得及重装。让杨雪霏上楼,岂不一下子露了馅。
他深知杨雪霏的脾气,见她已经有不耐烦的预兆,哪里敢多说什么,只好老老实实当起司机。
一边开车,一边想。
入户柜上摆着的醒目相框,装着她十八岁生日的笑颜。每天进进出出第一眼就能看到,待会儿她发现了,他要如何解释。
看完电影不出意料也该十二点多了,要是她说累了,懒得来回跑了,该如何是好。
旁的不说,他家没有她换洗的衣物,让那帮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事看到她穿着昨日的旧衣,多半要脑补什么。
还有,客卧压根没人睡过,床垫仍是家装公司提供的那片,也不知道够不够柔软。
他想了很多很多。
却没想到,她就像压根没看到相框里灿烂的笑颜一样,反而好奇地拿起相框旁边卡哇伊的狗狗款式的瓷瓶,“这是什么?”
她摇了摇,里面好像还有什么东西,轻飘飘的。
“是骨灰。”
她顿时住手,“啊?”
驰朝觉得她有权利知道,“是大黄的骨灰。”
手中的瓷瓶变得沉甸甸的。
她默了默,小心地摸了摸瓷瓶上萌萌的狗头,和它打了个招呼,“是大黄啊,好久不见。”
驰朝安慰她说:“大黄是寿终正寝的,走得很安详。”
“大黄的骨灰怎么会在你这里?是你给大黄办的后事?”
驰朝说:“大概五年前吧,小区搬来了几户新业主,跟物业投诉,让物业把流浪狗抓走。我问物业抓了要送去哪里,他说送到狗肉馆。我没忍心,就将它收编了。”
他没说的是,大黄经常坐在她家院子外边,眼巴巴地等她。
驰朝哪有那么多慈悲心肠,只是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情感上,和它产生了共鸣。
他觉得大黄和他有相似之处,所以不想看它,有那样一个悲惨的结局。
又不切实际地想,要是有一天,杨雪霏回来了呢。
她没找到大黄,会难过的。
知道大黄进了别人的肚子,要哭鼻子的。
他不想看她哭鼻子。
杨雪霏问:“你妈妈不是对狗毛过敏吗?”所以,这才是他搬出来的原因吗。
这确实是驰朝搬出来的原因之一,但他只是含糊地一语带过,“她那会儿不经常在家。”
驰朝还有很多没说的,他没说大黄流浪惯了,每天不遛够两个小时就要上房揭瓦,时不时就给他各种意外的“惊喜”——
被子的棉花被咬得到处都是,棉质沙发上尿尿,包括但不限于洗衣机、冰箱、电视的电线全都咬断……
驰朝没怪它,唯一痛揍了它一顿的那次是,它自个儿不知怎么打开的抽屉,把杨雪霏以前给他写的生日贺卡、求和信、谅解书等等珍贵宝贝全都撕成了碎片。
大多数时候,驰朝都对它十分纵容。
他们都在希冀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出现。
可惜的是,大黄没有等到她。
杨雪霏说是来看电影的,但忽然得知大黄的事,又兴致索然。
她叹了口气,自我安慰说:“算了算了,不想了,反正大黄以前跟着我也是为了吃东西,狗的记性不好,怕是我一走,它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况且大黄是寿终正寝的,知道它平安地度过一生,是一件喜事,我该感到高兴才对。”
这一刻,驰朝忽然想,如果死去的是他呢。
如果那一天,他和关越葬身火海了呢。
杨雪霏知道后,会想什么呢。
想他因公殉职,该值得骄傲才对。
还是会想起他们牙牙学语时,在院子里含糊不清地喊着对方的名字。想起他们手拉手去上幼儿园,勾肩搭背去上中学,搂搂抱抱去上大学。想起从前种种。
驰朝又想起,生死未卜的那一刻,关越问他,会感到后悔吗。后悔因为她简简单单的几句话,或许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他却因此葬送了性命。
爆炸声中,他答了后悔。
后悔她或许因此感到内疚。
第48章 以后只在你面前低头
杨雪霏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些, 她正在他家里走走看看,反客为主,一点儿都没把自己当外人。
驰朝跟在她身后, 勉强维持着镇静,直到她在抽屉里翻出了一个曲奇盒大小的首饰盒。
她当即挑眉问:“嗯?他们不是说你这么多年没有交过女朋友吗?那这是什么?”
她没有注意到, 自己平静的口吻好像捉奸时暴风雨来临的前奏。而他飞快思考着说辞, 亦没有体会到其中惊险。
没等他回答,她已经上手去开首饰盒。
他阻止未果。
这是一盒满满当当,或闪亮, 或低调的漂亮发卡,一个又一个的徽标整整齐齐。有六七年前的绝版款,有四五年前的限量款,有两三年前的热门款, 亦有这一两年的新款。
若是十八岁的雪霏大王看了, 绝对要少女心泛滥,摇着驰朝的手臂, 眨巴眨巴眼睛,撒娇道:“驰朝朝,这个是送给我的吗?我就知道你对我最最最最好了。”
而二十七岁的杨雪霏只是问:“驰朝, 这是准备送给谁的?”
其实答案显而易见。
就像那年张婉娴告诉杨雪霏, 它可以是戒指,是项链, 却唯独不能是发卡。
它的指向性太明显了。
十八岁的驰朝小弟听了这个问题,或许会无奈地说:“不然呢, 除了你,我还会送给谁?”
而二十八岁的驰朝只是答:“我妈有时候会过来,应该是她放在这里的。”
言下之意就是, 他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话太假了,但这是他唯一维持体面的方式。
杨雪霏看着他,良久,弯了弯眼睛,肯定道:“你在说谎。”
他回视她,不想将一切搞砸,“没有撒谎,不信你下次看到问问她。”
“行啊。”杨雪霏:“下次是什么时候?我好久没见过叔叔阿姨了,你跟他们说我回来了吗?”
她永远有这样一句话就噎得他说不出话的能力。
她自然而然得就好像那些冲突从未发生过,他们还是黏黏糊糊的青梅竹马,他的爸爸妈妈还是她最要好的叔叔阿姨。
“我问你呢,你跟他们说我回来了吗?”
驰朝避开她的视线,老老实实道:“没有。”
她也不生气,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手中的发卡,笑眯眯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告诉他们?”
这可难倒了驰朝,他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好在她没多纠结,又捡起一个发卡说:“这个都绝版了诶,我之前想买,问了好多代购都买不到。”
驰朝试探地问:“那这个给你?”
“不好吧。”杨雪霏状似苦恼道:“这不是阿姨的吗,都没有经过她同意。”
“她也只是收藏,没有戴,都是全新的。”
解释完,他又装模作样道:“我问一下我妈她还要不要,估计她都忘了这里还有一箱饰品,也不知道是谁送的。”
不知低头发了些什么,不出两分钟,又道:“她真忘了,说随我怎么处置。你还要吗?”
杨雪霏一脸惊喜的样子,“真的啊,我要呀,帮我谢谢阿姨。”
她仰起头,自然而然地将发卡递给他。
他们是何其的默契。
驰朝心脏一跳,沉默地接过她手中的银色发卡,没有碰到她的指尖。他小心翼翼地捡起她额前的几缕碎发,别至耳后,只留了一簇在脸侧,而后轻轻将发卡别在她的耳侧。
又从首饰盒里拿了个一模一样的,别到另一侧。
“好看。”他说。
和他想象的一样好看。
随即尝到的是苦涩,她口口声声说喜欢,还不是只会封存在首饰盒里。
杨雪霏又在沙发上坐了会儿。
像领导视察员工宿舍,一会儿问在这里住了多久,一会儿又问,在这里住得怎么样,和家里相比。
一问一答,聊了十来分钟,杨雪霏就打道回府了。
她此行的任务已经达成,他的家中没有别人生活的痕迹,只有无法掩盖的蛛丝马迹——
玄关上的合照、首饰盒里的发卡、书架上泛黄的言情小说、桌面上读到一半的移民指南……
可毫不夸张地说,驰朝现在就像头缩头乌龟,整个脑袋都缩在龟壳里,杨雪霏在外边转来转去,只能靠自己凭空猜测,别想叫他给出什么肯定的回应来。
重来一次,她想,她得做点什么。
次日。
几乎是一和杨雪霏见面,驰朝就注意到了她发侧那枚闪闪发亮的银色发卡,他一愣。
从前他也送过她满满一首饰盒的发卡,她几乎闲置,他问过为什么,她曾以不舍得戴、担心弄坏、担心弄丢等等为说辞。
这些年里。
午夜梦回,驰朝不止一次地想,原来她不爱他,早有预兆,就像她闲置的发卡。
爱与不爱,昭然若揭。
可怜他太愚钝,可叹他满心欢喜,一叶障目。
那现在呢,现在就舍得戴,不担心弄坏,不担心弄丢了吗。
“怎么了吗?”杨雪霏仿佛没看到他落在她耳后的视线,露出不解的表情。
“没什么。”他收回视线。
日子一天又一天地过着。
驰朝的心很久没有这样,被吊得七上八下了。
他现在每天想得最多的,不是这个案子什么时候能破,那个犯罪嫌疑人什么时候能捉拿归案。虽然,他原来每天想得最多的也不是这些。
他只是借高强度的工作,麻痹自己的神经,好让自己不要时不时就不合时宜地胡思乱想。
他现在每天想得最多的是——
杨雪霏今天为什么戴发卡,为什么戴的是十年前他送她的那个款式,为什么她从前不戴现在戴,这意味着什么。
她真的保存了十年吗,她没有丢掉啊,不对,只是款式颜色相同,也可能是她后来自己买的,会不会是他记错了。
杨雪霏今天和他一起看电影说的那番话,是什么意思。他们十年前不是看过吗。杨雪霏一定还记得,她当时旁敲侧击地问他观影感受。
她从前觉得,他或许会像男主一样,分不清自己的感情。那现在呢,她又在敲打什么,要说他们和那电影唯一的相似点,也就只有分别了七年。
杨雪霏忽然跟他说,她妈最近好烦,总是发消息让她早点物色个如意郎君。又是什么意思。她在暗示他什么,还是在劝退他什么。
驰朝每天琢磨她的一言一行,就够耗费时间了。
偏偏那邪教组织案的犯罪嫌疑人忽然集体翻供,神神叨叨的,说是得到了神的指示,又谩骂他这种没有信仰的人,死后必下阿鼻地狱。
驰朝烦得要命,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我没有信仰?”
陪同的程一源一惊,提醒他看桌上的红点,这里有记录仪啊,哥,咱们社会主义可不兴那些有的没的。
他们正在审讯的这位阿姨,是这邪教组织里的狂热传教士,曾经以一己之力说服她娘家半个村的村民信上邪教。
以她丰富的经验来看,比起无神论者,这种有信仰的教徒反而更容易游说成功。
一听这煞神警官的回答,她马上来了劲,居然开始在看守所给刑警传上了教。
这要是传出去还得了。
程一源嘴角一抽,连忙让她打住——
“打住,在看守所传教,还传教到刑警头上来了,明知故犯,你现在的行为可谓是罪加一等。我们是有信仰,但我们信的是马克思主义!你这些乱七八糟的无稽之谈,根本动摇不了我们建设社会主义国家的决心!”
又反过来给老妇讲社会主义有多好、社会主义有多妙。
“你的至高神救不了你,但我们社会主义制度愿意给每一个不小心走错路的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证据确凿,没有犯罪嫌疑人供述,我们一样能定罪,你自己想清楚是要牢底坐穿,还是争取减刑,早日回村带娃。”
出了讯问室,程一源才敢跟不知哪根筋又抽了的人说:“驰队,你刚刚说话也太不小心了,万一被有心人听到,从中做文章,就完蛋了。”
他没问驰朝到底信什么教。
一来,他不敢问,也不想知道。万一哪天就被杀人灭口了。知道太多,对他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二来,虽说驰队说那话时还挺认真的,无端叫人相信,但他还是觉得不可思议。假的吧,他能信仰什么才怪。
程一源实在无法将他和“虔诚”二字挂钩。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近日,辖区内有不少女性报警称,被变态分子尾随。
因为犯罪嫌疑人经验丰富,手段老练,帽子口罩墨镜齐全,完美躲避摄像头,且具有强烈的反侦查意识,如需短时间告破,需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心力。
又苦于没有证据,没有造成实质性的犯罪后果,严格意义上都不构成犯罪,顶多算是犯罪预备阶段,上头压根就没重视。
这不,没多久就出了事。
经过加班加点的排查,很快锁定了三号犯罪嫌疑人。
这三人都曾在近日事发的路段出现过,也在他人先前报警的相关排查中具有一定的嫌疑。
由于罪犯警惕地戴了头套、手套,和墨镜,犯罪现场无法提取到指纹、瞳纹和其余面部信息,作案工具未查获,警方一时无法锁定真正的犯罪嫌疑人。
竟然已打草惊蛇,他们必须马上采取行动,避免发生更加恶劣的犯罪事件。
三个嫌疑人皆被传唤,分别讯问。
杨雪霏指导一号讯问组。
驰朝则直接参与二号讯问组的讯问工作。
一号讯问组的犯罪嫌疑人是一位快要大学毕业的年轻男生,是海晏大学化学系的高材生。
其人沉着冷静、临危不惧,完全没有被传唤的恐惧害怕、惊慌无措,并不像是正常人被冤枉的正确反应,符合人们对高智商罪犯的刻板印象。
犯罪现场残留的生物酶清洁剂,将血液中的DNA长链破坏得一干二净。现场残留挥之不去的过氧化氢气味。这似乎都指向着,犯罪嫌疑人具有一定的化学知识。
二号讯问组的犯罪嫌疑人,是杨雪霏的熟人。
更准确地说,只能算是杨雪霏高中时期有一段时间玩得比较好的后桌。
杨雪霏自认为和他关系还算不错。
可他居然一声不响转了学,而且从始至终都没告诉她。还是有一天早上,杨雪霏发现他的位置空了,一问同学,才知道他以后不会再来了。
这不属于需要回避的情节,但为了避嫌,杨雪霏未直接参与二号讯问组的工作。
在杨雪霏的记忆中,驰朝和吴达并不相识。
但就像幼儿园小朋友的家长,单方面熟悉孩子在班里的每一位同学一样。驰朝对她身边人的名字、喜好、成绩,乃至于今天又发生了什么事,都有所耳闻。
吴达怎么就成犯罪嫌疑人了。
杨雪霏看到他画像的时候,心里忽然涌现出一种诡异的感觉。
就好像她曾经,遗漏过什么重要的事一样。
三号犯罪嫌疑人,是一名年逾五十的中年潦倒大叔。
给人的感觉,就像他的资料一样,农民工进城打工,远在乡下的老妻刚刚在年初诞下第五胎男婴。
据警方走访了解,老乡对这位农民工的印象大同小异,都能用“老实”二字概括。
看到警察,他们纷纷紧张地问,老许怎么了,到底犯了什么事,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犯罪动机,没有犯罪时间,没有高超的反侦查意识和毁尸灭迹的能力。
但往往越不起眼的人,越徘徊在社会边缘的人,越有可能忽然爆发。
真相告破之前,任何人的嫌疑都不能排除。
程一源问杨雪霏,觉得谁最可疑。
杨雪霏低头看现场照片,若有所思,没有正面回应。
直到驰朝抛出相同的问题。
杨雪霏说:“我觉得三号的嫌疑最大。”
程一源翻开小本本,一副虚心求教的样子,“为什么是三号啊?杨老师。”
“现场是有生物酶清洁剂和过氧化氢,但这还远远不够,对一个高智商罪犯来说,缺乏用强碱擦洗的程序。仅仅使用生物酶清洁剂和过氧化氢,难保法医可能通过质谱分析等其他技术检测出血液中的残留成分。如果我是一号犯罪嫌疑人,我一定不会留下这么明显的漏洞。”
程一源支着下巴思考,“会不会他是故意的,故意留下漏洞,好洗清嫌疑。”
“不会。”杨雪霏摇头,“在被害人已经死亡的情况下,现场的物证可能会是本案唯一的突破口,这才是最大的漏洞。”
程一源正奇怪,驰朝怎么忽然又没声音了,侧头一看,见他正双手抱臂,微笑着看杨雪霏,桃花眼里尽是温柔和骄傲。
程一源领悟到自己的电灯泡属性,心想,早知道就和赵琳一块尿遁去了,他走还不行吗。
程一源走后,杨雪霏问驰朝,“那你觉得呢,觉得谁的嫌疑最大?”
他毫不犹豫,“二号。”
“为什么?”杨雪霏不解。
“直觉。”他煞有其事。
杨雪霏好笑,“好好说。”
若是从前,她听到这话,一定毫不犹豫地说——
不是吧,驰朝朝,你又又又吃醋了是不是。
都说啦,他只是我后桌,我和他认识以来说的话,还没咱俩一天说得多呢。
还不是因为我妈他们非要把咱俩拆散,没了你,我只能被迫和我的前后左右聊天了,呜呜咱俩的命怎么这么苦……
而驰朝在听到她说“我妈他们非要把我们拆散的时候”,就已经开始胡思乱想了。
心想,杨雪霏说话总是这样不讲分寸,说得好像他们是什么被棒打的鸳鸯一样。不过这样说,也不是不行。
又臭屁地想,杨雪霏果然离不开他,其他人连他的替身都算不上。
这时,杨雪霏会煞风景地继续哭哭嗷嗷,给驰朝一个当头棒喝——
呜呜呜驰朝朝,没了你,谁还给我当小狗……啊不,谁还给我接热水啊。
听到这里,驰朝会开始冷笑,说,呵,怎么就没人给你接热水了,别告诉我,我今天课间到你座位上送水,看到你那满保温杯的热水是你自己接的。
这时候,杨雪霏会心虚地转眼睛,一看就在绞尽脑汁地思考应对之策。
果然,没几秒,她就理直气壮道——
热水间里那么多人,接个水难不成还要我亲自去排队啊,都是同学,他们举手之劳,顺便帮我接个水怎么了。
大不了,大不了,你下次去接水的时候,把他们的保温杯也带去接满嘛。这不就礼尚往来了嘛。
驰朝勉强表示接受。
……
而今,杨雪霏若是再口无遮拦地说出“吃醋”二字,还不知道气氛会变得多诡异。
所以她没有。
而驰朝半真半假道:“真的是直觉,我早就看他不太顺眼了。”
讯问室里。
吴达一看到驰朝就瞳孔一缩,嚷嚷着要申请回避。
办公室里,杨雪霏看着监控,捕捉到他细微的表情,若有所思。
程一源嘀咕,“杨老师,我怎么看这吴达也挺可疑的。”
杨雪霏哪能看不出他可疑,猛缩的瞳孔、攥紧的指节、升高的语调……
难道是她弄错了?
监控画面里,他们问吴达申请回避的事由,他又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申请回避自然而然被驳回,甚至都不用上报。
驰朝冷笑一声,“老实点,别拖延时间。”
吴达高声道:“我们认识,这还不够申请回避吗?”
旁边另一位警察说:“当然不够。我问你,他是你的近亲属吗?他的近亲属和本案有利害关系吗?你们的关系好到或许会影响本案的公正处理吗?”
听到前面两个问题,吴达面如土色。
直到听最后一个问题,他犹如抓住救命稻草,“我们的关系很不好,我们有私人恩怨!我拒绝让他讯问我!他绝对会公报私仇!”
驰朝似笑非笑地问他,“你不妨说说,我们有什么私人恩怨?”
若是蒋宇在场,看到照片,一定会惊讶地说,靠,这犯罪嫌疑人不就是以前尾随你青梅的那姓吴的死变态吗,我记得他不是给你发现以后狠狠揍了一顿,被你逼着灰溜溜地转学了吗。
当然,还有更多的细节。
比方说,这姓吴的表面装得一副腼腆少年的样子,背地里阴暗下作恶心得不行,杨雪霏请假是去打胎的谣言,就是从他嘴里传出来的。
一个字,该。
吴达不可能自己给自己挖坑,说自己有尾随妇女的前科。
虽说这两件事在法律上没有关联性,法院也不能以人品定罪,但他做贼心虚,整个人慌得不行。
讯问开始。
——“姓名,性别,出生年月,家庭住址,家庭情况。”
吴达的回答同户籍信息一致,除了家庭情况。
——“妻子?”
吴达问:“我老婆知道了吗?你们通知她了吗?你们这是非法的知不知道?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有干过?”
驰朝几不可闻地“啧”了声,拳头有些痒。
——“9月12日晚上8点到11点,你在什么地方?”
吴达:“家里。”
——“在家里做什么?”
吴达:“看电视。”
——“看什么节目?”
吴达说了个电视剧的名字。
——“有没有什么人可以证明?”
吴达嚷嚷道:“没有。难道不是你们应该证明事是我犯的吗,还要我自己证明我自己没犯吗?”
杨雪霏微微蹙眉,借着赵琳的口,在耳麦里提醒驰朝。
“他大概率在撒谎,他说的电视剧是前两年的了,你接着问,问他那电视剧的剧情。”
吴达果然说不上来,气急败坏道:“不记得了也不行吗,我拒绝回答与案件无关的问题。”
这位老同学浑身上下都写着可疑二字,是典型的又蠢又坏,做事冲动不经过大脑的那种类型。
耳麦里的人又指示说:“跟他说,准备通知他老婆过来,给他做不在场证明,相信他老婆一定很乐意。”
驰朝一字一字地复述。
果然,吴达瞬间狗急跳墙,“我都说当时就我一个人在家了,我老婆不在家,为什么要她过来作证?”
驰朝意味深长地说:“到底在不在家,到底是谁在家,把她叫过来不就知道了,我们总不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
吴达气急败坏,口不择言,“我呸,你这就是公报私仇!”
驰朝微微一笑,那笑容很欠,写满挑衅,在吴达看来分明就是“我就公报私仇了,你能怎么的。”
在吴达的强烈要求和拒不配合下,直接讯问人员还是由驰朝换成了赵琳。
吴达担心妻子发现,要求以如实交代换取不告知家属。
他太天真了,以为这承诺能够作数。
就像大多数丈夫在婚礼上,发誓一生忠于妻子、绝不做不忠的事一样,只有听的人会当真。
——“行,你说。”
吴达咬牙:“确实是我做的。”
监控外,程一源激动得跳了起来,“太好了!这破案的速度堪比坐火箭啊,我以为又要熬夜加班了,没想到他居然招了。”
杨雪霏和驰朝同时蹙眉,“不对。”
监控画面里,伴随着“咔”的铁铐声响起,吴达看着手腕上的铁链惊恐道:“你们要做什么!”
赵琳厉声道:“送你去你该去的地方,老实点,接下来如实交代,如果认罪认罚,还有希望免于一死。”
“等一下!”吴达吓尿了,“我、我这要死刑?!!等等,我就是看那个美女漂亮,想送她回家而已,这也要死刑吗?”
尿臊味蔓延在狭小封闭的讯问室里,赵琳终于察觉不对,“确实是你做的?你做了什么?”
吴达哆哆嗦嗦,“就,尾随美女啊。阿sir,尾随美女不用死刑吧,顶多拘留几天吧。”
“你没干别的?”
“我还能干什么?”吴达一脸百思不得其解,“是不是驰朝指使你们的?要把其他罪也安在我头上?!你们可不能这样!我要投诉!叫你们局长出来!”
案件保密工作做得不错,辖区内绝大多数人还不知道,周边悄然发生了这起惨绝人寰的恶性事件。
闹了半天,原来是桩乌龙。
吴达确确实实尾随了美女,但他有贼心没贼胆,连个作案工具都没带,完全达不到刑事立案的条件,也不构成行政拘留的标准。
手铐当场就解开了。
吴达原来还以为会被拘留上几天,没想到当场就被释放了,他这才知道,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
这下,他开始大呼小叫起来。
“你们怎么回事儿啊,没搞清楚就把我传唤过来了,我今天本来要上班的,我的误工费谁来负担啊!还威胁恐吓我,想要公报私仇,逼我认罪,这还是法治社会吗?你们这是为人民服务的态度吗?把你们局长叫出来,我要投诉你们!”
这事虽然是他们弄错了,但也都是按照工作流程进行的,唯一的错就是手铐拷得太早了。
杨雪霏问驰朝,“什么公报私仇,你们到底有什么仇?”
驰朝含糊其词,“就高中那会儿,抢着给你接热水,起了点口角之争。”
“就这?”
“就这。还能有什么深仇大恨,他纯粹胡搅蛮缠。还公报私仇,我要真想公报私仇,他今天还想走出这里?”
杨雪霏不置可否。
吴达不肯走,他在鼓城分局大闹了一场,直到局长亲自下来安抚他的情绪。
大家其实都觉得他挺不是东西的,大概率是个犯罪预备役,但拿这种人真没招。
吴局很头痛,“我代表他们给你道歉。”
吴达说:“我要驰朝给我道歉。”
吴局头更痛了。
吴达“哼”了声,“怎么着?你一个局长都能给我道歉,他一个队长,我让他道个歉,怎么了?再说了,本来针对我的就是他,我要求他给我道歉,有理有据。”
吴局确定道:“就道个歉是吧?没有别的要求了吧,一次性说清楚。”
杨雪霏知道这个要求的时候,表现得比驰朝还要生气。
他要谁给他道歉不好,偏偏要驰朝给他道歉。
驰朝从小顺风顺水长大,唯一栽过的跟头,就是在她身上。唯一低过头的人,也是她。
不仅他爸妈不允许,雪霏大王也不会允许,有人在她面前欺负朝朝小弟。
刚想到这里,就见到驰朝二话不说地起身了。
杨雪霏想也不想拉住他的手腕,“你干什么?真的要去给他道歉啊?”
赵琳和程一源纷纷露出了错愕的表情。
不是惊讶于驰朝居然会去道歉,而是惊讶于这有什么好阻止的。
两人一唱一和道:
“杨老师,你就让驰队去吧,道个歉又不会少块肉,总比让他讹上我们好。”
“是啊,杨老师,你不知道做我们这一行的,最忌讳的就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别说有什么社会地位了,天天在外边给人当孙子。”
“再说了,你没来之前,就驰队这性格都不知道得罪过多少人了,对不起三个字早就说麻了。”
杨雪霏愣了愣,手指无意识地一松,他的袖口随之滑落。
驰朝给了她一个安抚的眼神,“没事,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杨雪霏又揪住他的袖口,不让他去。
她不是一个较真的人,但在某些时刻总是出人意料地固执,而这些时刻,总在某个特定的人身上发生。
赵琳和程一源露出了吃瓜的表情。
驰朝看向他们,他们顿时装作一副严肃的样子。
驰朝说:“出去。”
两个人一个跑得比一个快,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阳奉阴违。
走廊上,两颗毛茸茸的脑袋面对面,耳朵紧紧贴在门上,咫尺之距。
不知听到了什么,赵琳激动地朝程一源努嘴,却见他一脸呆愣的样子。
还没来得及问他怎么了,门就从里面开了。
驰朝蹙眉,“你们干什么?”
两个人顿时跟小学生一样立正,支支吾吾、磕磕绊绊,不知如何狡辩。
驰朝回头望靠在窗边一脸郁色的杨雪霏,温声道:“没事,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
到了杨雪霏听不到的地方,才叮嘱赵琳道:“你在这里守着,别让她下去。”
赵琳悻悻地“哦”了声。
杨雪霏站在窗边远眺。
远远看见台阶上站着的胖乎乎的人影,正被一群穿制服的人围在中间,他一副吆五喝六、小人得志的样子。
明明看不清表情,她却莫名觉得他一脸嘚瑟,面目可憎。
她怎么早没发现,这个人这么讨厌。
不多时,只见人群中让出一条路来,驰朝走了进去。
杨雪霏听不清驰朝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直直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一个标准的鞠躬道歉的动作。
杨雪霏的鼻头有些酸。
而那个胖乎乎的人影高傲地抬起了下巴,指指点点说了些什么。
她回身,不想再看。
没多久,却隐隐听到人群的骚乱声。
她下意识回头,只见那道瘦高的人影把那道胖乎乎的人影摁在了地上揍。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还听到吴达在尖叫,“救命啊!警察打人了!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她三步并作两步,就要往楼下冲。高跟鞋跌跌撞撞,她被赵琳拦了个正着。
赵琳一脸急色,“杨老师,您先别下去。”
杨雪霏表情很冷,“让开。”
半小时后。
局长办公室里。
吴局语重心长,恨铁不成钢道:“你明明知道,他是故意激怒你,为什么还要动手?就像大家说的,说两句话又不会少块肉。”
驰朝动了动手指,意犹未尽、吊儿郎当的样子,“忍不住。”
“人家手指都指你脸上了,你都忍得住。说她几句,你就忍不住了?”
吴局一口血差点气得喷出来,“你、你、你,这不是授人以柄吗?你刚刚也听到,他都是怎么说的了,人家就是故意刺激你,想要讹你一笔。”
“不给。”
“你说说你,要打出去打,在警局里打人算怎么回事?这事我只是暂时压下来了,他真要去闹,你肯定是要吃处分的。”
言下之意就是赔钱了事,息事宁人。
左右他又不缺这点钱。
他爸妈也早就说了,能用钱解决的问题都不是问题。
奈何驰朝压根不愿意解决。
吴达果然大闹了一场。
在征求驰朝父母的意见后,驰朝大概率要面临处分。
他父母其实也没什么意见,就是忽然听局长说,驰朝在警局打人,可能要背处分了,那人说要这个数,你们商量商量怎么解决。
他们商量了一下,均认为,驰朝不会无缘无故打人,他做什么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很少有冲动的时候。
再说,打了就打了呗,停职就停职呗,不想花钱就不想花钱呗,左右他们就没支持过他做这种危险的工作。
他们思考着,顺水推舟,让驰朝回家继承家业的可能性。
张婉娴说:“我觉得希望不大,干脆叫局长给他开除公职算了。”
驰父哭笑不得,满眼宠溺,“得了吧,哪有那么严重,他又不是傻子,待会儿给他看出来了,埋怨上我们就不好了。”
“说得也是。”张婉娴一叹再叹,“也不知道到底怎么回事,我问吴局,他说是口角之争引起的。驰朝脾气什么时候这么暴躁了,是不是工作压力太大了。”
驰父说:“所以说,让他停职一段时间也好,好好休息休息,年轻人总是要经受些挫折的,人生哪有一帆风顺的。”
张婉娴剜他一眼,“哪里一帆风顺了,瞎说。他受的挫折还不够吗?”
驰父沉默半晌,“都这么多年了,也该向前看了。”
张婉娴忧心忡忡的样子,“我上次听公司的小陈说,驰朝咨询了他移民的事。”
驰父更沉默了,“你的意思是,咱们为了他,事业都搬回来了。而他拍拍屁股,准备自己远走高飞了?”
“也可以这么说。”
驰父两眼一黑。
张婉娴说:“谁知道他在想什么,每天见不着人影,每次打电话都说在忙,也不像是要辞去公职的样子。算了算了,我们抽个时间过去看看他吧。”
而此时。
海晏市公安局鼓城分局。
驰朝的办公室里,只有驰朝和杨雪霏二人。
办公室的门关着,这次没人贴在门上,众人围在十米开外的大办公室里骂骂咧咧。
翻来覆去不过就那几句话——
吴达真不是东西,不就是看驰队有钱想讹人吗。
驰队这下要吃处分了,只要不是停职,什么处分都行,事情太多了,他一个顶俩,他要停职了,他们得累死了。
那头。
被痛批一顿的驰朝反过来安慰杨雪霏,“没事,大不了就停职一段时间,正好可以做你的全职保镖。你来局里我也陪着你过来,只是暂时不用工作而已,我也乐得清闲。”
杨雪霏背对着他,闷闷不乐的样子,出口的不是同旁人一样对他会不会遭受处分的关心,而是难过的“那你不是白白给他道歉了。”
驰朝忍不住弯了弯唇,“你还在纠结这个啊?”
杨雪霏“嗯”了声,转身,直视他,“我讨厌看你低头。”
驰朝的心软了又软,脱口而出道:“我在你面前也没少低头。”
她想也没想,就说:“我讨厌看你在别人面前低头。”
这话一出,两人都愣住了。
这话太孩子气了,太有独占欲了,也太暧昧了。
杨雪霏仰脸看他。
而他装作镇定地撇开眼,一副自然而然的口吻,“那我以后不在别人面前低头了。”
这句话还有另一个意思——
那我以后只在你面前低头。
她“嗯”了声,眉眼弯弯。
第49章 撞破
局长本想保驰朝, 局里实在离不了他。
但吴达在网上发布了“警察公报私仇未果,又在警局暴打小老百姓”的帖子。
这年头愤青的数量倍增,许多人一看标题就来了劲, 质问社会怎么了,国家怎么了, 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了。
在别有用心之人的推波助澜下, 话题浏览量以指数式爆炸增长。
虽说没多久就被驰家父母用钞能力摆平了,一夜爆火的话题又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但正是如此猫腻, 才让人更加觉得意味深长。
网上仍时不时有零零星星的帖子冒头。
杨雪霏义愤填膺,“这些键盘侠,看了个标题就开始打字了,他们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吗。”
气得她在网上和键盘侠大战三百回合, 人家人多势众, 齐齐给她发私信问:多少钱一条,能不能带带我。
又把她气得够呛。
早上醒来黑眼圈比大熊猫都重, 怨气比鬼都大。
驰朝担忧地问她,“昨天熬夜做什么了?是不是失眠了?”
杨雪霏欲言又止。
市公安局考虑到此事的传播性,最终还是下了停职通知。
驰朝本来想的是, 寸步不离守着杨雪霏, 他有正当的借口,在旁边看着她工作, 完全合理。
但警局的大门对他关上了。
程一源心虚地赶人。
“驰队,您快走吧, 快下班的时候再过来接杨老师,局里安全得很,不需要您贴身保护。我这也是被逼无奈, 希望您多多体谅,这关头真不能放您进来,外边多少媒体盯着呢。现在是自媒体时代,钱包不住火啊。”
驰朝:“……”
无业游民驰朝被拒之门外,在警局外边蹲了几天,深刻地感受到,人生是如此空虚,如此无聊,如此漫长。
张婉娴给他打来电话的时候,他正数着下班的时间,对着警局的大门望眼欲穿。
张婉娴:“最近干嘛呢?”
驰朝:“明知故问。”
张婉娴:“这死孩子,怎么跟你妈说话的。咳咳,你最近闲着也是闲着,到公司来帮点忙呗。”
驰朝:“不要。”
张婉娴:“什么不要,我和你爸为了这个家,都快累垮了。这不,你爸前两天又累倒了,都上医院住了两天了,今天才刚刚出院,医生说,就是太操劳了。”
驰朝:“我爸今天早上给我打过电话,跟你一样的话术,唯一的区别是,他说的是今天刚刚累倒的。你们俩下次能不能串通好再来?”
张婉娴:“他给你打过电话了,怎么没跟我说,待会儿骂他去。咳咳,妈跟你说正经的,你这停职也不知道停到什么时候,来公司帮忙,妈给你开工资。”
驰朝:“开工资?那不是我不用努力也能得到的吗,我为什么要努力?”
张婉娴:“本来没病的,这下要给你气病了。”
驰朝:“我也是爱莫能助,虽说我暂时停职了,但是局里有规定,我们公职人员不能经商。”
张婉娴:“你这不算经商啊,就在家里帮点小忙。”
驰朝:“我还有别的事。”
张婉娴:“忙着移民?”
驰朝:“现在不准备去了。”
张婉娴:“那我谢谢你,没有抛弃我和你爸两个空巢老人远走高飞?”
驰朝:“不用谢。”
张婉娴:“有句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驰朝:“那就不要讲,要忙了,挂了。”
张婉娴听着嘟嘟嘟的提示音,若有所思。
都停职了,忙什么呢到底。
无业游民驰朝很快找到了生活重心——
早上醒来先去超市买菜,给杨雪霏做早饭,送杨雪霏去上班。
回来给杨雪霏外婆做病号餐,给杨雪霏做午饭,分别给她俩送饭。
下午闲下来睡会儿午觉,醒来后,得到杨雪霏的许可,到她家打扫卫生。
临近傍晚,又开始切菜做饭,出门接杨雪霏。
这一天下来竟也忙忙碌碌,唯一的休息时间只有下午一小段时间,可见家庭主妇其实过得并不轻松。
驰朝忙里偷闲地想,这还是在没有小孩的前提下。
要是家里再多个孩子,每天咿咿呀呀地喊爸爸,一会儿要抱,一会儿要他陪着玩玩具,一会儿要闹着去找妈妈,那可有得忙了……
他又想到哪去了。
驰朝有些恍惚,他拍了拍脸,清醒了几分,开始检查煤气开关。
他是不是中了毒,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见没有中毒的可能以后,他又不知不觉开始想——
要生孩子吗,不要生了吧。
倒不是他嫌带孩子累,而是生孩子或许会有生命危险,虽然是小概率事件,但他承受不了致命的后果。
而且生孩子很疼,她最怕疼了。
肚皮会松弛,会有妊娠纹,她穿不了露腰的衣服,会生气,会难过。
如果她确实非常非常喜欢小孩的话,再做打算。
但以他对她的了解,这种忽然母爱泛滥的可能性近乎于零。唯一的可能是,她忽然起了什么坏心思,口头说说逗逗他……
怎么又开始幻想了。
驰朝自己也无奈了。
疑心是家里的儿童玩具太多,而他在儿童房睡了段时间,脑子也睡乱了。
想什么呢,到底。
只是闻了锅里菌子鸡汤的香气,没有吃,也会中毒吗。
晚上。
两人和吴阿妹一起吃过晚饭,就回了驰朝之前经常居住的住房。
这里有设备齐全、环境舒适的影音房,杨雪霏来了一次就爱上了,天天躺沙发上看电影,好几次躺着躺着就睡着了。
驰朝知道局里的工作强度,见她近日脸色苍白了不少,心想,近日的补汤是不是没有熬到位,改天得向他妈再请教一下。
还记得小学有一段时间。
杨雪霏父母去出差,杨雪霏在他家接连吃了小半年饭。张婉娴念着他们在长身体,每天都要亲自熬汤,杨雪霏最捧场了,吃得小脸都圆了两圈。
当然,据她自己后来所说。
还真不是因为,张婉娴做的汤有多好喝,而是那段时间,他们身高持平,而她致力于要长得比他高。
谁知道身高没长,体重倒是猛涨。
杨雪霏睡得很沉。
驰朝暂停了电影,单膝跪地,静静地在沙发旁边端详她。
从她第一次在这里睡着开始,他就没有忍心叫醒过她。
于是,从那次的次日。
影音房的懒人沙发就不动声色地换成了更为柔软,足以和单人床大小媲美的帆船沙发。
家里闲置的衣柜,多了许许多多当季上新的漂亮服饰。没几天,隔壁的书房干脆改造成了衣帽间。
杨雪霏的衣帽间。
那时,杨雪霏适时地流露出诧异的表情。
驰朝也觉得自己行事冲动,又将这事推给他妈。他妈之前说这书房闲置也是闲置,早就安排人设计方案改造成衣帽间了。
只是他的衣服太少了,由于工作需要,他不是穿制服,就是穿隐于市的便装。别说衣帽间了,连个小衣柜都装不满。
这些服饰也随便安了个由头——
他见她睡着,担心她次日没衣服换洗,给家里的商场打了个电话。
也怪他没说清楚,就出门办事去了。
经理一下送了几百件服饰过来,他完全不知情,等他回家,衣柜里已满满当当地挂好了服饰。其余挂不下的,则暂时安置在了客厅。
杨雪霏不知信没信这番说辞,但她没有追问,他也就放下了心。
少了驰朝这个顶级劳动力,局里的工作越来越繁忙,杨雪霏睡着的频率也越来越高。
渐渐发展成,他们每天从医院直奔这里,次日一早,又从这里直奔局里。
虽说工作繁忙,还有个病人要看望。他们每天在家里独处的时间,往往不超过两个小时,但就是这样短暂的两个小时,让他恍然生出一种他们在共度余生的错觉。
如果能这样过一生,已经是他最大的奢望了。
杨雪霏不知想到了什么,睡得并不踏实的样子,眉头蹙了又蹙。
偏偏这时,客厅外传来开门声。
驰朝眼皮一跳,还没来得及站起来,就见杨雪霏倏地清醒过来,警惕地睁开了眼。
他还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此刻同她面面相觑,不由有些手足无措。
好在情况紧急,来不及听她质问。
他们听到张婉娴换鞋的声音,“驰朝,在不在家?人呢?”
又听到自言自语,“灯开着,不可能没在家啊。我喊这么大声,都没听到,不可能吧……”
声音戛然而止。
此时已临近晚上十一点。
要是让张婉娴看到他俩忽然从一个房间出来,其中一个还睡眼惺忪的样子,还不知要如何收场。
况且,她们多年未见,驰朝也没和张婉娴说过,他和杨雪霏重逢的事。
他实在担心,他没和他妈交代过,他妈万一语出惊人,说些让他们尴尬的话,可就大事不妙了。
就如十年前,他们确定关系时,杨雪霏说的那样。
他们恋爱的事一旦被父母知道,要是后面分手,多尴尬啊。总不能像没事人一样,在长辈面前做朋友。
事已至此,抱着这种想法的杨雪霏,会不会连朋友都不愿意和他做了呢。
驰朝飞快思考,要如何解释。思考的结果是,没法解释,只能先拖延时间,不叫他妈发现,后面再做打算。
想到这里,他做了决定,“你继续睡,我出去把她敷衍走。”
杨雪霏懒懒打了个哈欠,脸色平静得好像压根没当回事。
她不置可否。
驰朝只当她太累了,还没有彻底醒过来。
说罢,就起身往外走,很快闪出房间,带上了房门。
客厅里,张婉娴的声音之所以忽然消失,是因为她低头换鞋的工夫,看到了鞋柜里那双黑色漆皮红底的高跟鞋。
她说不清自己内心的感受。
这些年来,她也盼着驰朝早日走出来,不要整日跟行尸走肉一样。但又比谁都期待着,有朝一日,他能和杨雪霏重修旧好,破镜重圆。
以张婉娴对驰朝的了解,若不是喜欢的女孩,他不可能带人回家。还是在这个暧昧的时间点。
她的心一沉。
不死心地翻过鞋,去看码数。
三十六码。
她的心稍稍安定了些,一边觉得不可思议,疑心自己在做梦,又想着,她来得也太不合时宜了,要不再假模假样喊一句“没人就走了”,然后迅速撤离。
一边又觉得,自己想得太美了,鞋码一样,能说明就是杨雪霏吗。万一不是……
驰朝走出门时,见到的就是张婉娴鬼鬼祟祟地盯着杨雪霏的高跟鞋底,满脸沉思的样子。
张婉娴听到动静,迅速抬头,只来得及从迅速闭合的门缝中窥见一室的昏黄。
干什么呢这是。
张婉娴可谓是抓心挠肝,担心里边的人听见,又不敢问,只能装作一无所察的样子。
“吃饭了吗?”张婉娴问了句废话。
“吃过了。”
“哦。我过来也没什么事,就是路过给你送点吃的。那我先回去了,你爸还在家里等我,你有空的时候回去一趟,你爸天天念着你呢,刚刚本来要一起出来的,这不临时开了个视频会议。”
“知道了。”
张婉娴嘴上云淡风轻,但一张脸可谓是五彩缤纷。
她的眼睛跟抽筋了似的,不停地往那扇紧闭的门扫,又拎了拎手中的高跟鞋,用眼神问他——
里面的人是谁?是不是雪霏?
但眼神能传达的意思太少了,驰朝就跟看不懂似的,波澜不惊道:“好,那你先回去吧,司机还在楼下等你吗?”
张婉娴气得牙痒痒。
一只手拎高跟鞋,一只手点了点他,用气音小声道:“故意装听不懂是吧,明天回来三堂会审,别说没空,知道你闲着……”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房间里传来走动的轻响,张婉娴装聋作哑。
紧接着,房间里传来“啪”的开灯声,门把的转动声随之响起。
玄关处的两人均是一惊。
张婉娴甚至来不及丢掉手中提着的高跟鞋,就猝不及防撞进一双含笑的杏眼里。
她将高跟鞋藏到身后,又惊又喜,又疑惑,又无所适从,谁让当年闹得那般难以收场。
却见那人懒懒地倚在门框上,打了个轻轻的哈欠,一副刚被吵醒的模样,而后,自然而然地笑问——
“好久不见啊,张姨。”
第50章 只要她回头
张婉娴几乎可以说是手足无措, 好在驰朝哄杨雪霏先到沙发坐下,给张婉娴争取了将高跟鞋藏回柜子的时间。
张婉娴不知道什么情况,担心多说多错, 脸上堆笑,捡了句不出错地讲。
“好久不见了, 雪霏, 什么时候回来的?”
杨雪霏亲亲热热地挽住张婉娴的手腕,朝她眨巴眨巴眼睛,“回来好一阵子了, 驰朝还没和你们说吗?”
张婉娴心中警铃大作,疑心自己不小心给驰朝挖了什么坑,忙改口道:“说了说了,是我给忘了, 瞧我这记性。”
杨雪霏捂着唇笑, “驰朝怎么说的?”
张婉娴接收驰朝的暗号失败,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你一走这么多年,阿姨都想死你了。这次回来,不走了吧?”
他们都闭口不提那年种种, 就好像, 从欣喜若狂到兵荒马乱的那天从未发生过。
驰朝在茶几上为她们倒茶,听到杨雪霏说“不准备出国了, 但我工作单位在河清那边,只是暂时派驻过来一段时间, 最多就待到年底”时,稳稳当当从壶口流入茶杯的茶水,一不小心四溅开来。
张婉娴心中渐渐生出了几分了然。
聊着聊着, 又听杨雪霏夸她美貌一如当年。
她摇摇头说:“自从驰朝一意孤行跑着去做警察,我和他爸何止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天天提心吊胆的,白头发都出来了。不瞒你说,我这头黑头,还是染的呢……”
“妈!”驰朝将茶杯端到她面前,“喝茶。”
张婉娴住了嘴,伸手去拿茶几上的茶杯,差点烫得不管三七二十一丢了出去。
又见驰朝端了杯茶,放到杨雪霏面前的茶几上,提醒她,小心烫。
张婉娴心说,自己的担心果然是多余的。除了杨雪霏还能是谁啊,从小就唯杨雪霏主义的人,哪可能爱上别人。只是希望这次,他能够得偿所愿。
这么一想,又是百般叹气。
从杨雪霏口中得知,她目前也在公安局工作后,张婉娴又喜又忧,喜的是,驰朝又有近水楼台的契机了。忧的是,此路艰难重重,险象迭生,能健健康康地退休就已经是天大的喜事了。
越想越心惊胆战,不提也罢。
张婉娴踟蹰着问:“你妈妈最近身体怎么样?还有你爸爸,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我妈还是老样子,前阵子又去出差了,现在还没回来。我前两天还看到她发朋友圈说,谈成了一个大单。我爸啊,好几年没他消息了,去执行什么任务了吧。”
张婉娴没说自己还在林珍的黑名单里,想起其中阻碍,头更疼了。
杨雪霏就像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忽然说:“当年的事,我已经跟我妈解释过了。”
此言一出,两位听者皆是一愣。
解释了什么,解释的目的又是什么。
张婉娴没多想,若林珍当真仍有结亲之意,早该将她从黑名单放出来了。
她悻悻地笑笑,“解释清楚了就好。”
杨雪霏低头喝茶,银色发卡在鬓角闪闪发亮,张婉娴随口夸了句好看。
杨雪霏将茶水一饮而尽,笑笑说:“张姨不觉得眼熟吗?”
张婉娴不明所以,“嗯?”
驰朝绝望地捂脸。
“没什么。”杨雪霏只是笑。
夜也深了。
张婉娴感觉到驰朝的怨念,还以为他怪自己打搅他的好事,找个理由就要走。临走前,不忘让杨雪霏有空回去吃饭,见到她点头,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门关上了。
客厅只余他们二人,安静得只能听到茶几上泡茶的热水烧开的声音。
杨雪霏状似苦恼地看他,“糟糕,我要睡不着了,怎么办?”
黏黏糊糊的语气。
轻轻的,轻得像在他心尖挠痒痒。
她睡不着的缘由是什么,知道这发卡不是张婉娴的,知道他或许旧情难忘,然后呢。
不是能再心安理得,若无其事地同他做朋友吗。
只要他没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分明最擅长那么做。
可她为什么主动提及呢。
驰朝几乎是狼狈地撇开脸,不想叫她看到他的妄念。
他的喉结滚了滚,“那要不要看会儿电影再睡?”
“你怎么不问我,为什么睡不着?”
她不大高兴的样子,胡搅蛮缠的口吻。
像他们从前恋爱时,她理所应当地跨坐在他的腿上,缠着他的脖颈,愤愤地咬破他的唇时,常用的那种口吻。
既娇蛮,又让人心颤。
而他早就想告诉她了,她这样恐吓不到他,只会让他想吻她,想把她拆吞入腹。
但在她生气的时候吻她,吃她一个巴掌事小,得到她“不用心,不真心”的评价事大。
所以他只能掩住眼中的不合时宜,顺着她的意思,低三下四地哄她。
“那你为什么,睡不着?”
他不敢看她,不敢对视,不敢相信自己薄弱的意志力。
“还不是都怪你。”她有些幽怨的口吻,好像他是什么勾了人,又不负责的薄情郎一样。
他不敢接话,却不得不在她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目光下,干巴巴地开口,“怪我什么?”
“你还装?”她拉长了语调,七分埋怨,三分撒娇。
驰朝忍不住回视她,在她盈盈的目光下,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我是还爱你,然后呢。
他的唇动了又动,心中百转千回,堪堪下定决心,就听到她说:“谁让你大晚上泡茶的,还不停给我满上。喝了这么多,这下肯定睡不着了。”
她笑盈盈的,比起责怪,此刻,更像是捉弄。
驰朝的心跳几乎快要跳出阈值,想问问她到底意欲何为。在如此暧昧的时间和空间。
杨雪霏自觉,自己的鼓舞已经到位,这是多么天时地利人和的契机。
可胆小鬼驰朝朝居然匆匆忙忙丢下了句“抱歉”,说要去小区外边给她买夜宵吃,就慌不择路地跑了。
好像有什么勾魂的女鬼,在追着他一样。
杨雪霏站在落地窗前,半掩在窗帘后,笑意盈盈地俯视着地面上的小点。
看他瘫软地坐到花圃边缘,连泥也顾不上擦。
看他懊恼地挠头,比以前没帮她抢到演唱会门票,不知道要怎么跟她交代时,还要苦恼。
看他忽然站起来,抑扬顿挫地在念着什么,差点被路过的大爷当成神经病。
杨雪霏笑着捂唇。
很快就到了周末。
驰朝在张婉娴的千呼万唤之下,始终坚定地表示——
没空。
张婉娴回了个擦汗的小黄豆表情,“行,你最好别来。”
驰朝没当回事。
然而,这天一大早,杨雪霏就指挥他开车。
驰朝问:“去哪?”
“你家。”
“嗯?”
“昨天跟阿姨约好了,她没和你说吗?”
说是说了,只是不是这个说法。
驰朝担心他们贼心不死,于是面不改色道:“哦,我妈早上刚刚和我说了,他们临时有事,得改天了。还不知道什么时候。”
就在这时,杨雪霏的手机铃声响了起来。
她看了眼来电提醒,微微一笑,按下扩音键——
“喂?雪霏呀,起床了吗?”
“起来了。”
“你们大概几点到,早饭吃了吗?”
杨雪霏略一挑眉,施施然看向他,只见他活人微死,麻木多于绝望。
也是,这几天翻车的频率太高了,收拾收拾差不多也可以埋了。
挂了电话。
驰朝摸摸鼻子,主动开口道:“她怎么又改主意了,也没和我说。”
杨雪霏斟酌着问:“你是不是不想让我去你家?如果不想,你可以直说的。”
驰朝忙说“没有的事”,而后,在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狡黠中找到答案。
她真的坏透了。
就这样热衷于捉弄他,看着他一颗心被吊得七上八下,一字一字都要反复斟酌。
她想做什么呢,他不明白。又或者是,隐隐约约有些明白,却不敢再奋不顾身,又没法无动于衷,只好随波逐流。
到了驰家门口,他家院门不知贴的什么材质的对联,春节已过去了大半年,仍红艳如新。两位长辈已经在门口等着了。
那阵势隆重得,就跟回门似的。
打过招呼。
张婉娴一见到杨雪霏,就亲亲热热地搂过她,往里走。
才刚来,张婉娴已经开始劝她晚上留下来住了,说她的房间还给她留着,这么多年来定期有人打扫,问她要不要去看看。
杨雪霏过去一看,还真是一如当初。
完全没有时光的痕迹。
连床上的被子,都是她当初盖的那一条黄澄澄的鹅绒被。
床头上摆了三个枕头,有一个是他们情最浓时,驰朝从自己房间抱过来的。
至于用途……
杨雪霏看了驰朝一眼,他心虚地垂下眼睫,不自然地咳了咳。
偏偏张婉娴还没眼力见地问他怎么了,是不是感冒了,可别传染给了杨雪霏。
驰朝:“……”
时光真是个玄妙的东西。
有些事情,她以为自己早就忘记了,可那一举一动的画面感犹在眼前,一声一声的轻哄和呢喃犹在耳畔。
仿佛又有人在她的耳边心机地呵气,温柔小意地喊她的名字,讨好至极。
什么没皮没脸的话都说得出口,只为了哄她动一动。
那时的杨雪霏懒得要命,从学习到生活都由驰朝一手包办,反正他甘之如饴,乐此不疲。只有某种时候例外。
杨雪霏照样懒得动弹,除了哼哼唧唧地推他,表达不满,就跟条死鱼似的。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但驰朝似乎不这么想,他不仅热衷于将她这条死鱼翻来覆去地煎呀煎,煎出多汁的蜜液,一口一口舔舐。还非要哄着求着,利诱着摆烂的咸鱼配合地撅呀撅,摇呀摇。
分明他是那样受不了刺激的人。
转过头来被她嘲笑,还要咬着牙一雪前耻,当然是被她踢到了床下……
张婉娴见杨雪霏走神,以为她在怀念往昔。
虽然某种意义上也没有错。
她问:“雪霏要不要回家看看?”
杨雪霏不解其意,“嗯?”
驰朝露出不赞同的神色,张婉娴与他对视,用眼神问他——
你当初求着我们买下隔壁的房子,不就是希望有一天,她能够看到你的用情至深吗。你做了又何必藏着掖着,大大方方地宣之于口,告诉她,你一直忘不了她,有何不可。
驰朝想说不是的。
他只不过是希望,有朝一日,只要她回头,就能找到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