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吻滑下去,谢逍吮着晏惟初的脖子,扯开了他本就等于没穿的衣袍,急切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晏惟初起初还能发出几声模糊的呜咽,很快便彻底软了身子。他酒喝得太多分外不清醒,身体紧缠着谢逍,被亲得晕晕乎乎,然后——
然后便在这样的晕乎里真正闭眼睡了过去。
谢逍顿住动作,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去。
晏惟初歪在枕头上,双目紧闭,长睫似蝶翼安然垂落,脸颊还留有醉酒的红晕,竟是彻底睡熟了。
“……”极致的寂静在殿室内蔓延。
谢逍维持着俯身的姿势,胸膛仍在起伏,身体里冲撞翻涌的情潮未歇,眼前却是没心没肺酣然入梦了的晏惟初。
半晌,他自喉间溢出一声沉而无奈的叹息。
认命帮晏惟初将散开的衣袍拢好,躺下揽他入怀。
“小混蛋,”谢逍手指弹上他额头,“明日再跟你算账。”
作者有话说:
逍:半夜抱着老婆打手枪,谁有我命苦(:
第66章 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晏惟初宿醉醒来,人还是晕的,睁开眼盯着头顶的房梁呆愣半日,意识到自己这是在偏殿里,身边床榻却是空的。
赵安福带人进来,在床帐外轻声问要不要伺候他起身。
晏惟初哑着嗓子开口:“什么时辰了?”
赵安福提醒他:“陛下,快辰时末了。”
晏惟初撑着疲软的身子坐起来,按住太阳穴:“为朕更衣吧。”
热帕子盖上脸,他浆糊一样的脑子里神思逐渐回来,皱眉问:“定北侯呢?”
赵安福小声说:“侯爷一早就走了,要去外头盯着城防,交代奴婢们说让您多睡一会儿,别扰着您。”
晏惟初的眼睛有些发直……昨夜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把自己灌醉了,来这偏殿爬床,然后呢?他真是头猪,竟然睡着了全忘了?
表哥亲他了吗?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唇,好像有又好像没有……
做肯定是没做的,他屁股又不疼。
真是的,怎一大早就跑了。
晏惟初提不起劲来:“他还说了什么?”
赵安福的声音愈低:“侯爷还说,下次不许陛下您喝酒。”
“管得可真宽。”晏惟初嘟囔,不承认是他的夫君,又要跟从前那样管着他,架子真大。
赵安福犹豫出声:“陛下,脖子……”
晏惟初眉头一皱:“拿面镜子过来。”
铜镜递上,他看到镜中自己狗啃过一样的脖颈,默然。
……表哥到底趁他睡着了对他做了什么?
下午,负责统一指挥平倭战役的南闽都指挥使抵清江府,前来行宫见驾,同来的还有那位被招安改名了邓永兴的海盗头子。
御驾抵清江府前两日,倭乱平定,一众贼首被活捉,今日才被押解到这边,交给了锦衣卫他们去审讯。
晏惟初在行宫接见一众领兵将领,论功行赏。
南闽都指挥使曹荣是谢逍举荐给晏惟初的人,这人从前在朔宁时任谢逍手下参将,当初谢逍被调回京他也来了南边任职,是这边的地方将领里少数能让晏惟初放心用的人,也的确表现优异。
再就是那邓永兴,带人在海上活捉了倭寇贼首,歼敌三万多人,当论首功。
晏惟初当场给他赐了侯爵,虽是流爵,也已远超他预期。
之后晏惟初将邓永兴单独留下,直言与他道:“你的部下朕会将他们分散并入地方水师卫所,至于你,朕打算将你调去别处任职,你可有异议?”
这人也识相,心知自己这个身份能回来大靖还能挣得爵位已属难得,不敢不知足:“任凭陛下安排。”
晏惟初道:“你去肃州吧,接任那边的总兵职,从东南到了最西北边,刚开始可能会有不适应,但这边也是给你建功立业的机会,不要辜负朕的期许。”
邓永兴知晓身为渭南王的纪兰舒现在就在西北任巡抚,也乐得过去,没什么可抱怨的。
他恭敬领了圣命,咬咬牙与晏惟初说起另一件事:“陛下,臣父亲当年伙同庆王起兵,虽罪无可赦,但也是逼不得已,当中有些不为人知的事情臣想禀明陛下。”
晏惟初面色微变:“……不为人知的事情?”
邓永兴问他:“陛下可知晓何为云山派系?”
晏惟初几乎立刻想到:“你说的是云山书院?”
“是,”这人说道,“云山书院出自江南,这边才是他们壮大的根基,自百年前肃宗皇帝第一次南巡到这里,亲笔写下‘士出云山’这几个字,便有了以这二字为派系结党自重的一大批江南士子。”
晏惟初倒不是太惊讶,之前万玄矩自江南回去,就与他提过这边的云山书院,后来因为诸多事情耽搁,他一直没来得及派人过来细查。
邓永兴接下来的话才真正出乎他意料:“经过这百年经营,这些人的势力早已遍布朝野内外,牢牢把控着朝堂话语权。他们最渴求的便是捧出一位听他们话,完全信奉他们道义理学那一套的所谓圣主仁君。
“但之前的每一任大靖皇帝都是镇国公府的谢氏女所出,骨子里流着武将的血,必不会如他们愿,于是他们想到釜底抽薪,当年怀德太子便是死在了他们手里。”
晏惟初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怀德太子是他父皇的兄长,若那位太子没有死在壮年,当初便轮不到他父皇这个庶子登大位。
邓永兴此言属实胆大,晏惟初却没有动怒,而是道:“你继续说。”
邓永兴握紧了拳头,言语间压抑着愤恨:“我父亲与庆王那时掌握了怀德太子被害的证据,想要为怀德太子讨一个公道,被那些人知晓,他们选择先下手为强,给我父亲他们栽上了谋反的罪名,他们是逼不得已才起兵反抗。”
晏惟初拧眉问:“当时领兵去平叛的宁国公和镇国公他们呢?知不知晓这些内情?”
邓永兴咬牙道:“平叛的主将是宁国公张仁,庆王死前见过他,他必定知晓。”
但知晓了又如何,晏惟初瞬间便想到,那时他父皇已经登基,事涉皇位之争,张仁是他父皇的亲舅舅,自然要为了他父皇的名声将这些密辛之事按下去。
便是他父皇本人,也未必不知晓这些事情,或许是默认了的。
他也终于明白了为何当年宁公国他们吞了反王那么多地,满朝文官全部装聋作哑甚至帮着隐瞒,必是以此跟宁国公做交换,达成了协议。
那之后他父皇的嫡子也无故早殇,一批批的江南美人被送进宫,其中便有他生母,然后有了他。
他才是那些江南士绅翘首以盼的,身上没有任何武将血脉,能被他们完全掌控的傀儡贤君。
他父皇在最后那几年大概察觉到这些人的意图,才为他留了一个摄政王,并且在驾崩前将权柄给了谢太后。
可惜这两人为的也仅仅是他们自身的利益。
而他自己在亲政后种种离经叛道的举动,显然是让那些对他“寄予厚望”之人彻底失望了。
晏惟初迅速按下了心绪,问:“这些都是陈年旧事,你与朕说这些,为的又是什么?无论你们当初起兵是不是被构陷,但反了就是反了,朕不可能给你父亲他们翻案。”
邓永兴直言不讳道:“臣知道,父亲他们罪有应得,没什么好多说的,当年祸事发生时渭南王还年幼,并不知晓这些事情,臣只是听他提起陛下胸有沟壑,立志要使朝堂吏治清明,臣才冒死将这些禀明,若能真正除了这些暗中把控朝局、窃取权柄的国之蠹贼,臣能出这一口恶气足矣。”
晏惟初闻言沉默了片刻,颔首:“朕知道了,你且看着吧,江南这里便是开始。”
傍晚时分,谢逍来行宫,是晏惟初特地派人去传召他来陪自己一块用晚膳。
谢逍过来时,晏惟初又像上回一样,眼巴巴地站在殿门口等他。
谢逍停步玉阶下,抬眼望去,忽然想起从前在京中时,自己自外办差回来,晏惟初也是这样守在府门口等着他,他的小夫君柔软黏人的那一面,也未必都是演的。
谢逍快步走上去,刚要行礼,被晏惟初打断。
小皇帝解开了领襟,兴师问罪:“你看看,你把我脖子咬成什么样了?遮都遮不住,我还要不要见人了?”
谢逍定眼看去,晏惟初颈上道道红痕,比他早上离开时看着还要显眼不少,他上前一步,淡定帮晏惟初系上扣子:“臣昨夜刚睡下,有人鬼鬼祟祟爬上臣的床,往臣怀里拱,原来是陛下。”
晏惟初骂道:“有人投怀送抱你就接受了?前几日还说得对你那位世子夫人多情深义重呢,都是骗人的,登徒子。”
谢逍轻声问:“有多少人看见了?”
他这个语气一出,晏惟初瞬间气不起来了:“……也没几个吧,他们又不敢抬头一直盯着我看。”
谢逍点了点头:“那就别生气了。”
晏惟初试探着喊他:“表哥。”
谢逍应:“嗯。”
晏惟初松了一口气,谢逍可算认了,要是再阴阳怪气他真要翻脸了。
谢逍陪他进门,坐下一块用晚膳,这次就坐在他身边位置。
晏惟初看着这样的谢逍,心痒难耐:“你昨晚是不是亲了我?”
谢逍看他一眼,说:“你自己想想。”
我能想得起来问你干嘛?
谢逍给他夹菜:“吃东西。”
……吃就吃吧。
晏惟初低了头,安静吃起东西。
他还是觉得,他们之间相处的气氛,跟从前似乎有些微妙的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他又说不清楚,也许是身份转变造成的那一点隔阂始终存在,谢逍举手投足间的体贴也不似从前自然,更带了小心翼翼的意味。
他其实不想表哥这样小心谨慎地对待他。
“表哥——”晏惟初没话找话。
谢逍“嗯”了声,又给他盛汤。
“你不必这么拘谨的,”晏惟初说,“我不介意你在我这里放肆,我要是之前骂过你放肆,那都不算数。”
“没有。”谢逍并不承认。
君不是君、臣不是臣。
他与其说是拘谨,是还在尝试摸索和现在的晏惟初相处的平衡之道。
晏惟初只能作罢,与他说起下午听来的那些事情。
谢逍听罢虽也惊讶,更多的是担忧,直言提醒他:“陛下,这些事情前头几位先帝未必不知道,但睁只眼闭只眼也能过,你真打算将事情揭开?或许会吃力不讨好。”
晏惟初哼哼:“我眼里容不得沙,没法睁只眼闭只眼,谁让现在的皇帝是我呢,该他们倒霉。”
谢逍不再劝:“那就做吧,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好。”
饭毕又喝了半盏茶,谢逍起身告辞。
晏惟初一怔,下意识拉住了他的手:“你不留下来吗?”
谢逍解释:“我先前见到崔绍他们,说那些倭寇已经交代了一批人的名字,今夜便要开始抓人了,光靠锦衣卫他们估计够呛,得兵马配合,我得去亲自盯着,免得闹出乱子。”
晏惟初有些难受,谢逍一到这里便奉旨接管了地方卫所的兵马,早知道不给他派这么多差事的。
谢逍却不这么想,比起风花雪月,他更担心晏惟初的安危,尤其晏惟初想要做的那些事情,更让他自己危险重重。只要晏惟初一日待在这边,他便一日无法真正心安,所有防务都得亲自盯着才能稍微放心点。
“那你走吧。”晏惟初甩开了他的手。
谢逍拱手告退。
晏惟初提起声音:“别行礼!”
他最讨厌谢逍跟自己君臣有别。
谢逍到嘴边的恭顺话咽回,沉默退下。
迈步出殿门时他脚步一顿,静了静,返身大步走回去,用力拉起了坐在原地生闷气的晏惟初。
晏惟初一愣,谢逍的手掌抚上他的脸,眼中是晏惟初从未见过的情绪。
他被谢逍眼里那些激烈沸滚的情愫烫到:“你……”
谢逍的亲吻覆下,咬开他的唇,推着他的舌往里压强势攻占。
晏惟初的睫毛颤着,本能地回应了这个吻。
唇舌纠缠,他紧绷的身体也在谢逍怀里一点一点松懈下来。
许久,被亲迷糊了的晏惟初迷蒙睁开眼,与他对视的那双眼睛像一汪深潭,沉不见底,掩盖了其下所有的深涌。
谢逍最后在他唇上轻轻一吮,放开了他。
“在这里待着吧,别到处乱跑,我去办差了。”谢逍轻道。
“表哥,”晏惟初唤他,“你明日会来看我吗?”
谢逍点头:“会。”
晏惟初被哄好了:“你办差归办差,每日都得来看我,我不传你你也得自己来。”
谢逍做保证:“好。”
谢逍离开。
晏惟初坐回去,摸着唇发呆片刻,轻声笑了。
*
接下来半个月,整个江南官场大动荡,下狱的先是商人,之后牵扯出背后的士绅,再是地方官员。
晏惟初的决心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历代皇帝南巡无不是为来笼络这些能为他们歌功颂德的地方士绅,唯有晏惟初,他是来杀人的。
一批又一批的人下狱,审清楚了便拖去斩首为后面的人腾地方节约粮食,无论什么身份,只要参与过勾结倭寇者,一个不留。
非是晏惟初杀人上瘾,不在这边大开一次杀戒将这些人震慑住,他后面想做的事,无论是清丈土地还是开海禁,都很难推行下去。
那日来参加宫宴的地方官员皆被扣在了清江府,众人这才惊觉,当日的大宴其实是皇帝为他们安排的一场鸿门宴。
这边的布政使也被推上断头台的那日,晏惟初将所有随行官员一齐带去旁观,让他们跪着观刑。
高台上,皇帝端坐御座,面色肃杀。
文武官员按品级跪于台下,噤若寒蝉。
正午的阳光刺目,却带着刺骨寒意。
行刑前先下谕旨,刑台上的犯官只要交代出下方跪着的人里还有谁背后与他们有勾结,可以一命换一命。
一片哗然。
台上台下,至此你死我活。
很快便有数人被点到名字高呼冤枉被拖了下去,无论冤屈与否,审了再说。
一片死寂中,有御史跪着出班上前,扑倒在地,高声疾呼:“陛下岂可如此草率行事,纵容互相攻讦诬陷攀咬,因莫须有之罪擅杀大臣、屠戮士绅!如此暴戾,必留千古恶名!”
“今日陛下可因猜忌杀他们,明日又会因何事诛我等?长此以往,朝堂之上还有谁敢尽心为陛下办差?陛下此举,是在自断股肱,寒了天下忠良之心!”
御座之上,晏惟初始终面色冷漠,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谢逍站在下方,他是除那些亲军侍卫外,唯一一个得特旨不必跪的在场官员。
此刻他微仰起头,看向高台上面容在光影里几近模糊的晏惟初,心里忽然生出一阵不适。
他好像终于真正意识到了所谓的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究竟是何意思。
他的小夫君孤单坐在那里,明明还是爱笑爱闹的年纪,却要被迫承受这些。
不愿杀人,但不得不杀。
被千夫所指,也无处辩解。
心疼像藤蔓一样自谢逍心底疯长,密密麻麻地占据了他整个胸腔。
晏惟初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带了不容置疑的威严:“御前失仪、冲撞朕躬,拖下去。”
那御史瞠目愤极,跪直起身,振臂高呼:“昏君!你如此倒行逆施,必遭天谴!今日你铸此冤狱,他日史笔如铁,必让你遗臭万年!天理昭昭,报应不爽!这朗朗乾坤,自会有公道!我就在地府睁眼看着,看这大靖江山如何败在你这昏君手里!”
几名锦衣卫上前,试图堵住他的嘴按下他,这人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遽然爆发,猛地冲开了身前的锦衣卫,爬起来,竟是冲着御座撞了过去。
一道剑光闪过,快得超出所有人的反应。
狂奔中的身形以滑稽姿势生生止住了冲势,那些叫嚣的话语也戛然而止,这御史难以置信地低头,看到了穿透自己胸膛的剑尖。
“昏——”
最后一个字再没机会说出口,谢逍的剑用力抽出,他也轰然倒地。
先前因那些煽动之言而躁动沸腾的气氛瞬间凝滞,无一人再出声,全都在这时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晏惟初一步一步自御座走下来,目光扫过下方瑟瑟发抖的群臣,冷然道:“还有谁想同他一起去地府看看,朕的江山会不会亡?”
无人敢应答。
“行刑吧,都给朕抬起头好好看着。”
刑台上人头一个接一个滚落,被迫近距离围观这一幕的官员当中有承受能力差的,很快面色惨白、干呕不止。
晏惟初没再理会他们,转身面向谢逍,看到了他脸侧方才抽剑时溅上的污血。
谢逍也在看他,眼瞳里清晰映出晏惟初此刻傲然洒脱的面庞。谢逍目不转睛地看着,甚至贪恋他这一刻的神情。
这个瞬间晏惟初忽然笑了,众目睽睽下他抬手,捏着自己龙袍的袍袖轻轻擦上谢逍的面颊,自若帮他拭去了那些污秽。
他的表哥,还是要这样干干净净的才好。
作者有话说:
群臣:杀人还要诛心,瞎了狗眼。
第67章 表哥他……哭了
“你们昨个看到了吗?”
“看到什么?昨日一颗人头正好落下来滚到老夫面前,死不瞑目那种,满脸的血瞪着老夫,老夫做了一整晚的噩梦,真是害苦了老夫……”
“谁跟你说这个,我说的是陛下,陛下和那位定北侯!”
几人窸窸窣窣交换眼神,声音压得愈低。
“我看到了。”
“我也看到了。”
“陛下拿自己的袖子亲自为定北侯擦脸上的血,大庭广众下也不避讳,那可是龙袍!真是——”
“伤风败俗!”
不知谁鄙夷骂了一句,众人纷纷表示认同。
“实在不堪入目、有伤风化,陛下此举,真是丝毫不顾及自己和朝廷的脸面。”
“可不是,陛下那眼珠子都快黏到定北侯身上了,哪还有半点帝王威仪。老夫早就觉得他们不对劲,上回在平川峪,老夫可是亲眼看到那定北侯一来就冲到御前抱住了陛下,那也是光天化日之下!”
“定北侯这是要做那佞幸吗?他怎能如此怎敢如此!陛下这般离经叛道,屡次不听我等劝谏,定是被他给带坏的!”
“武夫就是这般粗鄙!没见他三番两次公然在御前动刀动剑,当真有恃无恐嚣张得很!再如此下去,陛下受他谗言魅惑,愈发昏聩任由他摆布,这朝堂上哪还有我等说话的份,这个天下早晚得改姓谢!”
“这还了得!”
“这定北侯不是娶了个男妻吗?陛下亲自将安定伯世子赐给他,现在他们这样又是何意?”
“怕不是这安定伯世子就是个幌子,为了遮掩陛下与那定北侯私相授受暗通款曲那点事吧。”
“陛下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一番哀叹后,有人神秘兮兮道:“实则不然。”
“出来这么久,你们有谁见过那位安定伯世子的真容吗?你们就没怀疑过究竟是否真有这么个人吗?”
石破天惊的一言令众人瞠目。
“怎会没有?当日侯府大婚,你我可都是去了的……”
“那也没见过那位侯夫人的脸,他不一直戴着凤面吗?”
“话又说回来,安定伯自从多出这个儿子后就得了陛下重用,他夫人还是不知道打哪里冒出来的渭南王,之后又是进内阁又是做巡抚,陛下也是看重得很,这一家子的身份都有古怪!”
“我就直说了,”先前说话的那个捋着长须,“什么安定伯世子,从来就没有这么个人,我可是听到确切消息了,那就是陛下本人!”
嚯!
这可比陛下抢人夫婿暗度陈仓还劲爆些。
“此言当真?!”
“我看着像,那日侯府婚宴上,我远远瞧着,就觉那安定伯世子的身形颇为眼熟,竟没想到那就是陛下本尊。”
“这、这……这可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了,陛下他怎敢?”
“我们这位陛下还有什么是不敢做的?陛下此举让帝王颜面扫地,我等亦面上无光,只看你我有无这个胆子当面去与陛下对峙。”
类似的言论正在这清江府各个角落重复上演,风言风语迅速扩散。
谢逍这段时日奉圣命收编整顿这里的卫所,带兵去了周边地方,无心关心这些,直到晏惟初今岁万寿前一日,才返回清江府。
恰巧他从前的手下曹荣也还在这里,出城来迎他,谢逍到这边后就一直忙忙碌碌,曹荣想寻他喝酒都没几个机会。
谢逍依旧没空,言说要赶着去行宫给陛下复命。
曹荣看他的眼神有些古怪:“这都傍晚了,侯爷你要复命也得等明日吧?哪能大晚上的去扰着陛下,我酒宴都备好了……”
谢逍还是拒绝:“真不成。”
说好了每日都去看他的小夫君,但公务繁忙,他去周边府县一待就是半个月,今日好不容易回来了,不先去面圣还跑去跟人喝酒,他小夫君知道了要闹的。
曹荣是个粗人,快人快语惯了,这段时日风言风语听了不少,正憋了一肚子疑惑呢,索性直言问了:“侯爷,你跟陛下,不会真是外面传的那样,陛下就是你娶的那位安定伯世子吧?”
谢逍一愣,嗓音沉下:“你听谁说的?”
“这还有谁说的?”曹荣大咧咧地道,“外头快传得三岁小孩都知道了,还编了童谣呢,什么退龙为凤、天子下嫁,传得有鼻子有眼的。”
他絮絮叨叨说着外面的种种传言,谢逍默不作声地听,面色沉凝,既未承认也未否认。
说到最后,这曹荣抚掌笑道:“当日在京中我还说侯爷你索性替大小姐嫁了,竟当真被我说中了,还是侯爷你娶了陛下,真是叫我开眼了。”
谢逍没再理会他,丢下句“别去外头胡说八道”,策马疾驰而出,独自奔着行宫去了。
晏惟初这会儿也在问这事,被他召来御前的全是随扈队伍里知晓他身份的一众亲信。
“究竟是谁将朕就是安定伯世子一事传了出去,你们几个不需要给朕一个交代吗?”
第一个出来请罪的便是崔绍,锦衣卫里知晓这事的人是不少,他倒不觉得是自己手下出了吃里扒外的叛徒,但这段时日他们又要护卫圣驾,又要查抄审讯那些跟倭寇有勾结的官员士绅,确实忽略了这些,以至事情最后传得街知巷闻,确是他们失职。
麒麟卫也大抵如此,郑世泽和晏镖都大呼不是他们干的,他俩倒是早就从旁人嘴里听到过这些,只以为是晏惟初为了立后有意放出去的风声,直接当乐子听了。
这话他俩现下都不敢在御前说。
至于刘氏父子,在晏惟初杀了一大批官员后,他们便着手开始跟进这边的田地清丈之事,根本没工夫关心这些。
他俩嘴也严,更不可能去外头乱嚼舌根。
最后在场的还剩下一个万玄矩,晏惟初从前虽未跟他提过自己的身份,但知晓他心知肚明。
不过东厂先前一直在北边查地,到这会儿才差不多结束,万玄矩奉诏前两日刚到这清江府,这事跟他更扯不上干系。
万玄矩倒是知道点什么,与晏惟初禀道:“奴婢这一路过来,早半个月在北边就听有人私下议论这事,消息应该不是从江南这头传过去的,反倒像是从京里传出来的。”
“从京里传出来的?”
晏惟初眉峰紧蹙,脸色很不好看。
京里知晓他身份的只剩一个镇国公老夫人,但不可能是她,那老太太就剩一口气吊着,镇国公府又被他的人严密监视着,绝无可能往外头递这种消息。
他并不十分介意被人知晓他就是安定伯世子,但厌恶有心人拿他和表哥的关系大做文章借机生事。
外头刑场上的血还没干呢,有些人头皮又痒了。
“陛下,”刘诸劝了他一句,“这事无论是谁传出来的,现在已然传成这样了,您都不好再因此大动干戈,悠悠之口难堵,毕竟外面那些人也只是嘴上议论几句,不如先且看看他们之后还打算做什么。”
晏惟初忍耐“嗯”了一声,有些烦躁。
下头进来人禀报,定北侯回来了,在外求见。
晏惟初紧绷的神情里瞬间露出一丝喜色:“宣!”
他挥挥手让众人都退下,不等谢逍进来,迫不及待亲自出门去接人。
谢逍走上前,又见到了站在殿门边等自己的小夫君,大步上去,打横抱起了晏惟初。
晏惟初顺从搂住他脖子,盯着他的脸瞧,又半个月没见,表哥似乎晒黑了些,嘴角一圈冒头的青渣。
他贴过去,亲吻落在那些渣子上。
谢逍将他抱进殿中放上榻。
晏惟初拉住他的手:“我不管你还有什么差事,你今晚必须留这里陪我。”
谢逍看着他,目光沉沉点了点头:“好。”
到南边这么久,他们今夜才第一次真正做了。
在浴房的浴池里,被谢逍抱着,晏惟初两手捧住他的脸,好奇问:“表哥,你怎这么能忍啊?”
以前也是,能忍着一直不亲他,现在又这样,忍到今日还是他主动宽衣解带,把人强留下来。
谢逍吻着他的脖子,轻声喃喃:“不想亵渎了陛下。”
晏惟初听着这话奇怪得很:“哪有。”
谢逍笑他:“当初是谁说我碰你是在亵渎陛下?”
那时还以为是这小混蛋胡言乱语,其实那会儿就差点说漏了嘴。
晏惟初装傻:“那我现在让你亵渎。”
谢逍拉起他一条腿缠至自己腰间,始终很温柔,不想亵渎的情绪也是真的。
越是心疼晏惟初身为皇帝的不易,越想对他更好一些,连这种时候也生不出“欺负”他的念头。
晏惟初却不满意,这种滋味太磨人了,他有点欲求不满……
“表哥——”
“嗯?”谢逍停住动作,吮着他的唇,“哪里不舒服?”
他这样晏惟初抱怨的话也说不出口:“我要你。”
谢逍将他湿了的发拨去耳后,动作间愈轻柔,晏惟初却只觉被吊着愈发不得满足。
……表哥是不是不行了?
这话他也没好意思问,太打击人自尊心了。
但谢逍今日也弄他弄得特别久,从浴池到床上,一直没结束。
到后面晏惟初已经分不清表哥到底是行还是不行,他自己先不行了,精疲力尽累得在谢逍怀里直接昏睡过去。
谢逍停住动作,垂头静了半晌,深重一喘,自晏惟初身体里退出来。
欲念未消,他已经习惯了克制忍耐。
夜半晏惟初翻了个身,迷糊间没摸到身边的热源,他皱着眉觑开眼,窥见黑暗中谢逍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的背影。
晏惟初在半梦半醒间靠过去,贴着谢逍后背搂住他。
谢逍一直没睡,正出神间被身后靠过来的温软抱住,回过身见晏惟初似醒未醒,抬手轻轻抚摸上他的脸:“阿狸……”
晏惟初在睡梦中应他:“嗯。”
“我会不会害了你?”
谢逍问出口,更像是他自己的呢喃自语。
晏惟初又睡熟了,谢逍轻声一叹,躺下揽他入怀。
*
翌日是皇帝万寿圣节,就在这行宫里过。
群臣朝拜,之后是万寿大宴。
除了当地官员,在大逃杀里活下来的地方士绅中名声出众者也被邀请至行宫。只要听话识趣,晏惟初本没想将他们赶尽杀绝。
百官祝酒的流程过后,还有各样的助兴节目,被先前的阴霾笼罩多日的君臣关系,终于有了些许缓和。
晏惟初今日没喝酒,酒水被谢逍提前让人盯着换成了果露饮,他第一口便尝出来,侧头瞪了一眼就坐在他左手下侧的谢逍。
谢逍只做不知,不动如山。
这边的地方士绅也安排了献舞,特地为皇帝祝寿。
那些花骨朵一般的江南美人在殿中翩然起舞,跟着晏惟初南巡过来的一众京官皆看得如痴如醉。
晏惟初自己没半分兴致,目光盯上谢逍,表哥也在看那些美人跳舞,看得还格外认真。
……什么嘛,这些姑娘虽然漂亮,有他好看吗?
晏惟初生了气,一甩袖子起身回去了后殿更衣。
赵安福过来小声禀道:“陛下,下头的官员说,那些美人您若是有看上眼的,愿进献给您。”
“让他们滚,”晏惟初没好气,“有多远滚多远,那些姑娘跳完舞让他们赶紧带走,不许再出现在朕表哥面前。”
赵安福:“……”他们明明是要把美人献给陛下您。
这句他没胆子再说。
晏惟初岂会不知,但凡他表现出任何一丁点兴趣,今夜人就会被留在他这行宫里。
当初他生母郑娘娘就是这样上的他父皇的床。
这群畜生,看他不听话便迫不及待想让他播种,有了皇嗣就能早日取他代之,做什么春秋大梦!
前殿里,谢逍也正在想着同一件事情。
他看着那些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的美人,想到日后或许还会有更多这样的美色被源源不断送到御前,甚至连生气都生气不起来。
下方有不少人早就在观察打量他,这会儿趁着皇帝不在,互相使着眼色,有人开口问:“定北侯觉得这些姑娘舞跳得怎样?这些美人若是献给陛下如何?”
谢逍看了一眼那人,冷淡道:“不如何。”
那人笑笑说:“老夫倒觉着这些美人不错,不知陛下能不能看得上眼,侯爷你与陛下亲近,你觉着呢?”
谢逍搁了手中酒杯,嗓音愈淡漠:“陛下的事,你们应当去问陛下,何必问我。”
落到他身上的目光愈多,又有人故作好奇问他:“说起来日日见到麒麟卫的几位同知大人,侯爷你夫人呢?怎从未见他出现过?”
谢逍尚未再开口,一旁的晏镖先忍不住了,怼那嘴碎的老头:“干你屁事,就你话多,我们指挥使大人凭什么让你见?”
对方被他这样骂涨红了一张老脸,但不敢回怼,这位毕竟是王爷。心里却充满鄙夷,果然武夫就是武夫,做了王爷的也一样,粗鄙不堪、毫无教养。
“怎么?本王的话你不服?”
晏镖这个暴脾气哪里看不出这人小眼睛乱转的在想些什么,他也鄙视这些自诩清高实则道貌岸然的文官,一肚子坏水从来不憋好屁。
“不敢,”对方青着脸道,“王爷说笑了。”
旁人打圆场:“钟大人也只是好奇而已,当日我们都去侯府喝过喜酒,却还没真正跟夫人打过照面,这才多问了一句。”
有人附和:“是啊,夫人能得陛下重用,做了这麒麟卫的指挥使,连顺王爷您都是他手下,我等确实好奇他有什么过人本事。”
晏镖还要骂人,谢逍先淡淡道:“我夫人身子不适,出京没多久便染了风寒,后来只身回去了,一直在京中侯府休养,不在这里。”
“那倒是可惜,”这些人显然不信,最先找谢逍麻烦的那个说,“听闻夫人是云陵人,云陵离这清江府不远,说来也是稀奇,老夫先前跟云陵这边的官员闲聊,怎没听他们说过安定伯府有旁支在这云陵?”
云陵的地方府官县官都在场,被点到名陪着笑脸说:“兴许是我等孤陋寡闻吧,确实没在这边见过安定伯的族人。”
便有人笑起来:“那这安定伯到底是从哪里挖了个旁支子嗣过继,定北侯,你不会被骗了吧?何况你夫人还是伯世子,这要是来历不明,骗取爵位,那可是有欺君之嫌啊。”
“行了你们,”晏镖不耐烦了,一拍酒案,“别一个个拐弯抹角,有屁能不能直接放?你们到底想说什么?”
郑世泽见势不对,赶紧叫了个宫人过来,低声叮嘱对方去后殿请陛下出来。
“王爷这话未免过于粗俗了些。”
先前被他骂的那个忍不住呛他:“不过是近日外头关于定北侯夫人的风言风语太多,我等想跟侯爷确认问个清楚罢了。”
晏镖没好气:“那是人定北侯的家事,跟你们到底有什么干系?!”
有御史开口:“若是事情当真如外头传的那样,安定伯世子就是陛下,自然便跟我等有干系,劝谏陛下迷途知返,为人臣子者责无旁贷。”
又是御史,每次找事都有这些人的份,他们大多是从前的六科给事中,自从皇帝将六科并入都察院,夺了他们的封驳权,这群人便没事找事地不断找皇帝麻烦。
死也不怕,死也是青史留名的一种方式,做言官的就得有这个觉悟!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都静下了,无数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谢逍,等着他回答。
晏惟初这时已经走到殿门边,顿住脚步。
就听谢逍无波无澜的声音道:“不是,我夫人是我夫人,说他就是陛下,你们不觉荒谬?”
“既如此,你与陛下之间那些暧昧不明的举动又是何意思?”
这御史直言质问:“定北侯,你是想做佞幸吗?”
“够了!”
晏惟初大步迈进来:“谁允许你们这样逼问他?要问便来问朕,朕告诉你们便是,安定伯世子边淳就是朕,当日与定北侯成婚的人也是朕,你们满意了吗?”
皇帝的话如水落油锅,炸起哗声一片。
那御史痛心疾首高呼:“陛下!您读的是圣贤书、行的是帝王道,堂堂天子之尊,缘何能颠倒乾坤委身下嫁?如此悖乱人伦是视宗法礼教于何物?!您此举又将我大靖列祖列圣颜面置于何地?!”
晏惟初面色铁青,谢逍一步上前,转身挡在了他身前,面对众人沉声开口:“与陛下无关,此事是我以兵权逼迫陛下行下的龌龊事,你们不必如此质疑陛下。”
这话无论真与假都不重要,但既然谢逍这么说了,便是亲手给了别人攻讦他的借口。
那御史跳脚破口大骂,亵渎皇权、玷污圣体,窃弄权柄、祸乱朝纲,邪佞惑主、国之大害,是一句比一句难听。
谢逍由着他骂,半点不为自己辩驳。
晏惟初冷眼扫过这大殿里的众生百态,目光最后落向谢逍始终沉静如渊的侧脸。谢逍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有的只是为他挡下所有的孤注一掷。
他的表哥分明是于国有功之人,为大靖江山鞠躬尽瘁拼尽血泪,他从没对不起任何人,从没有。
只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表哥就要这样站在这里,承受这些莫须有的叱骂与羞辱,凭什么?
他是皇帝,却连想护住自己心爱之人都这般艰难。
晏惟初背在身后的那只手抽搐着握紧,强压下心头的滔天怒火。
他不能再杀人,今日但凡他在这里动了任何一个人,所有的罪孽与骂名都会在事后加诸于他表哥身上,他不能。
“够了。”
那御史还要骂,晏惟初提起声音:“朕说够了!”
他闭眼又睁开,自谢逍身后走出来,面对群臣勉强冷静道:“今日是朕的寿宴,你们一定要在这样的场合找朕的不痛快吗?走吧,都走吧。”
下方众人你看我我看你,有人上前拉住了那跃跃欲试还想骂皇帝的御史。
这么久了他们好不容易在皇帝面前占了一次上风,皇帝这明显是服软退让了,还不见好就收!反正这事情没完,他们有的是机会慢慢跟皇帝斗。
于是有第一个带头退下的,很快所有人都告退离开,先前还闹哄哄的大殿里彻底安静下来。
谢逍跟晏惟初回了寝殿。
晏惟初一路无言走在前头,谢逍安静跟在他身后,直到进门,所有下人自觉退下,殿中只剩下他们。
晏惟初回身,看向谢逍,心疼的语气里夹杂了怒气:“你为何要当众说那些?我需要你将责任都扛过去吗?是我骗了你,我骗你我是安定伯世子,我说要帮你解决麻烦,你才肯娶我,结果我给你找了个这样天大的麻烦,你为何还要将事情都揽上身?”
谢逍低眼沉默了很久,最后抬起时哑声问他:“那你呢?又为何要当众承认你就是世子,按你说的,就让世子英年早逝了,不是更能省去麻烦?”
晏惟初愣住,他看到宫灯烛火摇曳里,谢逍双目通红,眼里竟蒙上了一层水雾。
表哥他……哭了。
作者有话说:
小皇帝:原来真是哭包(。
第68章 宁我负人,休人负我
意识到谢逍在哭,晏惟初也瞬间红了眼睛。
表哥明明说过,自他母亲去世后就再未流过眼泪,今日却自己面前破了戒。
晏惟初怔怔望着他:“表哥……你在哭吗?”
谢逍的嗓音发哑发沉,几近哽咽:“阿狸,做皇帝辛苦吗?”
晏惟初彻底愣住。
这么久了,谢逍与他怄气、冷战、闹别扭,他一直以为是源于他的那些欺骗,谢逍在生他的气。但现在,表哥这样红着眼睛问他,做皇帝辛不辛苦。
外头人的奉承讨好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从没有人像谢逍这样,关心他这个皇帝做得到底辛不辛苦,从来没有。
苦涩一点一点至心口漫上来,晏惟初尝到近乎麻痹他感知的涩意,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问我这些做什么?辛不辛苦的我这个皇帝都得做,我是皇帝,他们谁敢忤逆我,我不在乎他们,我才不在乎他们……”
谢逍泛红的双眼直直凝视他:“不在乎他们,可你在乎万民苍生,你要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放开手全如他们所愿不闻不问,你这个皇帝也不必做得这样辛苦,不是吗?”
晏惟初意识到他想说什么,想要打断他:“表哥,你别管这些,这跟你我之间的事没有干系,我不会让他们再有机会那样攻讦你,绝对不会。”
“阿狸,”谢逍喑声道,“我不重要,他们怎么骂我都好,一点都不重要。但你不行,你是皇帝,你不能因为我背上悖乱无德的恶名,这对你不公平,你这个皇帝做得这样辛苦不容易,不该因为这种事沾上污点留下身后不堪骂名。”
晏惟初急切争辩:“那这对你就公平吗?!你帮大靖平定了整片北域,你居功至伟,你更应该名留青史,凭什么就因为我跟你的关系你就得被他们指着鼻子骂,骂成祸国殃民的佞幸?!
“我留下身后恶名又如何?你以为就算没有我跟你的这段关系,我死后就能得到什么好名声吗?不可能了!从我杀了那么多人,对那些士绅文官动刀子,抢他们的钱抢他们的地那一刻起,就再没可能了!笔在他们手里,只会把我写成罄竹难书恶行昭昭的昏君暴君,你觉得我会在意吗?我要是在意所谓名声我何必要做这些?何必!”
“可我在意,”谢逍的眼里全是为他而生的心疼,“他们骂你,至少你做的事下头那些百姓会念着你的好,会感恩你,可若是因为我你私德也有损,你堵不住天下人的嘴,所有人都会议论你的不是,将来若无嗣无国本,你做的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若无亲子,承继之君可以一上来便推翻你做的所有为他自己博得美名,你只会成为别人功成名就的踏脚石,永远在史书上翻不了身,阿狸,若是那样要怎么办?你甘心吗?若是甘心你今日又为何要吃力不讨好不顾一切地做这些?”
晏惟初语滞,喉咙滚动着难以辩驳。
他确实不甘心,他想做一个真正有作为的皇帝,他不惧身后骂名,可若是他今日所做种种皆是昙花一现,他日沦为后继之人成全名声的垫脚石,他怕是会死不瞑目。
“……所以表哥你要我怎么办?”晏惟初的声音变得低落,甚至绝望,“你不想要我了是吗?我之前说要让世子英年早逝,你生那么大的气,现在呢?你要我就让世子去死,你的夫人是世子,世子死了你是不是就能跟我划清界限一刀两断了?你不要我,我就真的只能做孤家寡人了。”
“不,不会,我不会!”
谢逍斩钉截铁地保证,给出承诺:“我可以为陛下做任何事情,只要陛下还要我,我绝不负陛下。
“你要做的事情让我来帮你,你不能在这边久待,御驾一离开那些不安分的人定还会再生事,这里不同北边,你把刘崇璟留在这里查地若没有武力从旁震慑,他几乎不可能顺利进行下去,我可以留在这里帮你,你要杀的人让我来杀,不必再脏你的手。”
晏惟初恍惚问他:“人你来杀,恶名你来背,然后呢?你要在这里留多久?你还会回京回我身边吗?是不是还要看着我日后娶妻生子开枝散叶,你也一声不吭做好你为人臣子的本分?”
谢逍的声音愈艰涩:“我说了,只要陛下还要我,我不会负了你,但陛下是自由的,不必受困于我,你想我时,我会去看你,陛下想要什么,我都愿给你。”
晏惟初的愕然在洞悉了谢逍话语间的意思后,转变成脸上比哭还难看的笑:“定北侯,你是打算坐实了他们传言的那些,和朕暗度陈仓,做那见不得光没名没分的佞幸吗?你是圣人吗?把我拱手让给别人,看着我将来后宫三千子孙满堂也愿意?”
他不愿意。
谢逍很想说这三个字,却在脱口而出时生生忍住咽回。
从知晓晏惟初身份第一日起,他便在反反复复想着这件事,他不愿任何别人染指他的小夫君,想要将晏惟初带走,永远只锁在自己身边的念头日复一日强烈。
可他做不到,只要一想到晏惟初这十年是如何熬过来,又是如何从尸山血海里一步一步拿回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便不能那么做。
他要他的小夫君实现抱负,高坐明堂,功德圆满,留下身后美名。
他宁愿做见不得光的那个,宁愿……将晏惟初拱手让人。
晏惟初笑着笑着又哭了,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他看到谢逍也在流泪。
表哥哭起来时安静无声,唯有那红得能见血的眼睛里隐忍了哀伤。
他好像终于懂了表哥为何一直那么克制忍耐,若他只是他,是真正的安定伯世子,与皇帝下毫无瓜葛,他的表哥或许不会有那么多顾虑,不会这样左右为难。
晏惟初抬手,袖子粗鲁地擦了一把自己的脸,把那些多余的眼泪憋回去:“我才不要哭,你也不许哭,别人说表哥是哭包,你还不承认,你这样哪还有半点大将军的威风可言。”
谢逍沉默看着他,还在流泪,晏惟初暗骂自己真是该死,竟然让表哥这么伤心。
但一想到表哥又想跟他分开,想将他让给别人,他更气得心口发疼:“你趁早把你那些心思收起来,我不会同意你说的,你想都别想!”
晏惟初一步冲上前,伸手去扯谢逍的腰带。
“你不是说我想要什么都给我吗?我要你现在就把你自己给我!”
他仰头去亲谢逍的脸,触到一片冰凉的水。
谢逍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眼睛依旧很红,但收起了那些过于矫情的眼泪。
他默不作声地将晏惟初抱起,上了龙床。
晏惟初命令他帮自己脱光衣裳,乌黑长发披散,一丝不挂地躺在他眼前:“没有人见过朕这副模样,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你当真想让别人也看到?”
谢逍目光里涌起的情绪格外复杂且晦暗,他越是压抑,晏惟初越要刺激他:“你若是真不介意,朕开后宫不但要找女人,还要找男人——”
谢逍的亲吻压下,用力吮着他的唇,舌抵进去,咬住了他舌尖。
晏惟初没了机会再逞口舌之快。
最激烈时,他咬住谢逍的肩膀,在那些濒临窒息的快意里欲生欲死。
他在模糊视野里看到的,依稀仍是谢逍那双流着泪的眼睛,哀伤又动情。
晏惟初心软,迷迷糊糊间在谢逍耳边呢喃:“我能跟你光明正大,表哥你信我。”
*
谢逍惯常醒得早,睁开眼一贯起床气大的晏惟初今日却比他起得还早些,人已经不在这寝殿里。
他刚起身,外头听到动静的内侍进来送水,伺候他梳洗更衣。
谢逍皱眉问:“陛下在哪?”
领头的老太监道:“定北侯听谕。”
谢逍站起来拱手。
“陛下口谕:不要惹朕,朕会发疯,定北侯你给朕老实在这里待着吧,没朕的允许哪都不许去,好生反省你昨晚说错了什么话。钦此。”
谢逍无奈接谕。
老太监提醒他:“陛下说,侯爷您不许踏出这寝殿一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跟奴婢们说。”
谢逍点了点头并未反对,他深知晏惟初的脾气,反对亦无用:“多谢。”
晏惟初是去上朝了,在京里时他几乎不临朝,出来外头为了亲自过问地方政务,反而时不时地召见群臣开朝会。
皇帝已经在这清江府待了一个多月,所有人都巴不得他赶紧回去,但晏惟初岿然不动。
谢逍昨夜有句话没说错,御驾一走,立刻又会有人兴风作浪,刘崇璟的差事干不下去,就算有万玄矩带着东厂从旁协助也远比在北边时艰难,必须靠武力震慑。
谢逍一来这里就开始帮他整顿这边的地方卫所,但短时间内,除非谢逍本人一直留在这里,只要自己一把他带走,所有一切又会恢复原样。
想到这点,晏惟初头疼不已心里也不痛快,看谁都不顺眼。
正事说完,昨夜在他寿宴上挑刺的御史又跳出来,直接上奏参谢逍,谢逍亲口承认的以兵权逼迫皇帝下嫁,这事往大了说那就是谋逆!
这人说到兴起处连请诛定北侯的话都出了口,这段时日谢逍一直在接手这边的地方兵马,他们也怕这尊杀神当真留在江南,让他们彻底没了活路,杀谢逍断皇帝一臂,再好不过。
晏惟初起先一直沉默没做声,听到这人慷慨激昂言说竟要杀他表哥,愤而起身怒火几乎要冲破他天灵盖,“唰”一声他抽出了手边的天子剑,持剑一步一步走下御座,剑尖直指那御史。
群臣皆惊,只以为皇帝疯了。
御史惊得后退了两步,回过神猛地跪地痛哭高呼:“陛下竟是要为了一个邪佞诛杀我等谏臣!苍天无眼啊!”
“别唱了!”
晏惟初厉声喝道:“这里是朝堂,不是戏台子,朕没工夫听你唱戏!”
被皇帝这样当众羞辱比做优伶,那御史羞愤难当:“臣丹心可鉴,陛下岂能这般忠奸不分!”
“谁是忠谁奸?”晏惟初诘问,“定北侯战功赫赫,一人保了大靖边境日后至少五十年太平安宁,他是忠是奸天下人都有眼睛自会分辨!”
“至于你,”皇帝冷笑,“沽名钓誉、构陷忠良、党同伐异,在朕这里你才是奸佞之徒、无耻宵小,人人得而诛之。”
这御史瘫软在地,呼哧喘着粗气,他们这样的人最重名节,陛下竟然在朝堂上公然用专斩奸邪的天子剑指着他,这般唾骂他!
“陛下您怎可如此偏私,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朕就是偏私又如何?”晏惟初怒不可遏,“少在这里巧言令色,拖下去,杖责五十!”
锦衣卫动作迅速地将人拖了出去上廷杖,晏惟初听着外头传来的痛呼哀嚎声,神色唯有冷漠。
有人跪地求情,他只有一句:“愿意跪就跪着,或者出去陪他一起受廷杖,你们想以此博一个直谏美名,朕成全你们便是。”
还有人想说话,他不再给机会,直接退朝走人。
晏惟初回去了书房处理政事,心绪平复后顺口问起谢逍如何。
先前去传谕的老太监回他:“侯爷听陛下的话,就在寝殿里待着,用过早膳,这会儿要了几本书在看。”
晏惟初勉强满意,表哥想远离他,那他就把人扣在自己身边好了,无论外头那些人说什么,他绝不妥协!
晌午之前,郑世泽带自己老爹郑山来行宫拜见。
晏惟初这段时日太忙,他这舅舅来这边这么久,他也只匆匆接见过两次,如今他寿诞过了,郑山要回去云陵,过来跟他辞行。
郑山是知晓晏惟初从前就说过要开海禁的事,特地来问。
晏惟初并不多言,只道等这边的地都查清楚了以后,事情要一件一件办。
那些常年为患沿海地方的倭患基本已除,海禁迟早要开,但开海禁也是那些官员士绅万分不乐见之事,毕竟开海后他们垄断把控的海上走私生意人人都可正当做,他们的利益得被摊薄多少?
从加征商税到清丈田地再到开海禁,晏惟初做的桩桩件件的事情都在往他们肺管子上戳,能被那些人待见才怪。
郑山闻言放下心,自从当初得了皇帝的威胁与保证,他就跟那些地方士绅彻底断了关系,一门心思等着皇帝开海后给自己好处,总算没有押错宝。
他笑着恭维晏惟初:“陛下是圣主明君,又有定北侯这样的忠臣良将辅佐,他日必能开创太平盛世。”
晏惟初的目光一动,知晓他这舅舅比郑世泽还精一些,特地提到谢逍,想必是来给他出谋划策的。
他便问:“朕若欲册定北侯为后,如何让群臣闭嘴接受,舅舅可有高见?”
郑山捻着自己的翘须,笑道:“陛下何必烦愁,当年太祖陛下痛惜自个与谢氏先祖有缘无分,早留有遗诏,后世子孙若有与谢氏男儿倾心相待者,可册立男后,大靖皇后只出谢氏一族,本意如此。”
晏惟初闻言瞪了一眼郑山身侧的郑世泽,郑世泽眼观鼻鼻观心,装聋作哑。
当时整理宫中旧物,他发现太祖皇帝当年的画卷,恰巧郑世泽来与他禀事,也被这小子看了去,事涉祖宗私隐,晏惟初叮嘱过他不许去外头乱传,这小子显然没听进去,还告诉了他这舅舅。
他这舅舅胆子就更大了,竟敢撺掇他把太祖皇帝卖了,将老祖宗风花雪月的往事拿出来说道,看外头那些人还怎么拿祖宗礼法压他。
至于所谓遗诏,自然是没有的,但郑山算准了他这个皇帝胆子也大,伪造一份又如何?
老祖宗是个文化人,晏惟初从前临摹过许多太祖皇帝的字帖,学老祖宗的字迹学得十分传神,伪造一份一百多年前的遗诏,再找专人做旧,怕是太祖皇帝本人来了,都未必能识破。
……好像真的可行?
“舅舅以为这样可以?”晏惟初不确定地问。
“自然可以,”郑山道,“太祖陛下与谢家先祖当年,为江山社稷国之大义不得不分开,留下百年遗憾,此等动人故事,不妨多编些戏曲话本去外传唱,也好叫天下人知晓,今日情乃当年恨,自是要弥补。”
见晏惟初神色间的意动明显,郑山点到为止,乐呵呵地起身告退。
晏惟初给他这舅舅下了赏赐,让郑世泽把人送出去。
他自己也搁了笔,起身回去寝殿。
有了解决的法子,晏惟初整个人都放松了,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谢逍听到外头的声音,自殿内出来迎他。
晏惟初迈步进殿中,看着面前与平常神色别无二致的谢逍,有些怀疑昨夜在自己面前难过流泪的谢逍莫不是他生出的一场臆想?
谢逍没说什么,看到他回来,直接传膳。
膳桌上,晏惟初尚未开口,谢逍先问:“刚又在朝会上发了脾气?”
“谁跟你嚼的舌根?”晏惟初不悦,“是啊,我发了脾气,不行吗?别又跟我说要顾忌名声那一套,我不在乎就是不在乎。”
昨夜那口气他还没顺,狠狠剜了谢逍两眼。
谢逍毫不介意,给他盛汤递过去:“陛下打算关我到几时?”
晏惟初一听更生气了:“我关你在这里,你不乐意?”
谢逍实话说:“还有差事要办。”昨日若不是晏惟初的寿宴,他也不会特地赶回清江府。
晏惟初不愿听这些:“差事差事,我在你这里还没有差事重要吗?以前你刚回京时,我求着你帮我你都不肯松口,现在倒是起劲了。”
“陛下要是那时就懂爬床我怎会不松口,”谢逍戏谑说罢,平静问他,“或者陛下找其他人来接手我手头的事?”
“……”晏惟初心道朕那时就爬床你不得当场就吓跑了,能松口才怪。
他早上其实已经派了随行的京营将领去接手谢逍的差事,但也知道派去的人压不住这边的地头蛇,一旦他这个皇帝离开,还是会生乱。
反驳不了,晏惟初气得扔了汤匙,起身想走人。
谢逍拉住他手腕,抬头:“刚回来又跟我置气?以前的阿狸不会这样。”
晏惟初皱着眉不吭声。
谢逍伸手一攥,将人拉向自己。
晏惟初没站稳,踉跄了一步,跌坐进谢逍怀里,到嘴边的话没来得及出口,谢逍的亲吻先覆过来。
唇舌交融,亲密纠缠。
把人亲迷糊之后,谢逍稍稍退开,哑声问:“先用膳还是去里头?”
晏惟初拒绝:“你昨晚还没够?谁要跟你白日宣淫,我下午还要干活……”
谢逍继续亲他。
晏惟初的脑子被劈成两半,一半被谢逍亲得晕晕乎乎渴求更多,一半还在生着气。
这一次也亲完,谢逍抵住他额头,一下一下轻柔咂吮他的唇。
晏惟初盯着近在咫尺的这双眼睛,逐渐自那些激烈的让他自己分外难受的情绪里抽身。
他酸溜溜地开口:“……你这么怀念以前的阿狸,心里果然只有世子没有朕,就这样还说什么依朕的心思就让世子英年早逝,你舍得吗?”
“世子是阿狸,陛下也是阿狸,”谢逍凝着他的眼睛,认真说,“我怀念的不是作为世子的陛下,是愿我的陛下能像世子那样,开心没有忧虑烦愁。”
晏惟初听得更酸了,却是另一种自胸腔升起绵延漫开的酸涩,将他五脏六腑所有的感知都浸泡在其中,泡得格外酸软。
他抬手轻抚谢逍的脸,眼神也在这一刻变得平静幽深:“你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哪也不许去,朕不允许,不要想着舍弃朕,朕也不允许。
“表哥,我只要你,若是没了你,我宁愿不做这个皇帝。”
所有的纷杂的思绪都退去了,谢逍安静看着他,也不想再劝。
“陛下能如何只要臣?”
“宁我负世人,休世人负我,”晏惟初的声音轻得似羽毛挠过谢逍心尖,“你且看着便是。”
第69章 皇后的架子先摆上了
之后数日,谢逍始终没能离开过皇帝寝殿半步。
晏惟初铁了心扣着他,不让他去听外头的风言风语,也怕他又在自己眼皮子下跑了。
谢逍自从问过那一次之后也不再提要出去,真正闲了下来,每日清早送晏惟初出门,晌午、傍晚等他回来。
他们几乎每晚都做,一两次或者两三次,乐此不疲,像要将这一年多欠的次数全补回来。
晏惟初有时觉得,谢逍这样好像真正有了他后宫之主的样子,若是能一直这样多好。
转眼又半个月,下头官员开始催促再不回去要赶不上过年,晏惟初仍然不为所动。
直到湖广那头传来紧急军情,就藩庆同府的隆王打着清君侧的名义,伙同当地都指挥使和布政使起兵,几日间接连占下周边数座城池,守城官兵无不望风而降。
“造反就造反,说什么清君侧,当朕是三岁小儿。”
消息传来,朝会上一片死寂,唯独晏惟初嗤笑出声,他的目光扫过下方神色各异的一张张脸,这当中有多少人与之有勾结,怕是两只手都数不过来。
他早知道这些人不会就此老实认命,果然闹剧又开场了,他人还在这边就敢造反,想要清君侧,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本事!
有官员出班说起反王起兵檄文里提到的朝有奸恶,不敢再说是指谢逍,便扯出了万玄矩。
万玄矩这个东厂厂公从前就是这些人的眼中钉,晏惟初亲政之后力保下他,这厮变本加厉为皇帝做马前卒,先是使用残暴手段强征商税,如今又四处查他们的地,叫他们如何能忍?
“请陛下诛杀此獠,以正视听,安天下臣民之心!”
一个接一个的人跪下,借机逼迫晏惟初杀了万玄矩。
晏惟初当然知晓砍万玄矩一个让那些造反那些人没了起兵的由头,才好天下共讨之。
但他今日若是从了,等同承认了万玄矩做的那些事情是错的,无论是征商税还是清丈田地都再无可能推行下去。
想得美,他绝不就范!
晏惟初的应对依旧是直接退朝,将这些人的劝谏当做放屁。
爱跪就跪着,跪死几个他反而清净。
谢逍过来御书房时,晏惟初正在亲笔写诏旨,让已经回去南闽的曹荣与西南边的施家军两路出兵,共同擒拿逆王平定叛乱。
谢逍进来,晏惟初下笔如飞,没有看他:“我说了你不可以离开寝殿,谁许你跑来这里的?”
谢逍问他:“江南这边的兵马,陛下打算让谁去统领?”
晏惟初扔了笔,凶恶抬头:“反正不是你!”
谢逍提醒他:“陛下,事涉国朝安稳,不要任性。”
僵了片刻,晏惟初挫败跌坐下去,他如何不知道,他能用的人太少了,叛军是冲着这里来的,他身边最信得过也最有本事的,只有谢逍。
“回去吧。”
谢逍轻声劝他:“你在这里,只会成为他们的活靶子,你回去京中,我帮你平定这边的事情,等把这里彻底拨乱反正了,若是陛下传召,我一定会去。”
晏惟初死死瞪着他,又红了双眼。
谢逍伸手,捏住晏惟初面颊,手指轻擦过眼尾:“听话。”
晏惟初只能回去,留下谢逍在这边坐镇领兵平叛,在这件事情上,他确实没法任性。
但他心里不高兴,很不高兴,又要跟谢逍分开,还不知道要分开多久,怎么想都觉憋屈得很。
谢逍与他提议:“陛下,我听人说今晚这边的灯市开了,想不想去看看?”
晏惟初心情不好,不去的话到嘴边,想起当日在京中他们一起逛九秋灯市的种种,怏怏改口:“那就去吧。”
入夜以后谢逍让人备了车,带晏惟初微服出门。
灯市开在十里烟波的淮水河畔,每岁京中的九秋灯市结束后各地也会陆续开灯市,挑出灯王,为明年新春的上元节灯会做预热准备。
清江府素来以制作花灯闻名,这灯市开得自然热闹非凡,完全不输京城的九秋灯市。
先前的那些动荡、外头快要烧过来的战火并未影响这头分毫,依旧处处歌舞升平,一片安宁盛世之景。
行宫离这灯市不远,车马过去,两刻钟便到了。
他们在街口处下车,带了几个侍卫,并肩往前走,放慢脚步边走边逛。
千百盏花灯彩灯装点水畔市集,与河中画舫檐角的灯笼交织,光影流淌,将这一整条流香金粉河映照成璀璨星汉。
脂粉飘香,丝竹琴乐声自四面八方缠绕上来,晏惟初烦躁的心绪逐渐松下。
“表哥……”他刚想说什么,转头却没见了谢逍。
晏惟初一愣,慌乱四顾,在如织的人流里着急找寻谢逍的身影。
缀在后方的侍卫上前来,晏惟初眉头紧蹙,正要吩咐他们去找,身前的行人散开,谢逍又重新出现在他眼前,手里还拎着一只刚买的花灯。
晏惟初大步过去,不高兴地问:“表哥你刚去哪了?”
谢逍将花灯递给他:“送你的。”
这也是一只狸奴花灯,晏惟初接过,却闷闷不乐,他低着头小声说:“其实我对这个一点兴趣都没有。”
谢逍问:“那当时为何要我买?”
晏惟初的声音愈低:“我就是想要你给我买。”
谢逍点了点头:“我也就是想给你买,这次也一样。”
晏惟初接过,垂眼盯着手中花灯,光晕在他眼中逐渐模糊。
他上前一步,撞进谢逍怀里。
谢逍早已习惯了自己小夫君这样随时随地地撒娇,张开手拥他入怀。
“帝王犹作痴儿态,众生皆为俗骨身。”
前方飘来咿咿呀呀的软语唱腔,姑娘郎君们的笑声夹杂其中,风月情爱,旖旎动人。
晏惟初在谢逍耳边闷笑。
“阿狸笑什么?”谢逍轻声问他。
“我啊,”晏惟初叹息一般,“就愿做那痴儿。”
谢逍低头,听着他的笑声牵动自己心脏无规则跳动,拥紧了他。
*
御驾启程归京前一日,谢逍的表叔风尘仆仆自乌陇赶到清江,带来了谢逍的那五百轻骑。
晏惟初听闻禀报他们人已到了城外,很是惊讶:“朕几时叫兵部下了调令让他们过来?”
来传话的锦衣卫禀道:“他们手里有陛下的诏旨。”
晏惟初接过递来的圣旨看了看,沉默,是当初他让人送去给谢逍的空白的那份。
“去把定北侯给朕传来。”
前两日晏惟初同意回京,让谢逍留下带兵平叛后,便没再扣他在自己寝宫里。
谢逍这几日都在外头为这事忙碌做准备,等御驾一走就会出兵。
得晏惟初传召,他不到两刻钟便过来了,进来之前已经听说了他表叔带着骑兵刚到这边。
“我让他来的,”面对晏惟初的质问,谢逍随便解释了一句,他知晓自己可能没法跟着回去,早一个月就已去信给表叔,特地叫对方带兵过来,“陛下这一路回京,就算有五千人随扈,我也不放心,有乌陇这几百精锐护送你更安全些。”
晏惟初疑惑问:“你把这份圣旨给了他,所以你当初是怎么跑来朕这里的?”
谢逍毫不心虚:“反正我无诏乱跑也不是第一回了,陛下何必跟我计较。”
“……”皇后还没当上,皇后的架子倒是先摆上了。
晏惟初将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脚打量到头,有点无语:“是谁那晚哭着说不想成为朕的污点,这会儿倒是敢胡作非为了,无诏乱跑还假传圣旨,表哥,你说朕该怎么办你?”
谢逍无所谓地说:“随陛下处置吧。”
事涉晏惟初的安危,他没什么是不敢做的。
晏惟初晃着脑袋想了想:“表哥——”
谢逍一听他这语气自觉上前,晏惟初伸手拉过他,眼含希冀:“既然你表叔来了,要不我让他领兵,你跟我回京去好不好?”
“不好,”谢逍没有犹豫地拒绝,“我至少已经跟这边的卫所官兵磨合了一段时日,表叔才来这里,人生地不熟,如何能贸然上阵领兵?况且,表叔护送你回京后便要回去乌陇,那边也需要人坐镇。”
晏惟初甩开他的手:“说来说去你就是不肯跟我回去。”
谢逍反手去牵他,又被晏惟初甩开。
小皇帝有时候确实有些孩子气,谢逍最近越来越认识到这一点,只有在自己面前,晏惟初格外不同,他从前见过的,都是晏惟初最本色的一面。
想到这个,谢逍坚决拉过了晏惟初的手,以手掌用力钳住,晏惟初被他钳得生疼,狠狠瞪他。
谢逍的嗓音却分外温柔:“我说过的,等这边的事了,若陛下传召,我一定会去。”
晏惟初气闷道:“你走吧,办你的差去。”
谢逍弯下腰,凑近坐着的晏惟初。
晏惟初看着他:“做什么?”
“闭眼。”谢逍低声道。
晏惟初眼睫颤颤悠悠地耷下,闭上眼,原以为谢逍会亲他,亲吻却落至他睫毛,有些痒,一路痒去他心尖上。
谢逍安抚了人,继续办差去了。
晏惟初勉强打起精神,接见已经进城来行宫拜见自己的谢表叔。
这人面对晏惟初时,比之前在乌陇要恭敬臣服得多,毕竟陛下若只是陛下,他们这些边将多少有些桀骜不驯,但陛下是世子夫人那就是自家人,不一样。
“既然来了,这事朕也便不追究了。”
晏惟初严肃说:“别人问起别露了馅。”
表叔连忙表示知道,心头先前的那点不安也彻底消散放心了,陛下比他想象中更信任世子,连假传圣旨都不追究还帮着隐瞒,当真感天动地。
世子爷真是娶了个好媳妇啊……
晏惟初让人给他赐座上茶:“定北侯从前在边镇时是什么样的,你跟朕说说。”
表叔坐下,半点不拘谨,打开了话匣子,自谢逍年幼时说起,侃侃而谈。
“世子因与大小姐是龙凤双生子,又是老国公爷的嫡长孙,一出生就格外得老国公爷看重,由老国公爷亲自教养。
“他幼时性子有些软,老国公爷很是花了些工夫,才帮他扳正。外头传的什么三岁能诵兵法、五岁可挽强弓,那都是骗人的,世子骑射武艺的天赋并不算特别出众,但是他懂事,很小就知道镇国公府保家卫国的使命,逼着自己一点点学和练,才有今日。”
这位表叔说了许多谢逍年幼时的往事,晏惟初听得认真,问:“后来呢?”
表叔继续道:“后来便是世子越长大,性子越沉稳,老国公爷才敢放心带只有十五岁的他上战场,他也因此立下奇功,当时他就是带着这五百骑兵,追了那兀尔浑汗王二百里,亲手斩下对方首级。
“有人私下里议论世子是贪功冒进,侥幸才得手,实则不然,世子的个性向来谋而后动,锐意进取但并不冲动,他从不做莽撞出格的事,唯一一次失去理智,便是之前知晓陛下去了平川峪,无诏带兵去追。”
晏惟初心说三次,他后来又连夜跑回乌陇是无诏,来这里也是无诏,现在是越来越莽撞了。
表叔笑呵呵地说:“世子成婚之前,特地给国公爷写信表明打算娶男妻,那信臣也看了,世子在信上说,夫人鲜活洒脱,很是惹人喜爱,这桩婚事他心甘情愿,臣那时便知,他所言皆是真心话。”
晏惟初轻咳一声,当初他问谢逍时,谢逍在御前也是这般说的,似乎并非敷衍之言?不过听到表哥在外臣面前这么说他,他还怪不好意思的呢……
表叔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壮着胆子又道:“上回世子回乌陇,与臣说起陛下,说有些不知道日后要如何跟陛下相处,还说了一些他的顾虑,尤其是怕耽误了龙嗣延续,会害了陛下。臣不敢置喙这些,但是斗胆,还望陛下看在世子对您一片赤诚的份上,多多怜惜于他。”
晏惟初是皇帝,自然不用在臣子面前做什么保证,他甚至可以不予理会,但他还是淡淡“嗯”了一声,算是应了。
打发了谢表叔离开,晏惟初想了想,又让人去将晏镖传来。
人一进来,他直接下口谕:“你带麒麟卫一众留下,随定北侯一起去平叛。”
反正谢逍又给他找了五百护卫,他索性将随扈的一千麒麟卫都留下,这些都是麒麟卫里的好苗子,他想培养的是将帅不是侍卫,多放他们出去历练历练没坏处。
晏镖欣然领命,打正儿八经的朝廷反叛军,那可比上次平定流民叛乱有意思。
他这人前头一直是个混子,如今倒真想干出番事业来,何况皇帝还愿意给他机会。
他也是真心佩服谢逍,还想跟谢逍拜把子,前两日特地跟谢逍提了一嘴,当时那位定北侯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让他去找陛下提,说陛下同意便行。
他莫名其妙,回头先去问了郑世泽,郑世泽听完笑了半天,说:“你想认定北侯做干哥哥?那是陛下的情哥哥,你不怕被陛下惦记记恨就去问吧。”
他思来想去,也觉这事不靠谱,没敢真来皇帝面前提。
晏惟初交代完正事,没有立刻让晏镖退下,目光盯上他。
晏镖被盯得有些发憷:“陛、陛下……”
他心虚想着,陛下不会知道了自己想跟定北侯拜把子的事吧?
晏惟初问:“你几时成婚?”
“……”果然知道了,还误会了。
晏镖老实交代:“臣早就定了亲,但是之前未婚妻为家里守孝,后来王府出事,也得等臣孝期过去……”
晏惟初皱了下眉,说:“少惦记朕表哥,成婚后多生几个孩子。”
“……”前半句晏镖倒是知道是何意,后半句他有些不明所以。
晏惟初没解释,龙嗣又不一定要自己生,他还可以过继,早点抱来养,养养就亲了。
表哥的顾虑实属杞人忧天,亲生的平庸无能又或忤逆不孝,一样能气死他,还不如广撒网,大靖宗室千千万,他多养几个,总能养出资质好又孝顺的。
再者,拿皇位吊着一众藩王宗室,还怕他们不给自己卖命吗?
翌日,御驾启程离开清江府。
晏惟初没让谢逍送,就在行宫里告别,要不他可能真的会临阵变卦,将谢逍一起绑回去。
谢逍特地将自己表叔连同崔绍、郑世泽,和京营几个将领叫去,再三叮嘱他们护卫好御驾,定要平安将陛下送回京。
这未来皇后的架子确实很大。
几人乖乖聆听他的示下,不敢怠慢。
晏惟初在御辇上等得不耐烦,最后时谢逍才过来,拱手作揖与他道别。
“陛下,保重。”
晏惟初看着他,将那些烦躁不舍的心绪强压下,想下车去抱住他,终究忍住了,矜傲颔首:“到了阵前顾着点你自己。”
他丢出自己的天子剑,凶道:“不许再说承受不起又还回来。”
谢逍没再推拒,郑重接了剑:“谢陛下恩赐。”
晏惟初目光往他腰间瞟,但没做声。
谢逍也不出声,看着车中晏惟初欲言又止想要又故作矜持的模样,忍笑,欣赏够了他这副神态才解下自己腰间佩剑,双手递上:“请陛下笑纳。”
晏惟初哼了声,一旁赵安福很有眼色地上前接了剑,上车送到御前。
晏惟初伸手接过,高傲一抬下巴:“定北侯退下吧,朕要走了。”
谢逍抬眼,深深看他。
“……”晏惟初一下又难受起来,他还是想把人绑走。
车队出发,谢逍停步原地目送那顶金红华盖在视线里渐渐远去,直至消失。
这一次是他亲手将人送走,终究也不好受。
车中,晏惟初发呆片刻,看到了搁在一旁的被他还回去的那个紫貂皮手笼。
先前都没注意,不知道谢逍几时让人将东西放到了他御辇上。
他伸手拿过来,两手揣进去。
出城后,晏惟初将郑世泽传召来御辇,问起谢逍刚跟他们说了什么。
郑世泽一五一十地禀报与他,无非是一路上护卫御驾需要注意的那些细枝末节。
谢逍事事操心,这两日也没少叮嘱赵安福关于他的起居饮食,但说这些有什么用,人又不在他身边。
晏惟初有些怨恨,谢逍说是等事情平定了,自己传召他,他就会来。
可若是他不传呢?谢逍会不会主动去找他?
那日谢逍说的将他拱手让人的话始终让他耿耿于怀。
“……若是这边的事情结束了,他还是不肯去京里见朕怎办?”
晏惟初满心郁闷问。
郑世泽有些迷惑:“陛下没跟侯爷说您要立他为后的事?”
晏惟初丧气道:“说了他也未必会愿意,他指不定要说亵渎了朕,坏了朕的名声。”
“那还不容易,”郑世泽张嘴便道,“陛下只要放出风声,您要大婚立后了,也不说立的是谁,消息传到侯爷耳朵里,他肯定连夜赶回京。”
晏惟初却没这个自信:“万一他不去呢?”
郑世泽摊手:“这都不去,那陛下您这夫君索性也别要了。”
晏惟初:“……”好吧。
表哥若真的不去,那他、那他也再不理表哥了!
第70章 朕要大婚立后
御驾自清江府启行,顺运河而上,沿途视察河工,巡视地方政务。
晏惟初这一整年几乎都在外头,去过西北边陲,到了关中,途径中原腹地,驻跸江南,回程又特地去看了之前经历过灾荒与流民叛乱的济州几地。
施仁政,受万民景仰拥戴,他这个皇帝登基十二载,如今才算真正看过了他治下的大半河山。
满腔胸臆无处抒发,他便给谢逍写信。
【今日在青徐上岸,来了许多百姓给我磕头,说叩谢天恩,我让锦衣卫去查过了,不是那些地方官安排做戏给我看的,真是不错。】
【这边的民生恢复得挺好,尤其这下半年风调雨顺,明年或许会是个丰年,清丈出来的田地我在让人着手分发了,但要怎么分,还有日后这税收制度要怎么改,都有些棘手,又要辛苦刘公了。】
【这边的地方官来见驾,我见到了安定伯的那个侄子,你还记得吗?我们一起去给他买过新婚贺礼的。他在济州水师里,这次去平倭立了功,是个可造之材,我给他升了两级,等再历练历练,日后可以重用。我这安定伯世子的身份,之后还是还给边家人吧,也怪不好意思的,好似我做皇帝的故意抢人爵位一样。】
【也有人又皮痒了,我才到这边的官邸落脚,就有官员想给我送人,不但送女人还送男人,送的还一个个都是大高个的武夫,你说他们什么意思啊?把朕当什么了?当朕是个人都看得上吗?真是气煞朕也!】
这事就发生到他昨日刚到这边时,在这里的官邸驻跸,地方官员来朝拜,他照例赐宴,便有了跟之前的行宫寿宴上如出一辙的一幕。
献舞献乐的美人想塞给他也罢,连一群献武艺的大汉也搽脂抹粉跑来他面前搔首弄姿,下头官员挤眉弄眼问他有没有看上了的……
看个屁,他恨不能当场回去洗眼睛。
这些人连他表哥一根脚趾头都比不上,还想打他龙榻的主意,什么东西!
这事晏惟初本没打算跟谢逍说,家书写到最后忽然想起这一出,便顺便抱怨了两句。
他其实也想看看谢逍会是什么反应。
想把朕拱手让人是吗?才不信你真有那么大度呢!
谢逍此刻正在集昌府的卫指挥使司里,集昌这里是叛军通往江南的必经要塞,他十日前带兵到此,据守城池,已与城下叛军对峙了数日。
皇帝批阅过的题本连同家书一起送到他手中,他坐下,照旧先拆开家书。
相比那些公文里公事公办的语气,晏惟初的家书还跟从前一样,絮絮叨叨话多得很,且都是大白话,用的也是从前那种幼稚的字体。
谢逍之前在行宫里亲眼看过晏惟初在画作上题字,才确信这是他亲手写出来的。晏惟初还说他私底下其实就习惯这样写字,幼时被教导他的先生指责纠正过无数次,才不情不愿地改了。
晏惟初身上,属于皇帝的那一面大多是伪装,属于阿狸的那一面才是他压抑的本性。
谢逍看着这些熟悉的字迹,鲜活得仿佛化作晏惟初就在他耳边的笑声,心中一片柔软。
直至看到最后,又气笑了。
他提笔回信。
写完家书,将皇帝的批红也看罢,谢逍起身出门,去了城楼上。
晏镖正在这里叉着腰跟城下的叛军叫骂,反王亲自领兵,几次纵马冲到阵前指挥冲锋很是嚣张,晏镖这小子早就看他不顺眼至极。
“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老王八,你身为长辈造反欺负小皇帝,你为老不尊,不得好死!”
城楼下的反王被他这样当众羞辱,瞠目切齿:“黄口小儿,休得在此大放厥词!”
晏镖骂道:“老而不死是为贼!你倒是年纪大,你空长了岁数没长脑子,枪头对准自家人的蠢货,丢尽了我们大靖宗室藩王的脸!”
对方涨红着一张老脸反唇相讥:“陛下无德,宠幸奸佞,听信谗言,滥杀无辜!本王无奈举兵清君侧,尔等才是助纣为虐的那些!”
他看到谢逍出现在城楼上,怒而抬手,手中剑尖直指谢逍。
“就是你这奸邪佞媚惑主、欺君擅权,妄图窃取我晏氏江山——”
最后一个字音尚未落下,谢逍放出的弩矢洞穿了他肩膀。
这人倏尔瞪大了眼睛,面目狰狞,忍着剧痛在身侧亲兵掩护下狼狈后撤,城下叛军也如潮水一般迅速退去。
“真是便宜他了,”晏镖“呸”一声,问谢逍,“为何不直接射穿他喉咙算了?”
这逆王一死,这场闹剧一样的清君侧也无可能再进行下去,这些叛军立刻就会束手就擒。
谢逍冷淡道:“陛下交代过,捉活口审讯出他背后跟他勾结之人,一个反王不重要,朝廷和整个南方官场里还有多少人与他有牵连更重要。”
晏镖闻言有些担心:“那想活捉他也不容易,万一他看这里就久攻不下,打算绕道北上呢?”
谢逍一哂:“他不怕腹背受敌那就去,不必着急,他撑不了多久。”
西南边的施家军早得了皇帝密旨做好准备,这边反王一举兵,那边施家军就已行军上路,不日就能抵达反王老巢庆同府。反王手里一共也没多少兵马,庆同守不住,主力必得回撤,到时候他们和自东南边出兵的曹荣一起大军压境围剿,瓮中捉鳖便可。
晏镖想到方才那一幕,犹豫又问:“那些人动不动就当着你的面信口开河,骂那些难听的词,你不生气吗?”
谢逍不在意地微微摇头,只要骂的是他不是晏惟初,他没什么可生气的。
骂他可以,骂他的小夫君不行,刚那逆王说的陛下无德滥杀无辜的话他记下了,等之后将人捉拿,这笔账再跟他算。
晏惟初收到谢逍的回信时,御驾已经到了平津。
他先去看了这边的船厂,派来这里的巡抚接手这边船政已有两年,大型海船商船建造已成规模,新的战舰也下了水,等到南方彻底平定了,开海禁之事便能提上议程。
一圈看下来,晏惟初十分满意,从最初他手上既没钱又没人,到现在想做的事都在一件一件推行下去,虽然艰难,但成果喜人,这其中他表哥居功至伟。
谢逍的回信照旧是叮嘱他起居琐事,晏惟初将信从头看到尾……表哥怎对官员给他塞人这事没半点反应的?提都不提?
他问送信来的人:“他当时还有没有说什么?”
下头人禀道:“侯爷只回了家书,没有多说别的。”
晏惟初心中失望,好吧,没反应就没反应,浪费他一腔心思。
御驾紧赶慢赶,终于在年二十八那日抵达京中。
上元节之前,起兵造反贼首被擒的消息传回,晏惟初谕旨将一干人等全部押解上京。
他特地将旨意下给谢逍,虽没明着说,但暗示他亲自押人回来的意思明显。
圣旨发下后,晏惟初翘首以盼数日,听闻来人禀报,别说谢逍,连晏镖都没回来,只派了三百麒麟卫押送贼首上京。
他们留在那边,谢逍拿着晏惟初的天子剑,先斩后奏,大刀阔斧地开始替他整顿南方官场。
“侯爷说,从逆王那里拿到了一份名册,整理好之后他会让麒麟卫押解逆王上京时一并呈给陛下,他自己留了一份副本,说替陛下您审问处置牵涉其中的南边官员,让您不用管……”
先赶回京中传递消息的人低着脑袋,说这话都有些心虚,这位定北侯属实胆大包天,“后宫干政”到这个地步,也当真是不怕陛下追究他。
晏惟初静了半晌没做声,周身都是冷意,一旁赵安福见状也有些惴惴不安,陛下难道真要追究定北侯僭越?
……怕是舍不得吧?
晏惟初气的根本不是谢逍所谓僭越犯上,天子剑是自己给他的,太祖皇帝当初铸天子剑本就有持剑如皇帝本人亲临,可先斩后奏的意思,在这点上,谢逍的行径并不算十分出格。
他气的是谢逍擅作主张,竟当真要践行那日说的人他来杀、恶名他来背。
混蛋!
晏惟初用力一握拳,他没法阻止,谢逍铁了心要替自己做这些,除非他下令让人去将谢逍强押回来。
而他显然不会这么做,虽然他其实很想立刻把人绑回来。
谢逍便是吃定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
“……罢了,”他最终认命道,“人押来后,让锦衣卫接手,审讯牵扯其中的京中官员吧。”
名册在一个月之后反王被押解至京中时一并呈到御前,上头大多是南边的地方官,文武官员都有,自万玄矩被派去那边征收商税那时起,这些人便生出了换个皇帝更听话的想法。
隆王也是皇帝堂叔,本就有异心,与他们可谓一拍即合。
及至晏惟初开始让人清丈田地收拢边镇兵权,这些人彻底坐不住了,为了阻止他南下,先是弄出倭乱,再又派刺客行刺,依旧没能拦住他砍下的大刀,这才终于反了。
晏惟初看着那一个个的名字,心情格外复杂。
这些人大抵没想到隆王那个莽夫看着好怂恿,实则还留了一手,所有跟他私下有过接触的官员全部被他记下名字留了底,兵败如山倒后他差点被自己手下杀人灭口,还是谢逍将他救出来,留住了活口。
这些人的势力之大,已经超出了晏惟初的想象,一批一批地杀,也杀不干净,若不是他们做的太过分,他本没打算赶尽杀绝。
至于京中这些朝官,在上头的名字倒是不多,藏的最深的始终还是这些人。
晏惟初将名册完整看完,问:“这里头有多少人与云山书院有关?”
送名册来的崔绍禀道:“有不少都是,有的甚至明面上彼此没有任何交情。”
晏惟初耷下眼,眼中唯有冷意,他的那位章先生,或许才是藏的最深的那一个。
崔绍又道:“有一个名字不在这名册上,是逆王亲口承认的,宁国公张仁早与他有旧,早在那些江南官员动心思之前,他们就已暗渡陈仓私下密谋过造反之事。
“宁国公自从被夺京营兵权卸了身上所有实职后,便对陛下心怀怨恨,之前的汾良总兵蔡桓其实是张仁提拔起来的他从前的麾下将领,蔡桓也折了后,张仁在五军都督府和地方边镇上都再无势力,不得不孤注一掷。”
晏惟初并不意外,他早就想办他这舅公,先前藏地那事为了帮镇国公府掩盖他才将其他人也放过了,他这舅公却不知感恩。
即便是舅公,既然想要他死,那就怨不得他不讲情面。
“带兵去宁国公府吧。”
*
从这日起,京里京外,新一轮的腥风血雨开始。
反王起兵给了谢逍机会帮晏惟初在最短时间内收拢了南方兵权,他手里的天子剑斩杀起人来也再无顾虑。
晏镖带着还留在那边的几百麒麟卫给谢逍做打手,是谢逍特地要求的,这些人都是晏氏子弟,将把他们跟晏惟初牢牢绑在一条船上,至少宗室必须得站到皇帝这边。
南边的动静太大,每日都有新的骇人听闻的消息送至御前,随之而来的是无数弹劾谢逍的奏本题本。
但无论谁上的说了什么,晏惟初一概不看,全部留中。
他又不上朝了,除了刘诸等亲信,甚至不再召见官员。
皇帝不冒头,群臣想找他麻烦连人影都抓不到,只能望洋兴叹。
转眼四月入夏,谢逍还是没回来。
晏惟初每日站在瑶台里新建的观星台上遥望南方,深觉自己像那思君不见君、盼君君不归的深闺怨妇。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持续给谢逍写家书。
【马上端午了,家家户户都要拜神祭祖,镇国公府里缺一个能主持大局的人。】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我父亲可以。】
【这几日我总是睡觉睡不踏实,觉得龙榻好像有些太大了,寝殿也空荡荡的。】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睡不踏实让太医开些安神的茶,夜里多留些人身边伺候。】
【边镇送来的奏报压了好几日,军务处置起来真让人头疼,也没人能帮我分担。】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刘公能者多劳。】
【云都山的海棠花开了,你在那边买下的园子是不是还没去过?可惜了你看不到。】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前两日恰好路过镇江,这边的海棠花也开得挺好。】
【昨日阿姊来了一趟瑶台跟我一块用膳,她才成婚她夫君就出去外头办差了,也不知道几时能回来,阿姊思念她夫君人看着都瘦了些。】表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谢逍:【公务在身,逼不得已。】
晏惟初:“……”
你是说刘崇璟还是说你自己?
刘崇璟是他这个皇帝派去外头办事的,你是自作主张,赖在那边不肯回来!
晏惟初扔了笔,不想再写了,每天都在对牛弹琴,他真是一点面子都没有。
回京这么多日,晏惟初第一次出了瑶台,入夜后微服出门,去了一趟不夜坊。
这边依旧热闹,戏楼里正在唱着这段时日风靡全京城的新戏,说的那帝王和将军的风月故事。
楼中座无虚席,水袖翻飞间,旦角儿一句“不敢有思,尽付旧甲衣”唱出,涌起满堂喝彩声。
这出戏已经在这不夜坊里唱了月余,别处的戏楼陆续安排上,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也多出了新话本。
戏中的皇帝与将军虽是虚构的人物,但句句影射大靖太祖和镇国公先祖,那些秘辛风月之事,初听荒诞,再听稀奇,待听得多了,真真假假,竟似比那正史典籍更见悲欢。
当初太祖陛下定下大靖皇后只出谢氏一族的祖训,原是为聊补遗憾,着实令人唏嘘。
晏惟初今夜第一回听这出戏,确实够感人的,郑世泽这小子果然没让他失望。
至于他老祖宗泉下有知,会不会棺材板压不住,则不在晏惟初考虑范围内。
也不是没有人借这个由头想找不夜坊的麻烦,但皇帝不露面,锦衣卫装聋作哑,谁还能不知道这就是皇帝本人的意思?
屏风隔壁的官厢里传出几人压低的嘀咕议论声。
“这不夜坊东家究竟是什么来头?竟敢这样公然造谣太祖陛下和谢氏先祖,锦衣卫竟也没把这里给查封了?”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地方是今上他母家表兄开的,那些锦衣卫睁只眼闭只眼,必是今上默许的,这戏指不定就是今上让人排的。”
“嘶……陛下怎敢做这种大不敬的事?”
“那位有什么不敢做的,现在谁还不知今上跟定北侯那点事情,当日在行宫寿宴上,今上当众承认他以安定伯世子身份下嫁定北侯,弄这一出,不就是想让他与定北侯之间的事名正言顺嘛。”
“啊,这可真是——”
晏惟初一手撑着下巴,听戏听得认真。
便是阳谋又如何,这样感天动地的故事,谁敢说不好。
待到之后他拿出老祖宗的画卷和“遗诏”,证实这故事它就是真的,满朝官员都得闭嘴,便是最刻薄的那些士林儒生又敢说什么?
不过还不急,还不是将那些东西拿出来的时候。
……谁叫表哥他不肯回来。
谢逍在家书里不说,倒是给皇帝的奏章里言明南边动乱刚刚平定,尚有诸多事情要处置。
晏惟初还是不高兴,他并不愿表哥这样为他殚精竭虑,他只想表哥陪在他身边就好。
若是他正式下诏,谢逍自然会信守承诺回来,可他不愿意。
他想表哥主动选择回到他身边。
几日后,礼部官员被传召至瑶台,晏惟初直言问起他们立后大典筹备之事。
众人默然,敢情您没忘啊,这都两年了。
礼部尚书言道他们早有准备,只等定下后位人选和册封的日子。
晏惟初问:“最近的黄道吉日是哪天?”要是再敢说什么年底明年春的,他立刻翻脸。
尚书识趣道:“六月初十,但只有两个月了,一应流程走下来,怕会有些匆忙。”
“那就六月初十,”晏惟初掷地有声,“朕要大婚立后。”
尚书犹犹豫豫地问:“陛下,这将要入主中宫的人是……?”
您要是敢说是定北侯,臣这就朝您面前的柱子撞上去,也做一回那谏臣!
可惜晏惟初没给他这个机会,淡淡瞥他一眼,说:“按祖制,皇后自然出自谢氏,你们算着日子上镇国公府纳采纳征便是,问名的环节便省了,朕之前找人合过八字了,没什么问题,不必再多此一举。”
殿中安静得近似诡异。
晏惟初不悦:“你们可是有异议?”
您还不如直接报定北侯他的名字呢,藏着掖着这是做什么……
晏惟初心道他就不说,想血谏给朕的喜事添晦气,门都没有。
见这些人不做声,晏惟初提起声音又问了一遍:“都听明白了没有?”
尚书还想装傻。
晏惟初哼道:“你要是耳朵不好使了,朕这就准你告老致仕,回乡颐养天年。”
僵持之后,一众人到底服软,拱手领了圣谕。
皇帝即将大婚立后的喜讯布告天下,消息传到南边,已经是五月初。
傍晚时分,谢逍自外回来,刚踏进这边都指挥使司的门,便听到不知谁人一句:“陛下竟要娶皇后了?我们侯爷怎办?”
“陛下怎么这样!始乱终弃吗?”
“你们胡说什么,我不信!”
“不信你去外头看啊,布告都贴出来了,红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陛下大婚立后,还要大赦天下呢!”
谢逍停步门边,听着众人七嘴八舌的议论,下颌线绷紧,惯常严肃的面庞此刻格外冷硬。
他身旁跟着一起过来的晏镖目露愕然,惊讶打断众人:“你们在说什么?陛下要大婚立后?”
这几人回头,看到谢逍,皆神色尴尬,为首的一个解释道:“刚城门那头贴出布告……陛下下个月初十大婚立后,与民同庆,大赦天下。”
他话音未落,谢逍已经转身冲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