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两心同(五) 交心
溧水城事毕。
楚悠惦记着魉城风光, 打算和苏蕴灵一起跟着东方忱同行。
她本以为玄离要带着伏宿等人回玉京,没想到他说——
“魉城城主更替不久,我与你同行, 顺带看看此城治理得如何。”
他不回去,伏宿和鸢戈也可以留下。
于是,回魉城的人数从三人增至六人。
东方忱上任十余年, 起初几年算是赶鸭子上架,但他为人聪颖且常年出游, 了解城内各地情况, 渐渐也上手了。这么多年来,从没出过乱子。
顶头上司要随行考察,他也不慌忙, 推了一切不重要的事务,将游玩行程安排妥当,尽职尽责当起向导。
魉城四季如春, 常年花开满城。此处的人爱花, 无论男女都喜欢在发间簪花, 许多吃食玩乐都与花有关。
楚悠此行玩得格外尽兴。
一同出游的三个姑娘, 发髻里簪满俏丽的花。
接连玩了小半个月,将魉城名景阅遍, 也尝尽了当地特色。苏蕴灵提出辞行, 她还要到其他城池去行医。
玄离需返回帝宫坐镇,宫内已积压许多急需处理的政务。
他每日明里暗里引诱楚悠同他一起回玉京。
她还没想好, 是继续陪苏蕴灵行医, 还是和玄离一起走。
临行前一日,东方忱将最后一个游玩之地定在了天外仙。
此为魉城内最大的歌舞乐坊,里面的舞姬乐伶个个身怀绝技, 只卖艺,从不私下见客。
天外仙建于碧波之上,往返以精巧画舫接引。
飘渺乐声传来,华丽高楼以虹桥勾连,似天上宫阙。
高楼内中空,纷扬花瓣洒落,清香浮动间,舞姬笑语盈盈踏浮空花瓣翩跹起舞。
天外仙的楼主一早就得了城主府的消息,知晓今日有贵客要来。
她将人恭敬迎入视野极佳的位置,凭栏望出去,可将楼内歌舞尽收眼底。
经营天外仙数十年,她目光毒辣,看出临窗而坐的紫衣男子地位尊崇,连城主都对他客气避让。
而他正在剥一包酥糖,捻起一块递到眉眼灵秀的姑娘唇边。
楼主一眼便知两人是夫妻。
“城主大人和诸位贵客来的巧,今日是天外仙的花神宴,席间可否需要月姬陪同?”
楼主轻轻抚掌,十多个月姬垂首立在她身后,女子姿容出挑,男子俊眉修目。
他们负责斟酒,顺带陪着闲谈解闷。
楚悠第一次来歌舞乐坊,嚼着香甜酥糖,不由多看了几眼楼主身后的人。
玄离取手帕擦拭指尖,淡淡投去一眼。
面上带笑的楼主忽然对上一双幽紫眼眸,饶是她这种见惯风浪的人,后背也瞬时出了冷汗,喉咙阵阵发紧,说不出话来。
“主上喜静,将人带走,别让闲杂人等打搅。”东方忱适时开口提醒。
能被城主称作主上的,纵观十四洲,也只有那一位。
楼主被吓出一身大汗,“是、是,不敢扰贵客兴致,妾这带他们就退下。”
楚悠收回视线,嘀咕道:“都把人吓走了。”
“嗯?”玄离慢条斯理剥开第二颗酥糖,眉眼含笑,“看上哪个?不如摇铃将人叫回来。”
伏宿本来在啃果子,耳朵悄悄竖起。苏蕴灵也放下手里的茶,轻捋鬓发,不约而同和鸢戈停下闲聊。
楚悠:“……”
“东方,刚刚楼主说今天是百花宴,有什么特别的?”
危险话题被巧妙带过。
“夫人请看。”东方忱指了指每人手边的细颈瓷瓶,里头插了不同的鲜花,“今日楼中歌舞不断,挑选出自己觉得最好的一位,将花赠出。花数最多者,来年便是春朝节的花神。”
楼内乐声飘渺,仿照飞天仙子的舞姬浮空舞动,柔美长绫扫过时,化作无数花瓣飞入各层。
花每人只有一支。
他们的花陆续都送了出去。鸢戈赠给了击鼓似雷鸣的高大男子,伏宿咬着牙同她一起送。
楚悠第一次来,握着一朵牡丹,看得目不暇接,见人都想送,反而不知道要给谁。
除了她,还有玄离的花不曾送出。
细颈瓷瓶置在桌案上,插了支色泽灼灼的桃花。
桌案后,紫衣青年支着下颌,神色淡淡望向窗外。任凭楼内歌舞别出心裁,也不曾多看几眼。
一只手越过桌案,在他眼前轻晃,“玄离,楼里的歌舞不好看吗?”
玄离抬手捉住她,平静回望,“不过尔尔。”
对面的女子托着腮,杏眼眨动,“这样还一般,怎么才算好看?”
瓷瓶里桃花枝几乎挨着面颊,肌肤白皙,桃花粉白。
玄离不语,只取出瓶中的花。
桃花枝上点缀了数朵粉白花朵,颜色俏丽。他捏着花枝,指尖灵力流淌,三两下将其削短几寸。
淡淡花香拂过,桃花发簪稳稳送入楚悠发间。
淡粉飘带与桃花相互映衬。
“这支剑舞不错……”伏宿朝左右的同僚疯狂使眼色。
苏蕴灵和鸢戈默契地看向彩栏外的剑舞。东方忱的视线轻轻掠过桃花,很快望向柔美不失坚韧的软剑齐舞。
楚悠对上玄离幽深眼眸,下意识抚过桃花,心跳好似外面的鼓点,一下又一下。
他还是那副神色淡淡的模样,缓声道:“这样才算好看。”
*
晚饭是在天外仙用的。
吃过饭后无所事事,想着明天就要离开,楚悠对这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有些不舍。
不只是她,苏蕴灵等人也很喜欢魉城。
东方忱说起家中还有几坛父亲生前留的花酿,提议回去小酌几杯。
小酌地点选在城主府内的观月楼,连廊向外延伸,好似与无边月色接壤。
除了备下花酿,东方忱还命人支了两个烤架。
伏宿看见这阵仗,握拳一拍掌心:“我还记得,那年冬天在圣渊宫,也是这样聚在一起喝酒烤肉。可惜尊上事忙,那年吃不着,这次还是吃不着。”
玄离此次离宫太久,有不少急需他过目的事务,最近夜里时常用玉简传音,挑了最要紧的处理。
他不在,气氛轻松随意许多。
地面铺软垫设矮几,几人席地而坐,喝酒吃肉。
天似穹庐,皎月似水。
花酿喝起来清冽回甘,带淡淡花香,后劲很是绵长。
闲谈间推杯换盏好几轮,伏宿喜好佳酿,喝得最多,也醉得最快。
“我、我和你们说……没有尊上,就没有我伏宿今日……”他抱着个花酿坛子,连拍几下桌面,“东方,你命比我好,生在了魔渊太平的好时候。魔渊无主那会,各城都喜欢养斗犬。”
“斗犬是什么……都是人,那些无父无母的小孩,就被抓去当斗犬,从小什么也不学,只学杀人。我活着的意义,就是给那帮孙子取乐。是尊上……让我有了重活的机会。”
伏宿已经很久没有回忆起那段往事。
无人知晓令人闻风丧胆的红发魔将有过一段凄惨过往。
他永远记得玄衣青年屠尽十二城城主,漫天灵火烧毁斗犬场的那一幕。
重获自由后,他固执地跟在玄离身边,甘愿做他的刀。
那时玄离只瞥了一眼,漠然道:“你还不够资格。”
伏宿用了十年时间,从底层魔卫一步步升至副将,再到主将,最终成了能站在他身旁的心腹。
鸢戈盯着酒盏恍惚出神。
楚悠伸手在她面前轻晃:“鸢戈?”
她放下了酒盏,默默抱住了楚悠的手臂,“我也是从斗犬场出来的。”
苏蕴灵两杯下肚就已醉了一半,面泛酡红,“如此说来……你们以前就相识了?”
“嗯。”鸢戈点头,“我们在场上遇到过两次,一次他差点杀了我,另一次我差点割断他的脖子。”
十二城主被屠尽,魔渊被玄离以强硬手腕统一,昔日的斗犬场灰飞烟灭。
她凭借过硬的身手以及养蛊的本身,比伏宿更早成为了玄离心腹。
两人曾互相看不顺眼对方过很长一段时间。
都由衷希望另一人暴毙。
“鸢戈,鸢戈……”伏宿松开酒坛子,口齿不清靠过来,“我错了,要不你再甩我几鞭子……别记当年的仇了……”
鸢戈默默伸出一只手,将人用力推走。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奇怪,她也记不清了。
伏宿被推得趔趄,摇晃几下站起来后,眯着眼睛四处打量,然后定定望着栏杆,手脚并用爬了上去。
东方忱喝得不多,理智清醒,见他这样连忙去拉,“你喝多了,快下来!”
“别拦着我!”伏宿豪情万丈挥开他的手,深深吸了一口气,“鸢戈,我钟情于你!”
矮几上的酒液被这一声震得微微晃荡。
月色如银,高大青年的红发似灼灼烈火。
在场四人都被惊住,楚悠目光移到鸢戈脸上,她冷淡无表情,雪白小巧的耳廓泛红。
“砰——!”
喝醉的伏宿从栏杆上跌下来,仰面栽倒在地面。
鸢戈冷着脸走近,拽起他的一只手在地上拖行。
三人安静目送一站一躺的身影离去。
没一会,苏蕴灵不胜酒力先回房了。城主府连绵百里,占地广建得精巧,东方忱主动送了一程。
观月楼瞬间空荡,只剩楚悠和远处的守卫。
她慢慢斟了一杯,对着明月独自饮尽。
耳边格外寂静,显得刚才的热闹像幻梦一场。
楚悠摸向颈间的精致项链,紧紧握住了照片吊坠。
*
东方忱送完苏蕴灵,途经楚悠和玄离暂住的庭院。
此处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庭院中所开的花丛都由他精心养护照料多年。住在里面的人推窗见花,也算是他的一点私心。
回想起离开观月楼时,那道独自赏月的孤寂身影,他踌躇片刻,最终向着庭院走去。
同一时刻,庭院内走出道紫衣身影。
玄离刚千里传音处理了几桩麻烦事,此时出门准备去接回楚悠,不料在此看见东方忱,神色愈发冷淡。
“属下正要找尊上。”
“说。”
“方才伏宿醉了,鸢戈送他回去,苏姑娘也不胜酒力,我送了她一程。夫人还在观月楼独酌,似乎心情不虞。正好经过,想告知尊上此事,请您过去看看。”
玄离的视线落在东方忱身上,缓慢打量片刻,“你倒是识趣。”
东方忱笑了笑,客气让开路。
他很清楚,自己和楚悠是好友,也只会是好友。
紫衣身影从东方忱身旁掠过,留下一句:
“魉城治理得尚可,没砸了你爹的基业。”
东方忱蓦然扭头,慢慢吐出一口气,粲然笑道:“谢尊上。”
夜色已深,观月楼的月色愈发清冷。
烤肉架的炭火早已熄灭,矮几上杯盘狼藉,酒坛堆了满地。
花酿的酒香气顺着夜风淡淡飘来。
玄离一眼看见矮几前的纤瘦身影。
一手环抱膝盖,一手欲掉不掉拿着酒盏,脸侧靠在膝头,茫然望着天上的月。
轻缓脚步声走近,楚悠肩头多了件带体温的外袍,淡淡冷冽气息混在酒香里。
她没抬头,直接朝身旁靠过去。
温热手掌握住肩头,将她揽入怀中,发间所簪的桃花挨着玄离的颈侧。
秋夜里的风微冷,幽幽拂面而过。
两人静坐许久,玄离不曾开口问她为什么在此独酌,只问:“困不困?”
楚悠摇摇头,抬眼望着眼前棱角分明的下颌,“玄离,你有想家的时候吗?”
他垂眼望来,“除了你,我没有家。从前没想过,现在无需想。”
心脏好似鼓面,被狠敲一下,震得眼眶发酸。
水雾迅速积蓄成水光,眼眶盛不住,顺着睫毛滚落。
揽住她肩头的手不自觉收紧,玄离长眉皱起,抬手逝去她腮边的泪。
“想家了?”
“嗯。”她的声音带浓浓鼻音,“想我爸妈,还想妹妹。很久没有见过他们了,连做梦也见不到。”
玄离亲缘淡薄,难以理解亲情为何物。
但见她如此,心仿佛被紧攥着,胸腔好似压了巨石般发闷。
根据从前她的一些只言片语,以及苏蕴灵告诉过他的,玄离知道她原本生活在一个环境极其恶劣的世界,意外穿越到了这里。
在那边,死亡是最常见的事。
他从未安慰过人,在这种时候也只能想到一句:“逝者已逝……”
“喂!”楚悠瞪大眼睛,眼泪顿时收回去了,“我家人没死,好好的!”
玄离:“……”
对视片刻,楚悠忍不住笑起来,“也不怪你这样想。还没和你说过,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我知道。”
“不对,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玄离眸光幽深,好似要透过皮囊,看穿她的来处。
静静看了片刻,他道:“这里,是你所到的第三个世界。”
“好聪明啊。”楚悠弯起眼眸,“这个秘密,我还没告诉过别人呢。”——
作者有话说:悠悠:我可是现代人!(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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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两心同(六) 目光陡然失去焦距……
这个猜测在玄离心中深藏已久。
楚悠偶尔会提到过去的经历, 但她所提到的事很割裂。
一部分经历听起来环境恶劣残酷,涉及到家人的经历却很温情,不难看出是生活在安稳的地方。
“那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能养出这样的她。
楚悠挨着他的肩, 细碎发丝似有似无蹭过他的颈侧。
“嗯……是个普通人也能过好自己日子的世界。”她掰着手指头细细数,絮絮叨叨说了很多。
从衣食住行说到各种娱乐方式。
“我们那有个和玉简有点相似的工具,叫手机, 比玉简好用多了。”她长长叹气,嘟囔道, “好想玩手机啊。”
玄离静静聆听, 很少插话。
一个没有灵力不能修行的世界,却能有如此多不输于此界之物,的确玄妙。
“除了手机, 我们那还有飞机。”
“御空法器?”
“玄离,你好聪明啊。”楚悠笑眯眯夸他,“这么说也对, 是可以在天上飞的交通工具。不过我没坐过, 有点可惜。”
“为何?”
她轻轻按住心口, 感受胸腔之下沉缓有力的跃动, “因为身体条件不允许。我出生的时候心脏有缺陷,爸妈带我看了很多医生, 都治不了。平时很少出门, 几乎都在家里待着。”
“不能跑,不能跳, 情绪要保持稳定。”
楚家的别墅一楼有巨大的落地窗, 专门为她而建,窗外是精心打理的花园。
窗前有一张软沙发,是她的专属位置。
沙发背后占据整面墙的书柜, 种类包罗万象。
妹妹楚黎活泼健康,经常在落地窗外的花园撒泼寻欢。楚悠隔着一面玻璃,安静坐着看书。
等楚黎玩累了,会从外面带着礼物进来找她。
落叶、红果、一朵蔷薇……
这就是她能接触到的外界。
在楚悠的记忆里,父母的工作很繁忙,父亲管理公司,母亲很神秘,经常举家搬迁到其他城市。
虽然他们都说,是找到了更好的医生给她看病才搬家。
早慧的她能猜到,搬家的原因和母亲神秘的身世有关。
直到入学的年纪,他们一家才定居在某个繁华城市。
妹妹楚黎开始去学校,家里瞬间空了下来。
父母见她没了伴,便请了家教到家里教她。
或许是因为她的病,家教老师们温声细语,措辞非常客气,生怕让她情绪激动。
楚悠觉得自己像展柜里精美器皿,没人敢用力触碰。
这样的孤独感持续到她病逝。
因此她珍惜健康的身体,珍惜身边的亲友,珍惜每一段情谊。
这都是以前不曾拥有过的。
絮絮叨叨说了许久,楚悠醉意上涌,脑袋慢慢往下滑,含糊道:“能重活一次……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温热手掌托住她的下颌,轻抚脸庞。
“想回去?”
酡红脸颊压在玄离的掌心,秀气的眉蹙起,像是沮丧,“想……可是回不去了。”
“我修为已突破瓶颈,即将得道。”他嗓音淡淡,如同在阐述再寻常不过之事,“届时不受天道束缚,或许能为你找到回家的路。”
楚悠晕乎乎抬起脸:“你好厉害啊,玄离……我还没听说过有人飞升呢。”
润泽的唇泛红,随着说话微微张合。
在世人眼中,十四洲内从无飞升前例。
鸦色睫羽垂下,指腹按住她的唇,来回摩挲,“万年前曾有过一人得道飞升,此人为我母族的先祖。苍黎族终年避世不出,因此世人不知晓此事。”
唇瓣被他指腹的薄茧作弄得微微痛痒,楚悠没想太多,张口轻咬一下,含糊道:“你还没和我说过你的母亲。”
穿越到过去时间线时,玄离的生母已经去世,她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女子。
指尖被濡湿的唇瓣含住,并传来一点刺痛。
玄离眸色更暗,克制住伸进去用力搅弄的欲-望,“我的生母去得很早,不太能记清了。”
对于生母,他只记得两件事。
一件是在他三岁生辰那日,终日疯癫的女人竟出奇得冷静清醒,亲自做了一笼梅花糕给他。
另一件是,亲自给他下了动情焚心的禁制,又传了苍黎族秘法,然后自断气息离世。
这两件事发生在同一日,故而记得很清楚。
“还有一个秘密……”楚悠用舌抵开他的指尖,杏眼亮晶晶的,“我见过从前的你。”
这句话没头没尾,玄离似乎抓住一丝灵感,又缺了些关键信息。
“从前?”
眼前的人开始重影,她醉得发昏,喃喃道:“好晕……”
天上的明月变成了三个,入眼所见都在旋转。
玄离见她醉得厉害,趁机垂首靠近,语气诱哄:“明日随我一起回去。”
“唔……让我再想想,难得出来玩呢。”
楚悠捂着脑袋,含糊其辞,就是不给个确切答案。
下一刻,她整个人腾空,被稳稳抱起。
两条柔软的胳膊自发环住玄离,她喝了不少,脸颊发烫,贴在他赤裸的颈侧,吐息也是热的,时而拂过喉结。
他神情平静,走得愈发快,身形一闪,已至庭院。
庭中繁花似锦,在月色下尽情吐露芬芳。
楚悠醉得分不清东南西北,迷糊间身上的衣衫被剥了个干净,还没来得及打颤,温热的水一寸寸没过肌肤。
浸入水中令她的神智清晰了些。
浴房里有方小浴池,袅袅白雾不断升腾。
“哗啦——”
入水声响起,她身旁多了副身躯。
温热、线条分明、存在感极强。水珠顺着腰腹滚落,没入池面。
修长的手挽起她的长发,以免被池水浸湿。
浴池岸边置有沐浴之物,玄离揉搓澡豆,双掌重新覆上她。
薄茧抚过细腻柔滑的肌肤,生出阵阵古怪痒意。
楚悠的双颊被热气熏得红透,忙抵开他的手,在水中后退两步,“我自己来……”
“你喝醉了。只是帮你沐浴。”
玄离语气平淡,没给她拒绝的机会,长臂一伸扣住腰肢将人压在身前,空闲的手顺着后颈缓慢搓揉。
略微粗粝的触感一路向下。
他似乎真是在认真为她沐浴,没有任何逾矩,身前身后雨露均沾,每处都照顾到位,轻轻揉搓清理。
楚悠受不了这种怪异的感觉,用力挣了几下,奈何喝多了身上软绵绵使不上劲,后腰的手环得很紧,没给挣脱的机会。
帮忙沐浴的手探入水下。
她瞬间咬紧唇瓣,鼻腔溢出一声低低的:“嗯……”
玄离由始至终神色淡淡,如同正人君子,所做的事却大相径庭。
修长手指细致而认真地清洗,来来回回,仿佛故意磋磨。
小腹阵阵发紧,她如同踩在半空中的细绳上,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楚悠恼得一头撞在他胸膛上。
没撞疼他,倒是把本来就晕的脑袋撞得更昏沉了。
玄离无声扯了扯唇角,忽然抽离,指尖浸在水中洗净,转而轻轻按上她的唇。
“明日一同回玉京,嗯?”
沐浴之后楚悠多少清醒了点,见他不依不饶,想捉弄人的心再次蠢蠢欲动。
她故作为难:“才出来一个月……啊!”
视线陡然旋转,楚悠整个人被掐腰提离浴池,布巾兜头盖脸罩下来,草草擦拭她身上的水珠。
浴池旁置有一架屏风,后头置了张休憩用的长榻。
她踉跄跌入其间,后背深陷软毯。
玄离提膝压上长榻,一语不发,张口咬在她的颈侧,齿关稍稍闭合,挤压脆弱雪白的皮肤。
“我看你是想逼疯我。”
想到她还要在外乐不思蜀,将他独留在帝宫,玄离心中的种种卑劣念头便如野草疯长。
只有将人咬碎了吞入腹中,才能止住黏稠翻涌的贪欲。
“嘶……疼……”
闭合的齿关松了些,改为吮吸,在浅淡牙印上覆上红痕。
濡湿温热的触感持续向下。
她的脚腕一紧,被捉住提挂在他的肩头。
楚悠眼泛水光,轻喘着气低头,只见长发垂落,和雪白皮肤绞缠。
发丝冰凉,轻扫过时激得皮肤颤栗。
她瞳孔一缩,后背瞬间麻透,半撑着向后退,“不、不行……那里……你……”
灼热的唇贴上。
玄离含住她的唇瓣,吮吸、舔舐、吞咽。
五指插入墨色发间,楚悠脖颈向后仰,眼眸被逼出水光,“你轻点!”
他充耳不闻,以牙齿轻轻啮咬。
她浑身一颤,目光陡然失去焦距。
浴池里的温水涌动,屏风上斜映出两道身影。
水一波一波晃荡着涌向浴池岸,发出拍打声。
很快,酒喝太多的坏处涌现出来。
楚悠的小腹阵阵发酸。
“玄离,等等……让我先去一下……”
对方闲情逸致地欣赏她焦灼的表情,并咬住透红耳垂磨了磨,哑声问:“去哪?”
“呃……不要明知故问!”
“你不说,我怎会知道?”
“快滚……”
他非但不滚,还愈发恶劣。
楚悠好似被抛上岸的鱼,泪光盈满眼睫,视线彻底晕开涣散。
*
月色寂寂,庭院里花郁郁葱茏,秋夜露水顺着花瓣脉络滴落,香气愈发浓郁。
楚悠不知自己什么时候被抱回了平时睡的床榻。
屋内燃着淡淡安神香。
玄离将眼皮泛红的人揽入怀中,捉住一丝力气也无的手,握在掌心揉捏。
“还这样玩么?”
过了半响,胸膛前的脑袋缓慢摇了摇。
楚悠很后悔自己刚刚非要捉弄他一下,结果引火烧身。
上次也是如此,但她没长记性。
“所以,要不要跟我回去?”
她尝试开口几次,艰难找回声音,哑声道:“如果我说不回去,你会怎么样?”
握住她的手紧了紧,玄离淡声道:“还能如何,又不能将你绑了带走。”
他已答应了不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她困得迷迷糊糊,小声嘟囔:“听起来像独守空房的怨夫。”
“不然?”
楚悠唇角翘起,打了个哈欠道:“这趟出行,目的是来魉城玩。本来就打算游玩之后回去的。”
揽在腰间的手收紧了几分。
玄离将她的手送至唇边,轻啄几下,“睡吧。”
银色手环下滑些许,露出雪白手腕。
楚悠被扰得烦了,忍不住嗔他一眼,将手抽回。
在夜里,她的视线依然敏锐,不经意瞥见一点淡淡的红,好似雪中落梅,落在手腕内侧。
她这里,什么时候长了一枚痣?
痣……
不对。
刹那间,浑身血液簌簌涌动,随即凝结静止。
“悠悠?”玄离即刻就察觉了怀中躯体的僵硬。
楚悠用了极大的毅力,控制住脸上表情,不动声色把手环拨回原位遮住那粒红点。
“好困。”
她呢喃着,两条胳膊缠上他的脖颈——
作者有话说:和原章节没有出入,修改了一两句
第73章 两心同(七) 她是唯一的例外
心里装着事, 楚悠几乎一夜没睡,直到窗外泛起微光才迷糊眯了小会。
半梦半醒睡得不踏实,好似站在万丈悬崖边上, 随时一脚踏空。
玄离起身,她也跟着醒了。
窗外天光大亮。
修长身影立在榻前,有条不紊穿上层层衣袍, 红玉珠扣系至顶端,周身矜贵威仪, 丝毫看不出昨夜的荒唐痕迹。
“再睡会?”一只手抚过楚悠困倦的眉眼。
她闭着眼睛摇头, 从薄衾里伸出两条雪白胳膊。
玄离俯下身,让她搂住自己的脖颈,随后一手按住她的背脊, 将人抱坐起来。
床榻前放了套她的衣衫。
修长手指拾起藕荷色小衣,将其熟练覆在痕迹点点的起伏柔软上,细细带子交错, 很快系紧。
衣衫一件件套上。
楚悠的脑袋抵在他颈窝, 昏昏欲睡任他摆布。
温热手掌覆上她的后颈, 轻捏几下, 玄离瞥了眼刚熄不久的安神香炉,“昨夜没睡好?”
这香是专为她调的, 之前点上, 都能换得一夜安睡。
“做噩梦了。”她含糊了一下,终于打着呵欠睁开眼。
楚悠脑袋昏沉沉的, 轻揉几下眉心, 勉强打起精神,从他怀中坐起,“今天要走了, 我去和蕴灵道别。”
玄离注视她穿鞋下榻的身影,“还没用早饭。”
“我去找她吃!”鹅黄身影似一道轻风,转眼就飘出门外。
许久,玄离才收回注视的目光。
*
苏蕴灵所住的院落幽静,院内栽种了许多灵药。
即将离开去往其他城池行医布药,她正半蹲着,小心将精心养护的灵药挖出存入乾坤袋。
“蕴灵!”
鹅黄身影推门而入,眼底青黑面色发白。
“悠悠?”苏蕴灵手里动作一顿,“你的脸色好憔悴……”
楚悠将门一关,走至药圃前,把衣袖与银色手环向上拨,露出雪白手腕。
一粒色泽比昨夜更鲜艳的红点嵌在肌肤上。
苏蕴灵骤然瞪大双目,手里的小药锄落地。
“随我来!”她顾不上手上尘土,紧攥楚悠的手,一同疾步走入药室。
她想不明白,楚悠为何也会染上蛊毒。
难道是之前在溧水城的医堂帮忙时,有个病患吐血而亡,那血沾到了她的手上的缘故?
苏蕴灵修行医道近三百年,阅遍世间医术,从没听说过有蛊虫能更替宿主,寄生在他人身上。
“悠悠,你可有腹痛?”
楚悠与她对坐在药室桌前,轻按了几下腹部,不疼,只有种难以启齿的酸胀感。
“……不疼。”
“奇怪。那些病患腕上有红点时,代表蛊毒入体,表现为腹痛难忍。你身上有别的不适吗?”
“很累,非常困倦。”楚悠再次轻揉眉心,那种精力大幅消耗的虚弱感自醒来后就如影随形。
仔细想来,这种症状并非今日才有。
在溧水城的医堂帮忙之后,就容易困倦,那时只当时熬了三天大夜,一时没缓过来。
接着又连日游玩,更没把“有点困倦”这种小异样放在心上。
苏蕴灵细细诊治,确认她身上没有中毒也无其他病症,将鸢戈请来,打算效仿之前,让小红咬上楚悠一口,逼出蛊虫。
小红蛇自鸢戈指间游出,爬到楚悠手背上,蛇信子嘶嘶外吐。
“小红说,没有蛊虫。”鸢戈表情凝重。
“没有?”苏蕴灵深吸一口气,面上满是焦灼,强行按捺情绪镇定,“不是蛊,也不是毒,还能是什么……”
小红感知到蛊主的情绪,爬回鸢戈指间,悄悄缠绕。
药室内三人都不约而同沉默。
很显然,这事和南境那边脱不了干系。溧水城的事,很有可能是一场刻意为之的局,为的就是引君入瓮。
若真是这样,这来历不明的红点必定凶险万分。
他们想做什么?
杀了她这个麻烦,再专心对付玄离?
楚悠屈指抵住眉心,头隐隐痛起来。
鸢戈沉默良久,道:“夫人不打算告诉尊上此事吗?”
楚悠哪敢现在告诉他。
按他的性子,知道了还不得孤身直入南境去杀方修永。
她忍着困倦摇摇头,低声道:“别告诉他,先找找看,有没有办法能治好这个……”
药室紧闭的门大敞,天光忽的涌入。
玄色衣袍流水般拂过门槛。
脚步声沉缓,一步步走近。
“尊上。”鸢戈的心无端提起,起身后退两步行礼。
来人面上含笑,握住楚悠的手腕,指腹不轻不重摩挲那粒小红点。
幽紫眼眸云淡风轻瞥过余下两人,“在聊什么,说来听听。”
随着腕间被摩挲,附近的肌肤都在颤栗,楚悠忍不住抽手,“刚刚不过是临别前闲聊……”
握住手腕的五指倏地收拢,力度稍重。
玄离身量高,居高临下看人时极具压迫感,此刻罕有的对楚悠沉了脸,一字一顿道:“莫把人当傻子。”
视线一转,落到苏蕴灵身上,“说。”
这一瞥威压甚重,苏蕴灵稳了稳心神,将那天在医堂发生的事缓缓道来。
“……溧水城的病患被蛊虫寄生,腕间亦有红点,但蛊虫入体,不会易主。悠悠腕间有红点,体内却无蛊虫,症状也与他们不同。”她目露愧然,“是我医术不精,看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症。”
楚悠正要张口宽慰好友,玄离面色已沉到极点,没耐性再听下去,将她捞入怀中抱起,直接下令:
“回宫。”
*
鸾鸟车架似流光掠过天穹,其后紧随灵舟。
翻涌云雾不断从车架外流淌而过,风吹得织锦垂帘微微晃动。
楚悠坐在榻上,右手被握住,指腹时而摩挲手腕,将红点所在的那块肌肤磨得泛红。
自登上车架,玄离便没再开口,面沉如水,周身气压极低。
“玄离,我没有打算一直瞒着你……”柔软掌心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事发突然,只是想先找蕴灵看看有没有解决的办法。”
他短促笑了声,眼底却无笑意,淡淡瞥来。
“你我坦诚那夜,你共提了五点要我照做。依你所说,我一一照做。”
“告诉我,第五是什么?”
楚悠怔愣住。
第五点……
——以后做危险的事之前,必须告诉我,并和我商量。受伤了也要同我说。
观她神情,玄离面色愈发沉,唇微微扬起,“想起来了?”
要他坦诚,自己却欺瞒,世上怎会有这么狡猾的人。
他俯身靠近,扣住楚悠的后颈,迫她稍稍仰头对上幽沉眼眸,“世人都说残暴疯魔,你也说过我是个疯子。”
距离太近,幽幽紫眸好似深渊。楚悠避无可避,隐隐感受到他的失控,喉咙发紧:“那是气话……”
“呵。”玄离垂眼轻笑,拽起她的手,强硬按在自己的咽喉间,“不,说得很对。我本就不是善类,你不在的这些年,我数次想覆灭此界。”
终日沸腾不息的剧痛,伴随他一年又一年,从旁人身上他感受到最多的便是恶意。
因此,从未觉得这世上有任何值得留恋的事物。
她是唯一的例外。
“我本打算,不惜代价灭了南境,哪怕流血漂橹,此界颠覆也不足为惜。你回来得很及时,令我打消了这个念头。”
宽大手掌迫使楚悠张开五指,握住他的咽喉。
“你是栓在这的缰绳。你若死了,我会殉你,这世上的人也会。”
如此恐怖的话,他说得云淡风轻。
楚悠的指尖发颤,从呼吸到每一寸皮肤,都阵阵颤栗。
“所以,”玄离低低喟叹一声,“别在生死之事上瞒我。这是底线。”
“好……我不会再瞒你。”她用力抽出自己的手,“但是你刚刚说的话,不行,不许,不能这样!万一有意外发生呢……我无法向你保证,自己永远性命无忧。”
玄离双手捧住她的脸,倾身垂首,阴影完全笼罩楚悠。
距离极近,他眼底的阴鸷一览无余。
“我能保证。”
“只要我在这世上,就没人能取你性命。”
*
玉京已入深秋,霜色染遍山林。
鸾鸟车架刚落入帝宫,张秦就被即刻召见。
他匆匆赶到帝主日常起居的宸光宫,在华美床榻上见到了昏昏沉睡的楚悠。
白皙莹润的脸庞变得苍白,比从前消瘦了几分。
在玄离带人赶回帝宫的路上,已经千里传音告知他溧水城的事,他知道楚悠是三天前开始昏睡的,醒来的时间一日比一日短。
苏蕴灵候在一侧,补充了自己之前诊断的结果。
张秦屏息凝神探脉,眉头越皱越紧。
玄离坐在榻边,面容阴沉至极:“如何?”
“回尊上,”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与苏姑娘先前所查看的结果一致,不是毒,也不是中蛊……”
殿内静了一瞬。
阴沉目光落在张秦身上,玄离耐性见底:“所以,是什么?”
“是、是……”张秦有种答不出来脖子就要见血的危机感,脑子飞速运转,忽然灵光乍现,“或许是咒!”
他越说越笃定:“对,极有可能是某种罕见的阴邪咒术!”
“咒?”玄离长眉皱起,视线落在楚悠苍白的脸庞。
各种术法一向近不了她的身。
怎会中咒?
“尊上!”伏宿焦灼的声音远远传入。
他大步跨上殿门外的玉阶,停在门口,气都没喘匀,“东方那边传音禀报,说溧水城出事了!之前在医堂被治好的那些患者,尽数暴毙而亡,尸体青黑如同中毒。”
“溧水城里剩下的人,从半月前起,多有困倦不醒的症状。昨天夜里有近百人一睡不醒,成了干尸!东方命人去检查,发现城中所有人腕上都有红点,连去查验的低境修者都被染上了。”
“如今溧水城附近百里已用结界封起。但不知……能顶用多久。”
这么多人丧命。苏蕴灵脑袋嗡一声,深吸一口气道:“尊上,悠悠的病是在那里染上的,病源一定也在溧水城,请允我过去救治城内的人,并查清源头。”
玄离面上一派漠然:“你会解咒?”
她捏紧拳,试图争辩:“虽不会,但有净灵珠在,我也能为他们延续性命……”
“溧水城万人,凭你一人能撑几日?病因不明贸然前往,只会是无意义的赴死。”玄离不再看她,转而朝伏宿冷静下令,“将帝宫中的阵修调去,筑阵封锁。再召集七境以上修者,每日送些丹药进城,另查清溧水城最近一个月出城的人,将他们所到之处一并封锁。”
苏蕴灵一怔,随即看向自己腕间,皮肤雪白一片。
顿时明白了,为什么要七境以上修者。
当日在医堂没有被感染的,就是他们这群人。其中她专修医道,修为较低只有七境,故而可以推测,七境以上不易被传染。
殿外的伏宿领命而去。
玄离:“张秦,将巫医召来。”
当初为玄离剜除焚心咒禁制的巫医姓秦,无名,帝宫内尊称他一声秦老。
剜除禁制后,他提出辞行,并留下一道传音玉简,称来日需要再见,可捏碎此玉简。
秦老在次日的日暮时分来到帝宫。
自百年前帮玄离剜除禁制后,他再无踪迹。鹤发老者拄着拐杖缓步入殿,稍稍下拜。
“拜见尊上。多年不见,尊上的旧伤可痊愈了?”
比起从前,他更衰老了几分,看着寿数所剩无几。
“已经大好。”玄离无意寒暄,命宫侍抬了张矮凳置于榻前,示意他落座。
秦老拄拐落座,不必多言,就知道玄离召他来是为了榻上的女子。
浑浊的眼珠被白翳覆盖,视线缓慢落在雪白腕间的一粒红点。
它红得鲜艳欲滴,很是刺目。
秦老沉沉叹息一声:“此乃巫言咒术中的蛊咒,与尊上此前身上的禁制同根同源,都出自苍黎一族。”
“这咒,乃苍黎族人所下。”
雕花木窗外残阳似血,将宸光殿内的一切都镀上淡淡暗光。
玄离下颌紧绷,一字一顿:“绝无可能。世间出自苍黎族的人,仅剩本座。”——
作者有话说:68.70章有修改,其中68章免费新增1500字剧情[红心]
第74章 两心同(八) “他在等我。”……
“老朽只知, 此等秘术非本族人无法习得。”
玄离不愿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皱眉问:“这到底是什么蛊咒?”
秦老缓缓道:“所谓蛊咒,指携带恶咒的蛊虫, 它们喜爱气候温暖宜人之地,需用人的精气、血肉蕴养,成熟后破体而出, 化作恶咒无形扩散传播。修为高深者不受影响,但凡人与低境修者都难以避开。”
“中咒者起初神思困倦, 后沉睡不醒, 沉溺于梦中最美好的事,最终被恶咒摄尽生机而亡。”
玄离紧盯着楚悠安恬带笑的睡颜,“如何让她醒来?”
中咒之人所梦见的, 必是朝思暮想的人或事,秦老从没听说过有人能主动挣脱蛊咒梦境醒来。
布满白翳的眼中含一丝悯然,他沉默不语。
窗外暮色彻底隐去, 殿内的琉璃灯自发亮起。
灯火燃了半晌, 秦老才再次听见玄离的声音。
“此咒如何解?”
秦老叹息着摇头:“老朽才疏学浅, 不知具体解法。按常理, 杀了下咒者可解,但此咒发作迅速, 日夜蚕□□气心神, 哪怕即刻解了也会折损许多寿元。”
“若是普通凡人,以净灵珠相护能撑久些, 但夫人……”
灵力对楚悠不起效。
周身血液倏地停滞般, 玄离坐在榻边,攥着楚悠的手,好一段时间内, 耳边空寂无任何声响。
这是方修永赠来的大礼。
精心布局,只为杀他。而楚悠因站在他身旁,亦被牵连入局。
灯影下,他像尊石像。
许久之后,玄离视线凝聚,盯向了秦老,“有什么办法,能令她修行?”
那双紫眸中的偏执让秦老颇为心惊肉跳。
沉默良久,他轻轻叹道:“修行乃天赐,生来无灵脉者,注定无法修炼。”
宸光殿内死寂无声。
玄离腰间所佩的玉简亮起,鬼面奎的声音传出,打破了这份沉寂。
“尊上,司祭夜观星象,月色有异,吞月之日或在半月后来临!”
玉简被他五指并拢捏做齑粉。
玄离缓缓扯动唇角:“好,实在是很好。”
幽沉紫眸转动着,落于秦老身上,“本座要你无论用何种方法,必须压制住菩提珠的血咒,让它在吞月之夜不发作。”
“记住,不惜任何代价。”
秦老领命后退出宸光殿。
殿中灯火柔和明亮,映得床榻上沉睡的脸柔和安宁。
颜色浅淡的唇微微上翘,好似梦见了无比幸福美满的事。
修长手指轻抚楚悠的唇,缓慢描摹上翘的弧度,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
梦中无他。
玄离很清楚这点。
他向来不是楚悠最留恋的人。是他自身,非她不可。
秦老走后没一会,轻缓脚步声走近。
苏蕴灵满目担忧,唇因焦急燥得干裂。
玄离没有回头,轻抚她的脸庞后,细致理好颊边碎发。
“你照顾她两日。”
玄衣身影从苏蕴灵身旁掠过。
她怔愣转身,急切道:“尊上,这咒有无解法?”
“本座会找到。”
玄色衣袍逶迤离去,转瞬消失在深沉夜色之中。
*
苍黎一族古老神秘,无人知晓它的来历,只知道其族人隐世而居,且族内秘法珍宝无数。
北境以北,入目皆茫茫。
此地为无垠雪域,冰雪常年不化,罡风猎猎,人迹罕至。
玄衣身影冒凛冽罡风前行,横渡茫茫雪域,最终抵达尽头的万丈冰川。
它们几乎与天齐平,沉默横亘。
一点灵光刺破指尖,玄离漠然弹指,血珠溅在冰川上。
血珠好似密钥,古老法阵从冰川里层浮出,散发淡淡金光。
冰原隆隆震动,面前多了一道狭长的冰道。
行至尽头,盎然春意闯入视野,熏人暖风徐徐拂面。
眼前如同世外之地,灵气充盈。葱茏绿草遍地,其间有许多抹灭不掉的焦土。三百余年过去,当年玄祁设计盗取神木给玄煜治疗弱症,而在族内大开杀戒留下的痕迹还在。
苍黎族隐居之地的南面,一棵参天巨木屹立。
神木被夺走,它已枯败,只剩下朽木空壳在那。
树下整齐立了上百座墓碑。
玄离统共只来过这两次。
第一次,是弑父杀兄登上帝位之后,他将生母遗骸带回此地,与地上遗留的枯骨一同安葬,算还了她的生恩。
这是第二次踏足。
他径直掠过墓碑群,脚步不停,走向巨木旁的通天楼阁。
古老法阵覆盖在楼阁表层,感知到苍黎族血脉气息后,厚重大门无声开启。
内里共有九十九层,存放了世间各道的修行典籍、古老秘术、无数法器珍宝。
踏入那刻,玄离感知到一丝微乎其微的、被刻意掩饰过的灵力波动。
有人来过这。
就在不久之前!
他双指并拢,甩出一道追踪术法,寻着微弱的残留灵力,面容阴沉来到最高层。
此处存放的都是苍黎族传承下来的巫言咒术以及一些古老典籍,一卷卷至在玉架上,内里的文字已经断代失传,初次来时他尝试过化为己用,但太过晦涩没能钻研出来。
残留灵力断在了其中一座玉架上。
特殊材质的卷轴整齐排列,其中空了一卷,地面有残余的焚毁痕迹。
那人本就会这道蛊咒,说明年岁比他长好几辈,来到这里,特意焚毁了记载蛊咒解法的卷轴。
断了一切的后路。
玄离宽袖下的手捏得咯咯作响,刻骨杀意难以抑制,腕上的菩提珠越来越烫。
剧痛之下,他面无表情闭了闭眼。
对应的解法被毁去,但禁阁里收录秘法无数,总有能救她的法子。
玄离不再看地上余烬,神识化作无数流光,掠过禁阁内的秘法典籍。
他在浩如烟海的书卷里,试图寻找到一丝拯救爱人的转机。
数不清的庞杂晦涩语言灌入识海。
禁阁外的天色由明转暗,夜幕浓黑,再至渐渐亮起曦光。
日光照拂着这处寂静的世外之地。
枯树的影子由长至短,又被暮色渐渐拉长。
时间的流转在禁阁里留下的变化微乎其微。
翻阅修行典籍耗费的不只有灵力,短时间内阅遍庞杂古籍,玄离的额角突突乱跳,识海不堪重负。
他曲指抵住眉心,一手扶住身旁的玉架。
“啪——”
一捆厚重织金卷轴被碰落。
玄离甩了道灵光将其拾起,扫过卷轴首页的古老文字。
是苍黎族内的其中一卷族志,记载族内大小事项。
因无关紧要,他便没有用神识查看。
放在从前,他随手就塞回去了,然而经历多翻变故,他竟也有了一丝笃信天意的可笑念头。
玄离索性将几十卷族志翻阅了一遍。
族志详尽记录了苍黎族从上古传承至今的大小变迁。
卷轴内提到,相传在上古时,世间没有修者,只有神与魔。神明端坐九重天之上,接受世人朝奉,给予凡人庇佑。而魔在世间肆虐,残害无数生灵。
神与魔因大战接连陨落。
神明的身躯化作山泽灵川与无数秘境,世间有了修者。
那时,有不少神明留下了血脉,希冀传承下去,来日再先九重天盛景。
这些遗留的神明血脉接连断绝。
苍黎族是世上仅存的、延续至今的神明血脉。他们隐世不出,潜心苦修,族内的人个个天资非凡。
万年前,终于有一人成功飞升。
那日霞光万丈,上天降下灵气所化的甘霖。他在族志里,被尊称为先祖。
自他之后,苍黎族的气运似乎就用尽了。
诞生的孩子资质一代不如一代,渐渐和普通修者无异。但偶尔的,也会有一位惊才绝艳的返祖血脉出生,修行速度奇快,资质异于常人。
玄离敏锐察觉到其中异常。
接连翻阅数卷,寻找这些返祖血脉的结果。
在族志记载里,他们大多修至圣人境就止步不前,寿数不足五百年就暴毙而亡,死因不明。
族人称这样的情况为诅咒。认为是上天要绝了神明血脉,降下无法飞升的诅咒。
玄离蓦然想起生母离世前,将族内秘法尽数传给了他。
她留下过一句话。
“你是这万年来……资质最好的一个,务必破了这诅咒……不能让我族血脉断绝……”
他面沉如水,指尖缓缓划过晦涩文字。
上天降下的诅咒?恐怕没那么简单。
*
“悠悠,发什么呆呢?”
一根手指轻点楚悠的额头,力度很轻,面前的女人容貌姣好美丽,目光温柔。
“快吃饭,别看你的书了。”她合上了楚悠腿上摊开的书本,“明天第一天上学,吃完饭早点休息,养足精神。”
落地窗外的银杏泛黄,红霞满天。
楚悠恍然回过神,朝妈妈扬起笑:“好。”
这小半年发生的一切令人不可思议。
她被送进医院时,医生委婉告知要准备后事,她都已经感受到死亡的临近。
偏偏奇迹降临,她莫名其妙好起来了。
修养了小半年,身体和健康人一样,能跑能跳能吃。
父母商量之后为她办理了入学手续,和妹妹楚黎一起开学返校。
想到能和正常初中生一样体验校园生活,楚悠就忍不住扬起笑。
饭桌上气氛轻松。
楚父做了满桌好菜,庆祝她明天上学。
妹妹嚼着龙虾肉,连连摇头:“悠悠,你不要高兴地这么早,上学一点也不好玩,真的。你过两个星期就笑不出来了。”
楚悠作势要用筷子夹她的嘴,“叫姐姐。”
“略。”楚黎做了个鬼脸,“就不叫,你才比我早出生两分钟!”
两张六分像的脸庞对视一会,达成某种默契,放下筷子围着餐桌打闹起来。
“妈!你看悠悠,她挠我痒!”
楚若羡慢悠悠剥龙虾,“你挠回去。”
“啊……!她力气好大,老爸救我!”
楚悠把妹妹扑到地上,压着她使劲挠腰上的软肉。两个人闹成一团,忽然间,一条红绳穿过的平安扣玉坠从衣领滑出。
玉质通透,蕴着淡淡的、流转的光。
楚悠下意识松开手,轻轻摸上玉坠。
这是哪来的?为什么戴在身上,一点印象也没有?
“妈,这个是什么?”她用掌心托着玉坠转头询问。
楚若羡与楚父齐齐看来,楚黎同样盯着。
三道视线同时凝聚,让她下意识攥紧了玉坠。
“哦,这个是你之前生病,妈妈给你求来保平安的。现在病好了,可以不用再戴了,取下来吧。”
楚若羡温柔笑着走近,半蹲下身来解她脖子上的红绳。
楚悠向后挪了一步。
伸出的手落了空,楚若羡面露不解,轻揉她的脑袋:“怎么了?你病好了,这个为了挡过灾,不能再戴了。妈妈把它砸了。”
“我……”
不知道为什么,楚悠冥冥之中不愿松手。
一些零碎的、浮光掠影的记忆闪过,快得无法抓住。
“姐姐,你就听老妈的吧。”楚黎气喘吁吁爬起来,挽住她的手臂摇晃,“说不定戴在身上会有不好的事,我不想你再出事了。”
“悠悠,乖,这种事别任性。”楚父也蹲下身,温声安抚道。
家人们目露关切,将她围起来。
楚悠慢慢摊开手掌。
楚若羡笑得更温柔,伸手帮她解开脖子上的红绳,随后拿起玉坠。
心脏被硬生生剜去一块的痛意突兀出现,让楚悠几乎喘不上气。
她紧紧盯着被母亲取走的玉。
一个无比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冒出。
“玄离……”楚悠低声喃喃。
神情温柔的女人脸色不变,好似什么也没听见,扬手将玉坠砸出。
落下的刹那,楚悠下意识扑出,将它紧紧攥在手心里。
更多零散的记忆掠过。
她头痛欲裂,家人们紧张地围过来,询问她那里不适,又耐心劝她是玉坠的问题,不能留在身上。
一声又一声,像温柔无形的丝线,将她缠住。
楚悠的意识像深陷泥沼,不断下沉。
“不……”她攥得指甲嵌入掌心,一字一顿,“我不砸。”
“我不砸。”她再次重复。
家人们如同静止的人偶,不再开口,只静静凝视她。
楚悠扶着餐桌摇摇晃晃起身,一步一步向后退,每走一步,都像在泥沼里挣扎,走得无比艰难。
从餐桌到别墅门口,她走了很久很久。
终于触碰到门框时,楚若羡深深凝望她,目中是藏不住的哀伤。
“悠悠,你不要爸妈,不要妹妹了吗?”
楚悠攥着门槛,指尖钝钝疼。
“可你们是假的……”滚烫的眼泪顺着脸庞往下掉,“不是我的家人。”
“我的家人在另一个世界。”
她的母亲双眼含泪,“你留在这里,我们就是真的。”
楚悠用尽力气摇摇头,决然后退一步,彻底踏出大门。
“不。他在等我。”
餐厅、别墅、家人、花园……一切如万花筒旋转变幻。
楚悠的意识陷在黏稠的黑暗里,无数死在她刀下的人,从黑暗里伸出手,拽着她一起下沉。
她拼尽全力,扒开他们,一点点往外挣脱。
一点微光刺入眼皮间的缝隙。
睫毛颤动片刻,紧闭五日的双眼艰难睁开。
丧失的五感从无到有,慢慢回归身体。
睁开双眼后的第一眼,楚悠看见的是玄离。
短短几日,俊美矜贵的面容苍白阴沉,眉眼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沉寂。
他好似还没反应过来,目露怔然与她对视。
楚悠抬起虚软的手,轻轻抚过他的侧脸,努力扬起笑。
“没事……我就是做了一个梦,很长的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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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两心同(九)【修】 “最喜欢你,也只……
温热掌心贴在玄离的脸侧。
心头的惶然被逐渐压下去, 他覆上楚悠的手,克制着力度才没紧攥,随后微微闭了闭眼。
他收敛一切情绪, 再次睁眼时面含浅笑,语气柔和:“饿不饿?我命人送饭来,吃一些再喝药。”
楚悠点点头, 朝他伸出虚软的胳膊,“是治这个病的药吗?”
玄离俯身将人抱起, 抽了两个软枕垫在她腰后, 让她能靠得更舒服些。
“你中了蛊咒,这药能缓解一二。我在找解咒方法,已经有眉目了。”
艰难从梦中挣脱后, 她身上沉重乏力,精神力像开闸泄洪般不断流逝。
楚悠靠着床榻倚坐,竭力忍耐不适, 喃喃道:“蛊咒……”
咒也属于术法的一种。
这些明明对她不起效才对。
穿越到这个世界, 唯有两次, 术法冲破了精神力的屏障。
一次是从方家逃离, 季凡被她一剑穿心,却诡异没死, 眼睛化作灿金色彩, 淡金色灵力汇聚成灵潮,如果不是有玄离赠的灵玉相护, 那时怕已经死了。
还有一次, 是坠崖前的吞月之战,她护着玄离,和方修永正面对上。
那时……他的眼睛也变成了灿金色, 一击险些杀了她。
以及诛杀季凡时,他的眉心飘出了一缕金光,被她捉住。
自称是天道的意志。
她隐约觉得这些事情,和她意外中蛊咒脱不了关联。
楚悠稍稍整理思绪,将这些告知了玄离。
听完后,他看起来并不意外,握住她疲乏的手缓慢按揉,“我会查清此事。”
坐在榻边的人眼眸低垂,一支玉簪半挽乌发,几缕垂至肩头,神情似平静海面,难以窥见海面之下所潜藏的。
温热指腹一下一下按过她酸软疲乏的肌肉,从指尖到手臂,来回多次,直到她因不适微蹙的眉头慢慢松开。
楚悠怔怔望着他出神,心底有种难言的不安。
她无法找出不安的源头,这种感觉似有似无,像蛛丝般黏在身上难以摆脱。
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卷书,放在玄离的手边,看起来像刚翻阅过。
其上文字晦涩难明,不知用什么质地书写,灵光蕴含其间。
还没多看一眼,修长手指拂过,它已被收入乾坤袋。
楚悠不解:“那是什么书?”
“我母族遗留下来的古籍,里头有解蛊咒的方法。”他语气寻常,说话间,宫侍已将准备好的膳食呈上。
榻边置了桌案,摆了几道她喜爱的菜,还有一碗刚熬好的汤药和杏子糖。
玄离俯身将她抱到腿上,一手端碗一手执筷,就这么一口一口地喂。
被他喂饭不是第一次,但还没试过坐在他怀里吃。
久睡醒来的人胃口不佳,等她吃完一碗,玄离便搁了碗筷,端起桌上那碗药。
药碗里的汤汁棕黑,散发出古怪的苦腥味。
“要趁热喝,忍一忍。”
一勺药汁液递到唇边,苦腥直冲鼻腔,楚悠闭了闭眼,认命张口喝下。
苦味从舌尖蔓延到舌根,腥气涌上,略带一丝甜,味道诡异到她胃里翻涌。
凭借顽强的意志力,楚悠硬生生喝尽了药汁。
在她险些呕出来时,一颗杏子糖适时送入口中。
略带酸涩的甜很好压住了苦腥味。
楚悠三两下将它嚼碎,含糊道:“还要。”
又一颗递来。
连吃了三颗糖,舌头上的怪味才完全散去。
想起那碗药,楚悠打了个颤,白皙的脸庞皱起:“好怪的味道……药里加了什么?”
见她脸皱成一团,唇边溢出声低笑:“你不会想知道的。”
“……加蟑螂了?”
“蟑螂是何物?”
“呃,我的意思是虫子。你在里面放了虫……?”
“没有。”
不是虫子就好。楚悠稍稍安心,不愿再深想。
汤药效力惊人,刚入肚不久,精神上疲乏虚弱的不适感已缓解大半。
玄离取了张锦帕为她擦净唇角的药汁,动作轻缓且熟练。
“玄离,你还记不记得,”两条胳膊缠住他的脖颈,楚悠莞尔笑道,“那时候我去采幽火莲,不小心被烫了手,你喂我吃饭,还帮我擦脸,可是擦得好粗鲁,像刷碗一样。”
他怎会不记得。
不过随口一提,太乙青芝能治他身上的伤,楚悠就跑到数百里外的火蛟盘桓之地,去采了幽火莲为他换取所需药材。
玄离似乎又回到那个月夜。
活泼爱俏的少女出门前特意穿了身黑衣,但还是将自己弄得狼狈极了,脸上脏兮兮,坐在大黄背上,披月色而来。
那时她已知道,太乙青芝是他蓄意刁难。
可她还是费劲艰辛将它换来,眼里盛满笑,把一捧真心送到他面前。
“悠悠,”玄离环住她的腰肢,额头与她相抵,“那时的我如此可恶,你为何喜欢?”
“真是因为这副皮囊和做饭好吃?”
楚悠先是唇角弯起,没一会,彻底忍不住咯咯笑起来,笑倒在他怀中。
仔细想想,玄离问过好多次这个问题。
看来是介意极了。
环在腰肢上的手臂倏地收紧,勒得她轻呼一声。玄离居高临下望来,淡淡道:“不许笑了,说。”
“弄疼我了。”楚悠轻推一下他的胸膛,“当然不是只因为这两个,它们只占了一小部分。”
“刚把你捡回来那会,相处了几天,就发现我们很像。”
这一推没多用力,玄离身躯略紧绷,转瞬又放松下来,不动声色道:“像?”
这个答案倒是出乎意料。
楚悠弯了弯眼眸,回想起刚捡回他不久,她上山打猎归来那个日暮。
暮色四合,青年坐在小院里,漫不经心拨弄腕上的菩提珠。
一只误入的凤尾蝶翩跹飞过,停在他的指节上。
他淡淡瞥去一眼,轻轻抬手,任其飞离院墙。
青年神色漠然,好似世上没有任何事值得他驻足观望。
楚悠恰好看见此幕。
那个刹那,她在玄离身上感受到了相似的处境。
他们都是在这个世上无牵挂的人,没有锚点,漂泊无依。
现在他们都有了锚点。
楚悠重新搂住他的脖颈,脸颊紧贴上去,声音似蜜糖:“嗯,很像呢。最喜欢你,也只喜欢你。”
*
那古怪的药,楚悠每天都要喝一碗。
吞月之夜在即,再恶心也只能捏着鼻子喝尽。
有了这药,加上她手环里存了很多晶核,时不时捏碎一把,被蛊咒吞噬的精神力很快能补充回去,勉强达成了平衡。
她这边的情况算是稳住了,极西却乱得彻底。
蛊咒无形无声,当初发现得太迟,封溧水城前,染上蛊咒的人已经四处传播开来。
短短数日,成千上万人在睡梦中被夺了性命。
其余各境骚动不安。
十四洲内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伏宿捏着暗探新传回的密报,风风火火进了太仪殿。
“尊上!各洲都在谣传,说是您……您弑父杀兄谋篡帝位,太过暴虐以致降下天罚,十四洲才有了这一劫。什么狗屁,我看他们要造反!”
“呵。”玄离不恼不怒,漫不经心嗤笑一声,“方修永惯用的把戏。”
“既然说本座暴虐,那就让他们看看,何为暴虐。”
“你与奎七负责此事,将暗中煽动者抓出,处以极刑。谁替他们叫屈,不论是谁,一并斩杀。”
“是!”伏宿领了任务,犹疑道,“尊上为何不向各洲言明,溧水城被人下蛊的事?”
玄离扫开成堆待处理的政务,玄色衣袍逶迤拂过玉砖地面。
“世人向来只听自己想听,看自己想看。无需多言,去做。”
他离了太仪殿,径直回到宸光宫。
放缓脚步踏入寝殿时,暖玉屏风后,两道身影影影绰绰。
苏蕴灵正在给楚悠喂药,两人并肩坐着,正说到流言的事。
“……有心人暗中煽动,世人不明真相,都信以为真,说尊上暴虐以致上天降罚。悠悠,溧水城的人经了我的手,我得外出几天,去各洲说明真相,让世人不要再传谣。”
楚悠被苦腥味冲得想吐,艰难道:“蕴灵,暗中煽动的人肯定不想真相公开,你这一趟会很危险……”
玄色衣袍转过屏风。
“不必。”修长手指捏了颗杏子糖送入楚悠唇间,玄离接过药碗,“我已下令诛杀谣传之人。”
苏蕴灵自觉起身让开位置。
她神情柔和,却语气坚持:“在各境行医百余年,我在世人心中,还是有几分可信的。战事在即,如果流言越传越烈,致使人心涣散,对尊上很不利。”
玄离终于看向她,“苏姑娘,你当真想好了要去?”
“尊上不曾做过,为何要背这份骂名?青良师叔教过我,每个病患都不应当受到蒙蔽,世人也是如此。”
骤然听见林青良的名字,楚悠恍惚了一瞬。
见她去意已决,玄离不再多言,“鸢戈伏宿会与你同往。”
“谢尊上。”苏蕴灵浅浅一笑,握住楚悠的手,“等我回来。”
楚悠用力回握,“好,等你回来。”
*
衔云海以南,雷劫接连落下,劈得巨浪汹涌,形成天然屏障护住南境。
南境,云鳐洲灵山。
昔日在十四洲里地位超然的灵山,如今名存实亡,已经是方家的地界。
灵山山主殿外设了数重禁制,无人可靠近。
方修永躬身站在灵玉筑成的高台前,姿态谦卑无比。
一道淡淡的、又金光勾勒成的虚幻身影浮现其上。
看不清面容,观身形是位仙风道骨的男子。
“流言已平息,苏蕴灵助了他。”
他的声音似从九重天上传来,古老沧桑。
“但无关紧要,楚悠已中蛊咒,无药可解。吞月异象将至,你可下了决心?”
方修永深深跪伏在地,而后仰头,面上满是狂热之色。
“天尊,我等待今日数百年,若能杀尽魔族,荡平魔渊,换我十四洲万事太平,令天资卓绝者都能飞升,舍我一副贱躯又如何!”
他等待这一天太久。
出生在庞然巨物般的方家,他从出生起就被寄予厚望。十四洲已经万年无人飞升,他是最有希望的一人。
他无心红尘,斩断一切情缘,卓绝的天资加上隐忍刻苦,数百年修至圣人境,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再突破壁垒。
在某个寻常的夜,脑海里忽然多了道古老的声音,自称天道,告知他因为世间将有一场灭世浩劫,故而修者无法飞升,化解了这场浩劫,未来修行的人才有飞升的希望。
而这场灭世之灾,将由帝宫的那位二殿下以及魔族引起。
方修永瞬间想到,在玄离幼年时,灵山之主卜卦后的结果,说他是灾星降世。
这时的玄离,已是帝主手里好用的利刃。
想悄无声息除去,太难。
天道让他不必担忧,已经派了两位异世之人相助,其中一位就在灵山,另一位刚来到此界,名叫季凡,是送给他的棋子。
“记住,务必尽快除去玄离,否则后患无穷。必要时,吾会襄助。”
那道古老声音隐去,并留了一道心法在他识海内。
方修永试着运转,停滞不前的修为果然有所提升。
他将季凡收为关门弟子,倾囊相授,将他当成对付玄离的刀。
楚悠的出现完全打乱了计划。
甚至折断了他精心培养的棋子。
上一次吞月之战,因为她加入战局,世家折损修者无数,迫使他不得不隐忍蛰伏南境。
方修永等待这一天太久了。
他要让世人看清楚,谁才是一心为十四洲万世太平而煞费苦心的人。
他要后来者有飞升机会,重现数万年前的九重天盛景。
狂热的火焰在方修永眼中跳动,越烧越烈。
“好,好。”天尊欣然而笑,“不枉吾当初在万千世人间择中了你。”
“待吞月之日来临,吾将降临汝身。魔族诛尽,世间可得永久安宁。”——
作者有话说:本章末尾有修改,评论区掉落红包[红心]
第76章 两心同(十)【修】【8k营养液加更】^^……
数日之间, 十四洲内抓出不少传谣者,皆被当众斩杀。
铁血手腕镇压下,世人噤若寒蝉。
同时, 圣医苏蕴灵行走在各洲之间,经历几次截杀后,坚持将溧水城真相公之于众。
沸腾的谣言逐渐平息。
吞月之日临近, 帝宫内连日灯火通明,大军开拔、排兵布阵样样都需谨慎思虑, 出入议事阁的臣属修者接连不断。
受蛊咒影响, 楚悠每天里有一半时间都在沉睡。
玄离常在议事结束的间隙到宸光宫看她,哪怕忙得分身乏术,也陪她共用三餐, 盯她每日饮完一碗药,夜晚相拥而眠。
深秋将尽,北风渐起。帝宫上方灰云堆积, 天色晦暗。
楚悠在床榻上沉沉睡着。
梦境只有一片漆黑, 黏稠沉重, 包裹着她的意识无限下坠。
挣扎了许久, 她终于睁开眼,视线由昏暗逐渐清晰。
微微侧目, 改良后的千里音放在枕边, 表面华光流转,代表持续连接着另一只。
小黄蝶安静栖息于上, 它是玄离自创的术法, 能透过它的眼看见这的一切。
楚悠缓了会,取出一把晶核捏碎。
流逝的精神力很快变得充盈。
“玄离。”她用指尖轻戳了一下小黄蝶的翅膀。
千里音即刻传出低沉嗓音,“醒了?”
那头隐约有臣属在进言献策。
听见熟悉的声音, 因噩梦惶然的心安定下来。她不再说话,翻身捧起千里音,在它身上一笔一划写字。
前阵子,玄离将它改良了一番,在上面写字,另一只千里音也能看见。
“现在是几点?”
不一会,楚悠手里的千里音表层浮现一行字。
“申时初。饿了?”
她颊边泛起笑,继续写:“有一点。”
千里音表层没再浮现文字。但片刻后,宫侍端着两碟栗粉酥和甜酪进来,在床榻边支了张小桌。
楚悠起身披衣,捏了一块咬下。栗粉酥内馅香甜,吃起来和帝宫厨子做的味道不大一样。
“你什么时候做的?”她用空闲的手在千里音上写。
近日事多如牛毛,他竟然还有空给她做糕点。
玄离言简意赅回应:“午后。”
楚悠盯着千里音面上浮出的两个字瞧了许久,直到它消失。
午后,那不就是她刚刚午睡那会?
“我们这样好像网恋。”她继续写。
“何为网恋?”
“一种不见面,通过文字交流,时不时投喂对方的异地恋爱关系。”
那头又是好一会没动静,大约真的很忙碌。
楚悠快速解决掉剩下的糕点,直奔议事阁的方向。
她要结束掉这段异地网恋。
*
“尊上,笼罩在南境四面的雷劫仍无减弱迹象。”
“十四洲内九境修者尽数抵达衔云海,奉尊上的令,已在海面布下大阵,只等南境那群鼠辈露面。”
议事阁内臣属分作两列,各司其职回禀。
一架五面的紫檀描金屏风立在众人面前,使之看不清屏风后的乌木桌案,以及坐在后面的帝主。
这里原本是没这架屏风的,因楚悠偶尔会来才设下。不止如此,议事阁在背后新开了道小门,方便她进出。
玄离瞥了眼许久没回应的千里音,“极西境内今日情况如何?”
一臣属躬身道:“回尊上,丧命者新增五千之数,较昨日少了小半,东方城主已将传播范围控制在三城之内,其余城池没有出现中咒者。圣医昨日到了魉城,以净灵珠为病患续命。”
极西那边的蛊咒得到控制,原本面色凝重的臣属们轻松不少。
又是一人出列,语气愤然:“尊上,仍有部分曾隶属世家的修者,嚷着说圣医已投入帝宫门下,所说的话都是蒙蔽世人的。奎七大人将这群人尽数捉了,等候您的处置。”
“有几人?”
“三百余人。”
玄离拨弄着腕上的菩提珠,唇边溢出轻笑:“如此惦念旧主,令人动容。”
听见那声笑,臣属们后背一凉。
很快,他们就听见屏风后传来漫不经心的一句:“将这群人扔进衔云海,让他们渡海入南境,与旧主团聚。”
臣属们后背冷飕飕。
衔云海上有雷劫,让这群人渡海,就是逼着他们去受雷劫,直到尸骨无存沉入海底。
众人不敢置喙,恭声道:“尊上圣明!”
玄离随意翻阅今日呈上来的密报,“继续……”
浅淡香气掠过。
两条柔软胳膊从后轻轻环住了他,手中拿着只千里音。
玄离侧目,眉眼弯弯的白皙脸庞闯入视野。
屏风前有新的臣属出列回禀北境内有两座城池浑水摸鱼,意欲联合反叛。
正说着,他似乎听见一阵衣袂窸窣声,但转瞬就没了,像是错听。
他没细想,回神接着道:“……简直是狼子野心,不可轻饶!”
屏风后,玄离单手圈住柔韧腰肢,将人按坐在腿上。
观其神情,和方才没有丝毫变化,好似怀里没坐人。
楚悠下意识看了眼屏风,心重重跳了几下,使劲推腰肢上的手,无声动唇:“你忙你的,我只是过来看看。”
处理政务的宽大桌案旁,添置了张矮桌,以及一张圈椅,铺了软绒。
矮桌上摆了不少零零碎碎的物件和一摞话本游记。
都是她的东西。
说完,楚悠像尾灵活的鱼,从他怀里钻出,想要回到自己的位置。
足尖刚落地,腰上又是一紧,再次将她拖了回去。
玄离垂首附在她耳边,温热吐息拂过,声音极轻:“就在这,别跑。”
屏风后的臣属好半响没听见回应,疑惑抬头:“尊上?”
楚悠不动了,像块僵硬的木板杵在那。
玄离无声笑笑,将下颌抵在她的发顶,语调疏懒:“伏宿。”
“属下在。”一直抱臂倚着墙的红发青年正色站直。
“此事你看着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