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40(2 / 2)

能注意到她的人,只怕存的是旁的心思。

魏璋神色骤紧。

屋内气氛随之凝结成冰,静得落针可闻。

第36章

屋外千钧雷霆却不休不止。

小梅已七魂去了六魄,浑身抖得没了知觉,等待着宣判。

“你去树下跪着,好生再想。”魏璋道。

小梅如蒙大赦,好歹不用成为刀下亡魂,连连应声退下了。

跪到树下,小梅却顿时面无血色,比死更惧。

她从前在疏影堂伺候两位少爷,只知道这棵皂角树易引雷。

可她从未跪在此地,感受过树下视角。

此时此刻,亭亭如盖的树下,无数细长皂角垂吊着,影子被拉长,纵横交错投射下来,似网笼罩着她。

远处风声呼啸,吹得皂角簌簌作响,阴森森的。

忽地,一道闪电,蓝白色的光忽闪。

千百皂角犹如千百具悬尸,挂满整棵树。

“啊!”小梅吓得跌倒在地,后背恰抵在一口枯井上。

地下的凉意丝丝缕缕攀爬上来,缠住了小梅的脊背。

雷电,悬尸,幽魂。

恐怖的画面侵袭着小梅,小梅情绪崩溃,疯了般嘶吼惨叫。

求饶声在雨夜里连绵不绝,一直传到偏房。

“罚跪而已,鬼哭狼嚎什么?没个体统!”老太君面露愠色。

魏璋瞥了老太君一眼。

老太君当然不知道树下有什么。

可他知道。

如今,薛兰漪也知道了。

不知薛兰漪孤身一人在雨夜中看到此等情景,会作何反应。

魏璋脑袋里并无太多画面。

他从未见过她惊惧的模样,她在他面前总是温柔的、明媚的,亦或是倔强的。

他不清楚她会否也有脆弱害怕的一面。

这种未知,让魏璋无端起了些焦躁,索性起身往皂角树处去了。

雨势越来越大,遮得人视线不清。

这样的雨夜,常有飞禽蛇鼠出没。

年年都有人被淹死、咬死,甚至尸骨无存,也不乏趁乱劫财劫色的歹人。

薛兰漪到底去哪儿了?

魏璋负手仰望着头顶成千上百剧烈颤抖的皂角,影影绰绰。

一滴雨透过交错的树叶落下,恰滴在脖颈上,凸起的喉结微微滚动。

“去,将马厩、护院、库房三处的人都盘问一遍,不可错放一人。”魏璋吩咐青阳。

当年老国公爷同太祖打江山,留下不少一起出生入死的兵士。

后来,这些幸存者以及他们的后嗣大多被收留在府中护院打杂。

他们大多也还留着兵匪时的习性,仗着从龙之功没少欺负府上的小丫鬟们。

甚至强掳回屋做媳妇妾室的事也时有发生。

老太君念着当年情谊,迟迟不曾处置。

可如今薛兰漪也突然失踪,魏璋不得不往那方面想。

青阳听得此话亦是吓绿了脸,连忙领命办事。

周围婆子小厮自不敢看主子们的热闹,纷纷退到了五十步之外。

皂角树下独留魏璋站着,面无波澜看着雷电一次次在眼前炸开火花。

周身危险重重,他巍然不动。

“世子,要不……先将府里的灯都点亮吧。”身后怯怯的女声试探道。

魏璋狐疑侧目。

苏茵对他屈膝以礼。

她今晚本是来给老太君看病的,没想到一进门就遇到薛兰漪失踪的状况。

“不管姨娘此时身在何方,周围亮堂些总能叫她心里安稳,不至于癔症频发。”

魏璋脸上些许不悦,“好好的人,何来的癔症?”

“……”

苏茵一噎。

她早前为薛兰漪望闻问切时,看她精神不济,特意询问了些她的病症。

她知道薛兰漪遇到雷雨天常会做噩梦,甚至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言语动作混乱。

这么明显的症状,世子与她同床共枕三载都不知道?

这怎么可能?

苏茵想t不通,但见魏璋眼中空无一物,只得细细解释:“姨娘在青楼时,曾在雷雨夜亲眼见过有人吊死在她榻前,那尸体还是姨娘亲手烧的,所谓一遭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害怕也属寻常。”

说罢,天边又一道闪电破空。

电光乍现,明灭之间,照出那双沉静眼中些许波澜。

随即,狐疑之色更浓。

“柳家的何在?”

“奴婢在!”柳嬷嬷慌里慌张从人群中挤出来,走到了魏璋面前。

“你说说。”

苏茵的话实在过于天方夜谭。

还烧尸?

薛兰漪一副羸弱不堪的样子,怎会行此等胆大之事?

魏璋自不信这荒诞之言,只问柳嬷嬷。

柳嬷嬷却噗通跪到魏璋脚下,“奴婢也求世子先点灯,好歹哄哄姑娘!”

柳婆婆的情绪要比苏茵更激动。

这样的雷雨夜,加之皂角树上的“千百悬尸”,就是小梅一个正常人都吓傻了,姑娘能好?

“姑娘当初曾半夜被人拉去给老员外冲喜,那老员外就死在姑娘身上,故而姑娘怕黑。”

“四年前的雷雨夜里,姑娘最要好的姐妹吊死在床头,姑娘为保全好友清白才亲手烧掉尸体的,怕雷电是情理之中。”

“姑娘生生死死的经了两遭,若今日再被刺激得精神失常,没个人在她身边照应,她自己怎么扛?”

“又变精神失常了?”魏璋气极反笑。

“奴婢不敢诋毁姑娘!奴婢以命起誓句句属实!”

“姑娘噩梦的时候总爱在半空中胡乱抓,嘴里念念有词的,这不就是……精神失常吗?”

柳婆婆言之凿凿地说着,连每个细节都说得清清楚楚,根本不像信口胡诌。

而这每一字钻进魏璋耳朵里,他的胸腔仿似裂出一道巨大的沟壑。

空的,虚的,什么都看不清抓不住。

他行事一贯全盘掌控,在薛兰漪这件事上,他确实不知全貌,所以此时才会生出那种从未有过的心悸之感吗?

他定了定神:“姨娘有此病症,何不早说?”

“姨娘跟世子说过自己怕雷电,想与世子共睡一枕,世子……”柳婆婆声音越来越小,“世子让姨娘不舒服就去找大夫。”

魏璋蹙眉,根本不记得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柳婆婆又何敢说谎,头伏得更低,“其实,往昔日日夜夜世子只要回头看过一眼就知道奴婢所言是否属实。”

柳婆婆夜里常会进屋给主子续香、续茶。

雷雨夜里不放心姑娘,也会进屋多看一眼。

她不止一次看到姑娘在床榻内侧蜷缩成一团,颤颤巍巍、诚惶诚恐地蠕动着身子尽量贴近世子,却又不敢真的抱他。

世子总爱背对她睡,哪怕有一次回眸,他就能看到惊惧中的姑娘。

偏偏这三年,他都不曾正眼看过她。

“世子,姑娘这三年所求,不过是世子能主动抱抱她……”

“婆婆!”

苏茵打断了柳婆婆。

或许从前薛兰漪是对魏璋有过痴心,可现在不是。

无谓再提过往纠葛。

苏茵也怕柳婆婆口不择言触怒了魏璋,暗自摇了摇头。

柳婆婆此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冲动了,立刻缄默下来,磕了个头。

魏璋未理,迎风立着。

玄色衣摆被风吹得翻飞,乱了方向。

雨丝也乱了方向,拍打在那张一贯冷肃的脸上。

英朗的轮廓被洇湿,竟也生出几分柔色,几分恍惚。

“世子,属下已盘查过所有人,只剩这三个醉汉未查验!”

此时,青阳带着府兵浩浩荡荡而来。

甲重靴和跨刀冷硬的声音打破了片刻柔和。

府兵将三个醉汉丢在魏璋脚下,青阳拱手道:“这几个老东西喝醉了,打都打不醒,问不出话来。”

青阳担心世子久等,才先把人揪了过来。

魏璋垂眸,一眼看到了这三个醉汉脸上不同寻常的潮红。

魏璋隐在袖口的手微蜷,在三个人身上扫视一周,视线定格在其中一人衣襟里的粉色一角。

天边惊雷阵阵。

青阳心道不妙,将那人怀里一方云锦扯了出来。

绣着百合花的丝帕垂落,上面皱皱巴巴沾染着许多不明浊液。

脏东西是什么不必说。

帕子是谁的更不必说。

“谁给你的狗胆?”

青阳自个儿都惊得喘不过气,捏住那醉汉的耳朵,“狗东西,姨娘人呢?”

“姨娘?”

醉汉嘴里流着哈喇子,不停咽口水,“姨娘好香,姨娘好软。”

魏璋指骨骤紧。

那日日擦拭的墨玉扳指生了细小的裂痕。

裂痕迅速攀爬,一块无瑕的玉布满龟裂纹。

四周气氛也似千里冰川横生裂缝,其下暗涌大有吞没之势。

青阳很久没有见过世子露出如此明显的愠怒之色了。

往昔朝堂中、公府中哪日不是腥风血雨,世子自是泰然自若。

而此时,尘封的山脉之下,暗流似将喷发而出。

“快说,人去哪了?”青阳用匕首划开了醉汉的烂嘴。

撕裂的痛让醉汉清醒过来,捂着潺潺流血的嘴,哎呦呦地惨叫。

略微清明的视线中,却见阴云逼近,如山倾覆。

“世子!”醉汉瞠目结舌,顿时什么酒意都没了,一边磕头一边道:“昏、昏迷……”

“昏迷了?昏在哪儿?怎么昏的?”青阳问。

醉汉舌头打结,说不出。

另一还未醒酒的醉汉色眯眯地憨笑:“姨娘软,不禁事,马棚……啊!”

话到一半,一道血柱和子孙根一同飞溅起来。

魏璋扔了从府兵手中抽过来的挎刀,“把府里的灯都点上,接姨娘。”

“喏!”

青阳给影七使了个眼色,两人欲去马棚。

魏璋却已先一步步入雨幕中。

惊雷闪电映照出他略显仓促的背影。

青阳疾步跟上来。

魏璋抬手示意不必,“去剥了他们的皮,尤其那双脏手。”

那双摸过薛兰漪绣帕的手不该留。

他寒津津的声音仍稳,但生了几不可闻的起伏。

脑海里浮现出薛兰漪鬓边香汗淋漓,躺在榻上断断续续喘息的模样。

又浮现出她双目盈泪,求助般望着他的眼神。

这般美景本该他独自欣赏。

她是他的女人,他从前最忌讳她对旁人起心思。

而经历此番,他意识到他更难以容忍的是旁人对她起心思。

他的人,旁人不可碰不该想。

他指的是任何人。

魏璋沉郁的眼中仿佛织就了一张巨网,欲要把她捆缚、独占。

“世子,好歹带两个婆子丫鬟伺候,把姨娘抬回来。”

青阳见魏璋发髻挂满水珠,玄衣湿透贴着精壮的肩头,实属也担心主子的康健。

青阳将伞撑在魏璋头顶,“世子不撑伞,岂不淋坏了姨娘?”

魏璋脚步顿住,若有所思滞了须臾,微眯双眼望向墙角,“你方才说什么?”

“姨、姨娘淋不得雨?

找、找几个人把姨娘抬回来?”

青阳见魏璋面色沉肃,顺他的目光看去。

院墙附近的歪脖子树下印着不少泥巴脚印。

有莽鞋印,也有姑娘绣花鞋的小巧印迹,俨然三个醉汉翻墙进来,和姨娘有过一番追逐。

姨娘那般瘦弱,何况受了雷雨惊吓,被他们制服带走是常理之中。

“世子有何疑问?”

“疏影堂确定都搜查过了?”

青阳听世子的意思是怀疑姨娘还在院子里。

这不可能!

青阳笃定道:“院子里属下亲自带人搜过,库房柴房都搜了……”

“再搜。”

魏璋的目光渐渐沉静下来。

若醉汉们真的把薛兰漪抬出院子,为何离开时的脚印和爬进墙时的脚印一样浅?

薛兰漪好歹是有些重量的,抬她的人脚印不可能不下陷。

所以,薛兰漪可能还藏在疏影堂的某个角落,没被人掳走。

“鸡窝狗洞,越隐蔽越不可能的地方越要搜。”

薛兰漪是避难躲起来的,只怕不会躲在寻常的地方。

青阳于是带着人将院里的鸡窝狗洞都翻了一遍。

小小四方院落,二三十个人来回地翻找,一无所获。

天边仍雷鸣不止,蓝白色的光在魏璋眼前炸开。

他忽地想到什么,调转步伐往皂角树下去。

这棵皂角树扎根百年,周边的杂草过膝,依附着不少纵横交错的藤蔓。

魏璋走到树干下,拨开枝丫。

交叠的树叶缝隙中,一双湿漉漉的眸堪堪与他对视。

薛兰漪正双臂环膝,小小一只蜷缩着,刚好能塞在树洞中。

瓷白的脸颊落了许多碳灰,额头上、鼻尖上都脏兮兮的,凌乱的发髻上还立着几根呆毛,花猫儿似。

她原在这儿……

魏璋堵在喉头的一股气顷刻散开了,本能地屈指去刮她鼻尖的灰,却在快触碰到的一刻又顿住。

薛兰漪一直藏在树的背面,见证了外界一切兵荒马乱,她为何不现身?

魏璋面露狐疑,眸色稍沉。t

恰好天边一声闷雷。

薛兰漪顿时浑身抖如筛糠,将自己的脸埋在双膝间,飘忽不定的双目偷瞥着四周。

嘴里絮絮呢喃,浑整个人贴着树干,恨不得将自己镶嵌进去。

癔症。

魏璋脑海里蹦出这个词。

此时眼见为实,他不得不信,神色僵了一瞬,侧头给苏茵使了个眼色。

苏茵上前把脉,脚踩着草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很轻。

薛兰漪却立刻双手抱头,嘴里说着“不要!不要!”

这分明是怕被人打的姿势。

苏茵犯难:“姨娘不愿陌生人靠近,若强行替她诊脉只怕适得其反,反而刺激了她。”

“是,姑娘只怕是想起从前被妈妈打的经历了。”柳婆婆在旁附和。

魏璋些微诧异,但很快又了然了。

薛兰漪在教坊司待了两年,怎么可能不受磋磨?

如今她性子与昭阳郡主时大不相同只怕也是打出来的。

魏璋眸色微澜,众人在洞口看着浑浑噩噩的姑娘也都缄默下来,不知如何是好,总不能强行拖拽。

“要不……还是请世子试试吧。”

柳嬷嬷想起姑娘每次噩梦惊醒嘴里常呢喃一个“魏”字,定然是盼着世子的。

“姑娘日日夜夜想的都是世子,世子只要莫太冷着脸,姑娘定会接受世子的。”

眼下雷雨还有大起之势,此地实在不宜久留。

魏璋抬手屏退左右,只留着打伞的青阳。

他朝薛兰漪伸手,“好了,跟我回去。”

语气已经尽可能柔善了,也只是比平日好那么一点点,顶多就是关怀下属的语气。

青阳看了他一眼,他也看青阳。

两个人莫名对视,青阳立刻垂下了头。

“世、世子要不要试试换个爱称?”

青阳到底是娶了妻的,在这方面多少比魏璋强些。

世子就这么硬生生“过来”、“回去”,知道的是哄姨娘,不知道的还当是训斥下属呢。

姨娘现在神思不清,听他呼来喝去,岂会拿正眼瞧他?

青阳只敢暗自腹诽,嘴上道:“要不然世子有什么贴身小玩意儿可相送,好歹先把人哄回去。”

魏璋瞥了眼别在后腰防身的匕首。

青阳无言了。

但话说回来,世子随身携带除了这把匕首,其余香囊玉佩全部出自姨娘之手,绦子都是姨娘亲手打的。

总不能将姨娘赠他之物再赠回。

魏璋抬眸望向树洞顶部缠绕的忍冬,随手摘了几片叶子。

不过片刻,绿叶在他手中被折成了兔子形状。

青阳不知世子还有如此熟稔的手艺,讶然不已。

而魏璋则把兔子置在手心,递进树洞中。

薛兰漪恍惚的视线中出现一只绿油油的小兔子。

两只耳朵竖起来,分外灵动,仿佛对她示好。

她的目光终于定格住,讷讷顺着那手修长如玉的手望去。

男人逆光半蹲在洞口,鬓边微湿,几个昏黄的光圈在他身上摇曳,虚虚晃晃看不真切。

“漪漪,我新跟人学的兔子,可爱吗?”

“漪漪,你看像不像你?”

“漪漪,漪漪,漪漪……”

灿若骄阳的笑脸争先恐后般挤进她的视线中。

清泠泠的声音伴随辫梢银铃儿的响声,从四面八方传进薛兰漪耳朵。

那么近,近到薛兰漪以为他会永永远远在自己身边吵吵闹闹。

可又那么远,悬浮在半空中看不清他的容颜。

薛兰漪本能地伸手去抓。

这一次,她抓到了一只实实在在的小兔子。

薛兰漪鼻头一酸,忽地扑进来人怀里。

温香软玉猝不及防投入怀中,魏璋一时愣怔。

紧接着脖颈处流进一抹温热,濡湿衣襟,一直淌进心跳的位置。

魏璋心口一阵暖流,僵直的脊背下意识后仰回避。

薛兰漪环着他脖颈的手却收得更紧,瘦弱的身躯在他怀里战栗着,那般不堪一折,如同攀缠着皂角树的忍冬,全然依附着他。

他侧眸看去,正见她盈盈含情的眼泪流不止,断了线的珍珠似的不停滴落。

白皙清瘦的脸上泪痕斑驳,喉头还不停哽咽着。

魏璋上次见她这般狼狈模样还是在三年前,湖边捡到她那次。

后来在四方小院里,她渐渐沉稳了,也不哭了。

所以,魏璋都快忘了她还有这般失控的模样。

奇怪的是,这一次魏璋并未觉得厌烦和吵闹。

反而,心中的焦灼被她紧紧相依的体温熨平了。

他本能地轻拍了拍她的后背。

薛兰漪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战栗渐歇,只是手还圈着魏璋不放。

暴雨仍连绵不断。

魏璋将人打横抱起回了崇安堂,一边示意青阳:“请吴太医。”

魏璋能感觉到薛兰漪此时的状态确实不像演戏。

但也不能偏听苏茵一面之词,必须要找相熟的太医确诊一二,有病看病,没病也得瞧瞧是不是又演上西湖泪了。

一盏茶的功夫后,吴太医带着几个得意门生赶到了崇安堂。

彼时,薛兰漪在树洞里经历了三个时辰漫长的折磨,精神绷不住,浑浑噩噩睡过去了。

柳婆婆给她简单擦了身。

魏璋则坐在床榻边沿,若有所思望着一直喃喃自语的薛兰漪。

看她时而笑,时而哭,时而在半空中胡乱抓着什么。

“这是作甚?”

这问题难为了吴太医。

吴太医虽经验丰富,远远瞧着心里已基本断定薛兰漪这是癔症发作。

可谁又能知道一个精神失常的人想什么?

“下官需为姑娘审瞳神,以查五藏之候。”

魏璋“嗯”了一声,略微坐远些,示意太医上前。

吴太医则示意其余同僚一并跟上。

京城上下皆知,魏大人齿及二五,尚未娶妻,唯有一外室相伴多年。

吴太医自然不敢怠慢,与人轻手轻脚靠近。

可还未触及到薛兰漪,昏睡中的人立刻睁开了眼,见一群男子围着自己,登时瞳孔一缩,抓起枕头朝吴夫人扔去。

吴大夫连连后退,薛兰漪弹坐起身,胡乱抓起手边的东西不依不饶地往几个太医身上扔。

发髻松散开,凌乱的头发耷拉在脸上,疯妇一般不成体统。

“莫要浑闹。”魏璋面色一肃。

一只药瓶迎面砸向他。

魏璋何曾预料被一个女人打?

没有防备,脸上猝不及防被砸出一片淤青。

众人又何曾想过高居云端的魏大人被当众打了脸?

在场所有人倒抽了口凉气,纷纷屏息垂头。

第37章

屋子里静得落针可闻。

唯有薛兰漪浑然不知,仍不停地朝魏璋身上扔枕头扔衣服扔发簪,扔得床榻附近一片狼藉。

世子是最看重规矩体统的,眼见惹出大事,柳婆婆赶紧上前圈住薛兰漪,“姑娘别怕,奴婢在,奴婢在呢。”

薛兰漪拼命挣脱柳婆婆,还要继续扔。

“世子,还请多点几盏灯,另外让大夫和外间的小子们先退出去罢。”柳婆婆只得向魏璋求助。

言语之间是要男子全部退开。

魏璋隐约意识到什么,抬手示意青阳。

多枝烛台上的蜡烛全部被点燃,男人们也都远离了房间,薛兰漪慌乱的神情才镇定些。

可她仍缩着肩膀,不停地挠脖颈,挠脸侧,白皙无暇的肌肤上顿生几道红痕。

魏璋握住了她的细腕。

太过强势的气息吓得薛兰漪娇躯轻颤。

柳婆婆抚着姑娘的后背,给她顺气,“世子勿怪,奴婢自打跟在姑娘身边起姑娘就是这般,可能、可能是……在青楼里被吓着了。”

显然,教司坊里有男人觊觎过她,挠脸颊和脖颈是为了保住清白。

魏璋虎口稍松,沉吟片刻,语气软了些:“病总得看。”

是啊,姑娘这次癔症发作比从前都严重,拖不得。

柳婆婆看了眼还在她怀中挣扎的姑娘,“要不世子抱着姑娘吧,许能好些。”

魏璋恨不得折了她那只会打人会挠人的手。

薛兰漪却似听懂了柳嬷嬷的话,突然眉开眼笑,朝魏璋张开臂膀要抱抱。

“……”

魏璋叹了口气,将她拖进怀中,抱坐在腿上,见她神色又清醒了些,吩咐外面:“请吴太医隔帘诊脉。”

柳婆婆将帐幔放下,外面陆陆续续的脚步声再度靠近。

薛兰漪犹如受惊的兔儿往魏璋怀里缩了缩,躲在他的臂弯后警觉地左右观察。

从魏璋角度俯视下去,只见姑娘湿漉漉的眼睛打转,右手还紧紧抱着他送她的小兔子。

魏璋颇为无奈将她往怀里拢了拢,又把她的小兔子换到了左手上,拉着她的右手递出了帐幔。

众太医上前切脉,“姨娘肝气郁结,气虚血虚,观其行止是为癔症,看样子起码三年以上。

盖因姨娘心志坚韧,平日才未完全行为失状,t此番受了大的刺激,病症显化了。”

太医之言真与阿茵所述全然一致。

隔着帐幔的魏璋目色微澜,“姨娘如何恢复?何时恢复?”

“这……尚未可知。”

吴太医话音刚落,一股沉郁之气当头倾覆。

吴太医立刻起身拱手,“癔症乃心病,所谓心病还须心药医,患者最需要的是世子的关爱与呵护。”

这话今日魏璋听得不止一次的。

他一贯洞若观火的眼中浮现一丝虚无,似是没办法参透这句话,亦不觉所谓的虚无缥缈的关爱能当饭吃,当药喝。

他长睫轻颤,话音冷下来:“我无闲暇,可有灵丹妙药?”

太医们面面相觑。

“下官倒是可以开些舒肝的药有助姨娘凝神静气,只是此药不抵病根效用有限。若姨娘心气不舒,长此以往拖下去只怕……”

“只怕什么?”

“人之心内皆有一根弦,心智再韧也有被压断的一天,届时只怕此生都会疯疯癫癫,无力回天……”太医垂首。

魏璋亦缄默下来。

须臾,抬手挥退了众人,“备药去吧。”

“喏!”众人躬身退去。

屋子空寂一片,目之所及皆是静止不动的。

只有怀里的人手时不时在半空中抓着,纤指在他眼前晃一下,又晃一下。

魏璋端坐着,些微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颧骨伤口处触到一片温软。

魏璋回过神。

薛兰漪正轻轻抚摸他的伤口,眼神仍是懵懂的,又带一丝疼惜。

魏璋没好气:“谁砸的?”

薛兰漪摇了摇头。

魏璋被她这娇憨模样折腾得没了脾气,也总不能与神志不清的人计较,便把人放回了榻上。

刚要起身,薛兰漪却又抓住了他的衣襟,嘴里喃喃自语着,不肯放手。

魏璋附耳细听,才听清她含糊不清的话,“桂圆?岭南桂圆?”

已经走到外间的苏茵听得这话,回过头来,恰见帐幔缝隙里薛兰漪一边双手捧着空气,似做捧脸状,一边不停呢喃“喜欢桂圆”,迷蒙的眼神中依稀透着眷恋。

苏茵脚步一顿,心中一个念头闪过。

魏璋立刻察觉到了她,狐疑望向珠帘外的人。

深邃的眼神让人触之生寒,苏茵慌张屈膝:“姨娘四个时辰不曾进食怕是饿了,她最喜岭南桂圆,吃些甜甜的果子补补气力也好。”

“桂圆。”薛兰漪似是赞同地对着头顶帐幔痴痴一笑。

魏璋还真听到薛兰漪肚子咕咕叫了两声,遂抬了下手,示意苏茵去办。

过了一会儿,药和桂圆一同送了进来。

薛兰漪照旧昏昏沉沉不许旁人近身,只赖在魏璋怀里。

眼见快到上朝的时辰。

魏璋实是有些疲累了,可总不想往后枕边都睡个疯妇,他只得耐下性子,将半昏半睡的薛兰漪又扶到靠枕上,自己挪了个脚凳到榻前,给她喂药递。

薛兰漪不领情,皱着鼻子,不停摇头。

药汁晃荡出来,泼在魏璋的衣摆上。

他眉头一皱。

然则此时对面的薛兰漪根本不会看他的脸色,嘴里絮絮叨叨不停地说着“吃桂圆,喜欢桂圆,最喜欢桂圆……”

魏璋无奈,只得先剥了颗桂圆塞进她口中。

她又不知道咬,木然歪在靠枕上,将桂圆夹在唇瓣之间,如那日一样汁液顺着下巴一直流进了脖颈里。

这一次魏璋本能地伸手兜住她的下巴,接住了汁液。

他望着她如那日一样的情态,心内却起了一些不一样的涟漪。

而姑娘浑然不觉,贪婪地将嘴角的甜汁卷进了口中。

似是不得餍足,粉嫩的舌尖又舔了下他拇指上的果汁。

柔柔绵绵轻一撩拨,魏璋指骨一颤,蜷缩了回来,指尖摩挲着那处水泽,“脏不脏?”

薛兰漪瘪着嘴,似个没吃到糖的孩子。

魏璋所有的训斥在此时都成了无用功,只得作罢,把桂圆丢进碗里,用勺子碾成汁,将她喂得饱饱的。

薛兰漪得意地吧唧了下嘴。

此时的她既不是张扬的李昭阳,也不是温柔的薛兰漪,只是一个很纯粹的小姑娘。

一个简简单单喜欢甜果子的小姑娘。

一个连最喜欢的糖水都含不住的姑娘……

魏璋看着她脸上、脖颈上黏答答的糖水,笑意刚起,又凝固了。

沉默着去外间打了水给她擦拭糖渍。

他们今儿回来,还未来得及好好清洗,且也到该睡的时候了。

魏璋索性又将她放平,打算脱了她的外裳,将她身上的雨水和糖渍都擦拭一番。

他还是第一次伺候旁人,女子衣衫繁复,腰带系扣来来回回盘解了许久才勉强脱下外裳,接着是中衣。

内里的布料本就轻薄,又浸了水,魏璋带着墨玉扳指的手在薛兰漪腰侧游移,寒凉之息丝丝缕缕渗透肌肤。

薛兰漪的身躯随着他的触摸,断断续续地痉挛蜷缩。

魏璋伏趴到她身上,将她的手拉过头顶,方便解衣服。

她神色迷离,随他摆弄。

长发铺散在身下,白皙脸颊上水光氤氲,眼尾泛着因为寒意刺激而生的淡粉。

颇似被骤雨凌虐过的娇花,有种柔善可欺的美,让人不由生出一种想狠狠欺负的冲动。

魏璋呼吸轻滞,终究只是取下墨玉扳指不惊着她。

他目光略撇开些,继续解开她的中衣。

内里就只剩一件被雨淋湿的小衣紧贴在身上。

确切的说是勒在她身上,盈软处都生了红痕。

魏璋依稀记起前几日与她行房时,她穿的也是这件不合身的小衣。

来来回回总穿这几件衣服,不知道的还以为国公府破落了。

“私库的钥匙在书房抽屉里,缺什么自己去取便是。”魏璋道。

薛兰漪却未向从前一样事事回应他。

她木然的眼又直勾勾盯着帐幔,不知思绪到了哪儿,絮絮自语。

魏璋的话落了空,便也不再言语,去解她腰间系带。

腰际的结却是松松落落的。

她的腰太细撑不起系带,玉团又太过丰盈了,所以不是小衣缩水了,而是寻常样式的亵衣她怎么穿都不会合适。

她的这具身子太完美,完美得已异于常人,不像自然生长的。

魏璋脑海里忽而浮现出她抱着头恐惧的模样。

他想到了什么,轻轻揭开她的亵衣,山峦春色尽数展现在魏璋眼前。

他一瞬不瞬盯着,眸色渐暗。

听闻达官贵族中有些人就偏爱调\教教司坊里的女子。

因为这些女子多为罪臣之后,有世族贵女的风雅,再经那些妈妈之手调教出一身媚骨,是恩客最乐见的。

薛兰漪曾是高悬枝头的明珠,那些人又怎会放过她,必是怎么淫\浪怎么改造。

她这婀娜曲线,甚至那处颜色都是根据某些恩客的喜好细细雕琢,去取悦那人的。

魏璋的胸口发闷,四肢百骸里生了郁气。

周围的空气仿佛也沉肃下来,停止了流动。

薛兰漪被沉郁的气氛压得难以呼吸,思绪一点点被拽回来,一丝清明的眼才发现自己浑身赤果。

她本能地双手环胸。

魏璋拉开她的手,想要看清她这具身体到底经历了怎样的磋磨。

薛兰漪却只看到了他眼中狠绝的攻击性。

她连连摇头,泣音黏软,“我不想做。”

平日里,她是不会如此直白说出自己的诉求的。

魏璋一怔,“我不做。”

“你不做,你脱我作甚?”薛兰漪言语中尽是委屈。

他解她衣衫除了那事,还能做什么?

总不能是沐浴、更衣。

薛兰漪不相信,连魏璋自己也不敢相信,此时此刻美景当前,他只是想帮她擦身,方才腹间的冲动自个儿就灭。

“松开,真的不做。”魏璋道。

薛兰漪环着不放。

魏璋握住了她的细腕。

他可以轻易扯开她,但最终不知为何没那样做。

他只是俯身吻了她倔强的脸颊。

极轻,如鸿毛落水中,掀起浅浅涟漪。

薛兰漪缩了缩脖子。

他又吻她上扬的眉梢,眼尾的红晕,时断时续,连呼吸都克制着,不敢太大声。

有很多年,薛兰漪没有被谁这般温柔对待过了,她眼中的惊惧慢慢变为疑惑,茫然望着他。

纱幔无风自动,一束昏黄的光在魏璋脸上摇曳。

四方帐幔,二人空间里,那一贯深邃锋利的轮廓似乎也柔和了许多。

“给夫君看看又何妨?”他轻声哄诱。

说完“夫君”二字,他自己也为之一怔。

但很快又想,她本就是他名正言顺的侧室t,虽然“夫君”二字只有正妻能唤。

但私下里,闺房中,偶尔为之无伤大雅。

如斯想着,他心里莫名生出悸动,轻啄了下她微张的红唇,“唤声夫君,唤一声便不看了。”

低磁的声音喷洒在薛兰漪脸上。

薛兰漪面上未有波澜,只是湿漉漉的眼睛眨巴眨巴。

魏璋记得他才捡到她那时,她也是这般痴痴傻傻说不出一句话。

那时候她也谁都不要,就只要他。

那时候他也是一个字一个字教她说话。

许是今日受了刺激,又说不出话了?

他像从前一样示范口型,一个音一个音往外露,“夫……君……”

薛兰漪张了张嘴,话哽在喉头。

两人在一臂之隔的距离对视。

良久,魏璋没听到自己想听的话,沉甸甸俯视下来的目光却越收越紧。

此时,外面忽地响起叩窗声。

“世子……”青阳犹豫了片刻,“有人求见。”

青阳做事向来细致妥帖,甚少把事情禀报得不清不楚,欲语还休。

魏璋很快猜出求见的人到底是谁,却仍问窗外:“何人求见?”

“大……大公子。”青阳支吾片刻,“大公子此时正在老宅院子里……跪着,求世子相见。”

魏璋的目光自始至终没离开身下的人,看着她的一颦一动。

薛兰漪目中没有波澜,喉头轻动着,好像仍在试图发音。

魏璋又问:“跪了多久?”

“昨个夜里就跪着了,估摸着已有三个时辰,淋了暴雨,中途还昏迷了两次。”

窗外话音刚落,僵硬的声音从薛兰漪檀口发出,“夫、夫君……”

她盈盈含情的眸望着魏璋,并未受周围干扰。

而那娇柔的唤声回荡在狭小的帐幔中,层层叠叠。

仿似柳絮随风而动,迎面拂过魏璋的脸颊。

痒意从心底钻出来,魏璋心思被拉回方寸之间,拇指指腹抚摸着薛兰漪的右脸:“再叫。”

“夫、夫君。”

这次叫的要顺畅许多。

水润润的唇瓣开合着,隐约露出白的齿,粉的舌。

魏璋眸色一暗。

“世子,大公子那边……”

“让他继续跪。”

魏璋冷冷吐声,“求人岂是一两个时辰就成的?”

这话分明是要大公子起码跪个一天一夜,跪得人尽皆知。

其实,青阳方才来之前,已远远去瞧过魏宣脊背挺直,屈膝跪在泥潭中。

来往护卫纷纷侧目,窸窸窣窣谈论着。

魏宣毕竟是公国府嫡长子,又是渡辽将军,府上大部分人都见过他少年风光时,如今一跪必成笑谈。

青阳心里五味杂陈,但世子有令他不敢质疑,猫着腰远去了。

魏璋只看着薛兰漪。

而薛兰漪的目光也一直都在魏璋身上,未有丝毫分心。

这一点让魏璋心中生出一丝愉悦,声音轻柔了许多:“夫君是谁?”

她声线僵硬,说不出来,但虚软的手指了指魏璋的心口。

魏璋顺着她的手指望去,她堪堪指在他心跳的位置。

他是她的夫君,她的一切都归属于他。

而魏宣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人。

这个认识让魏璋胸腔莫名充盈。

他拉过她的手环在自己腰间,而后俯身断断续续吻她乖巧的唇角、修长的脖颈、精致的锁骨,一路往下。

最后,他鼻尖轻蹭她紧紧护着的手指,“拿开。”

薛兰漪五指拢紧,柳眉轻蹙。

方才说过不弄别的。

“只亲一下。”他灼热的呼吸喷洒在极敏感处。

薛兰漪指尖一颤,微微蜷缩,魏璋便倾身在泄出的软肉上轻轻落下个紫痕。

如此,她的每一处都有了魏璋的印迹。

白得泛光的肌肤和紫红色痕迹如此相称,宛如一幅红梅图。

魏璋望着身下无与伦比的画卷,心内愠怒才消解些。

可这样的视觉冲击,却又让腹下有将起之势。

薛兰漪自是感受到了,讷讷撇开头。

魏璋浓得化不开的眼神一瞬不瞬盯着她。

“晚上,给我一次,可好?”他贴在她耳边,难得地征求她的意见。

薛兰漪眼神飘忽着没答,只是胸口起伏气息短促,俨然是十分疲惫了。

魏璋也总不能强行要一个精神失常的人。

终究,拉过被子将她的身体盖好,自个儿起身下了榻。

甫一离开薛兰漪身边,姑娘下意识抓住了他的衣摆,楚楚可怜望着他。

魏璋无奈看了眼腹下。

薛兰漪才迟疑地松开了手。

手坠落的瞬间,魏璋的大掌接住了她的手,将那只小兔子放在她手心,“今晚,我早些回来。”

早朝时辰将至,魏璋并不能一直耽搁着,将她的手塞进被子里,便去屏风内换朝服。

原是想自己疏解一番,然则无甚效用,脑海里全然是她温软的包裹。

他似是有许多天不曾感受到了。

如斯想着身上反而更涨痛难忍,索性出了门,远离了有她气息的地方。

“去熬碗清火茶。”魏璋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挤了挤眉心,吩咐影七。

他从前并非重欲之人,也不知最近怎的越发难以克制。

过了会儿,清火茶下肚,神思才清明些,敛衽出门。

走到崇安堂外的巷子时,正见昨夜那三个血淋淋的马夫和疯了的小梅、柳儿跪在墙根处。

淋了一夜的雨,此时这些腌臜东西早就吓得没了魂没了声,只有小梅还在一惊一乍的惨叫。

青阳撑伞上前禀报:“回世子,属下已经查清了。昨夜是老太君身边的柳儿嫌弃姨娘的打赏不够,将姨娘的绣帕丢给几个醉酒马夫,马夫见色起意,才翻墙去寻。

幸而姨娘机敏躲进树洞里逃过一劫,不过……这王麻子的媳妇好好在马棚喂马,却遭了秧……”

王麻子的媳妇本也是他奸来。

“家法处理。”魏璋抬了下手。

世子定的家法:做过什么事就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色胆包天的马夫必得先阉后杀。

柳儿这种无中生事之人必要剁了手扯了舌的。

至于那已经疯了的小梅,想着不该想的人和事,只能丢去青楼买了。

“喏!”青阳跟在身后,躬身应道。

魏璋眼中郁色却还没褪去,又吩咐道:“张员外、许妈妈、扬州刺史处理掉。”

扬州刺史四个字咬得略重。

此人正是把薛兰漪藏起来调教,预备送去北营的幕后之手。

薛兰漪的癔症大多也是这三人折腾出来的。

魏璋自是饶他不得。

“属下明白。”青阳应下,却又有些犹豫:“只是……张员外五年前就死了。”

“死了,就不必付出代价吗?”

魏璋侧目,面色阴郁。

人死了还有棺椁、尸体、骨灰,如何就不能追责?

一阵阴风穿过巷子,青阳脊背发寒。

周围空气凝固,寒森森的。

两人缄默走了一段距离,路过寝房后窗。

透过窗缝,恰见帐幔里薛兰漪平躺的身影。

她太过瘦弱,身子几乎陷在床榻里,但仍可见婀娜曲线。

魏璋神色才柔和了些,勾手示意青阳:“去找个巧手的绣娘给姨娘裁剪几身合适的衣裳,不必精致华丽,只要合身舒适就好。”

说罢,目光从窗户上缓缓剥离,远去了。

雨也停了。

崇安堂上方堆叠的厚重乌云散去。

迷蒙不清的阴雨天隐见天光。

密闭的四方帐幔里,薛兰漪木然盯着头顶帐幔,睁大的眼中一滴泪至眼角缓缓滑落。

小心翼翼抱在手中的小兔子蓦地被她攥紧,捏得变形、扭曲。

最终,被她扔出了帐幔。

什么兔子?不过是一片满是虫洞,让人恶心作呕的烂树叶。

烂树叶就该被碾压进烂泥里。

很快,他就该去他应去的地方了。

薛兰漪眸色渐次冷却。

第38章

另一边,魏璋走过游廊,一片大而绿的忍冬藤叶子延伸至廊下,挡住了去路。

魏璋脚步一顿,目光饶有兴味丈量着树叶。

“魏大人不养鱼,改养花了?”

此时,沈惊澜迎面走来,叉手以礼。

“养花有养花的乐趣。”魏璋折腰回礼,“沈大人怎此时大驾光临?”

沈惊澜叹了口气,“圣上昨夜又梦见先太子党和祁王夫妇了,受了惊吓今早罢朝,说是现在正在奉先殿祭拜祁王呢。”

“沈大人还未开解好圣上?”魏璋比了个请的手势。

沈惊澜亦客气伸手示意魏璋先行,“祁王之死的真相查出些许眉目了,不过尚需火候。你呢?先太子的行踪可有进展?”

两人并肩一道往花厅去。

沈惊澜甫一靠近他,便嗅到了t些许女儿香。

他狐疑地余光打量着魏璋,“方才听青阳说大公子在老宅跪了一整夜了,大公子既有求和之意,魏大人为何不趁热打铁去盘问一番?”

说来能让魏宣屈膝实在难得。

想五年前,魏宣被敌军埋伏,打断了腿骨,都未曾给单于跪过。

在盛京城中,那更是一霸,莫说老国公爷、老太君,就是先皇他也常常不跪的。

如今,好不容易在这四方宅院里折了脊骨。

沈惊澜以为魏璋应该马上去审讯他,而不是和一个乱臣贼子在床榻上颠鸾倒凤,沉迷女色,忘了正事。

魏璋却笑:“如沈大人所言,兄长自幼脾性倔强,你觉得我去了,他真会告知我先太子的下落吗?”

“那他约你去老宅谈什么?”沈惊澜不解。

魏璋道:“沈大人可知镇国公府为何建了两座宅子?”

当年,先皇和镇国公祖上一起打江山,那是过命的交情。

先皇对镇国公府信任有加,于是在镇国公老宅中秘密储备了一批军火,防止有人造反,备作不时之需。

也因为要守住那批军火的秘密,镇国公府才又建了一座新宅院。

此事是魏璋近日准备袭爵事宜时,才从一族老口中获悉的。

但他那兄长从小到大都是国公府培养的继承人,国公府的秘密他自然早早知晓。

所以,如此屈尊降贵叫魏璋去老宅做什么呢?

无非是要与他同归于尽。

他们兄弟两个都没了,薛兰漪也就自由了,先太子那边的消息也就断了。

“兄长还真是至忠至勇。”

至蠢。

魏璋眼中溢出一丝不屑。

沈惊澜听得来龙去脉,才算看清了,魏宣就算是死也不会将束手就擒的。

“西境之大,魏宣不肯透露先太子下落,我们如何寻?”

“无妨,老大沉得住气,不代表旁人也沉得住气。”

魏璋早知他那兄长的嘴比铁还硬,也从未寄希望于从他嘴里撬出话来。

魏宣只是一只饵而已,只要能钓起鱼就好。

魏璋勾手示意随从,“你去趟疏影堂,给老太太传句话……”

*

夜幕降临,疏影堂。

药盅平砰落地,溅了一地褐色汤汁。

“宣儿给老二跪下了?他给老二跪了?”老太君不可置信地扶着床榻边缘,心口起伏不定。

没人比她清楚,她这个儿子心气有多高。

从小到大都未跪过几人,如今却众目睽睽下给幼弟跪了。

这岂不是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当笑话?

“宣儿他到底图什么,图什么啊?”

屋里的传话嬷嬷们面面相觑。

苏茵盛了一碗药,递到老太君面前:“老太君先喝药吧,莫要气坏身子。”

“是不是你?”

老太君一把抓住了苏茵的手腕,双目一剜:“是不是你把那女人得癔症的消息告诉了宣儿?”

放眼天下,除了薛兰漪,老太君找不到第二个理由,能让她的宣儿如此冲动,不顾体统。

苏茵抿了抿唇。

她自是没办法将薛兰漪的事告知大公子,但老宅那边的护卫口风严密,也不可能乱说话。

大概率是她夫婿酒后在大公子面前说漏了嘴。

夫妻一体,苏茵没法狡辩。

老太君见她如此表情,心中已有定论。

定然是宣儿得知那女人被折磨得癔症发作,又怜惜上那女人了,才会连夜跪在老宅。

为的不过是用老宅的火药与魏璋同归于尽,还薛兰漪自由。

他为了一个女人,连尊严都不要了!

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

老太君猛地甩开了苏茵的手,“吾儿都要为那女人粉身碎骨了,那女人在作甚?”

苏茵被甩的一个踉跄,磕碰在床栏上,愣了须臾。

她确实没想到那个横扫千军的大将军会跪。

更没想到大公子身陷囹圄,未忘给薛兰漪谋后路。

而此刻的薛兰漪却被迫躺在罪魁祸首怀中,行那亲密之事。

若然薛兰漪清醒着,看到爱人受此折辱该多恨。

苏茵感慨万千,但并不敢把崇安堂房中事告知老太君,只道:“薛姨娘还未清醒,听太医的意思,需得安心调养一段时日才有可能恢复神志。”

“我看她是装疯卖傻,贪生怕死,不愿为宣儿出头!”老太君冷哼。

“老太君多心了,薛姨娘是真心为大公子好的。”

苏茵本想劝慰老太君,却不想老太君听得此话面上愠色更浓。

“你懂什么?这女子从小到大就心机深沉,惯爱装矜持假清高,一边吊着宣儿的,一边又暗地里勾搭着老二。如今宣儿遇难,她自然装疯避祸!”

苏茵虽不认同,却也不敢再驳,垂下了头。

老太君亦不想再跟这女人牵扯不清,揉着鬓角吩咐心腹王婆子,“夜里你去趟定远侯府,就说老身病了,请修远过府陪陪。”

定远侯裴修远是老太君的外甥,幼时曾在老太君膝下待过一段时间,连娶妻也是由老太君做主娶了镇国公府二房长女。

所以,侯爷与老太君关系极亲。

苏茵听薛兰漪大致讲过些他们的逃跑计划。

老太君此时将侯爷唤来,只怕是准备请侯爷带大公子逃离京都了。

“老太君何不再等等,起码等薛姨娘清醒过来……”

“宣儿在老宅受尽苦楚,此事不宜再拖。”

老太君是想将疯了的薛兰漪独自一人丢在深宅大院,带着大公子远走高飞。

若然有朝一日薛兰漪醒来,心上人人间蒸发,面对空落落的四堵高墙她当如何承受?又能否受得住再一次打击?

他们相知相爱十余年,要落得连见一面都不成吗?

苏茵于心不忍,劝道:“好歹等薛姨娘清醒过来拖住世子,大公子才有机会逃……”

“真当定远侯府做事,还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帮衬不成?”老太君眼里闪过不屑。

现今的定远侯府掌管大庸漕运,水路变化多端,难以琢磨。

只要把魏宣送去码头,定远侯府自能保他安稳逃离。

早前老太君有意让薛兰漪去圣上面前告发魏璋,一是拖住魏璋,的确能更能保障魏宣的安全。

更重要的是,薛兰漪和魏璋两人沆瀣一气,老太君乐得见他们鹬蚌相争。也乐得薛兰漪孤身赴死,好真正了断她和宣儿之间的孽缘。

她的宣儿文韬武略,不该为了一段情爱埋没于芸芸众生。

如今,薛兰漪疯了也好。

魏璋需得分神照料她,定远侯府刚好可以趁乱带宣儿远走高飞。

老太君心里已有成算,这种事自不愿让苏茵过多知晓,抬手挥退了她。

苏茵静默着躬身退下。

走到院子里,她环望着冰冷冷的四堵围墙,心里闷闷的。

许是感同身受吧,她替薛兰漪的处境窒息。

老太君不怜她,世子亦不怜她,唯一的爱人在囚笼之中,她自己又得了癔症。

这样的局面,薛兰漪该怎么解呢?

怎么解呢?

苏茵从前在周府困顿时,起码还有表兄帮衬……

想到此,苏茵立刻摆了摆头,仰头望天,深吸了口气,欲将脑海里那个名字淡去。

抬头时,发现自己正站在一棵桂圆树下。

初夏时节,桂圆树上白色花簇开得正盛,已零星结了几颗果子。

苏茵想起那日薛兰漪跟她讲起魏小将军扛着树苗凯旋的故事。

多美好啊!

她摘下一颗桂圆,对着桂圆自言自语:“这棵树就是他为你种的吗?”

“是。”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苏茵猛地回过头。

周钰自夜色中来,走到苏茵身边,负手仰望亭亭如盖的桂圆树。

“不仅这棵树是宣哥为昭阳种的,京都很多桂圆树其实都是这棵树分株而生。方才路过崇安堂,我瞧崇安堂外也新种上了桂圆树,其实也都是宣哥的树分出来的。”

“满城都是他为她种的桂圆吗?”苏茵心中感慨。

周钰回望了眼身边动容的姑娘,下意识伸手去揉她的脑袋安抚。

手到半空中,又缩了回来,负在身后,只是极尽冷淡地“嗯”了一声。

“昭阳的娘亲是岭南人,曾承诺过要带昭阳回岭南吃最鲜甜的桂圆,不过……”

周钰默了默,“成行前一日,昭阳的娘从摘星楼跳下来身亡了。”

苏茵瞳孔骤然放大。

世人从来只知昭阳郡主万千宠爱,明珠璀璨。

其实甚少有人知道,圣上、皇后、昭阳她爹对她千娇百宠,是因为昭阳的娘死在宫中。

那时的她才五岁,亲眼看着娘亲坠楼,哭得撕心裂肺。

长辈们怜惜她,才封锁了消息,不许人再谈及此事。

“昭阳一直想去岭南尝尝那里的桂圆,却又不敢迈那一t步。

后来宣哥得胜归京,特意绕行岭南,漫山遍野找了一晚上,才找到一株昭阳娘亲口中‘开小白花’的桂圆树。

回京后又将桂圆分株赠人,渐渐地满城就都是‘开小白花’的桂圆树了。”

“原来不只是贪那一口鲜。”

而今苏茵才懂大公子只是想昭阳郡主思念娘亲时,目之所及都是娘亲最喜欢的小白花。

多好的一对璧人啊。

郎才女貌、门当户对、青梅竹马,明明世间所有美好的词汇都汇聚在他们身上,怎么就到了这般不可见不可说的地步呢?

“本应圆满的。”

“世间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哪有什么本应?接受现实方得长久。”

周钰本想安慰苏茵,可苏茵听得这话,方才还黯然神伤的眸中突然蹦出刀子。

“表兄这些冠冕堂皇之言,都不过是为懦弱之人找借口罢了!若真爱之深,可抵千难万险!”

苏茵不想与懦弱之人言志。

她也不服这些认命之言,她相信薛兰漪也不服。

她拂袖往崇安堂去。

听老太君的意思,今明两日就会带走大公子了。

一旦大公子抵达西境,那就是朝廷逃犯,不可能再回大庸。

那么,薛兰漪就真的要和爱人天各一方,此生不见了。

苏茵得想办法让薛兰漪清醒,把这件事告诉薛兰漪。

不管他们结局如何,总该见一面,好好说几句话。

“阿茵,你去哪儿?”周钰看出苏茵又想插手薛兰漪的事,跨步拦在她面前,“你在老太君和昭阳之间两头跑,魏璋只怕早就注意到你了,他不会心慈手软……”

“那又何妨?”苏茵与他对视,眼神是倔强的、不惧的。

她从前最是胆小怯懦,被欺负了总是忍气吞声,只求能好好的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怎么如今周钰从她眼里看不到对生的渴望了呢?

她不惧死,自然也不惧魏璋。

周钰劝解的话噎在喉头。

他知道,他劝不住了。

良久,他将一个药瓶托在手帕中,递给了苏茵:“清心丹。”

这是治疗癔症、解毒祛浊最有效的药。

因为周家倾覆,药方已被焚,再不能制此药丸了。

“这是最后一颗药,用完此药,若是癔症再发,神鬼难救。”

苏茵怔然。

周钰确实不想苏茵管魏家的事。

但她非要管,若还管的不得要领,更易引起魏璋怀疑。

周钰笑了笑,“我答应过宣哥要保昭阳安康的。”

“多谢。”苏茵屈膝以礼,挽袖接过药。

指尖隔着绢帕触碰到了周钰的手掌。

周钰指尖微蜷,余光不禁看向落在手心的纤指,恰瞟到了苏茵琉璃手串下的一圈紫痕。

周钰眉心一蹙,“你的伤……”

苏茵忙缩回了手,将伤痕拢进了衣袖里,“磕碰的。”

“磕碰的?”

腕上伤痕怎么看怎么都像鞭、绳之类抽打所伤。

周钰狐疑望她。

苏茵眸光晃了晃,将衣袖拢好,“是啊,床帏之乐难免磕磕碰碰,表哥也要管吗?”

她镇定了些,冷眼直视着他的眼,“还是表兄想阿茵细细解释一番,房帷之中夫婿是如何将我捆缚……”

“苏茵!”

周钰截断了她的话。

两人相视,各怀心事。

“姨娘跑了!姨娘跑了!”

此时,夜幕里传来慌乱的呼喊声。

紧绷的气氛被打破,苏茵寻声望去,正见一串火把往观星楼处去。

而那至高处,圆月中,隐见一姑娘的身影。

苏茵神色一惊,拔腿往纷乱人群中去。

“阿茵,你别管!”周钰的话音被甩在身后,无人响应。

而另一边,远离内宅的花厅里寂静无声,只听得沈惊澜在书桌前来回踱步的声音。

“以你猜测,老太君会坐不住,这两日就让定远侯护送老大离京,与先太子汇合?”

得到这个消息的沈惊澜并无太多喜悦。

裴侯爷这两年修河道治河道,在漕运上建树颇丰,黑白两道皆有人脉。

且水路不比陆路有迹可循,如果裴侯护送魏宣走水路,那就如龙入深海,沈惊澜自认没有那个能力追踪到他们。

望着墙壁上的大庸地图,错综复杂的水路让沈惊澜愁上眉头,叹了口气。

许久,忽地灵光一现,坐到了书桌前,魏璋的对面。

“要不在你养的饵上动点手脚?”

“什么饵?”魏璋的指腹漫不经心捻着鱼食。

灰白色粉末落在鱼缸中,那红麟鱼吞吃了许多日的鱼食,已目色浑浊,机械地嘴唇开合追随着粉末。

似是活着,却又像死了。

沈惊澜无心观鱼,把鱼缸挪到一边,与魏璋对视,“薛兰漪这只饵啊!方才听闻她得了癔症,何不在她身上加把火候?”

魏璋掀眸。

沈惊澜问:“你可知薛兰漪的娘怎么死的?”

这是皇家秘辛,与魏璋并无太大干系,魏璋自是不会去查这些无关紧要之事。

其实沈惊澜也不清楚其中的细节,但他知道薛兰漪的娘亲也有癔症。

在死之前,疯疯癫癫惹出不少笑柄,颇损皇家和李家的颜面。

“如今薛兰漪也得了癔症,你何不再刺激刺激她,然后放她和魏宣一起走。来日逃亡旅途颠簸,必诱发她癔症加剧,一旦她真行止无状必露破绽,我等顺着这疯子的行踪去查,顺藤摸瓜追到先太子就不难了。”

魏璋听到两个极刺耳的字,眉心轻蹙。

沈惊澜捕捉到了他眉宇中的不悦,“怎么?魏大人的鱼养了这么久,新鲜劲还没过?”

沈惊澜此时方想起,刚刚他提到鱼饵时,魏璋竟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薛兰漪。

魏璋早就不把薛兰漪当饵了。

明明最初将薛兰漪圈养起来做钩的,就是他魏璋。

如今正是用饵之际,魏璋这是何意?

“魏大人莫忘了初衷,更莫忘了你离首辅之位只差这最后一步。”沈惊澜肃声。

魏璋于各方建树上已无可挑剔。

但历朝历代皆无年纪轻轻,身居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位的先例。

故而朝堂上有些元老一直拿此反对魏璋为首辅。

所以,魏璋需要一件能堵住所有人嘴的功绩。

这最大的功绩,毋庸置疑就是先朝乱臣贼子的血。

沈惊澜深知旁的事劝不了魏璋,但功名利禄可以。

他深深看着魏璋,“圣上对魏大人信赖有加,圣旨都写好了,魏大人要为一个女人放弃唾手可得之位吗?”

“某自有考量,无须沈大人置喙。”

魏璋极具攻击性的目光亦锁着他。

咫尺之间,电光火石。

“世子!姨娘跑了!”此时,影七慌张冲进房中。

魏璋的眼并未离开沈惊澜,话音些许不悦,“跑了就抓回来,大喊大叫成何体统?”

“不……不是……是……”

影七断断续续扶门喘着:“薛姨娘爬上观星楼房顶,似是要跳下来!”

第39章

话音回荡在阴暗的花厅中。

魏璋赫然望去。

影七脸上已没了血色,气喘吁吁,“我等一靠近,姨娘就在屋面上惊叫乱跑,眼见要下暴雨,只怕……”

魏璋双目一眯。

接下来的话,影七不敢再说。

魏璋起身,敛衽而去。

“魏云谏!”沈惊澜亦起身追上来。

一抹玄色衣摆堪堪消失在回廊转角。

魏璋疾步走到观星楼时,楼下已围满了人。

这观星楼五层高,顶楼为歇山顶,屋面斜而陡,近两日日日下雨更为湿滑。

房顶正脊上,一个瘦弱的女子沿房梁而行,时而手舞足蹈,时而仰面转圈,任雨水倾洒在脸上。

屋脊只有一脚宽,稍有不慎就会失足滑下来。

“世子恕罪,属下只是转个身的功夫,姨娘竟从寝房后窗爬出来跑了。”

青阳抹了把额头上的冷汗,看着楼顶上的女子,心跟着悬在半空中,“属下也不敢强行去拉姨娘,若万一受了惊吓……”

此时电闪雷鸣,雨势渐大。

至高处,水濛濛一片。

雨水冲刷着歇山顶,也淋得薛兰漪浑身湿透。

她却一直盯着同一个方向讷讷挪步。

脚下一滑,瓦砾碎石纷纷从房檐滚落。

“小心!”下面围着的人惊叫连连。

薛兰漪恍若未觉地走着,时而哭时而笑。

疯癫的声音回荡在夜幕中。

“属下未让任何人接近过姨娘,不知姨娘是受了什么刺激。”青阳拱手道。

魏璋又如何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

他只知道,薛兰漪行进的方向、目光眺望的方向正是老宅。

她爬上房顶是为了看魏宣?

为了看魏宣,她连命不要了?

魏璋的眉心越蹙越紧,胸口胀闷。

恨t不得就成全她,摔死她算了。

“让人……”

魏璋深吸了口气,“把库房里所有的布匹都取来,在楼下接着姨娘,姨娘若坠地谁也别想活。”

魏璋说出口的却是另一番话。

他无暇理清自己在想什么,本能地在人群中扫视一圈。

“阿茵跟我来!其他人不得靠近。”

苏茵正在人群里不知所措看着楼顶上的人。

听得魏璋沉稳的话音,深思才归位,赶紧提起裙裾一路小跑,堪堪跟上魏璋的步伐。

两人到了顶层阁楼,魏璋指着最右侧天窗下的梯子,“你爬上去,悄悄看着姨娘。”

说罢,魏璋朝左侧去,抽出腰带缠住飞檐翘角,双脚点地,借力轻功攀上屋脊。

颀长的身姿正落在薛兰漪身后十步之外,悄然接近她。

而薛兰漪此时目色浑浊,在半空中胡乱抓着什么,又拿在手心看。

“别跟漪漪捉迷藏了,漪漪想见你。”

“漪漪最喜欢你了。”

薛兰漪喃喃自语着,忽地发笑,张开双臂朝虚空处扑去。

眼见一脚踩在斜面屋脊上,一只强劲的臂从后揽住了她的腰。

脚下碎石扑簌簌往下落,砸下去,化作齑粉,尸骨无存。

魏璋看着水雾云层下绿豆大小密密麻麻的人群,环着薛兰漪的手更收紧了些。

“你要再为了他发疯,我今夜便把他刮了!”

低沉的声音落在薛兰漪耳边。

薛兰漪并未曾察觉魏璋鲜少暴露的怒气。

她双手捧着他紧绷的脸,“娘亲?娘亲生漪漪的气了吗?娘亲,漪漪想你……”

薛兰漪的眼中看不到一丝清明之色,也看不到魏宣的影子。

她是想娘亲了?

魏璋狐疑的目光在她身上打量。

那双眼攻击性太强,薛兰漪吓得连连退出他怀抱,攥着树叶做的小兔子,躲在地上蜷缩成一团,“娘亲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不喜欢我?”

“我已经变成娘亲喜欢的样子了,我最乖巧听话,最克己守礼,最喜欢娘亲了,娘亲为什么就是不肯看看我一眼?”

“是我做错了什么吗?我到底哪里比别人差?为什么都不爱我?都不爱我?”

……

薛兰漪口中的“娘亲”絮絮不停传入魏璋的耳朵里。

天边惊雷阵阵,蓝白色光电忽闪。

魏璋脑海里蓦地浮现出被罚跪整夜,无处躲雨,蜷缩在树洞里喃喃自语的小小少年。

幼时的碎片不停拼凑,耳边的话硬生生往脑海里灌。

在这忽明忽灭的闪电中分不清是现实和记忆。

魏璋呼吸混乱,挤了挤眉心。

天窗处,苏茵见薛兰漪的言语越来越癫狂,魏璋一贯沉郁的脸上也浮现惶然之色。

再这样下去,两个人都可能摔落。

苏茵连忙上前将薛兰漪扶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抚着她的脊背顺气,一只手去摸袖袋里的药瓶。

“没事了,姨娘,我这有一颗清……”

“啊!你是谁?”

薛兰漪突然尖叫了一声,接着又讪讪发笑,摁住了苏茵的手,深深盯着她,“你是我娘亲?”

“你不是我娘亲,我想娘亲了,想娘亲……”薛兰漪说着又瘪着嘴哭起来。

苏茵讷讷望向被薛兰漪摁得满是指甲印的手,眼中思绪流转,舌头打了滚:“我、我这有颗青梅园摘来的桂圆,姨娘想吃吗?”

“青梅园?”薛兰漪迟缓地反应了会儿,又笑了,“甜!”

苏茵失神地点了点头,将药瓶塞回了袖袋里,只把方才摘的果子剥开,塞进了薛兰漪嘴里。

薛兰漪含着果子,不知道咬。

魏璋在短暂的出神后也清醒过来,捏住薛兰漪的下巴,迫她将果子吐了回来。

“先下去。”

他起身,欲抱她离开。

薛兰漪双臂抱膝,连连摇头,“我不走,我要找娘亲!我喜欢娘亲!”

魏璋欲强行抱她。

她拽着他的衣摆,可怜兮兮仰望他,“云谏,我要娘亲!”

苏茵神色晃了晃,咽了口气,“神智失常的人本就如孩童,若是不满足姨娘,只怕姨娘还会想办法跑出来的。”

可薛兰漪的娘早死了,魏璋能上哪儿给她找娘亲去。

“先回去,莫要浑闹。”

此时大雨倾盆,主子们在楼顶上给下人演戏看成什么体统?

魏璋的语气些微沉肃,“今晚整个国公府都因你的事……”

“我娘在那!”薛兰漪忽地推开魏璋,冲向飞檐翘角。

前方再无落脚地,她却毫不犹豫跨了出去。

“姨娘!不要!”夜幕中纷乱的尖叫声四起。

魏璋脑袋“嗡”的一声,双脚点地,贴地疾行,伸手去抓。

薛兰漪整个人掉落房檐。

衣袖随风扬起。

最后一瞬,魏璋握住了她的细腕。

这瞬间,魏璋忽感灵魂出窍,放大的瞳孔紧锁着悬在房檐外的人。

好一会儿,薛兰漪腕上的温度传入他冰冷的指腹,魏璋才回过神。

而薛兰漪却浑然不觉,另一只手还指着星辰,“你看,我娘,我娘在那儿!”

魏璋怒她不听话,但同时更被另一种情绪淹没着。

这种情绪让怒气消弭,最后余留下的只剩惶恐。

他呼吸起伏,把人拉了上来,抱坐在怀里,半晌不语。

“云谏,你怎么了?”薛兰漪恢复了些许意识,伸手去抚他微红的眼尾。

魏璋摁住了她的手,指腹不停摩挲着她的虎口。

真实的温度和细腻的触感,才让魏璋的眼神渐渐恢复素日的沉静。

魏璋抱着人下了观星楼,回到崇安堂,方将人交给了柳嬷嬷,“给姨娘沐浴。”

“喏!”

柳嬷嬷伸手去扶薛兰漪。

薛兰漪甫一离开魏璋的怀抱,视线又开始慌不择路,抓着魏璋的衣襟不肯放。

魏璋垂眸看着自己被扯得凌乱的衣襟,竟难得未生气,话音还软了些许,“听话,去沐浴,一会儿带你入宫找娘亲。”

“娘亲?”

薛兰漪听到这两个字眸光都亮了。

像个得到糖的孩子,忽地又扑进魏璋怀里,圈住他的脖颈:“云谏最好了!云谏天下最最好!”

魏璋眉心一蹙,面色紧绷起来。

丫鬟小厮慌忙垂下头退开了半步。

谁都知道世子最忌讳越矩。

众人提着一口气,不敢发出一点儿声响。

薛兰漪浑然不觉,眉眼弯成月牙,在魏璋脸侧轻啄了一口。

魏璋瞳孔微缩。

柳婆婆生怕姑娘开罪了世子,忙扶着姑娘往冨室去。

众人也纷纷垂头屏退。

深夜,魏璋一人独站在栀子树下,目送薛兰漪的背影消失在夜幕中。

等周围再无旁人了,他方敛回目光,摸了摸侧脸。

指尖沾染了些许口津,还残留着她的余温。

差一点,余温就要从他指尖消散了。

差一点,他就再也触碰不到她的温度了。

幸而……

魏璋似松了口气般轻笑了一声。

“你带她进宫作甚?”

此时,身后传来冰冷的声音。

沈惊澜上前一步,与他并肩而立。

“如你所言,老太君很可能这两日就有所动作,你把薛兰漪带走岂不阻碍他们的逃亡计划?”

魏璋眼中的笑意瞬时尘封,将带着她余温的手指蜷进手心,负于身后,“你以为老太君会带薛兰漪走吗?”

老太君眼里只有她的宝贝大儿子。

以魏璋对老太君的了解,她并不会希望得了癔症的薛兰漪拖累她的宝贝儿子。

大概率,老太君会抛下薛兰漪。

“所以,我带薛兰漪去哪儿,都不影响老太君的逃跑计划,亦不影响你的追捕计划。”

“是吗?那若万一老太君就要等着薛兰漪一起走呢?”

“再者还有老大,他与薛兰漪情深义重,怎么可能抛下薛兰漪?”

沈惊澜一连串的问题问魏璋,最后沉声道:“我认为咱们现在要做的是促成薛兰漪和老大,让他们一起跑,让薛兰漪的癔症乱了他们的行程。

而不是你魏璋魏大人带着薛兰漪找什么娘亲,如此只会节外生枝!小心自掘坟墓!”

魏璋瞥了沈惊澜一眼,并不喜欢旁人对他指手画脚,也懒得跟他多话,提步离开。

“等等!”

沈惊澜叫住魏璋。

眼见他执意我行我素,沈惊澜也不欲再绕圈子,“你就是舍不得薛兰漪跟老大走了对吧?你旁观他们演情深义重的戏码,结果自己入戏太深了对不对?”

“你,离不开薛兰漪了?”沈惊澜上前一步,指着他的胸口。

魏璋心跳一顿,寻着他指的方向望去。

离不开?

魏璋嘴角勾起一抹讥诮的笑意。

这个世上有谁是离不开谁的呢?

魏璋见他说出如此可笑的话,不得不与他解释一番:“就算如你所愿,薛兰漪跟他们走,在路上发了癔症,你有几分把握能追踪到先太子党,彻底围剿之?”

“起码比在水路上毫无头绪摸索得好。”

“我要的是一举得胜,连根拔起。”

魏璋言语甚笃,拍了拍沈惊澜的肩膀,“快端午t了,你去雁西山祭拜祭拜郑芝兰。”

“郑芝兰?定远侯那个早死的侍妾?”

沈惊澜不知魏璋为何突然跳跃到了一个裴氏妾身上,“虽说裴侯与这妾室情深义重,但这妾在当年变法时期无故病死了,人都过世六七年了,与咱们抓捕先太子有什么关系?”

“你去,自会豁然开朗。”魏璋似已有成算,与沈惊澜颔首示意。

沈惊澜与魏璋共事多年,知道他绝非夸下海口之人。

他既然锁定了裴氏妾,这位裴氏妾就必然是抓捕先太子的关键。

沈惊澜的面色才松解些,与他叉手回礼,匆匆往定远侯府方向去了。

另一边,柳嬷嬷扶着薛兰漪从冨室出来。

因着方才交代了要去宫中,柳嬷嬷特意帮她穿了件鹅黄色的对襟宫装,盘桓髻上碧簪金钗,在烛光上熠熠生辉。

仿似从前时那个明媚的昭阳郡主,只是与从前不同,梳的是妇人髻。

她站在廊下,双手叠放在小腹前,乖巧等着魏璋。

魏璋冷戾之色隐去,朝她走来。

甫一靠近,薛兰漪便高兴得眉眼俱开,朝他张开了手臂。

倒真像个孩子了。

魏璋无奈打横抱起她,示意青阳撑伞。

雨幕中,身姿如松如竹的男子抱着姑娘远去,玄色披风在风雨中翻飞。

此时已近戊时,又是阴雨天。

大街上人烟稀少,只听得国公府马车踏着青石板的哒哒马蹄声。

青阳在外驾马,心里打鼓,“世子,宫中马上就要下钥了,何不等明日……”

“拿我的腰牌从朱雀门走。”

因着圣上对魏璋和沈惊澜极其宠信,两人皆有自由进出皇城的特权。

但青阳不明白薛兰漪的娘亲已经死了十多年了,今晚去哪儿能找到?

他并不敢多问,只缄默着驾马急行。

此夜的喧嚣被抛在脑后。

马车里静悄悄的,只有魏璋和薛兰漪起伏的呼吸声。

薛兰漪连续两夜不曾好眠,此时方静下来,昏昏沉沉睡了。

魏璋将她放在右手边的软凳上躺着,自己则坐在马车正中。

他平日乘车多有阖目静摄、祛除杂念的习惯。

今晚一切照旧,他敛袖焚了冷松香,闭目轻歇。

刚一闭上眼,脑海里立刻浮现薛兰漪跳下阁楼的画面。

他蓦地掀眸,看着右边静躺的姑娘,才呼吸渐缓。

车里的冷松香已经加重数倍了,心却始终静不下来。

他迟疑了片刻,终究凭着心内莫名的冲动,将薛兰漪重新抱坐进怀里。

温香软玉入怀,呼吸间尽是她身上的沉香味,魏璋的心才渐渐被填满。

他深深望着怀里安恬睡去的人,指腹一遍又一遍摩挲着她的侧脸。

睡梦中的薛兰漪被人挠得很痒,一时皱眉,一时鼓腮。

很灵动。

让这辆冷硬的乌木马车都有了鲜活之气。

她的一颦一动是这间毫无装饰的车厢里唯一的色彩。

魏璋的眸也因此生色,下巴轻蹭着她头顶的青丝。

“别死。”嘶哑的声音从喉头挤出来。

回荡在无人知晓的夜里……

一盏茶的功夫后,马车自朱雀门进了皇城,一路抵达京城至高点——摘星楼。

魏璋抱着薛兰漪走上九重楼。

一路颠簸,薛兰漪终于醒了,揉了揉眼睛,“这是哪儿?”

模糊的视线中,出现一片星空。

至高处的视线全无遮挡,广阔无垠,目光可以直抵京城外连绵的山脉。

恰好雨也停了,被濯净的夜幕中星辰闪烁,万千星辉。

魏璋将她抱到了鲜少有人来的东南角城垛处,方放她下地。

“不是说去找娘亲嘛?骗我!”薛兰漪瘪着嘴,刚睡醒的声音分外黏软。

“那就是你娘。”

魏璋微弓下腰,拉着她的手指向天边一颗特别亮的星。

薛兰漪诧异侧过头。

魏璋的下巴正搁在她肩头,两人堪堪鼻尖相蹭。

魏璋没避开,反而用高挺的鼻梁故意蹭了蹭她的鼻子,“我没骗你。”

说着,他拂袖挥去城垛上的积灰。

尘埃纷纷扬扬散开,薛兰漪看到青石砖上刻画了密密麻麻的星宿图。

有些图案已经沙化了,且沙化程度不一。

俨然是有个人很久以前常常在此处画星星。

日复一日画了很多幅,便连成了眼前的万千星宿。

魏璋牵着她的手指着其中一幅星宿图上丹砂画的星,“这颗星是己亥年五月初八升起的,之后从未再消失过。”

己亥年五月初八正是薛兰漪娘亲坠楼那一日。

“钦天监那些老学究常说‘一人一宿命,星辰各迟疾’,你可知何意?”

这也是大庸民间流传的俗语。

意为每个人的命宫中皆有一颗守护星。

无论落魄困苦,这颗星都会永远守护着你,不离不弃。

只是有的人宿命星会出现得早,有的人会出现得晚些。

魏璋指的那颗星是薛兰漪的娘死的当日出现的,自然就是薛兰漪的娘亲,也是薛兰漪命宫里守护星。

魏璋从身后环着她,低哑而沉稳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你娘已经默默守着你七千四百五天了,若是想娘亲,就看看那颗星宿。”

薛兰漪仰头观星,心生疑惑。

她自己都只粗略的知道娘死了十三年,但没有具体数过日期。

魏璋何以知道得这么清楚?

薛兰漪诧异的目光回望身后的人。

恰一阵风从身后来,卷起城墙青砖上的沙砾。

砖面上更多被尘封的星宿图展现在眼前,从左到右一直延伸满整面城墙。

看样子每一块砖上都画着一夜星宿,至少上千幅,就是整整上千个夜。

上千个夜里,魏璋都在此处画星星。

薛兰漪以前就知道魏璋喜欢独自来摘星楼。

尤其是在过继到祁王府以后,他与他们其他五人越来越生分,总是悄悄躲在摘星楼上。

偶然魏宣发现弟弟情绪不好,会来此处找他。

魏璋都只是蹲在墙角,怯怯地说:我想爹爹娘亲了。

薛兰漪知道他的心结在老太君。

所以,昨夜薛兰漪突发癔症后,趁着些微清醒时,故意将计就计说自己也想娘亲,为的是勾起魏璋的记忆,让他带她进宫。

可薛兰漪并不知道他曾独自在摘星楼画了这么多星星。

一人一星宿。

少年时的魏璋也许彷徨无措,一直在找守护他的那颗星辰吧。

她更没有想到那一年她失恃后,所有的亲朋好友都围在她身边安慰她。

而那个很少出现的小魏璋在摘星楼上帮她找娘亲。

他默默帮她记录了七千四百五天娘亲的模样。

薛兰漪喉头发涩。

“怎么?”魏璋轻易捕捉到了她的异样,一双深邃的眸就在她肩头上,如同蛰伏的苍狼。

薛兰漪知他洞若观火,极难骗过,所以早前苏茵给她清心丹她都拒绝了。

只有癔症真的发作,半真半假才有机会骗过魏璋的眼睛。

她已经进宫了,离圣上很近了,不可以在这个时候暴露。

薛兰漪继续保持着讶色,明知故问他:“云谏你为何画这么多星辰图啊?”

魏璋眸色一滞,不置可否,徐徐直起了腰。

他无孔不入的气息远离了她,她又立刻圈住他的脖颈,澄澈懵懂的目光望着他,“云谏是在找自己的星宿吗?”

“不是!”

“现在出现了。”薛兰漪道。

魏璋下意识抬头观星,薛兰漪踮起脚尖,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如兰气息喷洒,“是我啊。”

魏璋眉心轻蹙,赫然回眸。

她眼里倒映着天上的星辰,比魏璋看过的任何一颗星都亮。

“我就是云谏的宿命星。”

宿命之星不离不弃,生死相随。

她浅浅一笑,唇瓣开阖着。

魏璋神色凝固,狐疑盯着她樱果般的红唇。

他知道癔症患者的话都是天方夜谭。

他也知道,就算她清醒着说这种话,也可能是虚情假意的甜言蜜语。

可他还是下意识俯身轻蹭她的唇,那样软糯,透着丝丝清香。

他又用舌尖轻轻舔舐着饱满的唇珠,一下又一下地轻舔,如品尝山楂糖果一般。

她的唇好像真的浸了蜜,尝不够,吃不腻。

他将她抱坐在城垛上,本能地闭上眼,细细含吻。

薛兰漪环住他的脖颈,难忍地嘤咛。

姑娘细弱的声音促得他呼吸渐渐急促,越吻越深。

薛兰漪却悄然睁开了眸,看着他沉溺其中,眼中只有恨意。

人说宿命星不离不弃,也说宿命星不死不休。

她没骗他,她是他的宿命星,不过是后一种。

眼前这个男人,让她与至爱之人生不相见。

让她心中最好的少年屈膝跪地,受尽屈辱。

让她成了众叛亲离之人。

难道就因为他帮她找到了“娘亲”,她就要原谅他吗?

薛兰漪做不到慈悲为怀,她只想他死!

她已经进宫了,他马上就会死了……

第40章

薛兰漪想到此处,瞪t大的眼中闪过快意,仰头含住他递过来的舌尖,狠狠咬破了。

血腥味在两人口中蔓延开。

男人反是愉悦地闷哼了一声,托着她的后脑勺,更加强势深吻入喉。

吻太过激烈了,薛兰漪喉头被抵着,难以呼吸,不得不往后仰,后背悬于城墙之外。

而魏璋被她紧紧圈着脖颈,半截身子亦偏出城墙,用一只手抵着城垛勉强稳住身形。

稍有不慎,两人就会一同跌落下高耸入云的九重楼。

薛兰漪望着身下无底深渊。

有一瞬间,她想一起跌下去也挺好的。

起码不用再与他强行装恩爱,她受够了,恶心透顶。

她想立刻结束这荒唐的一切。

“云谏。”

她不想再吻了,含含糊糊地唤他。

“抱紧我自不会摔。”魏璋睁开了眼,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楼底,“还是你就想同我一起摔下去?”

薛兰漪心口一凛。

不知道他是开玩笑,还是故意提点她。

她不敢去想,含糊不清道:“孔明灯。”

此时,楼下的甬道中一盏孔明灯正从两人面前升腾而起,只在一臂之隔的位置。

薛兰漪眼中满是兴奋,“流星!”

她从小就喜欢流星,可流星不常有,所以少时魏宣常让魏璋还有周钰等人帮着点孔明灯。

满城孔明灯升起,恰如流星璀璨。

魏璋猜测她又想点孔明灯了。

“不行,宫中燃灯易走水。”魏璋拽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安全地带。

“想给娘亲看。”薛兰漪瘪了瘪嘴。

见他无动于衷,她又指着魏璋的心口,“想一起放。”

魏璋望着玄衣上白皙的手指,眉心轻蹙。

她指着他不放,“想一起,放给娘亲看。”

软糯的声音直抵心脉。

她与他成婚了,是应知会她娘一声。

且放孔明灯本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能叫她快些好,莫要再闹也是好的。

魏璋抬手,示意阁楼里候着的青阳。

片刻后,楼下数盏孔明灯被点燃,灯火围绕着摘星楼熠熠升起,仿如满天星光灿烂。

刚才放晴,空气中尚且水雾氤氲,袅绕着孔明灯,每一盏孔明灯都折射出温柔的光晕,昏黄的光倾洒在薛兰漪脸上。

她激动地蹦跳着,拉着魏璋的衣袖,喜悦得说不出一句话。

魏璋见过她看流星的模样。

只是这次,他不再远观。

他与她并肩站着,近距离看着姑娘眼角眉梢的笑意,看着她鬓发被风吹起,轻扫过白皙的脸颊。

他把她的碎发掖到耳后,然后将人拉到了身前。

玄色披风垂落,将两个人裹在同一片狭小而温暖的空间里。

两个人的气息在那片逼仄的空间里交汇,融为一体。

薛兰漪只有一个脑袋露在外面,眼神清亮而明媚。

真像星宿啊!

命定的星宿。

魏璋藏在披风里的手不禁将她揽紧了些,似要把纤细的身姿镶进身体里。

同一片星空下。

疏影堂中,老太君在回廊下看到了从宫中升起的孔明灯。

“算她还有点良心。”

薛兰漪和老太君约定过。

如果薛兰漪同意去圣上面前告发魏璋,将会升起一盏孔明灯。

如今上百盏孔明灯从宫内升起,俨然薛兰漪已经得逞,今晚或者明日就会去告御状。

“这女人果真是有手段的,老二此等没有心的冷血毒蛇也能被她哄骗了。”

老太君的话,叫前来送药的苏茵听得刺耳。

其实不是薛兰漪手段高明,也不是魏璋容易被骗。

薛兰漪在那个雨夜的确被诱发了严重的癔症,这一点太医和苏茵的脉案都可以证明。

她的行为也确实真的癫狂。

苏茵猜测薛兰漪是听闻大公子折脊跪地时,才恢复了些许意识。

她是凭着对大公子的满腔爱意,才强撑着快要断的弦,去与魏璋周旋呐。

怎么能是心机深沉呢?

一切皆因爱而起罢了。

只遗憾她已进了宫,只怕再无机会出来了。

她与魏宣真的要天各一方了。

苏茵给老太君递上药,“若是逃亡时,大公子见不着薛姨娘,会不会……”

“不会!”

老太君剜了苏茵一眼。

她知道这丫头最近越发向着薛兰漪了,这是想劝她想办法让宣儿和薛兰漪再见最后一面。

老太君可不想节外生枝。

两个人早该断了。

“宣儿昨日为这女人下跪,已经昏迷不醒了,还要纠缠什么?”

老太君拂袖而去,给身旁心腹嬷嬷使了个眼色,“告诉裴侯,明日随时准备送宣儿离开。”

苏茵目送老太君的背影,劝解的话哽在喉头,望着夜色徒留哀叹。

天上,璀璨的孔明灯不过一瞬,而后隐入了墨色云层中。

天地之间又恢复作一片漆黑。

薛兰漪迟迟望着离她而去的火光。

有一盏灯在空中旋转徘徊了许久,但终究被风吹去了看不见的地方。

薛兰漪下意识伸手去够,握住的只有一片漆黑。

“听话些,下次再带你来放就是了。”耳边响起魏璋低沉的声音。

薛兰漪每个毛孔都抗拒,却只能揉了揉眼,不敢暴露分毫,“瞌睡了。”

“回去吧。”

寅时将至,快要到上朝的时辰了,自是不能再耽搁。

两个人下了摘星楼,沿途返回。

天已经微微亮,透过窗户缝看去,已零星可见大臣们三三两两来上朝了。

见着镇国公府的马车,纷纷避开一条路,颔首以礼。

薛兰漪五年不曾入宫,此时才对魏璋现在的地位有了具象认知。

圣上对他信任。

连方才路过的那两位三朝元老都对他礼让有加。

她能一举扳倒魏璋吗?

临近最后一刻,薛兰漪难免生出惧意,余光打量着仰头小憩的魏璋。

魏璋仍合着眸,但好似感受到了薛兰漪因为害怕而短促的呼吸,“你不做坏事,我不会拿你如何,怕什么?”

他悠悠吐声。

偏就这句话,才更叫人惶恐。

薛兰漪难忍慌张之色,索性颤声道:“怕!”

魏璋睁开眼,正见她低眉敛目,指尖小心翼翼指着窗户缝隙外。

窗外此时正有一队手持绣春刀的锦衣卫经过。

原是怕这个。

魏璋眉梢肃色稍解,朝她伸开右臂。

薛兰漪一激灵钻进了魏璋怀里,脸贴着他心口,安心地笑了。

魏璋垂眸看着小鸟依人的她,不觉眼中也染了笑意,屈指揽住她的肩头。

他亦是两夜未休憩,马上就要上朝,需得稍事休息,所以又闭上了眼。

片刻,搭在左膝上的手掌触到一片柔软。

手心痒痒的。

魏璋些许烦躁,不得不又掀起眼眸。

却见一只细嫩的小手钻进他掌底,葱白手指没入他指缝,与他掌心相抵,十指紧扣。

一道奇异的电流透过掌心,渗入血脉。

所谓十指连心,那股滚烫瞬间抵达心房。

魏璋从未这般与人牵过手,心跳停了一拍。

薛兰漪还不依不饶在他心口轻蹭了蹭,泠泠水眸仰望着他,“喜欢这样。”

魏璋指尖一颤,呼吸收紧,“别勾我。”

薛兰漪懵懂地眨巴眨巴眼睛。

魏璋无奈摇了摇头,下巴厮磨着她头顶青丝,“你知道我有多少天了么?”

他现在心内潮涌不止,心跳亦不受控。

他不知道这种反应因何而起,约莫许久未与她欢好,有些难以克制了?

他并不想对一个小傻子做什么,但若她一直这样百般撩拨,也未必不可。

“别再闹。”他警告她。

而后仰着头深吸了口气,吩咐青阳,“绕东华门走。”

他需要一点时间调息和更换朝服。

马车调转方向,往皇宫内稍稍绕行了一段距离。

薛兰漪靠在魏璋怀里,见他喉头上下滚动,悄然抽开了手。

她的目光一直锁着窗户外。

听闻圣上在奉先殿祭拜祁王。

依照上朝的时间推断,圣上此时理应路过东华门。

所以薛兰漪才故意撩拨魏璋,让他改道东华门。

薛兰漪紧张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至东华门,忽见金色华盖横行而过。

薛兰漪瞳孔一缩,忽地扑出窗外。

“皇上!皇上!”

魏璋骤然睁开眼眸,抓住了要跳车的薛兰漪。

薛兰漪的半个身子已经跃出车窗,似如昨夜跳楼时的决心,毫不犹豫狠狠咬住了魏璋的手背,迫他松开。

这番折腾,来往大臣的目光纷纷聚拢过来。

薛兰漪奋然跳下车窗,额头磕碰在鹅卵石地面上,未痊愈的伤又破开了花,飞溅一地血迹。

她浑然不觉疼,囫囵吞下了苏茵悄悄塞给她的清心丸,头也不回往华盖处去。

“糟了!”青阳吓得面容失色。

昭阳郡主一个已死之人,在众目睽睽下从世子的马车中跑出来。

这必然震惊朝野。

薛姨娘这是要做什么?t

青阳想不清楚,跳下马车追去。

“不用了。”

马车里,魏璋沉稳的话音传来。

薛兰漪已经闹腾开了,此时再拦还有什么用?

窗帘缝隙中,魏璋拇指不疾不徐擦拭着手背上的血迹,一张脸隐在阴翳中辨不清表情。

风一动,一道晨曦照进马车,照出他嘴角了然的笑意。

看样子,薛兰漪根本没有什么癔症。

从始至终,她都是故意装疯,为的是进宫告御状。

她很好,骗过了他……

魏璋扭了扭脖颈,滞涩的声音回荡在马车中。

他掀袍,踱步下马车。

另一边,薛兰漪一步一腿软,脚下如踩了棉花,踉踉跄跄终于跑到了圣上的步辇下。

“圣上,民女李昭阳有要事禀报!”

步辇之上,年仅弱冠的少帝面色苍白如纸,眼底淤青深重,本气息奄奄斜倚在御座上。

见到薛兰漪,顿时瞳孔放大,“鬼!鬼!”

少帝浑身痉挛,一个不慎栽了个跟头,从步辇上跌下来。

贴身太监赶紧上前去扶,少帝胡乱抓了根树枝,不停对周围人挥舞着。

“鬼!鬼!太子哥哥来找我了,太子哥哥来找我了……”

少帝穆清云本是先帝醉后与侍女云雨所生。

那侍女在生下少帝后,便被以媚主之罪处死了,之后穆清云一直被放逐避暑山庄苟且过活。

而先太子是帝后所生,正统的嫡长子,世家大族的出身,与穆清云云泥之别。

若非先帝膝下子嗣单薄,若非先太子因变法被处置,穆清云是无论如何都继承不了帝位的。

故而即使如今身居高位,听到先太子也不免恐慌,亲眼看到薛兰漪这位先太子亲近的表姐自然更失控。

他一边不停地往薛兰漪身上扔枯枝,扔石头,一边嘴里絮絮叨叨:“沈大人,魏大人,叔父,叔父……”

眼神越来越胡乱,忽地看到了薛兰漪身后踱着方步、端然而行的魏璋。

“魏爱卿!”

少帝如寻到一根救命稻草,深一脚浅一脚朝魏璋去。

龙纹缎靴踩在薛兰漪的手上,一闪而过。

薛兰漪倒吸了口气凉气,再回头,少帝躲在魏璋身后,只一双惶恐的眼睛探出来。

而魏璋立于朝阳之下,如松如竹,挺拔于天地之间,与身后金砖碧瓦的巍峨宫殿竟浑然一体。

他的目光一寸寸压在薛兰漪身上,薄唇缓启,“再说一遍,你是谁?”

明明是轻飘飘的话音,薛兰漪却觉重如千钧,撑在地上的胳膊酸软快要倒地。

周围很快聚拢了不少来上朝的大臣,三三两两窸窸窣窣讨论着。

“李昭阳?她不是三年前就死了吗?怎会进宫?”

“假死可是欺君之罪,惊扰圣上罪加一等。”

“不对,看这身形仿佛是魏大人身边的妾,一个贱妾竟敢惊扰圣驾?”

……

他们的每一句话都在将薛兰漪往铡刀下拖。

薛兰漪呼吸起伏,几乎只进不出。

而站在五步之外的魏璋未见波澜,只是一双深邃的眼锁着她,颇具警告意味。

他的意思很明显,她是薛兰漪,她尚且有救。

她是李昭阳,她将死无葬身之地。

可,她受够了!

她跪步上前,只对着少帝,“民女就是李昭阳!民女要告发魏璋!”

“一告他窝藏罪妇为妾,是为对律法不敬。

“二告他囚禁嫡兄滥用私刑,是为不义。”

“三告他……”

“把她带走!把这疯妇带走!”少帝扯着魏璋的衣袖,满眼慌张和乞求。

他根本不在意薛兰漪所告之事。

或者说,魏璋所行的每件不仁不义的事,少帝都知晓。

少帝已经纵容他到如此地步!

魏璋眼中更无惧意,只是饶有兴味扬了下眉梢,示意薛兰漪继续说。

他倒想知道她这些日子心里憋了多少怨气,又有多少底牌。

圈养的鱼儿既然不受控了,就让她疯个够,也别有趣味。

“三则如何?”

“魏爱卿……”少帝却一点也不想与先太子党的人有任何拉扯,眼见魏璋不动,他只好示意贴身太监,“扶朕回养心殿。”

少帝显然要把薛兰漪留给魏璋处置。

薛兰漪心头一凛,立刻扬声,“民女还要告魏璋残忍毒杀祁王府上下十八口人,是为不仁!”

少帝脚步一顿,赫然回头,“你说什么?”

“民女说:魏璋杀害祁王,证据确凿!”

薛兰漪鼓足勇气,直面魏璋,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