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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诸多公务在身,再滞留半天在京城俨然是用来处理手头公务的,根本没给自己留一点儿歇息时间。

更准确的说姨娘离府三日,爷公事家务两手抓,几乎不眠不休,再马不停蹄往西赶路,人如何撑着住?

青阳颇为担忧张了张嘴。

透过青灰色的香烟,正见浓雾阴翳中,端坐的男人挤摁着眉心。

马车颠簸,自窗帘缝隙透出的光,忽明忽灭,照出魏璋眼下淤青。

爷这三日清减了不少,人前尚且强势,在这无人处脸上疲态才愈发显露出来。

青阳要劝的话噎在了嘴边,显然一日不找回姨娘,爷这心结此生此世不可解,还是早些把人寻回要紧。

“属下这就回府,着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说着,便要吩咐马车抄近道回府。

“青阳。”

魏璋放下手来,瞳中又恢复了惯有的冷色。

思忖片刻,指尖轻敲矮几,“先去趟朱雀街。”

清脆的敲击声在逼仄的空间回荡,颤颤不止。

马车即刻调转方向往朱雀街暗巷去。

还未进巷子深处,浓烈而劣质的胭脂香随风滚滚而来。

马路边上,穿着花红柳绿的男子三三两两挽手路过,各个衣襟松垮,袒胸露腹,纤弱白皙。

魏璋款步下车时,招来了不少阴柔的媚眼。

但旋即,这些人被他周身阴郁的气场吓得扭臀地逃了。

魏璋径直往暗巷最深处去。

刚好有两个络腮胡子的男人提着裤腰从内走出来,面色潮红,似乎意犹未尽。

擦肩而过时,魏璋饶有兴味睇了一眼。

青阳则面露难堪之色,“主子还是离开吧,此地乌烟瘴气,实是不堪入目。”

“魏璋你个不得好死的王八蛋!”

“合该下阿鼻地狱被人*的畜生!”

……

死胡同里,靠在墙角的萧丞已然看到了魏璋,龇牙裂齿地怒吼着。

只他被发配至此时,已被断了舌头,挑了脚筋,血迹斑斑的头发耷拉在眼前。

没有人会认为这么个任人亵玩的大块头,会是令曾闻风丧胆的飞虎将军。

当然,青阳也没想到不过将他送来暗巷两日,曾经那样一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王爷,身上已数不清的刀疤、牙印,甚至还有高香烫过的痕迹。

全身上下只搭着一条脏裤子,底裆处还渗血,隐有恶臭。

暗巷,当真名不虚传,饿狼环伺。

青阳看得直皱眉,忽然想到了那具死水潭里的女尸,好似也这般狼狈不堪的模样。

如今已查明那具女尸是萧丞的侧妃,被萧丞凌虐而死。

萧丞走到今日这般狼狈不堪的地步,倒也是因果循环了。

青阳叹息着。

魏璋并无半分情绪,步履端方儒雅,朝萧丞而来。

萧丞见不得他这副装腔作势的模样。

试问哪个世家子弟,高位权臣能行这般毫无底线的阴毒手段?

他双瞳欲裂,紧咬的牙齿渗着血,“魏璋!你也不过是个恶鬼罗刹!你卖友求荣,目无朝纲!杀人放火,无恶不作!”

“本王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将来你必妻友离散,父子相残,死无安身之地!”

少了半截舌头的萧丞发音不清。

呼呼啦啦,回荡在深巷子里。

很吵。

魏璋轻蹙眉峰,踱步至他面前。

高大的身影倾覆,如阴云渐渐笼罩。

萧丞感受到魏璋气息,更怒火中烧。

然而他不得动弹,所有的戾气都幻化做癫狂无能的斥骂。

“不止你,李昭阳这贱人也不得好死!”

“李昭阳就是个贱人,早就被本王和魏宣玩透……”

唰——

一道凌厉的剑气直刺穿进了他心肺。

速度快到血水涓涓涌出,萧丞才感觉到痛意,讷讷望了眼胸口,又望魏璋,嘴巴张了张。

胸口的剑猛然抽出,血溅三尺。

萧丞那些刺耳的字眼没机会再说了,僵直地,轰然倒地。

整个过程,冷硬、快速到周遭万事万物都没反应过来。

连青阳也呆若木鸡。

巷子两边歌舞笙箫犹在,男伶咿咿呀呀唱着曲儿。

唯有魏璋手中的剑滴滴落血,血水在地上越汇越多,顺着青灰色地砖缝隙蜿蜒而流。

如一条条殷红的毒蜈蚣,从砖缝中钻出来,迅速延展开,向西。

第76章

六日后,西境。

山谷之中染了满目的红。

依山傍水的四合院里。

红绸交错,对开的木门前贴着红艳艳的喜字。

院落四方房檐下挂满了红灯笼。

山风一吹,灯笼摇曳,流苏间坠着的风铃,清灵灵的作响。

“阿宣,往左边来点。”

“不对不对,再高点儿。”

“啊呀,还是够不着!”

院子里,姑娘家银铃般的声音比风铃儿更清脆、灵动。

柳婆婆从溪边洗衣回来,走在绿浪翻滚的广褒草地上,远远就听得院子里的声音。

从院墙外,堪堪能看到姑娘扎着双螺髻的脑袋,忽上忽下的。

俨然,姑娘又骑在大公子肩头闹腾了。

三日前,他们三人来到这个名叫桃花谷的峡谷盆地。

此地位于西齐和大庸等三国交接之地,国界模糊不清,险山林立,是藏身的绝佳之所。

他们也算暂时安定下来了。

这一安定,自是该准备成亲事宜。

姑娘这几日绣嫁衣、写请帖、装饰院子,忙得不亦乐乎。

柳婆婆还当姑娘身弱,撑不住呢。

不成想,竟是一日赛一日的气色好。

柳婆婆走到正门外,果真见穿着鹅黄襦裙的薛兰漪坐在魏宣肩头。

两人立于正屋门前,男人仰着头,姑娘垂着头,不知在商量什么鬼t点子。

这小年轻啊,准备起婚仪来总能翻腾出花活。

柳婆婆是个爱热闹,且接受度极高的人,不禁加快了脚步,想去瞧个新鲜。

推开半敞的门。

“姑娘今日是做糖葫芦灯笼串,还是……哎呦!”

柳婆婆一脚刚踏进门槛,门楣上两串红色的小纸人垂落下来,正在柳婆婆两边肩头。

小纸人弯腰比着“请”的手势,笑容可掬。

柳婆婆左右讷讷看了眼,却吓得后背一凉,匆忙进屋,“姑娘、大公子你们快瞧瞧呐,不知哪家孩子皮得紧,旁人大婚,他倒贴纸人找晦气,真真是欠……”

一个揍字还没说出口。

映入眼帘的是小院的四面房檐下,挂满的小纸人。

山风一吹。

院子里沙沙作响,巴掌大的小纸人,在墙壁上投射出一排排影子,瑟瑟抖动。

这……

也忒吓人了。

柳婆婆咽了口口水,“姑娘这是作甚?”

“把屋里屋外都贴上小红人啊!”

薛兰漪此时一手拿着男子模样的小纸人,一手拿着女子模样的小纸人,中间是姑娘粉润的笑颜,“婆婆好看吗?”

纸人是精巧的。

柳婆婆大半辈子也没见过这般生动的小纸人。

男子模样的小纸人扎着高马尾,叉着腰歪头笑,辫梢儿随风扬起。

女孩模样的小纸人双螺髻,双手背在身后,也乖巧地歪着头笑。

俩纸人将头歪向一处,真真一对金童玉女。

柳婆婆一眼便知这纸人正是仿着姑娘和大公子的模样剪的,这样的一对笑脸沐在阳光下,看着确实叫人开心。

不过,自古以来,纸人都是烧给那去了的人的。

到底忌讳吧!

何况这成排成排的小纸人随风抖动,不仔细看的话怪渗人的。

“姑娘,好是好看,但是……”

“阿宣,婆婆也喜欢我们的纸人!”薛兰漪指了指右手边的房间,“那咱们先给婆婆房里贴一对纸人,让婆婆沾沾喜气,出发!”

姑娘手指尖尖地一指。

“坐稳喽,出发!”魏宣径直架在薛兰漪往偏房去。

从柳婆婆眼前一闪而过,柳婆婆的话还没说完呢。

“哎呦!我的姑娘公子!”柳婆婆一个激灵,连忙气喘吁吁跟上去,“这纸人挂门上岂不挡光?”

“那贴在屋里?”薛兰漪眨巴眨巴眼睛,“这样婆婆每天一睁眼就能看到我啦,如何?”

“贴屋里不合适吧?”魏宣终于开了口,终于逆了姑娘的意一次。

柳婆婆连连点头附和,却听魏宣又道:“贴在窗户纸上吧,既不打扰婆婆休息,婆婆想瞧咱们也不费劲。”?

窗纸上?

谁能想,每天一睁眼,窗户纸上趴俩纸人?

这可真是个顶个的要她老命。

柳婆婆抚了抚胸口,“姑娘,大喜日子贴纸人可不好,若是招惹了说什么脏东西如何是好?”

“就算是招惹了黑猫夜猫也不好呀。”

“婆婆,你喜欢哪个?”薛兰漪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艺术里不可自拔,将手上厚厚一叠纸人一一展示给柳婆婆看。

“有骑马的,荡秋千的,还有……”

柳婆婆这才发现薛兰漪手里纸人的形态各异,没有一个重复的。

骑马荡秋千的剪纸倒也罢。

怎么还有姑娘趴在桌上打瞌睡的剪纸啊?

大公子的剪纸就更离谱,怎么会有人反坐着骑马?站着骑马?倒立着骑马?

柳婆婆看了眼高大魁梧的魏宣,叹了口气,无奈道:“姑娘,贴纸人倒也罢……”

柳婆婆终究不忍扫年轻人的兴,但,“但大公子的剪纸要不要再改改?”

“明天,姑娘的表弟弟媳,还有周钰公子他们都要来参加婚礼,若万一被人他们瞧见这些古怪模样的纸人,岂不是笑话大公子?”

虽说是大公子什么都随着姑娘。

但大公子怎么说也是渡辽将军,被人拿来取笑,姑娘脸上也不好看不是?

“要不……换些大公子习武射箭,英姿不凡的剪纸?”

“可以呀。”薛兰漪倒一口答应了,看了眼下方的魏宣,“婆婆喜欢阿宣什么样子的剪纸,自个儿跟阿宣说,让他剪就是了。”

柳婆婆有些发懵。

听姑娘这话,那些古怪的剪纸是大公子的自个儿捡的?

柳婆婆狐疑的余光望向魏宣。

彼时的魏宣正一脸沉肃的翻看剪纸。

公子如今也容光焕发了许多,但鬓边的白发不可逆,透着成熟稳重之感。

况他平时里对姑娘千依百顺,事事细致,一看就是踏实的男人。

怎么可能做如此奇特的剪纸?

柳婆婆张了张嘴,正满腹疑云。

魏宣忽地眼前一亮,将一张两个人并排做鬼脸的剪纸递给柳婆婆看。

“这张婆婆喜欢吗?很俏皮,夜里还可以帮婆婆吓走黑猫野猫。”

“俏……俏皮?”

柳婆婆嘴角抽了抽。

那做鬼脸的剪纸,两个人四只眼,豌豆大的洞。

贴在窗台上,月光一照,是吓猫,还是吓她?

柳婆婆不可置信,讷讷望着魏宣。

“婆婆怎么了?”魏宣眉头轻蹙。

两人四目相对,沉默片刻。

“婆婆若不喜欢这些剪纸,我还画了一整本图样,婆婆可尽心选自己的喜欢的。”

“阿宣画得图样最好看了!”

上方,薛兰漪适时补充道。

柳婆婆张了张嘴,彻底无言以对了。

“婆婆习惯就好,宣哥要是不长着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脑袋,我姐还看不上他呢!”

篱笆外,响起清朗的少年音。

紧接着,青衣男子从垂花门款步入内,朝薛兰漪挑衅地扬了下眉毛。

来者正是大庸先朝太子穆清泓。

当年魏宣带他逃离西境后,他就一直隐居此地。

快六年了,如今他已再不是戴着金项圈红抹额,粉雕玉琢的小少年了。

更不会乖巧跟在薛兰漪身后,姐姐姐姐叫个不停。

现在能说会道,颇生了些反骨。

薛兰漪双眸一眯,来自姐姐的威压,扑面而来。

穆清泓如今比她高出一个头,再不怕姐姐一巴掌一巴掌呼在后脑勺上了。

反扬着下巴道:“宣哥,你下次再倒着骑马时,记得带上我姐,让她吹吹后脑勺,我姐指定喜欢那个调调。”

“穆清泓!你这话什么意思?”薛兰漪坐在魏宣肩头,急得恨不能上蹿下跳,“阿宣,他、他什么话?”

魏宣淡定抬头,“阿泓可能只是想你开心。”

薛兰漪怎么听,都觉穆清泓在讽刺她和魏宣一样脑袋有坑。

“穆清泓!你给我等着!”

薛兰漪说着就撸起袖子,从魏宣肩头跳下来,气势汹汹往门口去。

这就要代替皇伯父皇伯母好生修理修理这小子。

“好啦好啦。”

此时,自穆清泓身后走出一个同样穿着布衣,裹着头巾的女子。

女子剜了穆清泓一眼,同时上前挽住薛兰漪的胳膊,“何苦跟两个糙爷们多言?越说他们越来劲的。”

她将竹篮里的红色流苏递给薛兰漪看,“漪漪姐的盖头不是还差一圈喜穗吗?我和阿泓昨夜编好了,姐姐看看可合心意?

不若现在就把它们缝在盖头上,莫要为了阿泓,耽搁了明日大婚才是。”

这个子小但利落的女子,原本是东宫的绣娘,名唤秦月。

当初,东宫一夕崩塌,大火熊熊。

薛兰漪送穆清泓逃走时,路上恰碰到这女子被压在东宫匾额下。

穆清泓看不得有人眼睁睁死在自己面前,便将人救了出来。

之后月娘说要报恩,便跟着一同逃难往西。

再往后朝夕相对,日久生情,两个人去年就完婚。

月娘是极热心的性子,这三日准备婚仪,准备嫁衣,没有月娘的帮忙,光靠两个糙男人,断不可能这么顺利的。

而且她手艺高超,编出来的穗子不比宫中的差。

薛兰漪见着喜庆的红穗,方才转怒为喜,朝穆清泓和魏宣皱鼻子做了个鬼脸。

两个女子一同往薛兰漪寝房去了。

而后,关上房门。

穆清泓眼珠子一转,一手提起衣摆赶紧小跑跟上去,同时给魏宣递了个眼神,“哥,快些跟上!”

这三日,两个姑娘总神神秘秘在房间里倒腾凤冠霞帔,关着门不许他和魏宣看。

可怜魏宣一个新郎官,到现在都没见过薛兰漪的嫁衣到底长什么样。

可越是不给看,穆清泓越是好奇。

眼见门要关上最后一丝缝隙,穆清泓忙将手插进去,垫了一下,“哥快来啊!你不好奇吗?”

“咳!偷看不好吧?”

话虽如此,魏宣脚步却不受控地快速跟了上来。

怎么会不好奇呢?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幻想过多少次,她为他穿上嫁衣的模样了。

眼下,越是接近成亲之日,那百转千回的心思越烈、越痒。

到底忍不住诱惑,屏住呼吸,往门缝t看了眼。

本以为两个姑娘应该在罗汉榻处绣花、整理嫁衣,却不想两个人转到了屏风后。

屋子里,一座屏风直插眼前,白纱上映出薛兰漪穿着凤冠霞帔的侧影。

脖颈修长,脊背挺直,堪堪一个剪影道不完的矜贵。

魏宣心头一颤,连忙避开了视线。

“不瞒姐姐啊,我还给宫里的娘娘,王爷王妃做过嫁衣呢,但从未见比姐姐这嫁衣更美的了!”

“不过华服配美人,说到底,还是姐姐生得好看,衬托得嫁衣都跟仙羽似的!”

屏风后,月娘在薛兰漪身边忙前忙后,帮她整理嫁衣,倒比自己大婚时还要兴奋些。

“我去拿铜镜,给姐姐照照背影,连背影都好看呢。”

说着,便要去寻铜镜。

刚绕出屏风,恰见门外两个身影徘徊不去。

月娘神色一紧,赶紧上前将门关严实,“你们快些离开,哪有偷看的?”

“失礼。”魏宣窘迫地折腰行了一礼,拉着穆清泓离开。

穆清泓心疼哥这几日辗转无眠,向月娘投去一个求助的眼神。

他生得圆脸,眼神亮晶晶的,倒有几分可怜巴巴。

“月娘,你跟我姐求求情呗,就让哥看一眼。”

“明日就要成亲了,看一眼婚服有什么大不了的?对吧?”穆清泓隔着门缝,朝月娘眨了下眼,“哥都想了八九年了,好歹看一眼。”

“那可不行!”

虽压着声音,但屋子里的薛兰漪还是听到了。

从屏风探出个脑袋,连衣领、衣袖也没展露半分。

“明天成亲,阿宣自然就看见了,提前透露哪有新鲜感?”

“姐!”

这自古以来,也没有新郎官不能看嫁衣的道理啊。

薛兰漪这般遮遮掩掩,莫说魏宣,穆清泓心里的好奇都如虫子似地钻进钻出。

“要不这样,给我看看呗,我不跟哥说,总行吧?”

说着,就推开门,不请自入。

“你、你也不能看!”

穆清泓如今跟魏宣在一块儿的时日多,早就胳膊往外拐了。

薛兰漪才不信他不给魏宣透露自己所见所闻呢。

薛兰漪忙往屏风后退了半步,但见那家伙大模大样跨进门槛,随手捞起一只靠枕往他身上丢。

枕头堪堪撞在穆清泓胸口。

“啊呀!”穆清泓连连倒退,倒吸了口凉气。

“阿泓,你没事吧?”月娘赶紧上前扶住穆清泓。

当初逃难的时候,穆清泓为保护月娘,胸口曾中过穿心一箭,如今还常隐隐发痛。

薛兰漪不清楚状况,但此时望着面色煞白跌坐在罗汉榻上的穆清泓,紧张地想要上前查探。

又碍于身上穿着嫁衣,迟迟不能现身。

月娘急得眼红,“阿泓,是不是伤口裂开了?哪里疼?”

“我……咳咳。”

穆清泓连连咳了两声,捂着胸口倒吸了口凉气,“好像真的流血了,月娘你陪我回去上药吧。”

“成!”月娘赶紧放下手中的铜镜,这就扶着穆清泓往外走。

走到门口,方想起什么来,转头难为地看了眼薛兰漪。

“没关系,阿泓的伤要紧。”

薛兰漪虽嘴上爱与穆清泓斗嘴,心里是担心的,伸长脖子遥遥目送弟弟弟媳。

月娘扶着穆清泓出门后,便眼圈红肿,鼻子吸了又吸。

不是怪薛兰漪。

是怪她自己。

当初逃难,若非她坚持抱走一只受伤的猫儿,也不会险些被仇家追上。

更不是连累穆清泓为她挡箭,从此如个脆瓷器似的,碰不得,摸不得,再不能骑马、射箭了。

月娘默默抹了把眼泪。

“月娘你看,小胖今儿个又抓了三只老鼠了!你眼光可真好,咱院子里比东宫的老鼠还少呢!”

屋顶上,一只肥肥胖胖的橘猫叼着老鼠,优雅地走过横梁。

那正是月娘当初护在怀里的野猫。

月娘知道穆清泓在安慰她。

可她心里还是难受得紧,眼见眼泪要流出眼眶。

穆清泓直立了起来,“哎呀,我没事!你看!”

怕月娘不信,穆清泓又在院子里蹦跶了两步,“真没事。”

他不过是为了给宣哥和姐创造一点独处的机会。

姐现在穿着繁复的嫁衣,月娘不在,不就只有宣哥能帮忙换下凤冠霞帔了?

如此,宣哥不就可以看到姐的嫁衣了?

穆清泓得意地眼神一亮。

“你!你姐说得没错,你当真胳膊肘往外拐?”

月娘这才反应过来,顶着红肿的眼就要回屋里去。

穆清泓拉住了她,往寝房处递了个眼色,“月娘,你看。”

彼时,寝房里。

薛兰漪真有些难为。

嫁衣里里外外五层,压在身上,难以支撑,更莫说自个儿将嫁衣脱下来了。

她躲在屏风后,遥遥望着魏宣。

她不说话,魏宣并不敢上前,只是眼神里难免生出期待。

薛兰漪能明白他的期待,但她还给他准备了个惊喜,必得明日大婚那天看才有趣味。

“你……把眼睛蒙上,过来帮我换衣。”

“……”魏宣一滞,黯然片刻,到底还是照做,扯下腰带,遮住了眼睛。

薛兰漪从屏风后走出来,手在他眼前摆了摆,见他果真看不见,方牵住他的手,拉着他进了寝房。

两人一前一后,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

“帮我解后面的领扣,不许乱看!”

“好~”

魏宣从善如流应下声来,便摸索着去触碰她的衣领。

生了茧子的手时断时续地触碰着薛兰漪的后脖颈,酥酥麻麻的。

他蒙着眼看不见,所以解衣扣的动作愈发缓慢和轻柔,生怕扯断她的头发似的。

薛兰漪看着镜子中,站在她身后的男人。

明明那般高大威猛,手上的动作却比女子还要温柔。

红色丝绸覆着眼睛,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微翘的嘴唇。

一缕青丝夹杂白发,垂落在鬓边,恰扫过薛兰漪的脸颊。

有些痒痒的。

薛兰漪突然觉得白发也挺好看的。

是真好看啊!

“阿宣,我不给你看嫁衣,你会不会不开心?”

“怎么会?”

魏宣好奇是好奇。

可她怎么都不肯给他看,只能说明大婚那日,会有很大的惊喜等着他。

魏宣更多的是期待。

不知道再过二十四个时辰,会是怎样的良辰美景。

她自婚轿上下来,沐着阳光走向他的画面,是否会比想象中更美。

想着想着,魏宣眉眼间攀上一抹笑意。

“笑什么?”薛兰漪看着镜中人的笑颜,嘴角也不觉扬起笑。

“那漪漪笑什么?”

“我……”薛兰漪想绷住嘴角,却绷不住,反倒眼角眉梢也攀上了笑意,“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咯!”

两人各自微垂着头,笑出了声。

夕阳的余光透过屏风,照在两人身上。

被滤过的光很温柔。

风很清。

一切都刚刚好。

而且往后的日子,会一日赛一日地更好。

第77章

院子里,穆清泓看着窗纸上男女对望的剪影,拉住不放,“你就让哥得偿所愿吧,咱们别去叨扰了。”

“阿泓,非我想叨扰。”

月娘不是好事之人。

姐姐和宣哥有情人终成眷属,她自然替他们开心的。

只是,这两日帮薛兰漪剪裁衣衫时,看到了她身上的刺青,还有至今未消除的吻痕。

那些痕迹一看就非心甘情愿。

月娘只是想姐姐往后的日子里,凡事皆合自己心意,不再受外事外物的胁迫罢了。

虽然穆清泓也是为着姐姐和宣哥好,但姐姐不愿现在给宣哥看嫁衣,为何一定要强逼呢?

月娘记得穆清泓从前不是这样的。

还在东宫时,穆清泓就特别依恋薛兰漪。

那时还常说世间男儿没有配得上姐姐的,就是魏宣也不成。

所以,私心里,穆清泓待薛兰漪定更亲近些。

今日,怎么就非得违逆薛兰漪的意愿,硬是要撮合宣哥提前看嫁衣呢?

往后的日子长长久久,他何苦急于一时?

“阿泓,你今日有些不一样,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月娘狐疑打量着穆清泓,总觉他心事重重。

穆清泓一僵,摆了摆手:“我、我能有什么事啊?月娘你想多了。”

月娘的目光迟迟停留在穆清泓身上。

“哎呀,我就是觉得……觉得人生好苦啊。”

穆清泓说到这句话,声音有些哽咽,湿润的眼角往上挑了挑,“很多事万般不由人的,应该及时行乐不是吗?”

“及时行乐吗……”

穆清泓上次教月娘识字时,跟她解释过:所谓及时行乐,就是指不管将来多困苦,都要趁着眼下大好时光,快快活活的。

就像她裁的新衣裳,如果不及时穿,往后时光蹉跎,就会掉色,就不漂亮了。

可是,往后他们和姐姐,还有宣哥,会长长t久久住在这世外桃源。

不会有困苦,也不会有蹉跎,为何一定要今日及时行乐?

月娘不解地蹙着眉。

“好啦,别想了。”

穆清泓轻敲了下她的额头,拉着月娘往院外去,“咱们去看看大胖的崽可生下来了?”

“对哦,大胖还在生崽!”

月娘眸光一闪,注意力转移到了院外的猪圈里。

此时,猪圈中传来咿咿呀呀的乳猪叫声。

月娘提起裙裾,小跑着往猪圈去了。

穆清泓站在原地,睫毛轻垂一下,而后跟上月娘的步伐。

这些年,他们的吃穿用度一直都是魏宣着人从外界运进来的。

如此,不仅麻烦,而且衣食住行都靠旁人,他们心里过意不去,有什么短缺也不好意思开口。

于是,穆清泓和月娘学着种了一片玉米高粱地,养了一窝猪。

三个月前,月娘起名大胖的母猪怀孕了。

她就更来劲。

为了母猪顺利生下崽子,三个月都没睡好,晴天给猪割草加餐,雨天给猪撑伞遮雨。

如今,功夫不负有心人,母猪一窝生了六只猪仔。

“阿泓,你看,好多猪!”

月娘激动地跑进猪圈里,怀里抱着四只猪崽。

“今真赶巧,我正愁不知送姐姐和宣哥什么贺礼呢,现在有啦!”

“咱们把这四只猪崽卖了,可以买一整套银制头面,送给姐姐做贺礼的话,应该不寒酸吧?”

穆清泓眸色微动,望着蹲在一窝小猪中间的月娘。

她虽粗布麻衣,但此时的眼神亮得像明珠。

穆清泓一噎。

其实,宣哥就算再落魄,多年军功也够他们衣食无忧的。

阿姐的凤冠霞帔都是上好的纯金珠宝,用不上什么银头面的。

但这已是穆清泓和月娘能拿出的最体面的贺礼。

穆清泓不好扫她的兴,点了点头,“姐姐会喜欢的。”

他也进了猪圈,抱起剩余两只猪崽,蹲在月娘身边,“干脆把剩下两只也卖了,给你自个儿也买对银簪子?”

“啊?”

月娘神色微亮,很快又摇了摇头,“我不喜欢银簪子,我喜欢阿泓做的桃木簪,轻便,还香香的。”

月娘嫣然一笑,颊边沾着一抹泥土,是抓猪的时候,猪蹄蹬出的泥。

穆清泓用指腹缓缓地擦拭。

他如何不知道她喜欢银簪的。

只是好不容易养出六只小猪崽。

她早早就给小猪崽们搭了新猪圈。

哪里舍得都卖掉?

“咱们不卖猪了,我又画了二十幅画,都拿出去卖掉,许能换一套银头面和一支银簪。”

穆清泓说完,又小声补充道:“如果不够买银簪,买两包甜糕是可以的。”

“字画来钱多慢啊,你若想吃甜糕还不如把我绣的手帕拿去卖呢。”

月娘脱口而出,方觉自己失言了,嘴巴僵硬地张了张:“阿泓,我、我不是说你的书画不如绣帕。

是……是镇上的人不懂欣赏!

阿泓的字画最好看的,若是能卖到城里,一定一定可以卖很贵,最少可以卖五两银子!”

月娘笃定地比了个五。

穆泓清失笑。

他早就知道这里的人不识货了。

他在盛京时,每幅画都是价值连城,一纸难求呢。

穆清泓吸了吸鼻子,握住她紧张的手指,“好啦,不跟那些不识货的人计较。天快黑了,咱们早些安寝,明日好赶集市。”

“不行,我今夜就得去。”月娘也反握住了他的手,两人双手交握,轻轻摇晃着,“我打算明早一开市,就把猪崽卖掉,然后立刻赶回来参加姐姐和宣哥的婚礼,不然明日开席前,阿泓还没上礼,岂不是失了礼数?”

她小心翼翼观察着他的表情。

明日,周公子、谢公子他们都会来,定然会上礼的。

月娘也是怕他两手空空,心里不自在。

穆清泓当然明白月娘的用心,便不再劝了。

“那我陪你去,夜里人少不会有人注意到我的。”

说着,便拉月娘起身。

月娘还是摇头,“你陪着姐姐,我自己去就成。”

穆清泓在人前露面,太容易暴露身份了。

所以,近六年只要是出现在人前的事,都是月娘独自张罗。

穆清泓昨日在山上,还偶然听到猎户们讲:此处住着个年纪轻轻的俏寡妇。

他心里不好受,极力央求道:“我带上面纱,咱们早去早归,不会有问题的。”

“驴车要驮小猪崽,你太胖坐不下了。”月娘却很坚持。

“再者,前日不是跟阿泓讲过吗?魏国公三日前抵达边城了,若他看见我们,顺藤摸瓜抓住了漪漪姐和宣哥,咱们对得起他们吗?

说到底,宣哥和姐姐分离近六年,不也跟咱们有关吗?

咱们不能再拖累他们了,更不能害他们再被抓,对不对?”

月娘絮絮讲着大道理。

穆清泓没说对,也没说不对,只是缄默地听着她说。

此时,天色渐暗。

夕阳落下地平线。

穆清泓的脸陷入了一片黑暗中。

月娘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感受到他周身颓丧之气。

他的头越垂越低,古古怪怪的。

是月娘接连拒绝他的好意,他不好受吗?

可眼下,一切当以姐姐和宣哥的婚事为要。

月娘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想到了个百试不爽的法子,歪着头对他笑,“阿泓,我算过了,卖猪还能剩下一两银子,我去书局给你买几本书如何?你想看什么?《论语》?《礼记》?《君子录》?”

穆清泓赫然掀起眼眸,正见她纯粹的笑。

月娘并非世人口中的美人,却像这月下的野花一样,皎白无瑕。

穆清泓拥住了月娘的肩膀,“我以后……再也不会看书了。”

“为什么?”

穆清泓没答,只道:“早去早回,明早我在峡谷口接你回家。”

“我不会迷路的。”

“我想接你。”

“……”

月娘感觉穆清泓突然变得很低落,她琢磨不透,下巴搁在穆清泓肩头,“那我等你接我回家。”

穆清泓僵直的脊背才松快些。

两个人将猪崽放在木笼子里,月娘坐上板车,挥着鞭子,往地平线的圆月下去了。

她身板很小,很快她的身影就被半人高的木笼子挡住了。

木笼很笨重,压得驴车歪歪扭扭。

待到一人一车消失在圆月轮廓中,穆清泓方收回视线。

一个人睡不着,坐在廊下,取过月娘绣了一半小肚兜,轻轻摩挲着。

红色绒布上的麒麟图是东宫的手艺,极精巧。

只布料粗糙了些,大人穿着尚且磨得慌,也不知道婴孩那么娇嫩,会不会磨破皮儿呢?

穆清泓眸中泛起涟漪,须臾淹没下去,执起绣花针接着月娘的针脚继续绣着肚兜。

薛兰漪和魏宣踏出房门时,正见对面房檐下,穆清泓手中针线一拉一回,绣得极入神。

阿泓会针线了?

薛兰漪有些意外,但很快就想明白了。

到底逃难五六年,哪还有什么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东宫太子?

“你是不是没好生对我弟?”薛兰漪和魏宣面对面站着,两手相牵,朝他皱了皱鼻尖。

魏宣是有心事事照拂,奈何一则他分身乏术,难免忽略细节。

二则,太子毕竟有太子的骄傲,遇到什么困难不会主动跟他讲。

他也得照顾太子的自尊,总不能日日问他吃饱了吗?穿暖了吗?

如此,太子未必高兴,还会多心。

当大哥,左右为难呐。

魏宣轻摇着薛兰漪的手,“以后我定更更更上心些,尽量不让弟弟弟媳受委屈。”

“谁是你弟弟弟媳了?”薛兰漪白了他一眼。

她当然知道弟弟的禀性。

他们过问太多,会伤他自尊的。

罢了,弟弟的心,以后慢慢开解吧。

魏宣已经做得够好,为她照顾弟弟,受了很多风霜。

她怎么忍心真的怪他呢?

她将魏宣垂落的白发掖到耳后,“明日还有好些事要做,还要接待宾客,要不……你今晚……莫睡柴房了?”

薛兰漪话说出口,脸颊已红透了。

四合院里,也就四间房,另外两间给了阿泓夫妇和柳婆婆,魏宣就只能在最阴湿的厨房里将就着住。

既然明日就要大婚了,薛兰漪没必要为了些世俗规矩,叫他在暗房里受冷风吹。

“一、一起住吧。”

姑娘家嘴里嘟哝着,头恨不得扎进地底下去。

魏宣的耳根也发烫,支吾了片刻,“我、我晚间还需练武,还是睡厨房吧,免得、免得吵醒了你。”

“……”

薛兰漪跳到嗓子眼的心火顷刻浇灭了,“哦”了一声。

“那你早些歇息。”姑娘瓮声瓮气的,屈膝以礼,转身离开了。

一只手掌抓住了她的手腕。

生着茧子的指腹在姑娘虎口处轻轻摩挲了片刻,僵着嗓子道:“亥时,亥时我习武沐浴后就过来。”

“哦。”

薛兰漪又“哦t”一声。

这一次,声音轻快了许多。

脸上红霞一直蔓延到了脖颈里,慌乱在魏宣脸颊轻啄了下。

“那我先去沐浴!”

说罢,疾步小跑离开。

跑得太快,头磕在了廊柱上,脑袋一阵嗡鸣,她才发现自己跑反了方向,愤愤然踹了一脚廊柱,摸着额头跑回了寝房。

但其实……

她踹的不是廊柱,是穆清泓的腿。

一阵钝痛让穆清泓登时倒吸了口凉气,回过神来,正看到对面寝房的窗户上,映出女子靠窗的背影。

薛兰漪肩膀微微起伏,似是有些情绪激动。

院子中间,皎皎月光下,高大的男人顶着微红的脸颊,遥遥望着姑娘的剪影,僵硬地都快站成望妻石了。

穆清泓记忆往回倒了倒,才依稀听清两个人方才在院子里说的话。

他站起身,与魏宣肩并肩站着,感受着他的痴汉视角。

“我姐都让你进屋了,哥你干嘛拒绝,这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哥!”

话到一半,身边高大的男人突然一个踉跄。

穆清泓赶紧扶住了魏宣的手臂,“哥,你……”

魏宣面色已苍白,颤抖的手抵着唇,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指了指厨房。

他的样子很不好,但俨然不想让薛兰漪察觉异样。

穆清泓也只得忍着惊恐,咽下了口中的惊呼。

两个人不敢发出一丝动静,搀扶着往厨房去了。

魏宣轻声合上门扉。

旋即,一口血涌了出来。

“宣哥!”穆清泓赶紧将人扶坐在了草榻上,扯了块绢帕,蹲在魏宣身前帮他擦拭涓涓而流的血迹。

可血擦不完,一口一口往外涌。

“我去叫大夫吧!”

“不用。”

魏宣盘腿而坐,气沉丹田,断断续续的气息才稳定些,“放心吧,还是老毛病,不会有事的。”

早前,魏宣虽得蒙罗大夫治好了眼睛。

但同时,罗大夫又从他体内意外发现了会损伤筋骨的慢性毒。

此毒阴狠,日积月累地蚀人心性。

到了夜里毒性复发时,会生肝胆俱裂之痛,需得运功压制。

此事,穆清泓知,月娘知,但薛兰漪不知。

所以方才,他不与薛兰漪同住,除了考虑她的名声,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她看到他如今厮狼狈的模样。

这毒罗大夫都没法解,又何苦让她操无谓的心呢?

好在,只要不动武的话,此毒不会极速蔓延。

他死不了。

他还可以陪她到老的。

魏宣拍了拍穆清泓的肩膀,“小声点儿,莫要折腾出动静叫你姐听到,嗯?”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穆清泓颤抖的手继续擦着魏宣衣襟上的血。

倒真奇怪了。

这毒深藏体内两个月,魏宣都不知道何时下的,是谁下的。

跟穆清泓更是毫无关系,他道哪门子歉?

魏宣看他情绪越来越激动,嘴里呢喃声越来越大。

坚实的掌握住穆清泓的手腕,“你听好,我没事,不要让姐姐担心!”

魏宣稳如泰山,穆清泓却如那即将彻底崩塌的山石,神思恍惚的。

魏宣微俯下身,深深直视着穆清泓的眼睛。

“阿泓,姐姐穿了两次嫁衣,次次皆是苦楚。我想补给她一场完美无瑕的婚礼,你帮我一起,行吗?”

魏宣的目光那样坚定,不容置喙,却又极尽渴求和恭谦。

穆泓清自下而上望着他,神色终于镇定下来。

与他静默对视了片刻。

穆清泓没答话,咽下了“对不起”三个字。

他错开目光,压低了声音,“我不找大夫了,我给哥打水洗把脸吧?”

魏宣见他恢复镇静了,方放开了他的手,转而揉了揉他的脑袋,“你小子啊。”

这六年,穆清泓也经历了生生死死,大风大浪,沉稳了许多。

不知今日怎的,一会儿跳脱得不行,一会儿又惶恐得不行。

魏宣以为,他大概是觉得魏宣身子不行,以后保护不了他们了,所以心有不安吧。

“你安心吧!此地不仅地形隐秘,我还设了颇多机关,外人绝无可能闯进来,好生跟月娘过日子,其他的有我。”

魏宣挺直着脊背,如一座巍然不动的山峦,一息尚存,就会为所爱之人挡风遮雨的。

怪道姐姐念念不忘。

“姐夫。”

穆清泓突然叫了一声。

魏宣一怔,失笑道:“你不怕你姐揍你?”

“反正,不管这辈子下辈子,我只认宣哥这个姐夫。”少年扬起下巴。

两人对望,各自笑了。

魏宣甚至有些不好意思,耳尖红红的,“去打水吧你,小声点。”

“行~”

穆清泓深吸了口气,站起身来。

打开一个门缝,正见对面窗户里来回踱步的女子身影。

姐姐也很紧张,很期待和宣哥真正做夫妻吧?

穆清泓记得月娘嫁给他前一晚,也是这样辗转难眠,踱步不止的。

他笑意微滞,侧过头来,“哥,我有个问题想问你。哥为了姐姐骗过西齐,违背与西齐的君子之诺,哥不后悔吗?”

魏宣是个顶天立地,最讲义气的好男儿。

而今为了救薛兰漪,先答应为西齐效劳。

借了西齐之力后,又违背誓言,逃窜进深山。

将来,史书上必添一笔。

纵然哥功勋卓著,背信弃诺的小人之名是逃不掉了。

“不介意吗?不后悔吗?”

魏宣神色微凝。

千古骂名,当然会介怀。

不过……

“于我而言,万千功名不及你姐喜乐安康。”

魏宣说话的时候,眉眼间道不尽的温柔。

要多爱一个人,才会只要提起她就会笑呢?

穆清泓紧扣着门闩,不知想到了什么,自己也笑了。

“宣哥今晚会去陪姐姐的吧?”

“你今日怎么了?”

怪怪的。

魏宣没回答他的问题,不过穆清泓知道宣哥是说一不二的人。

他方才既然答应了阿姐,定然会去相陪的。

穆清泓嘴角张了又合,半晌,道:“宣哥……早些去,莫让我姐空等一场,徒留遗憾。”

最后四个字,声音极小。

被关门的声音掩盖了。

滞涩的开关门声却传到了对面屋子里。

薛兰漪脚步一滞,立刻转头,疾步上榻,背对着门躺下。

双目紧闭,眉头也因紧张越拧越紧。

此地房间简陋,不分内外间,让魏宣进屋,他们就只能同榻而卧。

她是要背对着他,还是面对着他?

是各睡各的枕头,还是同枕而眠?

会不会发生些别的事?

薛兰漪脑海里千头百绪。

她心里清楚,这些日子魏宣一直在小心翼翼保护她的自尊。

所以,即便他与她同处一室,他也只会与她远远隔开着睡。

可是,他们马上要做夫妻了。

如果她不主动,他约莫不会敢主动靠近的,就算明日洞房花烛夜,他也未必会做什么。

可若她太主动,会不会显得轻浮?

薛兰漪来回琢磨着,最终,她将床榻右侧准备的新枕头塞进了枕箱中。

本就不太宽敞的榻上,只留了一个枕头。

薛兰漪往右侧躺了躺,左侧留给他。

阿宣是不会觉得她轻浮的。

他们也该更近一步了。

薛兰漪深深吐纳,枕在颊边的手握成了拳头,静候着屋外的动静。

她依稀听到了对面厨房开门的声音,脚步走动的声音。

他离她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屋外却无端起了一阵夜风,脚步声被吹散了。

万物静默下来。

薛兰漪提到嗓子眼的一口气也松懈下来。

旋即,胸腔被一阵空虚淹没。

已经三更了,魏宣还没来,他今晚不会来陪她了吗?

是她太着急了吗?

薛兰漪不知何时变得欲求不满了,想要一个男人更深的拥抱,更浓的吻。

如果他不来,她会失望。

四方帐幔里,薛兰漪低垂下长睫,瘪着嘴。

此时,一阵风将门吹开了。

阴冷的夜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也吹得薛兰漪脊背发凉。

她欲起身关门。

一个高大如山的身影徐徐走来,挡在了她身后。

屋子里没点灯,深山里的夜又格外得黑。

薛兰漪什么都看不到,但能感受到有人帮她挡住了风霜,她的后背不那么冷了。

脸上失落之色也一瞬转换成了笑意,虽闭着眼,眼角却忍不住上扬起来。

可半晌,她没等到榻边的男人有所动作。

他只是无声无息地站着。

薛兰漪能感受到一束目光一瞬不瞬盯着她的后背。

阿宣,是害羞了吗?

“上、上来啊。”薛兰漪僵着嗓子主动道。

此夜风冷,他又木讷,薛兰漪不忍他在寒风受冻,便又往榻内侧挪了挪。

空出来的粉色床褥和枕头上落下了姑娘压过的凹痕。

她很瘦,所以凹痕很浅。

但不用触摸也能感觉到凹下去的那一块应是软软的,带着她的体温,还带着她身上丝丝沉香味。

她像一块暖玉,细润白皙又温t暖,秋冬时节抱在怀里,会散发出源源不断的暖流,熨烫着人的胸腔,很舒服。

榻边的男人不由呼吸轻滞。

长指挑起帐幔,缓缓朝薛兰漪的脸颊上去。

不见天光的四方帐幔里,男人拇指上金丝纹路的墨玉扳指格外晃眼。

扳指用了金缮工艺,将碎成沙砾的玉器重新拼组好,再在每一道破碎的缝隙中灌入金水。

墨玉芯被金水渗透,从此金玉镶嵌,无可分割。

而这样一只遍布金丝纹路的扳指在黑暗之中,宛如一条金蛇的鳞片,闪着寒光,触摸到了薛兰漪。

冷玉抚过她微扬的眼角,滚烫的脸颊。

最后,堪堪停留在薛兰漪唇珠上。

绵软唇上,依稀还残留着旁人的温度。

男人指尖微僵。

一瞬间,周围的空气也仿佛冷却了几分。

杏色帐幔无风自动,时而开,时而合。

缝隙处,一张深邃而冷峻的轮廓若隐若现。

第78章

魏璋赫然出现在了她身后。

沉郁的目光如一层层的细纱倾洒下来,不知不觉中覆住了榻上蜷缩的姑娘。

空气越来越稀薄。

“阿宣,难受。”

薛兰漪扭过身来,欲扯开那只揉捻她唇的指。

葇荑搭上了魏璋的虎口,如斯轻软。

魏璋指尖一颤。

扳指上,烁烁的金光映出了姑娘的脸颊。

数日不见,她圆润了许多,一张巴掌大的脸,如今不上妆都如蜜桃一般粉嫩、水润。

皮儿越发嫩了,不过是轻揉了一下便红肿了。

还有那张嘴,发出的每个音都娇艳欲滴。

只这些话音的前面,都加了"阿宣"二字。

俨然,他们过得很好。

是很好。

好到可以不顾体统,在大庭广众下亲吻。

好到连只多余的枕头都不舍得买,非要同挤一枕。

不过方寸小枕,两个人要怎么睡?

魏璋脑海里蓦地浮现出一些画面,一些他跟她才有过的画面。

抚弄她唇的手没有拿开,反而重了几分。

“阿宣,疼!”薛兰漪委屈巴巴鼓着腮帮子,红肿的唇特意迎上他的视线,“疼,吹吹。”

娇音百转千绕。

便是往昔刺青渗出血,也不见她如此矫情的。

黑暗中,男人下颚紧绷,神色又紧了几分。

然薛兰漪半晌没等到魏宣来哄,索性跪坐在床榻边,仰着头,将红肿的唇又凑近了几分。

如兰气息中夹杂着些许米酿的甜香。

她毕竟是姑娘家,虽决定了今晚要主动些,但难免羞怯,所以方才悄悄抿了口米酿。

浅浅的一口,半梦半醒的状态刚刚好。

她微闭着眼,眼角夹杂着微醺的湿意,红唇微张着,等待着对方的怜惜。

素日里,她有一丝丝不开心,阿宣都会哄她的,今日却不知怎的只闷闷地站着,胸口起伏好似在生气。

薛兰漪也生气,拽住他的腰带,将人又往前带了带。

如此更进一步,她的脑袋摇摇晃晃堪堪贴在男人胸口处。

“亲一下。”

她咬着唇瓣,小小声道:“亲一下,就不疼了……”

魏璋的衣襟很凉,也很单薄,所以她唇齿间细微的气息轻易就渗透进了他胸腔里。

如细软的绒毛挠着心跳的位置。

他的胸口胀闷得紧。

他此番深夜来此,不是来亲她哄她的,更不是来看她如何对另一个男人撒娇的。

她哄骗他,算计他,背叛他。

甚至,妄图与旁人成亲。

他是来撕烂那张对着别人摇尾求怜的嘴,以示惩戒的。

魏璋捏住了她的下颚,力道略大,拇指指尖探进了她的口角,撬开了她的唇齿。

太过娇嫩的口角很快泛红,弄疼了。

她脸上的绯红开始褪去,变得苍白,含在眼中的春水也顺着眼角流下来。

泪珠儿一颗接一颗,在无瑕的肌肤上落下斑驳泪痕。

魏璋目光睥睨,眼睁睁看着一朵娇艳的花在他手中瞬间枯萎。

她在他身边不过片刻,又了无生机了。

魏璋依稀又看到了凝结成块的胭脂下苍老的脸。

他指尖力道一滞,怔然望着被弄哭的她。

薛兰漪的嘴巴合不拢,疼过之后,木木的。

袭上脑海的第一个念头是——阿宣是笨蛋!

魏宣他一点儿都不会吻。

每次情动时,也只会绷着嘴撞她的脸颊,撞她的唇角。

由于太过紧张,每次他的牙都磕到薛兰漪的骨头。

他总有各种办法让她疼,但就是没办法让她感受到他的情谊。

薛兰漪时常思量着要不要好生教教他怎么吻,但碍于羞耻心,没好意思。

他们从来没有真真正正的吻过。

此时酒意朦胧,一股冲动怂恿着薛兰漪。

她拉过对方的手,放在自己后脑勺处。

男人的掌很大,一手便可罩住她的后脑勺。

从手心传来的温度让人觉得很安全。

“我、我喜欢你这样亲我。”她怯怯低语,声音越来越小。

对面的男人为之一震,护在她脑后的手忘了拿开。

姑娘于是又进一步,拽住他的衣领,逼迫他弯下腰来。

在男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她顶着通红的脸吻上了他的唇。

绵软轻啄他紧抿的嘴角,冷硬的唇珠。

断断续续,牵出细细的银丝,牵连在他与她之间。

魏璋的面色则巍然不动,双目紧锁着一次次吻上来的唇,和唇齿间若隐若现的粉色舌尖。

她与那个人都是这样做的吗?

她会主动吻他,还会告诉那人她喜欢怎样的吻?

那些只有魏璋探索过的地方,她都交给了别人吗?

魏璋心里的暗涌越汇越多,积压在胸腔,是沉寂许久的火山快要喷发。

他胸口剧烈起伏着,难以呼吸,蓦地推开了她的吻。

“啊!”

薛兰漪还醉着,被他骤然的一掌推得身子一歪,往榻下摔去。

魏璋又立刻拉了她一把。

她跌撞在他怀里,得逞笑了,粉扑扑的颊边露出两个小梨涡,“舍不得我受伤啊?”

对方没答,甩开了她的手腕。

她索性两只手圈住了他僵硬的腰,“承认吧,你就是舍不得我受伤,也舍不得推开我!”

“你喜欢我亲你,也喜欢我抱你,对不对?”

对方仍没答话,眼神里是愠怒,是防备,是疏离。

可薛兰漪知道,他就是喜欢。

不然,他的心跳怎么会这么快,呼吸怎么会这么急促?

她偏要说,还矜傲地扬起了下巴,“你不仅喜欢我抱你,你也好想抱我,也好想亲我对不对?”

胡搅蛮缠!

魏璋冷哼,后退半步,下了脚榻。

远离的一瞬间,姑娘突然捻住了他的腰带。

一方粉色丝帕从玄色腰带中骤然脱出。

原本蜷缩一隅的丝帕舒展开,帕子四角轻扬。

像暗夜里绽放的娇嫩蓓蕾,与他一身肃穆的黑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

魏璋瞳孔一缩,下意识伸手去夺。

薛兰漪手腕灵巧一转,将丝帕藏到了背后。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用这般娇嫩的颜色?”

“拿来!”

魏璋冷冷吐出两个字,朝她伸出手。

薛兰漪把帕子藏得更深,“按我方才教你的,吻我一下,我满意了就还你。”

对方长身而立,僵硬着。

薛兰漪索性仰着面闭上眼,迎向他。

她笃定他肯定很想吻下来。

不然,他又怎会随身携带她的手帕?

虽然,暗夜里她看不清丝帕上的绣花,但一摸针角她就知道是她绣的。

上面的针线都被摩挲得起毛了。

他这么想,干嘛还要抗拒?

“我是你的妻了,你想做什么不可以呢?”

温柔的话音回荡在屋子里。

恰一束月光投射进来,圆形的光晕正照在姑娘身上。

她裙摆铺散,肩头笼着银色光华。

周遭皆昏暗,唯有她身上有光。

微风轻拂。

粉色的帐幔被卷起一角,在两人之间摇曳。

姑娘的身影乍隐乍现。

像梦。

他神色防备,怀疑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而腰身却被人拽了拽。

不知是何时,他玉佩的流苏落在了她手心。

薛兰漪挽指,将流苏一圈圈绕在指间。

红色的细绳牵连着两人,在她指上一点点收紧。

流苏尽头是一块世间无二的羊脂玉,那是魏璋的心头好,不可以被扯坏。

他于是上前了一步。

再上前一步。

终于,他全然走进四方帐幔中。

帐幔在身后垂落,将两个人封闭在狭小空间里。

他以最直白的方式站在了薛兰漪面前。

近在咫尺俯视着那张迎向他的笑脸,和那待人采撷的樱果。

也许……

她有句话没错。

她是他的人,他做什么不可以呢?

往后日子长长久久,一生一世,他有很多时间去撕烂她的嘴。

而眼下……

有件更重要的事要立刻做。

他抬起她的下巴,凝t神看着她的容颜停滞片刻。

俯身,舌尖卷起她挺翘的唇珠,齿尖用力一咬。

“疼。”薛兰漪倒吸了口凉气,委屈巴巴道:“你要是再弄疼我,我一辈子也不会原谅你了!”

小小的身躯窝在他身前的狭小空间里,宛如一只小兔子蜷缩着。

他们隔得那样近,呼吸吐纳都交缠在一处。

她的体温,她的香气都在他怀里,那样的真实。

刹那间,魏璋觉得这句话就是对他说的。

他要是再让她痛,她就不原谅他了……

咬住她唇珠的齿,些微迟疑。

她的唇从他唇齿间松脱,残留下深深的齿印。

他转而去咬自己的舌。

丝丝缕缕的血丝漫出来,覆在她唇上,想要掩盖她唇瓣上旁人的味道。

可掩不住。

她和那人轻轻一吻的痕迹,他却费尽心机也盖不住。

他的嘴唇翕动着,牙齿狠狠往深处咬,越来越浓的血珠滴在薛兰漪唇面上。

滚烫的。

“别这样!”

一拳之隔的距离,薛兰漪感受到了他的情绪涌动。

那层薄薄的微愠,如脆冰一般,其下藏着的分明是深不见底的伤。

薛兰漪不知道这种伤从何而来,可她不想她的阿宣不开心。

“不要咬自己啊,你受伤了,我会心疼的。”

她说话的时候,绵软的唇轻蹭着他的唇。

循循善诱的话音,如春风拂面而来。

魏璋瞳孔微缩。

黑暗中,一缕月光照在她的杏眸中,里面是道不尽的疼惜。

她在心疼他。

她像往昔朝夕相对的日日夜夜一样在心疼他。

这个念头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的防备,他清醒的认知被冲击着。

脑袋混混沌沌的,分不清真实与梦境。

他深深看进身下人的眼底,仿佛在确认其下缱绻的情意不会散。

而捏着她下巴的手自然而然绕向她的后脖颈,缓缓的,改为了扣住她的后脑勺。

这是薛兰漪喜欢的最安心的姿势。

她在他探究的目光下闭上了眼。

他看不到她眼里的情思了,可却能感受到她想要他。

冰封般的眸中,终是掀起涟漪。

本能地,微启薄唇,吻住了她的唇。

与从前每次单刀直入不同,别后重逢的这个吻极轻柔、极细致,舌尖一点点轻扫过她的唇面,扫过每一处唇纹。

一次又一次。

呼吸交缠着,空气渐渐潮湿。

她的唇不再有别人的味道了,只有他的吻痕,他的水泽。

她又重新属于他了。

魏璋的呼吸愉悦了许多,舌才肯往更深入的地方探。

薛兰漪少有地唇齿张开,任由他探索。

随即,他尝到了她口中的甘甜。

许是她今日吃了米酿,连呼吸都比从前更绵密回甘,让人爱不释手。

魏璋的嗓子干渴不已,想要更深的占有。

他深弯下腰,吻更强势了些。

薛兰漪的身子早已软得撑不住,腰肢往后仰去。

两个人一同倒向床榻。

跌落的一瞬间,她的后脑勺被一只大掌稳稳托着,轻轻放在了绵软的锦被上。

她没有感受到任何磕碰,只感受到自己陷入了一片温软中。

这是第一次,薛兰漪在一个吻中,感受到了被珍视被爱护的感觉。

她的身体从外到内都是舒畅的,安心的。

她于是仰起头,将自己全然交付给了她爱的男人。

她拉长的脖颈给了男人更大的发挥空间。

魏璋不再拘泥于唇齿之间,他吻她的耳根,她的脖颈,她的颈窝。

蜻蜓点水般断断续续的,最终他埋在她颈窝里舌尖辗转,流连忘返。

湿漉漉的触感贴在最薄的肌肤上,酥酥麻麻的。

薛兰漪有些受不住,本能地轻推了下他。

他却深埋在她的颈窝里不肯起身,像只黏人的大狗狗。

那个平日里最是沉稳的人呢?

薛兰漪失笑,想要打趣他两句,手在黑暗中摸索着捧住了他的脸。

指尖却恰好触摸到了他颧骨之上一抹湿意,不知是呼吸的潮气,还是别的什么。

薛兰漪的笑凝固在嘴边。

无声的空间里,倾覆在上的高大男人气息微微颤抖。

周身生出一种极复杂的情绪。

有愠怒,有伤痛,而更多的是想念。

随着这个绵长不尽的吻,滚滚而来的想念将其他的情绪渐渐吞噬掉了。

薛兰漪与他心贴着心,能轻易感受到他的想念。

他很想她,日思夜想,铭心刻骨。

是因为他们分离了近六年,他一直藏着情绪,此刻才宣泄出来吗?

其实,魏宣这些年遭遇的磨难不比她少,如今他还要时时照顾她的情绪,保护她的安全。

没有人去问他是否好不好?

人心皆为肉长,他怎会没有情绪呢?

他可以肆无忌惮地宣泄是好的。

薛兰漪的拇指轻抚着他的颧骨,“是很想我吗?”

男人没想到她有此一问,呼吸微顿。

“其实,我很想你的,每天都会想你。”薛兰漪莞尔一笑。

魏璋微抬起头,月光倾洒在姑娘脸上,照得眼神如此笃定,如此真切,不带半分虚假。

她说,她每天都会想他……

魏璋双臂撑在她脑袋两侧,僵直的。

薛兰漪只当他不信,圈住他的脖颈。

明明力气不大,他却往下一沉。

距离更近了,面对着面。

恰一道月光从男人鬓边一扫而过,晃然照出男人眼尾漫出的一抹红,闪着破碎的水光。

她那顶天立地的好男儿也会撒娇了。

薛兰漪心里柔软的一角被触碰到了。

她将他更圈紧些,唇贴在他耳侧,声音柔但韧:“阿宣,我们做夫妻吧。”

怀抱的男人脊背僵直,瞳孔骤然震颤。

沉甸甸的眼神似是不可思议紧盯着她。

薛兰漪知道这样说太过大胆了。

可她和阿宣之间,不计较这些。

今夜月正好,风正清。

四方帐幔中空气微醺,气氛刚好。

他们之间也不一定非要等一个虚无的仪式。

心贴得最近时,就是良辰美景日。

她想要将自己的一切给他,也想要他的一切。

“阿宣,我想要你。”

姑娘的唇贴着男人的耳垂,每一个字都轻蹭着他最薄弱的肌肤。

“今生今世,李昭阳的人和心,都只想属于魏宣一个人!”

“我,心悦阿宣。”

啪!

静谧的空间中,猝不及防传来灯芯爆裂的声音。

很细微,在逼仄的空间中回荡着,像虫子往人骨头缝里钻。

薛兰漪莫名浑身发寒。

旖旎气氛凝固了。

冰冷冷的空间中没有一丝光亮,也不知寒意从何起,只觉周遭空气越来越稀薄。

有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薛兰漪的脖颈,缠绵情话被勒在嗓子眼里。

“阿、阿宣……”她脖颈僵挺伸长,试探地叫了一声。

无人响应。

但脖颈上的压力越来越大,喉头的空气快要断绝了。

“阿、阿宣……阿宣!”她勉力地挤出声音。

那种陷入泥沼的感觉再度袭来。

有好久,她没有这样怕黑过了。

此时,因为窒息,脑海里又开始思绪纷乱,本能地伸手去空气中抓,“阿宣,阿宣,阿宣……”

“漪漪!”

此时,门外响起叩击声。

第79章

武人的手敲门,连声音都格外瓷实。

“你没事吧?我,可以进来吗?”

“都这个时候了,还问什么能不进,你快进来呀!进来呀!”

姑娘急得直拍床榻。

魏宣赶紧推门而入。

门打开的一瞬,月色毫无阻隔倾洒进屋,赤裸裸照在床榻上。

魏宣神色一僵。

只见五步之外,粉色帐幔随风轻动。

空荡荡的四方床榻里,薛兰漪瘫坐着,青丝披散。

寝衣衣领松松落落,露出白皙光洁的右肩和锁骨,在月下闪着光。

浅黄色绸裙轻薄,衬出姑娘不断起伏的胸口。

魏宣赶紧避开视线,滞了半步。

薛兰漪并不知道自己此时春色若隐若现。

她只是害怕,急红了眼,“你快过来抱我!愣着做什么?”

姑娘又急又气,委屈巴巴张开双臂。

魏宣才也顾不得其他,疾步上前,坐在榻边拥住了她。

将军的身体像一块稳重的巨石,十分安稳,却又比山石少了棱角,多了温度。

薛兰漪缩在他坚实的双臂中,周围的寒气再侵扰不了她半分。

她的呼吸才渐渐松懈下来,靠在魏宣肩头断断续续哽咽。

魏宣并不多问,一只宽厚的手抚着她的脊背,另一手腾出来去点床榻边脚凳上的烛台。

那是他特意为薛兰漪做的多枝烛台。

烛台半臂高,但做了镂空很轻便,上面可以放三根蜡烛,光线一点不比薛兰漪曾做的廊灯暗。

蜡烛渐次点燃。

薛兰漪的天亮了起来。

周围没有扼住她的手,没有不见底的泥沼,只有阿宣给她点的灯,阿泓月娘给她做的布老虎。

还有,阿宣身上刚沐浴过t的香香的味道。

她被很多人爱着。

她的心很快又充盈起来,双臂圈着魏宣的腰肢,“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吼你的。”

她知道自己约莫又犯癔症,又发疯了。

她像是犯了错的孩子,埋在魏宣肩头,小小声的。

“不说这些。”

魏宣怎么会不懂呢。

她只是想要他,有他的时候她会觉得安全。

魏宣将她松落的衣衫拢好,下巴也在肩头温柔轻蹭,“不怕,成婚以后,日日夜夜我都会陪着漪漪,不会再让噩梦来吓唬漪漪了。”

说得好似噩梦是个调皮的孩子般,故意蹦出来吓她的。

魏宣的比喻让薛兰漪心情好了很多,还未拭去泪意的眼角又攀上了笑,咬着唇道:“其实,我不是做噩梦了。”

话说出口,薛兰漪的脸颊发烫。

魏宣自是感觉到她的体温升高,这才好生看了她一眼。

只见姑娘眼角眉梢晕染红潮,双颊陀红,呼吸仍不平缓。

“你……”

魏宣探了探她的额头,果真烫得紧,“发热了?”

“让阿泓打些井水来,我去寻大夫。”

“不是!不是啊!”

薛兰漪赶紧拉住了欲起身的他,轻晃他的手,“再、再想想。”

薛兰漪又回想起方才暗黑帐幔中,那个缠绵的吻。

明明阿宣当时没在屋里。

那屋里的人是……

那应该是……

难道是……

她,做春梦了?

她竟梦到和他翻云覆雨了?

薛兰漪窘迫不已,微垂眸,紧拧眉。

魏宣见她表情灵动,气色红润不像病了,方松了口气。

狐疑地打量着她。

“漪漪莫非……”魏宣迟疑片刻,“喝醉了?”

“你!”

薛兰漪一噎,愤愤瞪着他,“你自己喝醉了,倒来编排我!笨蛋!阿宣是笨蛋!”

她伸手捶他胸口。

魏宣结结实实挨了几个小拳头,但没否认喝酒了。

魏宣素日里是不饮酒的。

他知道薛兰漪容易醉,所以陪着她从小到大都不大沾酒,便是在军营打了胜仗,和周钰他们聚会,大多也是以茶代酒。

今日竟难得地主动饮了酒,身上隐隐透着清冽之气。

而薛兰漪一激动,身上桃花酿的香甜也飘散出来。

两个不饮酒的人,今日不约而同都饮了酒。

这目的自然也是一样的。

所谓,酒壮怂人胆。

薛兰漪不遮掩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我、我做那种梦了!”

说的时候梗着脖子,理直气壮。

说完,自个儿窘迫得捂住了脸颊。

然红霞还是透过指缝,蔓延向耳根和脖颈,瓷白的肌肤全烧红了。

她在梦里不仅主动缠着他,还大言不惭要他。

血脉里涌动的热流到现在还没消散。

她怎么会这般好色呢?

好丢人。

薛兰漪把脸捂得更紧。

魏宣俯视下来,瞧着姑娘都把自己的鼻息给堵住了。

他拉开了她的右手。

薛兰漪一只鼻孔得以呼吸,一只眼也被迫重见天光,恰看到了眼前男人的脸和她一样,红得不相上下。

他也害羞了,却还硬扯出个笑,“没、没什么的,我……偶尔也会做那种梦。”

话音未落,眼神先飘开了。

他这样说自然是想安慰薛兰漪,免得她太过无地自容,连脸都不肯抬起来。

但薛兰漪听了他这话,却立刻不尴尬了,指缝张开露出另一只眼来,好奇地打量着魏宣,“你、你梦到谁了?”

魏宣没答,只是窘迫之色更重了些。

薛兰漪其实心知肚明。

他定是梦到她了。

阿宣年轻时候淘气,现在沉稳,不管哪个时期都从未越界过。

这样的他竟也会梦到与她……洞房花烛吗?

薛兰漪心跳得很快,但抵不住好奇心驱使,她往他身边挪了挪,两人并肩坐着。

她轻碰他的手肘,“你、你什么时候梦到的?梦到什么了?”

“要说这么具体吗?”

魏宣挺直脊背,僵着嗓子。

“就要听!”她挽住了魏宣的臂膀,脑袋靠在他肩头。

他替她解围,她倒把他围起来了。

魏宣无奈笑了笑,僵得发凉的手握住她的手,“就是……漪漪及笄宴那天,我喝多了……”

“好啊,原来阿宣打小就是个小色胚,小混蛋。”

“我、我没有僭越之意,我就是、就是……太喜欢了。”

声音越来越小。

姑娘噗嗤笑出了声,“傻阿宣!”

清泠泠的笑声银铃儿一般,回荡在房间里,穿透了后窗户。

很难想象方才还慌张恐惧,还安慰别人的姑娘,现在正小鸟依人靠在别人肩头。

轻盈的话音不掺一丝杂质,没有一丝烦恼。

原来,她竟会有如此尖锐的脾气,骂人打人都不在话下。

原来,那些不成体统的话,也能如此直白的相互倾诉吗?

窗侧,一身玄色的男人负在身后的手微微蜷起。

指尖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暖香。

而此时,她在旁人怀里笑意灿烂。

魏璋戴着墨玉扳指的指腹轻碾着。

明明手中没有什么东西,力道也不大,但候在一旁的青阳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指尖碎落。

窸窸窣窣,寸寸碾碎的声音慑人心魄。

青阳知道国公爷生怒了,但这怒气中仿佛夹杂着些旁的情绪。

是羡艳吗?

青阳微弯着腰,余光打量着魏璋清瘦了的背影。

整整四天四夜,他们从盛京星夜兼程赶赴北境,一路寻找薛兰漪和大公子的下落。

然大公子的确行踪诡谲,路上不留丝毫线索。

这一路都没有薛兰漪的消息,魏璋也几乎一路一言不发。

直到前日,青阳依照爷的吩咐将圣上病重的消息传出去,一切才迎来转机。

他们顺藤摸瓜找到了这片桃花谷。

没有见着桃花,却见着一片喜气洋洋的红。

而此刻,国公府中也张灯结彩,预备迎娶国公夫人。

只是盛京的红绸挂了有些时日,褪色了。

与此地艳烈如火的红截然不同。

当然,夫人也与在国公府时的夫人,截然不同。

青阳低垂着脑袋,小声试探,“爷要不要即刻接夫人回府?”

魏璋的视线一瞬不瞬停留在窗纸并肩而坐的身影上。

目色沉郁冰封,只眼角那抹潮红还未完全褪去。

他仍旧一言不发。

青阳心头瑟瑟。

他无心逼薛兰漪就范。

但很明显,爷不会放过薛兰漪。

此时屋子里欢声笑语越多越久,来日哭声越大,哭的人越多。

既然改变不了爷的态度,倒不如阻止事情往更糟糕的方向发展。

青阳咽了口气,“爷既然思念夫人,何不……”

魏璋转身离去,面上并无过多表情。

只沉重的披风卷起秋风瑟瑟。

屋后,那片竹海也随之起了风浪。

空寂的竹林深处,竹被压折了腰,沙沙树叶声时而近,时而远,带着初秋的寒凉。

他提步,孤身往氤氲夜雾中去。

青阳见主子面色冷白,担忧地跟了上来。

魏璋顿步。

青阳也下意识顿步,与魏璋隔着十步之远。

主子身上的沉郁之气太重,让人不敢靠近。

周遭皆静默的。

“那阿宣想不想梦想成真呢?”

后窗处,姑娘浑然不知,娇俏的声音传来。

窗纸上,双双对对的身影又靠得近了些。

姑娘倾身伏在男人耳边,言笑晏晏。

没有人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这是她和他之间的秘密。

他们之间,从小到大,总有很多秘密。

每个小秘密都像细细密密的针将他们之间的空间严严实实地缝合着,没有什么能插得进去。

魏璋侧目,眸光微动,未有多言,继续往林中去。

“主子……”

“明日行事,若再有任何漏网之鱼,所有人,以死谢罪。”

魏璋没有回望,只身隐入竹林中。

阵阵夜风起,拂动玄色骑服,往左侧翻飞。

宽厚的肩,劲瘦的腰被衬得如此挺拔,周身的攻击性不容置喙。

到了茫茫竹海深处,身影又越来越渺小。

一点墨色被夜雾吞没。

至漩涡中心,风吹树叶掀起的浪潮声更大。

一浪盖过一浪,周遭一片嘈杂。

然姑娘的声音却极具穿透性,一直传到了林子深处。

魏璋明明已经走很远了,那声音还追着不放。

“阿宣,我们做夫妻吧。”

“阿宣,我想要你。”

“阿宣,想不想得偿所愿?”

“阿宣阿宣阿宣”,一句句不停往魏璋耳朵里钻。

他脚步快了些,更快了些,却怎么甩不掉,躲不开。

最后,步伐乱了章法,竟找不到来时路。

他忘了自己为何来,也忘了自己本要去哪。

只是感觉,走累了……

他脚步虚浮,蓦地扶住粗壮的树干,大口大口喘息着。

周围是闭塞的,他略显粗重的呼吸回荡,又声声敲打在自己身上,敲得心口有些疼。

生了青筋的手狠狠摁住起伏不定的胸口,也摁住了胸口的陈年旧伤。

贯穿心肺的伤原本触之即疼,疼就会清醒。

可今日不管他摁得有多重,都感受不到从外向内的t痛。

依稀间,疼痛变幻了方向,仿是从内而外来。

那样的疼痛像是藤蔓破开胸膛,比曾经卷轴刺穿肺腑的痛还要难忍千百倍。

衣襟内,一股热流涓涓涌出,顺着臂膀蜿蜒。

像一条幽冷的小蛇,缓缓钻出金丝螭纹的衣袖,渗透墨玉扳指的纹路,再一滴一滴从指尖滴落。

鲜红的血在青石块上砸出血花。

碎落一地。

魏璋久久望着地上越汇越多的血滩。

“哈!吓到你了吧!”

冷硬的血滩中竟也浮现姑娘的笑脸,灵巧的身姿从树后骤然跃入他面前。

他瞳孔一缩,才听清她口口声声唤的是:“阿宣,吓到你了吧?”

不是说,薛兰漪爱魏云谏吗?

不是说,妾心如石,不可转吗?

不是说……要陪他一生一世么?

魏璋瞳中漫出血丝,一抹猩红爬上眼尾。

第80章

竹林深处风声骤紧,树叶簌簌作响,纷纷扬扬零落下来。

秋还未过,隆冬仿佛就要提前而至。

而一墙之隔,没有风雨,也感受不到秋夜萧瑟。

两个人依偎在一处,昏黄的烛光跳跃,照得屋子里很暖和。

“你到底想不想嘛?”薛兰漪挽着魏宣的胳膊,轻轻摇晃。

此时的魏宣腰背挺直,双目望着对面墙上两人相依偎的身影,活脱脱一个不近女色的圣僧。

这还是第一次,他与她在一间屋子,一张榻上过夜。

已经觉得如梦似幻了。

其他的事……

魏宣清了清嗓子,半晌说不出一个字。

说不想,太假了。

说想吧,她当真会觉得他从小就是个小色胚,只图她漂亮吗?

犹豫着。

薛兰漪甩开了他的手臂,“你不愿意就算了!谁要一直求着你了?”

“不是不愿意!”

魏宣拉住了她的手腕。

其实薛兰漪的手也没有真正丢开,看着他紧张握住自己的大掌,瓮声道:“你该不会是……”

“没有的事!”

魏宣知道她要说什么,耳根一烫,沉了口气,“我、我可以。”

薛兰漪眼睫轻掀,正对上他极真挚的眼神。

他深深看着她,“我……会让漪漪开心。”

薛兰漪睫羽轻颤,“哦”了一声。

这个“开心”是指什么,不言而喻。

明明是她自己挑起的话头,自己倒不好意思了,睫羽又低垂下去。

魏宣护住她的后脑勺。

她抿着唇,他俯身过来。

武人的手掌扣住她的细颈绰绰有余,温厚得让人安心。

而那张本就轮廓分明的脸,此时此刻生出了些许攻击性。

素日里,魏宣的确怕刺激到她,再度伤害到她,所以难免畏手畏脚。

但今晚,她与他敞开心扉,甚至主动谈起如此私密之事。

他知道她心头的伤应该好了。

如果魏宣还停滞不前,又何尝不是对她的另一种伤害呢?

他当然想要她。

想要她的一切,这是最本能最原始的欲望。

他微侧过头,轻启唇瓣,去衔她的唇。

灼热的呼吸喷洒在脸上,薛兰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余光惶惶然瞥着他。

其实,魏大将军长了一副不好应付的身材,薛兰漪隐约预料到了后果。

刹那间,她后悔了。

但他的唇贴上她唇瓣的一瞬,更多的,是期待。

薛兰漪胸口酥酥麻麻的,也闭上眼,脑袋微微侧向另一边,迎上他。

粉色帐幔被清风拂动,轻柔垂落下来。

光影浮动的轻纱薄幔上,两个身影越靠越近,倒向柔软的床褥。

“姐,姐夫,着火了!”

此时,窗户猛地被人推开。

穆清泓顶着满面灰烬,扯着嗓子道:“姐,喜堂里的糖葫芦灯……”

话到一半,正见对面五步之遥,一双贴近的身影。

推开窗户时带起的风太大,帐幔再度被吹开,月光正照在一上一下的男女身上。

穆清泓神色一滞,话凝固在嘴边。

许久,舌头讷讷打了个滚,“姐的糖葫芦灯好得很!非常好!”

“你们继续!再见!”说罢,提着衣摆一溜烟跑了。

“你站住!”

薛兰漪又不瞎。

屋外都火光冲天了,哪儿有什么好?

薛兰漪和魏宣对视一眼,红着脸各自起了身,背对着彼此系好衣领上的扣子。

明日就要成亲了,此时喜堂着火可如何是好?

那点子兴致瞬间没了,两人往屋外去。

喜堂里烈火熊熊,已烧去了大半。

那屋子里一草一木,一张窗花一根蜡烛都是薛兰漪和魏宣商量着办的。

如今,所有心血付之一炬了。

薛兰漪暗自惋惜,轻叹了口气。

魏宣握了握薛兰漪的手,将衣摆往腰间一掖,提步就往火场里跑。

“别去!”

薛兰漪赶紧拉住了魏宣。

魏宣跑得太急,薛兰漪险些被拽倒。

他忙回转身,薛兰漪正跌进他胸口。

“笨呐你!”

此时火势吞天,他还不管不顾往里冲。

薛兰漪吓坏了,在他胸口捶了下。

魏宣也是从前带兵打仗时,身先士卒往前冲习惯了,此时才意识到如今他不是孑然一身。

身边多了位受不得惊吓的夫人。

他心头是暖的,抚了抚姑娘消瘦的脊背,“我只想把你的糖葫芦灯笼取过来,其实,没问题的……”

魏宣指了指喜堂门前挂的两串红灯笼。

这灯笼是薛兰漪前个儿熬夜做的,造型很别致。

这是她的得意之作,这两日抱着灯笼四处炫耀,还说等明天要给周钰和苏茵瞧呢。

而此时糖葫芦灯的流苏已经攀上了火苗,快要烧着了。

薛兰漪握着魏宣的衣襟不肯放,嗔了他一眼,“灯重要还是你重要啊?”

薛兰漪可不想成婚之日,没了夫君。

她暗自隔衣拧了他一下。

魏宣傻劲又犯了,“那不管不顾的话,明日没地方成亲呐……”

“成亲在哪不行啊?在院子里,在桃花林里,哪怕在房顶上又怎样?”

“房顶不太好吧?”

“……”

“容易摔倒。”

“……”薛兰漪噎住了。

穆清泓噗呲笑出了声,听着薛兰漪的话,索性也丢下了盛满水的木桶,不管大火了。

“我姐的意思是,只要是和宣哥成亲,狗圈鸡窝也无妨。”

“什么狗圈鸡窝?”薛兰漪双目一剜。

半大少年挑了下眉,“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可不就是狗圈鸡窝?”

“穆清泓!你找死啊?”

薛兰漪这就抡起袖子去揍人。

喜堂中,火苗蹿天,烈烈火光照亮了半边天。

吞天灭地的火势之畔,两个人绕着魏宣打闹。

魏宣如顶天立地的大树,薛兰漪和穆清泓在树影下,又仿佛回到了少年少女的时期。

那时的他们,在盛京城万千宠爱于一身,光芒万丈……

远处,黛色山峦延绵,水墨画般,看不到光亮。

山坡之上,独立着一棵老树。

魏璋立在树下,目色沉沉望着院中。

他的视线很远,目光却很窄,只聚焦在那抹明媚的鹅黄色上。

少女裙裾飞扬,如斯灵动。

可她的身影从未有离开魏宣方寸之间。

她只绕着他跑,绕着他笑。

最后,薛兰漪跑累了,一只手掌便极熟练地贴在了她的腰肢,将人重新揽在了怀里。

姑娘气喘吁吁贴在男人胸口,闷闷地瞥他,“阿泓欠揍!你不帮我?”

“想不想看踏火花?”

魏宣歪着头,给了她一个眼神。

薛兰漪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

穆清泓随时都可以揍,但眼下有柴有火,有什么事比看一场火花重要呢?

“想!”姑娘话音清脆。

随即,战马烈风从黑夜中奔驰而来。

那些被烧了一半的灯笼、囍字、蜡烛全被踏在马蹄下,地面上火光四溅,流光溢彩。

骇人的山火,成了一场人间烟花。

山峦之上,也能听到马背上姑娘止不住的咯咯笑。

青阳站在魏璋身后,看着四方院落中手舞足蹈的姑娘。

心想:这就是大公子的绝技——马踏流星?

夫人好像真的很喜欢呢。

青阳面上露出尴尬之色。

他放一场山火,本是想打断薛兰漪和魏宣,让他们莫走到最后一步,到了一切无可挽回的地步。

可他没想到,烧了喜堂对于薛兰漪和魏宣而说,并没有什么大碍。

没有哭啼,没有担忧,有的只是对即将成婚的满怀喜悦。

青阳余光瞥向魏璋。

魏璋迎风而立。

太过漆黑的夜,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身后的天雷惊起,滚滚乌云正悄无声息往四合院上方聚拢。

山雨欲来,蓝白色的光电忽闪了下。

院子里的笑声才戛然而止。

薛兰漪顺着乌云聚集的方向看去,笑意凝固了一瞬。

“怎么?”

马背后的魏宣也寻着她的目光看。

薛兰漪神情凝滞片刻,弯唇笑得更深,指着远处的树林,“要是明日下雨的话,我们就去那里拜t堂可好?”

她指的正是魏璋脚下的桃花林。

此处世外桃源,气候四季如春,桃花到此季节还未凋零。

就算是遇到下雨天,桃花林会落英缤纷。

在一场花瓣雨里,举办婚礼应也别有意趣吧?

所以,不管明天下不下雨,下多大的雨,她必要成为魏宣的妻!

此志不渝。

这夜,外面雷声滚滚。

薛兰漪睡不着,一想到明日的婚礼,就更静不下来。

明知熬夜,明个儿会不漂亮,可也控制不住大婚的画面不断往脑海里涌。

辗转反侧,一直到了天亮。

翌日,薛兰漪睁开眼时,透过窗户缝隙,正见魏宣拍着手上的灰烬,从喜堂中出来。

虽然薛兰漪不让他救火,但喜堂烧得一片狼藉,与大婚现场格格不入,总归不好。

他和穆清泓收拾了一夜。

此时,喜堂门口挂了红绸,贴了喜字,一切又恢复作喜庆模样。

而且,天公作美,没有如薛兰漪担心的那般下雨。

四合院中,晨曦微光,红绸交错,廊下红灯笼随风而动。

而魏宣已换了新郎的喜服,发髻高束,站在院子中央。

碎金般的阳光洒落在他身上,更衬得那身红衣热烈如火。

他今日的精气神,好像是六年前的少年又回来了。

薛兰漪心中欢喜,推开窗户,想要唤他。

一青衣身影挡住了她的视线。

薛兰漪有些不悦地蹙了蹙眉,抬起头来,却看到了一张亲切的脸。

不是穆清泓这个捣蛋鬼。

是……

“青云!”薛兰漪顿时转怒为笑,眉眼绽开。

虽然阿宣和她说过朋友们要来,可真见着了,还是激动地舌头打结,竟不知先说哪句话。

谢青云今日与上次牢狱匆匆一面很不一样。

许是为了参加薛兰漪和魏宣的婚礼,特意换上了从前青色竹纹氅衣,戴了抹额。

虽因病着面色苍白了很多,但配上这番装扮,反倒书生气扑面而来。

故人之姿依旧。

薛兰漪为他高兴,“你的书简都补救回来了吗?家里人都还好吧?”

“漪漪今日出嫁,莫操心旁的,我们是来给漪漪送嫁的。”

说罢,身后又走出个青年,手里比划比划。

谢青云翻译道:“陆麟说:新郎官还未奉金雁礼呢,咱不能给他看到新娘子的模样,让他白占了便宜!”

两个身材颀长的男人站在薛兰漪面前,严严实实给她挡住了。

“你们呀,又折腾阿宣?”薛兰漪朝他们皱了皱鼻子,嘴上虽是嗔怪,心里是暖的。

薛兰漪的娘家人所剩无几,幸而还有朋友们以娘家人的身份为她撑腰。

今日大婚,也算全然无憾了。

爱人和朋友都在身边,真好!

薛兰漪想着想着,眼眶微润,忙吸了吸鼻子,免得晕花妆容。

“对了,周钰和苏茵呢?”

“周钰那小子……”谢青云摆了摆手,“六日前,我们收到宣哥的信来此地喝喜酒,本是一同出发的,半路上那小子突然说要去接苏姑娘。

按道理他骑快马,比我们一残一病要走得快很多,理应昨夜就赶到了,他没来吗?”

谢青云和陆麟对视一眼,面生疑惑。

这个周钰,不来的话,怎么也不跟他们说一声。

谢青云摇了摇头,“罢了,不管他们,指不定周钰和苏姑娘在路上拌嘴了呢。”

薛兰漪也知道周钰和苏茵那种爱恨纠缠,咬牙切齿的关系。

他们赶不到,也无可厚非。

但,薛兰漪原本计划让苏茵和月娘一同送她出嫁,这倒少了一人。

“月娘呢?阿泓呢?”薛兰漪又问。

“太子?”

谢青云和陆麟也摇了摇头,他们也想看看太子如今好不好。

奈何,今早特意快马加鞭,也没瞧见穆清泓的人。

这一个个怎么就都不来呢?

三个人往院外看去。

天边,乌云并未散去,雷鸣声声。

这暴雨不是不下了,而是在蓄积力量呐。

彼时,天边的峡谷口,潮气氤氲。

月娘系好了驴,顶着一根枝叶繁茂的树杈,左右防备,确认无人跟踪,悄声往密林里钻。

走过这片密林,就可以抵达他们的小院了。

“月娘!”

此时,月娘一头撞在人身上。

“阿、阿泓?”

月娘揉了揉脑袋,吓得长舒了口气,“你怎么没去帮着宣哥招待客人?”

“昨晚不是说好我来接你么?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穆清泓从身后变戏法似地,捧出一捧菌子。

“后山冒出好些野菌子,趁着早晨没被鸟啊兽啊吃掉,咱们快去多摘些。”

说着,便去拉月娘的手。

月娘彻夜赶路,手指很凉,手心却因拉缰绳被摩挲得热辣辣的。

穆清泓瞧她红肿的手上仿是又生了些茧子,双目紧蹙,将她的手捂在手心吹了口气,“冷不冷,我们去林子里生火烤烤,然后我给你抓鱼烤鱼吃?”

“阿泓……”

月娘觉得他今早话有些过密了。

她抽开手,摇了摇头:“别弄这些了,我还要给姐姐送嫁呢,咱们快回去吧。”

“家里来了很多姐的朋友,他们会为她送嫁的,你歇息歇息嘛。”

“那你呢?”月娘不可思议,声音略大了些。

姐姐再多朋友,真正和她有血脉关系的不也只有穆清泓吗?

他到底在作甚?

月娘不解,此时天色不早,月娘没功夫耽搁,不能让姐姐出嫁留遗憾,她紧抱着布包袱里的银头面往四合院方向去。

“月娘!”

穆清泓神色一僵。

可月娘是个倔性子,不理他了,头也不回离开了。

穆清泓到底跟了上去。

两个人一前一后跑到院子外时,门口已经响起了唢呐声。

“新娘举步,长长久久!”

在门前扬声的司仪是谢青云。

他不是个话多之人。

而今周钰不在,陆麟断了舌,只能他来主持了。

谢青云特意放大了嗓子,让氛围更热络些。

寝房门口,陆麟在竭力吹着唢呐,舌头没了,所以声音漏风。

满目喜庆的院子里,只有两位宾客在卖力吆喝。

而薛兰漪盖了盖头,独自从屋子里跨门出来,没有人送嫁。

她视线不清,磕磕绊绊的。

月娘一看此情此景,断然甩开了穆清泓拉她臂弯的手,朝院子里飞奔去。

薛兰漪也同时摸索着往院外去。

孤身一人,穿着嫁衣。

踏出四合院门时,脚下不知被什么藤蔓绊住了,往前一栽。

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她稳稳站定,透过红色纱幔,恰看到了男人高大的身影。

“我,提前来接你了。”魏宣充满磁性的声音落在薛兰漪的头上。

原本,按规矩,他应该在桃花林等着娘家人送嫁的。

不过,他不忍看她再磕磕绊绊下去。

他来接她了。

以后,都不想她受委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