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给你脱下外衣,一会儿你自个儿去洗。”魏璋很难得地退步。
薛兰漪还是摇头,浑身战栗的。
身子轻动的时候,阵阵腥臭味溢出来。
那日在桃花谷,她身上沾了太多人的血,虽这九日也有简单擦拭过,但内里至今没有清洗。
秋日午觉尚且闷热,再这么下去得长虫长蛆。
魏璋没法再纵着她,强硬去解她的领扣。
衣衫刚从肩膀上滑落,她突然厉声吼他:“我不要!!!”
她的关节动弹不得,没法挣扎,整个人轰然往下倒,迎面直直地砸向青石板地。
魏璋立刻伸手拉她。
撕拉——
外裳的后领口被扯破了。
与此同时,她的头磕在地上,撞得昏昏沉沉,连眼神都涣散了。
而趴在地上的她第一时间不是想着怎么起身,她保持着伏趴的姿势,脸贴地,一瞬不瞬盯着撕开口子的嫁衣。
“松开我的衣服,松开我的衣服!”
好几日不言不语的她竟然发火了。
魏璋看了看那一指长口子的衣服,又看向薛兰漪紧张的眼神。
他意识到,她不是不想沐浴,而是,“舍不得脱这身嫁衣?”
“还我衣服,还我衣服……”
薛兰漪没有正面回答他,僵硬的身子不停朝魏璋蠕动,想要把衣服重新裹回自己身上。
这是她为阿宣做的嫁衣啊。
少时,魏宣第一次赠她满山百合花时,她就开始绣嫁衣了。
那是魏宣第一次向她告白。
那时候,她已坚定不移嫁给他的决心。
这些年,不管是被流放,被转卖,还是做魏璋的妾,她都没有丢下这身嫁衣。
近六年,两千个日日夜夜,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她的情谊。
而且这身嫁衣的面料,是她早逝的娘亲留给她。
娘死前说过:这匹双鸾锦世间唯此一匹,只为一人穿。
薛兰漪从小到大都幻想着,十里红妆时,将亲手绣的嫁衣穿给心爱的郎君看的。
这是大婚日,她给阿宣准备的惊喜。
阿宣还没有好好看过她穿嫁衣的模样。
她还没有告诉阿宣,其实他第一次表白时,她就愿意嫁给他了。
她不能脱掉嫁衣,她还要给阿宣看。
“求你,还我……”她双目泠泠仰望着魏璋。
十多日来,她日日装睡,不言不语。
却为了一件嫁衣肯软下身段,跟魏璋说话了。
魏璋掩藏在胸口的愠怒在酝酿。
第86章
这些时日,他听从大夫的交代,不刺激她,不逼迫她。
他甚至可以忍受她耍脾气,也可以忍受她恨他怨他。
可是……
时至今日,她竟然还没死了嫁给魏宣的心。
这件事,不行。
魏璋指尖紧扣嫁衣。
布料被绷紧,口子又裂开一寸。
一来一回拉扯之间,嫁衣的口子越裂越大,已经裹不住她的身了。
薛兰漪身上的中衣里衣也因挣扎松散开,光裸的肩膀从衣领中露出来。
魏璋赫然看到了她肩膀处密密麻麻的香灰烫伤。
她为了遮盖住掉魏璋曾留下的刺青,竟用檀香烫伤了自己。
原本完美无瑕的肌肤上,全是伤疤。
她为了嫁给魏宣,倒真是无所不用其极!
魏璋呼吸一沉,手背青筋隐现。
撕拉——
她的心血她的心意彻底被撕裂成了两半。
一半在魏璋手上,一半在薛兰漪身上。
魏璋恨不得当着她的面将衣服一寸寸撕成碎片。
指尖攥得泛白。
良久,他深深舒了口气。
“你想要什么衣料我都可以给你,浮光锦、鲛绡、还是你喜欢的云锦苏锦蜀锦?十匹?百匹?还是上千匹?”
什么都可以。
但这一件……
魏璋倏地伸长手臂。
他右手边是一架多枝烛台,半截嫁衣堪堪被置于火苗上炙烤。
“这一件,不能留。”
他没办法容忍她穿着给旁人的嫁衣,与他同榻。
他指腹一松,轻纱布料飘飘摇摇坠入火中。
薛兰漪眼睁睁看着火烧燃了嫁衣。
她的脑海混乱一片。
恍然间,她竟看到娘亲穿着红衣从高台飘然坠落,粉身碎骨,最后连一具完好的尸体也没有留下来。
尘封的记忆突然袭来。
“啊!”她喉间发出嘶哑的嘶吼。
不像人的悲戚,更像无法言语的动物。
所有的痛苦、怆然都没办法用言语形容,汇聚这在一声粗哑的吼叫中。
情绪太过激动,穴位被冲开了。
她猛地扑向灯台,和灯台一起倒在地上。
烛火燎燃了她的衣服。
她浑然不觉,只将半截嫁衣护在怀里,缩着肩膀紧紧抱着。
仍觉不安全,她害怕、惶恐,突然抱着衣服冲出了冨室。
魏璋并未想到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然能冲开穴道,怔了须臾,才见一团火苗从窗外闪过。
外面秋风大,她就这样携着火迎风而去了。
魏璋眼皮一跳,提步追出去。
薛兰漪往风最烈的观星楼去,逶迤拖地的裙摆上火苗蔓延,迅速攀升。
她整个人都罩在一团火中。
“拦住夫人!”
魏璋沉声交代,声音被风吹得颤抖破碎,紧随其后往观星楼去。
薛兰漪跑得很快,即便魏璋轻功疾行,诸多护卫拦截,也没有阻止薛兰漪往观星楼上跑的脚步。
一团火在暗夜里飘忽不定,疯疯癫癫的,可魏璋却隐约察觉她并非漫无目的,她是向某个目标去的。
魏璋脑海里骤然浮现她曾从观星楼跳下去的画面。
他瞳孔一缩,掀起衣摆,疾步攀爬楼梯。
他的脚步刚踏入顶层,正见那团火在顶楼平层奔跑,直奔向西南方。
她没有回头,没有丝毫犹豫,从栏杆上一跃而下。
红衣飘飘,如晚霞远去。
远处的魏璋脚尖轻点槛墙,飞身横卧,朝薛兰漪扑来。
半截身子跃出栏杆的薛兰漪,被人拦腰截住。
她往后一仰,身体撞在坚实的胸口。
冷松香再次袭来,她厌恶透了,拼命用手肘击打身后的人。
魏璋躬身将她整个人包裹着,两人距离很近,空气很稀薄。
薛兰漪身上的火苗才熄灭。
魏璋却迟迟缓不过劲来。t
观星楼西南方脚下是公府工坊,那里有熔炉,是用来给府兵锻造兵器的。
薛兰漪从这里跳下去,会跌入熔炉中,尸骨无存。
下面很危险,简直炼狱。
他欲开口警醒她,一个念头突然闯进他脑海。
他不可置信看着她。
薛兰漪的目光正锁着栏下熔炉。
她知道此地有熔炉,她根本就是故意往熔炉里跳的。
九天前,魏璋威胁她要缚住她的尸体。
于是,她这几日不言不语,就是在想怎么死才会不留全尸。
她宁愿灰飞烟灭,也不肯跟魏璋生生世世捆绑在一块。
她木然看着楼下,还僵硬地挪着步伐往前走。
“别、别……”魏璋断断续续喘息着。
方才她跳下去那一瞬,胸口裂出巨大的鸿沟没有办法填满。
他真真切切感觉到了失去。
他险些就再也要不回她了。
“不要……”他的声音些微哽咽,冰凉的鼻尖贴在耳侧,“我爱你,漪漪我爱你。”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只能一遍遍重复这句话。
他爱她,他会对她好。
她不能死,不能死……
人前说一不二的魏国公第一次感觉到了无可奈何。
高大的身影佝偻着,紧紧与她相贴。
而身前的人麻木望着夜幕,没有一丝反应,眼珠子也没转一下。
良久,她冷笑了一声。
她并不想与他在这高楼之上上演什么情深义重,给楼下众人看。
甚至不想自己的名字与他一起出现在盛京百姓的茶余饭后。
既然这次逃脱失败了,她愿赌服输,轻推开了他,打算折返崇安堂。
不想多言,也懒得争执。
关于嫁衣,他爱怎么想怎么想。
薛兰漪抱着破碎的衣服,转身回去。
魏璋抓住了她的手腕。
他有很多话要质问,有很多怒未消减。
可方才突然跳楼的那一举动,其他的事好像都没那么重要了。
他只是双目一瞬不瞬紧锁着她,实是后怕。
怕她再做出突然跳楼这种事。
他白皙的脸上染了一层寒霜,眼尾漫出一丝猩红。
那抹红越来越艳。
薛兰漪的手腕被捏疼了,才抬头看了他一眼。
她以为他的眼神是一种威胁,威胁她继续顺从于他。
“这次你又想拿谁威胁我?周钰、苏茵,还是……阿宣?”
她与他对视,忽而笑了,笑意中又带着些癫狂,“魏璋,你威胁不了我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
任由他拿谁来威胁她,她都不会再去讨好一个杀了她朋友的凶手!
她与魏宣共度的十日,也早已说好了:无论再遇到什么险阻,都绝不在屈服于魏璋。
阿宣不会再为了她,给魏璋跪下了。
她也不会在为阿宣,曲意逢迎魏璋。
他们会理解和尊重彼此的自尊心。
纵然一起死,也好过毫无尊严的活。
虽然,今日她没成功逃脱他手心,还有来日。
日子很长,总有他不察的时候,她也总有解脱的时候。
薛兰漪猛地甩开他的手,转头而去。
背影如此决绝。
这让魏璋深刻意识到,她其实已经一心向死了。
一个想死之人,防得住一时,防不住一辈子。
她的气息决绝远离的一瞬,魏璋胸中的沟壑坍塌得彻底。
他拽住了从他掌心拂过的衣袖。
薛兰漪厌烦地一扯,他捻得更紧,一步步走向她,沉甸甸的目光笼罩着薛兰漪。
薛兰漪知道他不容忤逆,知道他捏死她犹如捏死一只蚂蚁。
她扬起脖颈,微闭着眼,求一个痛快。
姑娘站在月光下,明明衣衫褴褛,可银白的月光洒在她脸上,她浑身泛着淡淡的光晕,好似还是从前那个住在云端的小郡主。
矜贵,高不可攀。
没有什么人什么事能束缚住她。
而此刻,魏璋就站在她面前,一臂之隔的距离。
他从未这般近距离地站在小郡主面前过。
此时,他心里没有太多愠怒,他只有念头——摘下月亮,揽月入怀。
他喉头滚了滚,“他做的,我都可以。”
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面颊上。
薛兰漪并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长睫轻颤,狐疑望他。
魏璋的眼神没有闪避。
他尝试过了,真心待一个人是愉悦的。
既然如此,魏宣做得,他为什么不可以?
他可以给她的甚至更多。
只要她想,只要她要。
“漪漪,我们可以重新开始,我们……”
“我们开始过吗?”薛兰漪打断了他。
从前种种,不都是他偷来的,抢来的吗?
一个小偷,一个强盗,一个杀人凶手有什么资格谈情爱?
他这话只让薛兰漪觉得虚情假意。
她懒得理他,扯着衣袖。
魏璋指尖轻捻,明明没用多大力气,薛兰漪却扯不开。
他根本就像一块烂泥粘在她身上,摆不脱,恶心透顶。
“魏璋,你一定要让我把话说得再清楚点吗?”
薛兰漪一字一句吐出唇缝:“李昭阳已经见过这世间最完美无瑕的爱了,谁还会稀罕你这种烂泥巴粘在身上所谓的爱?”
魏璋的爱其实也不能称之为爱,不过是满足一己私欲罢了。
“他做到的,你也能做?真的吗?你从小到大模仿你兄长还少吗?连吃穿喜好都模仿,你学会了吗?学好了吗?”
“你扪心自问,你到底哪一点比得上他,又有哪一点值得人爱?”
姑娘的话音一句比一句洪亮,响彻夜空。
楼下追随而来的每个人都听到了。
众人面面相觑,各自垂头退下了。
夜,变得更加寂寥无声。
魏璋站在风中,捻袖的手指僵硬。
他发现自己好像真的答不出薛兰漪的问题。
他幼时模仿过魏宣的一切,可终究连血脉相连的老太君的心都拉不回来。
更何况是薛兰漪这颗从小到大,都向着兄长的心。
薛兰漪的话像冰棱子扑面而来。
他意图辩驳,无从辩驳。
薛兰漪没有精力跟一个彻头彻尾的禽兽谈论爱或不爱。
她趁他松动,扯开衣袖,抽身而去。
擦肩而过时,他握住了她的手腕。
沉默两息,声音喑哑,几乎用尽毕生勇气,“你可以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凭什么要教你?”
没有道理放弃一个完美爱人,去渡一个伤她至深的禽兽。
薛兰漪挥开他,未尝回顾。
她的身姿很轻盈,可擦肩而过时,魏璋趔趄了半步,刚好站在了房檐的阴翳下。
天上月照不到他。
他陷入了一片漆黑。
秋意寒凉,风吹得衣袂翻飞。
太过空寂的夜,连衣衫拍打的钝击声都如此清晰。
他站在原地,久久目视前方。
其实眼前空无一物。
薛兰漪早就离开了。
又或者说,她其实从未来过他身边。
皎月循环往复,照楼阁,也照渠沟。
你以为你得到过月亮,实则月亮一直在天边,不可触摸。
魏璋讪然一笑,孤身而立。
第87章
至四更月落,万物陷入漆黑。
他方拢起披风,往阁楼下去。
房檐下的廊柱,投射下错落的阴影,他由此经过,脸一时明一时暗。
明暗交替,走到阁楼下时,他脸上才恢复了素日冷峻。
底下伺候的护卫都回避了,只有青阳在此等候,上前给魏璋披件更厚实的氅衣,“爷的伤还未愈,大夫说受不得寒,还是擅自保重才好。”
魏璋折返崇安堂,一路缄默不言。
踏入垂花门中,余光下意识往寝房瞥了眼。
彼时,房中昏黄烛光映出姑娘的侧影。
薛兰漪正坐在窗下,聚精会神埋着头。
这样的画面,魏璋很熟悉。
从前他早出晚归时,也常见她挑灯坐着,或是纳鞋,或是绣制抹额。
不过,今夜……
她应是在缝补那件撕碎的嫁衣吧。
青阳见主子顿步在门口,眸光晦暗盯着窗户的影子,赶紧道:“更深露重,爷早些进屋休息罢。”
进屋?
魏璋收回视线,默了片刻,“加派人手,十二时辰盯着夫人,如再看不住夫人者,直接处死不必来报。”
不管那天上的月有多远多高,他要它照这四方天地,它就必须只照这四方天地。
魏璋眸色渐渐冰封,一如往常,“今日在阁楼下听到了、看到了的人全部处……”
顿了顿,他改了口,“若有敢在外胡言乱语者,割舌,处死。”
青阳心里松了口气。
今日在观星楼上,夫人如此大响动忤逆魏璋,下面的人自是听得一清二楚。
主子颜面尽失不说,将来御下、在朝堂之上威严难免受损。
青阳想过主子必是要将在场众人灭口的。
如今这话锋一转,好歹保住兄弟们的命。
青阳拱手应“喏!”
他心知爷突然松口是看在薛兰漪的t面子上。
青阳记着这份情,于是,也不由多一句嘴,“夫妻之间吵架是常有的事,床头吵架床尾和才叫夫妻呢。”
青阳意在让魏璋消气,也算给薛兰漪解围。
本以为魏璋听过便罢,不想魏璋竟回过头来,正眼瞧他。
魏璋的目光总是淡淡一掠而过,很少正式地停驻在青阳身上过。
他仍僵着脸,神色中又写着些许无奈,“非我与她吵。”
“女子骂自家男人更是常态!”青阳脱口而出,又觉自己说错了话,正要刹住口,却见魏璋脸上并无怒色,反倒紧拧的眉头松解了许多,眼神中带着探究。
主子听进他的话了?
青阳心生诧异,半开半合的嘴巴顺着这话僵硬地、缓缓地、试探地继续道:“这做夫人的莫说骂男人,私底下打男人的也不在少数。民间有句俗语:打是亲骂是爱。打那是恨铁不成钢,最怕是相敬如冰。”
魏璋松开的眉又蹙紧了,可能是觉得不可思议。
但很快,紧皱的眉又松开了。
然后,“嗯”了一声,负着手若有所思进了屋。
青阳没听懂主子的“嗯”是什么意思,不过好像看到主子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黑暗中,一闪即逝。
应该是接受了他的话?
两人各怀心思,步入了崇安堂。
魏璋未来得及进寝房,就被五位大臣拦在书房门外。
诸位大臣在此等候多时,方才听影七讲魏大人在训诫家中妾室,诸位心里正嘀咕魏大人今日是否心情不佳。
各人诚惶诚恐地拱手。
待到魏璋负手走近,众人又见魏大人并无怒容,脸上毫无波澜,但未见冰霜,其实已经算是极好的态度了。
面无表情的样子,真是让人如沐春风呐。
众人于是纷纷一拥而上。
“魏大人,咱们推举先太子穆清泓继位的折子已预备好,您要不要过目?”
“另外,当初诬陷先太子党谋反的始作俑者,许太傅、周将军已关押至大理寺,人证物证俱在,大人是否过目?”
礼部、刑部大臣猫着腰挤在魏璋身边,争先恐后地回禀。
马上就要拥立新帝了。
此时谁行事最妥帖,将来就是新帝座下功臣,怎能不费心费力?
不过,他们只拥着魏璋,把要继位的主角穆清泓挤到了最后面。
穆清泓被推搡得踉跄了两步,悻悻然落在原地。
当初在桃花谷,他和月娘生活困窘时,正听闻当今圣上病重,岌岌可危。
穆家子嗣单薄,穆清云死后,宗氏中已无可继位之人。
先祖正统血脉只剩穆清泓一人。
这是穆清泓卧薪尝胆多年,唯一的机会。
他于是悄悄出桃花谷,去茶馆打探情况,正遇上了魏璋的属下。
亦或者说,魏璋的属下根本就是在守株待兔等他。
魏璋要透过他找到薛兰漪,穆清泓要仰仗魏璋得到帝位,两个人自然而然达成协议。
如今,穆清泓已经兑现了带魏璋找回薛兰漪的承诺。
眼下,该魏璋兑现他的承诺了。
穆清泓生来就是太子,九五之尊,天命所归,他必须紧抓住这次机会。
他提着衣摆快步上前,跟上一众大臣,想要听听他们的讨论结果。
魏璋在前,已进了书房。
最末尾的大臣顺手就要将门关上。
没有人回头看穆清泓。
穆清泓险些被门板磕了鼻梁,他赶紧双手抵住门。
“姐夫!”
他脱口而出。
魏璋一怔,诧异往后看了眼,这才注意到穆清泓也在。
穆清泓见魏璋有所反应,朝他招了招手,“姐夫,我可以进来吗?”
魏璋不喜欢无用之人出现在他的场合,耽误行事进度。
但此番,好似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
穆清泓趁他未语,钻进人群,走到他面前,“姐夫,我帮你研磨也行,誊录也行,打下手都行,总之……”
总之,他是未来帝王,他必须要知道当今朝局。
穆清泓既走到这一步,便没有什么比皇位更重要的了。
他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走到了书桌前,帮魏璋拉开凳子。
“姐夫,坐啊!”
穆清泓弯腰比了个请的手势。
他笑得纯真,众人却面面相觑,缄默无言了。
眼下商量的毕竟是家国大事,关乎项上人头,要不要透露给穆清泓,能透露多少,众人心里没底,暗自望向魏璋。
魏璋立着不动。
穆清泓又热情地提起茶壶给他斟茶,“我听姐说,姐夫喜欢喝碧螺春,真巧,我姐也最喜欢……”
话到一半,一只刚劲有力的手摁住了茶壶。
“出去。”
魏璋淡淡的,到底没被他一声声“姐夫”喊得迷了心。
但末了,还是多添了一句,“去看看你姐。”
“月娘给阿姐炖了汤,正在厨房煨着呢,还要有些时候才好,我可以先跟着姐夫……”
“出去。”
这一次,魏璋眸光略暗,沉甸甸的声音压在穆清泓身上。
魏璋俨然不悦了,连周围空气都稀薄了几分。
穆清泓顶着众人看戏似的目光,到底窘迫。
毕竟是皇权贵胄,正统血脉,而今却被一臣子呼来喝去。
而这臣子从前不过是他最不起眼的幕僚。
他攥着茶壶提手的指微微泛白。
一束幽凉的光落在指尖,他才猛地回过神,抬起头,正对上魏璋深邃沉郁的眸。
他心头一凛,松开手,顺势摸到了书桌上的鱼缸,“既、既然姐夫不需要我,那我去喂鱼,我瞧着鱼儿饿了。”
他干笑了两声。
魏璋未搭理他,掀袍坐在了书桌前。
穆清泓彻底没趣了,只得抱着鱼缸往外走。
空荡荡的书房里很静,连他迟缓挪动的脚步声都很清晰。
众人警觉目送他。
直到他悄然关上门,屋内才响起窸窸窣窣的讨论声。
这样的议论声穆清泓很熟悉。
隔着门,他都能听出李大人又在拍马屁了;章大人又急得吹胡子瞪眼了;各人声音压低,应该是在讨论至关重要的细节了……
穆清泓自幼就被父皇抱在腿上,听御书房议事。
十多年来,他对每个朝臣的秉性都很熟悉。
没有什么他不能听,他不能议的。
眼下,他倒连臣子的书房都进不得了?
穆清泓愤然往书房里看了眼。
两个护卫立刻持刀挡在门前,凶神恶煞的。
穆清泓吓得趔趄了半步。
这盛京城里,可没人敢听魏国公的墙根。
穆清泓余惊未定,笑了笑,“我、我就是问一下两位大哥,哪里有干馍?”
“馍?”
“是啊,喂鱼,喂鱼。”穆清泓指着鱼缸,恭敬地颔首。
两个护卫面面相觑,也突然笑了,“国公爷前些日子养了不红鳞鱼,最后就剩下这两条活下来了。
爷看得矜贵得很,日日亲自喂食,亲自照料,这鱼啊比人都贵重,哪能喂馍啊?”
“你去瞧瞧小厨房八宝柜第二层,里面有个青花瓷双耳罐,内里盛放的虾籽蟹膏就是鱼食。”
“虾籽?蟹膏?”穆清泓微怔。
“你不认识虾籽蟹膏?”
右边护卫挑起眼角,打量穆清泓一身粗布麻衣打着补丁,眼中鄙夷之色不掩,“你若不认识,让厨房刘婆子寻了给你,切莫喂错了食儿!
鱼若有个三长两短,国公爷怪罪下来,当心你项上人……”
左边稍微年长的护卫拉住同僚,暗自摇头,使了眼色。
年纪长,到底见多识广些,还识得眼前这弓腰驼背的小年轻是谁。
“公子且去吧,莫耽搁了鱼儿用食。”年长的护卫比了个请的手势,暗自唏嘘,叹了口气。
“多谢。”
穆清泓心不在焉颔首道谢,离开了。
他自然不是不认识虾籽蟹膏,只是这样的珍馐离他似乎很遥远了。
遥远到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他悻悻然垂着头进了厨房,将鱼缸放在案桌上,又从柜子里翻出鱼食抖落了些进鱼缸。
两尾鱼寻着吃食聚拢过来,它们的鳞片十分艳丽,色泽纯正,泛着斑斓的光。
鱼尾薄而透,如云似雾在水中摇曳生辉。
真好看。
可再好看不也就是两条河里游的红麟鱼吗,高贵在哪儿?
穆清泓握着长柄勺的手微微颤抖。
身后炉子里煨的豆腐虾仁汤滚开了,咕嘟咕嘟,一个接一个冒着泡。
热浪越滚越快,越滚越高。
穆清泓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月娘的笑脸。
她刚怀孕的时候,她说想吃虾。
西境缺水,鱼虾甚少,他给人写了三十幅字画,没有买回一只虾来。
他们回京了,他好不容易弄了二十只虾。
月娘担心姐姐九天不饮不食身子扛不住,她于是把虾抽了线,熬了汤给姐姐送来。
她馋得咽口水,t也只浅浅尝了一只,说这是顶好的甜虾,姐姐吃了定会胃口大开。
月娘不知道,崇安堂里,哪里缺虾?
连两条小鱼都只吃虾籽蟹膏!
到底凭什么?
天之骄子,皇室血脉,本应万人之上的太子妃,凭什么比不了两条破鱼?
穆清泓死死盯着两条悠然吞食虾籽的鱼,瞳孔紧锁,呼吸颤抖。
他丢了长柄玉勺,抓起案桌上半个干了的馍,揪下来,往鱼缸里扔。
狠命地扔。
不停地扔。
不一会儿,水面上全是泡发的馍,阻隔空气。
红麟鱼缺氧,不停往上翻,用头顶开馒头碎屑,断断续续吐着泡泡。
都快被憋死了,可它们就是不吃那堆积成山的馍。
两条畜生而已,挑什么挑?
穆清泓蓦地抓起一条鱼,手指捏紧它的腮。
鱼儿离开水,被迫张着嘴,鱼尾慌乱摆动着。
穆清泓趁机将馍塞进了它嘴巴里,塞棉花似地不停往里挤压。
鱼肚子被塞得圆鼓鼓,嘴巴合不拢,馍从腮边不停往外溢,带着血丝。
没有点灯的房间里,穆清泓看着被撑得透明、快要爆掉的小鱼身体,露出了满足的笑。
窗外,斑驳的树影摇晃,投射在他脸上,忽明忽灭。
他的笑容越发诡异、病态、猖狂,“呵!”地笑出了声。
“谁?”
后窗处,巡夜护卫立刻察觉,扶刀靠近。
空气中隐有抽刀的颤音。
穆清泓一个激灵,顿时清醒过来,看了眼耷拉在指腹上奄奄一息的小鱼。
他,把魏国公的鱼弄死了?
他吓得撩开手,往外跑。
破晓之前,寒气颇重,凉意透进骨子里,他才后知后觉地想到这两只红麟鱼成双成对,是有寓意的。
若然魏璋知道他把鱼噎死了,会不会怪罪他?
会不会不拥立他登基?
穆清泓彷徨无措在院子乱撞着,忽见寝房窗户上女子姣好的侧影。
“阿、阿姐……”
他如蒙大赦,跌跌撞撞往寝房跑。
正要推门,却又迟疑了。
从西境回盛京,九天了,他还没有来见过薛兰漪。
薛兰漪不是蠢人,时至今日,她肯定知道是穆清泓出卖众人,毁了她的姻缘,也间接害死了谢、陆二人。
阿姐会怪他嘛?
他心里到底愧疚,迟疑半晌,才深吸了口气,轻敲了敲房门。
“魏璋,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你不必再白费心机!”
屋子里,响起冷傲的话音。
穆清泓清了清嗓子,“阿、阿姐,是我。”
窗边人修长的脖颈微僵,片刻,径直吹熄了灯。
薛兰漪待穆清泓的态度要比待魏璋还决绝。
毕竟,魏璋是外人,而穆清泓可是她从未怀疑过的弟弟。
他们不是亲姐弟,胜似亲姐弟,小时候睡过一个被窝,长大了一同在皇叔父膝下受教。
当日在桃花谷,薛兰漪甚至怀疑过月娘是背叛者,也没有怀疑过穆清泓。
而今,再感知到他的气息,薛兰漪厌恶透顶,欲起身往榻上去。
穆清泓猛地推开了门。
他快一步,堪堪跪在薛兰漪膝前,“阿姐,我没有办法,月娘怀孕了!我没办法带着她无休无止地逃下去,我没有办法看着他们母子受苦!”
“阿姐,我有苦衷!我有苦衷的!”
穆清泓可怜兮兮仰望着薛兰漪,白皙圆润的脸天生带着一股纯真。
在此时的薛兰漪眼里却只觉得讽刺。
当年,薛兰漪冒死将他送出盛京,魏宣为了他在西境苦守了五年。
更不提先太子党虽为星星之火,但一直接力传承在勉力保护着他,这其中也包括陆麟、谢青云。
到最后,穆清泓倒第一个屈服,自己站出来,并将保护他的人全部推下了悬崖。
他有苦衷,谁没苦衷?
薛兰漪想到现在身陷囹圄的魏宣、尸骨未寒的陆谢二人,眼眶朦胧了,“你要是不告诉魏璋桃花谷的位置和机关,我们怎会被找到?有阿宣周旋,我们安生藏在桃花谷里,又怎需四处逃亡?”
“可是宣哥中毒了啊!谁也不知道他能坚持多久,若万一、万一宣哥毒发生亡……”
啪!
薛兰漪一巴掌打在他脸上。
冷脆的声音回荡在寝房中。
这就是魏宣尽心竭力保护了近六年的人。
这就是她那最单纯无害的弟弟。
“你可有心?”薛兰漪双瞳瞪大,睥睨着跪在地上的人。
心?
穆清泓听到这个字,急于解释的话顿住了。
他面色僵滞,思绪在眼中缓缓流动,好像真的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
他有心吗?
曾经的他是有的吧。
他也曾励精图治,也曾关心百姓疾苦,也满怀热忱热爱着大庸子民。
可,大庸子民好像并不那么爱他。
当初变法,明明是为了给他们争取利益,一败涂地之后,他们却都叫他乱臣贼子。
他逃亡这六年,抢过食、住过桥洞,被难民流民骂过、打过,逃窜过。
到最后,他把自己的脸上抹满泥巴,再不敢暴露自己的容貌。
因为,那些贱民一旦识破他的身份,不会同情他,只会报官求赏,或是想出更多折辱他的法子,让一个跌落神坛的太子钻胯、学狗叫,他们只会更兴奋。
所以,心有什么用呢?
“我只是不想我的妻、儿将来再受一样屈辱,我有错吗?”穆清泓撸起袖子,将手臂递到薛兰漪眼前。
曾经的太子金尊玉贵,白皙娇嫩,长辈都说他比女儿家还娇。
可如今手臂上布满抓痕、齿印,肤色亦粗粝了很多,大大小小的伤经年日久,长不好了。
他苦笑一声,“阿姐在国公府中,好吃好喝供着,衣来伸手地娇养着,魏国公他就算再不好,也让阿姐三分。这样的日子阿姐都觉得屈辱,受不了,想争一个来日。”
“阿姐想过我的处境吗?我比你活得难千倍万倍,我为什么不能争一争?”
穆清泓看薛兰漪的眼神里甚至有嫉妒。
他在嫉妒同为“逃犯”,薛兰漪却生活富足。
第88章
薛兰漪不想跟他诉自己曾经受过的苦,她只问他:“你是自己在争取吗?你是拿别人的命在换啊!”
“谁的命?谢青云还是陆麟?”
穆清泓摇了摇头,“他们不是自裁的吗?谁要他们的命了?”
“还有宣哥和阿姐,明明有更好的选择,他继续做他的将军,阿姐安生做这万人之上的国公夫人。”
“这样的好日子旁人求都求不来,你们自己不要!自己把自己逼到绝境!如何能怪得别人?”
穆清泓越说越兴奋。
终于一双眼中,再无一丝澄澈透亮,只有赤裸裸的算计和怨恨。
此去经年,时移世易。
人已不再是从前那个纯粹的少年了。
亦或者说,他本性如此,本就是个懦弱的毫无底线的软骨头。
薛兰漪不欲再跟他多言,起了身,“你走吧,跟你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我无话可说。”
人各有志,薛兰漪说服不了他,也不想听他这些毫无尊严的话。
她挑帘往内室去,不再看他。
屋子里没点灯,隔扇门上的珠帘轻晃,其下坠着夜明珠,萤光如水摇曳。
室内熏着上好的凝神香,一日便能燃去百两银子。
连她身上的云锦披风也是宫中才有的贡品,够穆清泓和月娘一年的吃用了。
她过得这样奢侈,是以什么身份劝他认命呢?
穆清泓觉得可笑极了,天大的笑话。
他怒目圆睁,对着薛兰漪的背影,“最自私的人,其实是阿姐!”
薛兰漪已经走进里间,没有理他,也没有停步。
穆清泓看出了她对他的鄙夷。
谁都能鄙夷他,谁都能踩他一脚。
因为他无权无势。
连所谓的血缘亲厚的姐姐也不过如此,她从没有站在他的立场设身处地为他想过。
她甚至没有站在魏宣的立场,为她所谓的至爱考虑过。
她只想自己。
只爱自己。
“阿姐一边享受着魏国公给你的优渥生活,一边又要宣哥放弃大好前途、放弃毕生抱负,与你同生共死缠绵悱恻,阿姐就不自私吗?”
“是我愿意的吗?”薛兰漪骤然回过头来。
无形力量挤压着她,她有些呼吸不畅,喘息不定,隔着珠帘与穆清泓对视。
这一次,穆清泓没有回避她的眼神,没有愧疚,没有忏悔。
他只是一字一句道,“不管是不是阿姐自愿,现在的局面就是你造成的!”
的确,魏璋手段强硬,弹指间,就能将他们所有人困在五指山下。
他恶劣、强势、霸道,夺人所爱,挟天子令诸侯。
但那又能怎么办?
现实就是弱肉强食。
他们渺小如蝼蚁,不顺应时局,t反而螳臂当车,意图挣出旁的路来。
是想在千里之堤上蛀出蚁穴吗?
须知堤坝坍塌,第一个冲散的、压垮的还是他们蝼蚁。
这六年毫无尊严的生活,早就让穆清泓认清了,什么骨气、尊严、情谊,都不及到手的权势、财富来得重要。
也只有掌握的权势、财富,才有资格谈论尊严。
“阿姐要是愿意留在魏国公身边,我可以继续做我的太子,宣哥可以继续做他的大将军,将来名留青史,不好过当一辈子乱臣贼子,让后世诟病吗?”
“阿姐从前不总说最喜欢宣哥银鞍白马飒沓流星的样子吗?”
“还是说,阿姐的人生是人生,宣哥的人生就不是人生?”
一声声质问,颤颤回荡。
薛兰漪脑海里,蓦然浮现出红衣少年驰骋疆场,无拘无束的模样。
画面一转,又浮现出生了银发的他跌落在地。
将军折剑,连他的新娘都护不住。
若他还是纵横沙场的他,不该被魏璋一招制服。
薛兰漪神色滞了须臾,隐在袖口的手紧扣。
穆清泓见势,抓起罗汉榻上那本《渡辽将军昭阳郡主合传》跪着进了屋,将传记呈给了薛兰漪。
“阿姐看过渡辽将军传吗?阿姐知道高昌郡围城之战、焚桥之战死伤征西军七万八千人吗?”
“阿姐又可知宣哥的功绩虽一半归于他自身,还有一半得归功这七万八千条人命?”
“阿姐如果执意要拉着宣哥赴死,宣哥和征西军再无翻身正名的机会,七万八千条人命皆是阿姐口中所谓儿女私情的墓志铭!”
最后三个字敲打在薛兰漪心上。
薛兰漪趔趄了半步,心在颤。
她知道穆清泓这番言论,不过是为了讨好魏璋,为他自己铺路。
可是,他说的每句话并不是全无道理。
薛兰漪垂眸看向眼底那本传记。
从窗外透进来的白月光,圆润的光晕刚好照在“渡辽将军”四个字上。
她一瞬不瞬盯着,盯着盯着,眼眶就发酸。
天秤的两端孰轻孰重一目了然,该怎么选也很清晰。
可她自己呢?
她的心意就不重要了吗?
不止对魏宣的爱人之情,还有对陆麟谢青云的朋友之谊。
她要如何夜夜躺在杀人凶手身边,佯装情深义重?
薛兰漪喉头哽咽,“你让我……和杀陆麟、谢青云的凶手,长长久久待在一起?”
“姐姐冰雪聪明,还不明白吗?魏国公根本就没打算杀陆、谢二人,在桃花谷说要给他们治病是真的!”
薛兰漪怔然望着穆清泓。
穆清泓笃定地点头。
魏璋是要扶持他登基上位的。
既然要他登基,那么第一步自然是洗去他身上乱臣贼子的污名。
既然要为先太子党平反,又怎会去屠杀先太子党的人?
起初,穆清泓也觉魏璋的做法不可思议。
魏璋想扶持新人登基,多的是皇亲国戚可以选,他完全没必要先为太子党平反,再扶持穆清泓。
这是舍近求远的法子。
穆清泓心存怀疑,所以这两天他听墙角,通过大臣们的只言片语,穆清泓才确认魏璋是真的要还先太子党清白。
“阿姐,是真的,我、陆麟、谢青云……还有千千万万因为变法被打成乱臣贼子的同僚们天要亮了!”
“不仅是他们,他们的家族也要重见天日了!”
“这件事别人根本做不到,只有魏璋,魏璋可以帮我们呐!”
他扯住了薛兰漪的衣摆,跪着上前。
薛兰漪被一股无形的浪推着往后。
她已经是魏宣的妻了。
她不想再去吻那双陌生的唇,不想再去抱那具陌生的身体。
她恨魏璋,她不想要与他有任何不清不楚的牵扯。
她一步接一步地后退。
穆清泓攥着她的裙角,一步步上前,灼灼目光仰望着她,“阿姐这些年有多少能人异士想洗清我等冤屈,皆不成事,反送了性命。如今……如今只要阿姐伺候好魏国公,一切就迎刃而解了啊!”
薛兰漪听到了两个刺耳的字,脚步顿住,狐疑望着穆清泓,“这话……是魏璋说的?是魏璋让你来当说客的?”
这重要吗?
这对薛兰漪一个进过教坊司的女人重要吗?
穆清泓不答反问,“阿姐在教坊司什么男人没见过?好歹魏国公年轻有为身强力壮,你伺候他总比伺候那些老头纨绔好,阿姐你也不亏……”
“穆清泓!”
薛兰漪俯视着那双圆而透亮的眼,简直不敢相信这是饱读诗书的太子说得出口的话。
亦或是,原话就是魏璋教的?
她心中既忿又恨。
“滚出去。”
她不想再听他们的腌臜话,指了指门外,“你告诉魏璋,我宁死也不会再低三下四求他……”
“阿姐为何如此执迷不悟?你要实在想死,你就自己去死好了!何必非要拖着旁人一起?!”
话赶话,穆清泓怒吼出声。
话音落,四周皆静。
穆清泓才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了,他连连摇头,“姐,姐,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是想你死。”
“现在是还同僚们清白的关键时期,而且宣哥也不知所踪,你好歹、好歹哄着魏国公,等一切尘埃落地,你再、再……”
再什么?
穆清泓说不出来。
魏璋拥立新帝登基以后,权力必然更大。
薛兰漪还能再什么?
等各人都各归其位,她没有什么价值的时候,再去死对吗?
真是她的好弟弟。
薛兰漪苦笑一声,“滚。”
穆清泓知道薛兰漪恨他,可又分明看到了她眸光轻滞,泛起些微涟漪。
她其实有在考量穆清泓的话。
无论如何穆清泓得先稳住薛兰漪。
不管她死不死,起码得保证登基前她不闹事,不激怒魏璋。
他跪着连连上前,更近一步,张了张嘴。
“出去。”薛兰漪知道他要说什么。
“姐……”
“你再不出去,就叫魏璋过来咱们当面说清楚。”
“姐!姐……”
听到“魏璋”两个字,穆清泓如临大敌,话才噎在了喉咙里,只是手还像牛皮糖似地抓着薛兰漪的裙摆不放。
薛兰漪目色骤然一冷,往门外寻去。
穆清泓才赶紧松开手,起了身,“姐,我出去,我出去,你好生想想,再好生想想吧。”
“别、别惊动魏国公了……”
穆清泓声音越来越小。
无头苍蝇似地往外逃窜,一头撞在了门框上。
脑袋一阵嗡鸣,疼痛让头脑清醒了些。
他听到了身后气急的喘息声。
他刚刚的话,约莫真的伤到薛兰漪了。
他定在原地,额头上疼痛处钻进一些久远的回忆。
他突然想起幼时有次爬树摔跤,磕破了头,不敢让父皇母后知道,他哭着去寻阿姐。
阿姐站在窗边给他上药。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
他仰头看阿姐,那时的阳光很暖,阿姐的手很柔软。
他迎面对着她笑:“等我登基后,就在皇宫里建一座最最最华丽的金殿,以后阿姐就陪我住在宫中可好?”
“难道你不娶皇后,我不嫁人?”薛兰漪嗔他。
他抱着薛兰漪的腰撒娇,“我不娶,就只想跟阿姐永远在一起。”
稚儿童言童语还在耳边。
穆清泓眼眶一酸,又回头看了眼薛兰漪。
彼时,薛兰漪正木然挪着脚步往床榻处去,恹恹耷拉在身体两侧的手中握着破碎的嫁衣。
嫁衣裙摆逶迤拖地,明明艳红,却失去了本该有的生机。
“阿姐。”
穆清泓轻唤了她。
可能是夜风柔,从门口吹来的声音也恢复往昔的清亮。
穆清泓吸了吸鼻子,“阿姐看开些吧,若阿姐最后落得姨母一样的下场,我们会……”
穆清泓顿了顿,改口道:“宣哥会痛苦一生,活着的人才更痛。”
圆月皎皎的夜里,从摘星楼突然坠落的身影猝不及防坠入薛兰漪视线。
她的心揪着疼,时隔多年,娘亲坠楼的那一幕,每每想起仍疼得撕心裂肺。
“海角天涯,各自相安,也不失为一种好结果。”穆清泓道。
之后,不再说话,悄然关上了门。
月色昏暗的房间里,一片寂静。
争吵如浪潮,来时汹涌,去时无声。
薛兰漪孤身立着,抬起手臂望着掌中一抹红,轻唤了声“娘”。
声音中带着彷徨、无措。
她迷失方向了,不知道该往哪走了……
一门之隔,穆清泓盯着那扇关着的门,久久。
依稀听到了细微的哽咽声。
他小时候信誓旦旦要保护阿姐的。
不过没有办法,他的力量太弱,他有更想保护的人了。
“对不起。”他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唇齿间。
一阵夜风拂过,夹杂着窸窸窣窣动响,将他口中三个字淹没了。
远处,声响越来越清晰。
隐隐约约的呼救声将穆清泓的思绪拽回了现实。
他寻声往宝瓶门另一边看去。
那里是国公府祠堂后t院,借着月色依稀看见几团黑影。
穆清泓如今对国公府的一切都必须格外关注,于是眯着眼,悄然朝那处走去。
趴在一棵老树后,定睛一看。
有个壮汉被押在刑凳上,四肢皆被麻绳捆绑。
军棍一下一下,结结实实打在腰背上。
血水顺着木凳滴滴坠落,压弯了地上茂密的青草。
“影七大人,属下错了!属下失职!求影七大人饶属下一条命!求……啊!”
撕心裂肺的一声嘶吼,刚冲破喉咙就被暗夜里的一只手捂住了嘴巴。
“声音小点儿,惊了前院贵人,爷更饶不了你。”影七的手捂得更紧。
受刑之人无法呼痛,面色苍白,瞳孔充血。
紧接着,军棍敲打骨头的声音如暴风骤雨。
那人的痛呼全被堵在喉咙里,呜呜咽咽,渐渐没声了。
穆清泓却听出来了,受罚的壮汉正是方才喝断他杀死红麟鱼的护卫。
想来是因为红麟鱼死了,魏璋震怒,才会罚这护卫?
一条鱼,何至如此?
魏国公也太残忍了!
穆清泓正感慨,后院又多搬来几张刑凳。
一列侍卫纷纷被押解在案。
这些人怕都是今夜守夜的护卫,一人犯错,大家连坐。
谁都别想跑!
穆清泓心头凛然,连连后退。
说起来,今日红鳞鱼之死的确是那些守夜护卫办事不力,失职在先。
若不是护卫不警醒,不早些提醒穆清泓,他又怎么神智不清杀了鱼?
幸而只是一条鱼,若然来日旁人在厨房下毒,他们也后知后觉不成?
所以,他们被打死打残,怨不得别人的。
更怨不得他。
“要怨也怨你跟的主子心狠手辣。”
穆清泓思绪纷乱地想着,脚步乱了章法。
脚被草地里什么东西绊了下。
他一个趔趄,扶住手边的石桌,定睛看了眼。
脚下竟是一根血淋淋的手指。
指骨苍白僵硬,但血色却是鲜红的,俨然手指是刚被剁下不久的。
“啊!”
穆清泓倒抽了一口凉气,惊呼声还未出口,却又看到断指旁边是一双金丝云纹官靴。
如此熟悉的玄色。
穆清泓瞳孔微缩,视线缓缓上移,只见魏璋双膝微分,端坐在树下石凳上。
黑暗之中,男人一身墨色大氅,无声无息,与夜融为一体。
一手托着帕中红麟鱼,另一手捏着棉球漫不经心擦拭鱼身。
男人肩头覆着一层寒霜,显然,穆清泓刚在偷看国公府做事时,魏璋其实一直坐在他一步之遥的位置,悄无声息。
后怕的凉意迟一步袭来,穆清泓脊背发寒,嗓子都僵了,“姐、姐夫,怎么这么晚还没睡?”
魏璋未搭理他,先帮鱼擦拭了血迹,又用小药刷将金疮药涂抹在鱼身上。
指尖的动作极轻柔细腻,没有任何戾色。
他的手修长且白净,像执净瓶的观音手一样圣洁。
光看这双手,很难让人相信这双手的主人会下令用乱棍打死人。
穆清泓默了几息,让自己镇定下来,方看清那条红麟鱼肚皮被撑得生了裂纹,打着挺。
所幸,还没死。
穆清泓扯了扯唇,“我、我刚才去瞧姐姐,把鱼缸放在厨房里,谁这么大胆子把鱼伤成这样呀?”
他清亮的声音天生带着稚嫩无辜。
魏璋头也没抬,取了银柄刷子梳理红麟鱼的鳞片。
怪道那鱼鳞片锃亮,原来每一片鳞都是魏璋细细打理过的。
他真的很珍爱这两条鱼。
穆清泓的呼吸越来越艰涩,仿佛一团棉花堵在嗓子眼里,快要窒息了。
如果、如果护卫不利,都要接受如此重的惩罚。
那他……若是魏璋知道是他差点杀了鱼……
穆清泓不敢往下想。
他都走到这一步了,绝不能让两条破鱼坏了事。
他心下一横,道:“我刚陪姐姐喝汤耽搁了点时间,是不是、是不是厨房刘婆子吃醉了酒,昏了头,把鱼折腾伤了?”
这句话才叫魏璋抬起头来,轻掠了他一眼,似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才发现糊涂作者把14号22点的章节定到0点了,那就将错就错,再补这两章吧,明天继续22点[撒花]
第89章
魏璋应是听进去他说的话了。
穆清泓趁热打铁,“我方才瞧见刘婆子在墙根赌钱吃酒了!肯定是她没错!”
“对不起,姐夫,阿姐、阿姐她情绪不好,拉着我聊了好久,才会让鱼儿遭殃。”
“我下次不敢了,以后不敢了,姐夫你原谅我一次吧!原谅我一次吧!”
说着,穆清泓跪在了魏璋脚下,连连磕头,磕得额头开花,一边痛哭流涕。
像幼时一样,遇事便哭。
魏璋意味深长的目光笼罩着他,良久未有多言。
穆清泓从小就怕他缄默阴沉的样子,如今更是怕到骨子里。
他不想跟那些护卫一样死不瞑目,瑟瑟发抖,思绪纷乱等待着宣判。
“你是说她?”
许久,头顶上传来魏璋沉稳的声音,并听不出愠怒。
穆青泓有些出乎意料,僵了一瞬,讷讷抬头,顺着魏璋指的方向看去。
十步之外,墙根处,那几个赌钱吃酒的嬷嬷早被五花大绑,嘴巴塞着抹布。
一排人跪在地上,赌钱吃酒的食指和拇指都被砍断了,皆血淋淋地耷拉在膝盖上。
断掉的手指堆叠如一座小山。
所以,穆清泓刚刚踢到的手指是刘婆子他们的!
他心头一凛。
对面刘婆子也正用怨毒的眼神看着他,拼命地摇头,应该是要反驳穆清泓。
穆清泓心虚瞥开视线,但同时又生出庆幸。
魏璋既然罚了刘婆子他们,应该也是怀疑刘婆子是杀红麟鱼的幕后黑手吧?
穆清泓赶紧跪着上前,跪到了魏璋膝盖边,“对!肯定是刘婆子!我瞧这几个婆子每天夜里都吃酒赌钱来着,这样不守家规,果然酗酒闹出事来了!”
“唔!唔!唔!”刘婆子龇牙咧嘴地唔哝着。
魏璋眉头蹙了蹙。
属下旋即会意,将这些个吵闹的婆子一个个拎着后衣领,往祠堂里拖。
国公爷治家严谨,不管有没有红麟鱼的事,今日既发现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酗酒偷懒,自然不是剁根手指就完事的。
祠堂后院里,很快传来更密的棍棒声和婆子们的鬼哭狼嚎。
婆子们年纪大,也要受此军棍拷打吗?
穆清泓惊魂不定,拢在宽大衣衫下的身板已抖如筛糠,嘴角翕动着扯出个笑符和道:“这、这些婆子日日赌钱,一而再再而三地犯错,该罚!怪不得别人!”
“是。”魏璋竟难得地赞同了他。
他讶然望向魏璋。
魏璋撩起眼眸,长睫之下瞳孔深幽,“再一不再二,第一次饶恕了,若再来一次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是,是……”穆清泓讷讷点头,总觉这话不止是在说婆子们。
他嘴巴张了张,过于心虚,总还想着补几句话。
魏璋不看他了,将鱼放归了鱼缸,不紧不慢收拾着银制的器具。
夜色正浓,他每收一件器具,星星点点的银光便折射在他脸上。
藏在黑暗中的脸,忽明忽亮,被光点扫过鼻梁、薄唇皆是锋利、冷峻的,一双眼更是沉静地仿佛能看穿一切。
看着暗夜中深邃的轮廓,穆清泓几乎可以肯定魏璋已经知道他才是那只杀鱼的幕后黑手了。
魏璋甚至提前预判到穆清泓会把罪责推到刘婆子身上,所以才提前绑了刘婆子,以杀鸡儆猴。
魏璋什么都知道……
穆清泓只觉一阵凉意直窜脊背,如临深渊。
但无论如何,魏璋没有直接杀他,也算给了他一次机会。
穆清泓深吸了口气,让自己镇定下来。
才意识到自己能死里逃生,不是因为巧言善辩把罪责推给了刘婆子,而是因为他字里行间的“姐姐”二字。
魏璋这样一个睚眦必报的人,竟会为了阿姐,饶恕穆清泓。
显然,阿姐在魏璋心中的分量比穆清泓以为的更重。
这个认知让穆清泓如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道:“姐、姐夫若没旁的事,我去给阿姐盛汤,阿姐很喜欢我做虾仁豆腐。”
魏璋神色轻滞,而后“嗯”了一声。
没有为难穆清泓。
穆清泓如蒙大赦,连忙起身,往厨房去。
与魏璋擦肩而过时,穆清泓听到男人略显嘶哑的声音,“尽量哄她多吃点些。”
穆清泓脚步一顿,粗布麻衣恰碰了魏璋的衣摆。
男人玄色蟒袍华丽且厚实,滚边绣着金丝螭纹,螭与蟒仅次于真龙。
这样一个万人之上的男人,方才的话音却有些疲惫无力。
穆清泓回眸望向他。
他已将银制器具收敛进锦盒中,银色光芒被掩盖。
他陷入一片漆黑,挺直的脊背虽不近人情,又显几分孤冷。
穆清泓这几日跟着魏t璋,听他运筹帷幄,指点江山,话虽少但果决,从未见他有做不到的事。
但显然,他拿阿姐没办法。
这是阿姐的福,也是阿姐的难。
福在于,魏国公肯为她花心思。
难在于,若阿姐一直不回应这样的心思,谁也不知道魏璋能隐忍多久。
需知蓄积的洪水决堤才更可怕。
穆清泓不是不心疼阿姐,如果力所能及,他也想帮帮阿姐。
当然,他很清楚谁也没有能力帮阿姐逃离国公府这座囚笼。
他能做的,不过是让这个冰冷的囚笼更舒适一点。
穆清泓默了默,道:“那件嫁衣是姨母临终前留给阿姐的,所以阿姐才会不惜忤逆姐夫也要夺回嫁衣,姐夫还请看在阿姐幼年丧母的份上,莫要责怪阿姐。”
魏璋抬眸看了穆清泓一眼。
他在探究穆清泓的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是在为薛兰漪和魏宣开脱。
穆清泓此时望着他的眼神倒是灼灼有神。
“姐夫,还记得当年名满大庸的赵氏三姐妹吗?”
赵氏最出美人,名动天下。
当年大姐为后,也就是穆清泓的娘;二姐为妃,是祁王妃;小妹嫁给先朝首辅,也就是薛兰漪的娘亲。
赵氏三姐妹风光大嫁,在那十来年,几乎没有任何家族的风头能抵过赵氏。
可外人不知,赵氏男丁稀薄,女子再尊贵,也不过是皇权纵横联姻的手段。
所以,赵氏女子自懂事便知自己将来的命数,定是为一权贵锦上添花。
可能从小就接受了这个认知,三姐妹于姻缘上并无多少憧憬,无非由族中长辈择一条件优越的权贵,嫁过去相夫教子就好。
“姨母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顺理成章嫁给了先首辅,做首辅夫人的。姨夫那个人一身正气,是个好人,两个人相敬如宾,日子倒也顺遂。
只是,姨夫年纪轻轻就生了一派老学究的性子,虽不沾花惹草,但也沉默寡言,不懂温柔体贴。
姨夫大部分时间都在内阁议事,鲜少回府,就连姨母生阿姐那日时,姨夫也忙于朝政,只派了京中最好稳婆、最好的厨娘、最好的奶娘照顾姨母和阿姐。
我母后瞧姨母没个说话的人,怕她在月子里憋出毛病,便将姨母接到了避暑山庄,两姐妹一同住着,也有个体己人照应。
也就是那一次,一切都改变了……”
穆清泓说到此处,声音突然哽咽。
魏璋听出几分真意,眼中狐疑退去,轻蹙起了眉。
穆清泓则吸了吸鼻子,眼角上扬,撇开了头。
“姨母在坐月子时,遇到了……遇到了一位将军,两人吟诗种花,意趣相投,那应是姨母第一次感受到了琴瑟和鸣。
可那时候,姨母已经有夫君,有阿姐了啊,怎么可以再与外男有染?
姨母自知不对,便自请回了首辅府,从此深居简出,相夫教子。
可,人可以管住自己的身,又如何管得住心呢?
自回府后,姨母一直闷闷不乐,心不在姨夫身上,更不在阿姐身上,即便极力做好一个母亲,可终究心不在,难免冷淡阿姐。”
魏璋眸光动了动。
他记得幼时,薛兰漪每次同他兄弟二人出门踏青,总会采各种各样的花儿编成花束,编成花环,问魏宣:“好不好看?我娘会不会喜欢?”
下一次踏青,她又会做同样的事,问同样的话。
如此循环往复,年年如是。
魏璋一直以为薛兰漪和她娘亲关系密切,才会时时不忘娘亲。
而今看来,是因为每一次的花都送不到娘亲心坎里,所以只能寻更美更艳的花再送。
但其实,如果第一次送花,娘亲不喜欢。
那么这一辈子,不管你费多大的力气,花多久的心思,送什么样的花,娘亲都不会喜欢的。
这一点,魏璋很确信。
因为……
薛兰漪每一次摘花时,有个人会在她背后,学着她的样子摘一束颜色和形状都一模一样的花,悄悄别在身后带回家。
然后……
也没什么然后了。
魏璋放在桌上的指骨微蜷,默了两息,问穆清泓:“后来呢?”
“后来啊……”
穆清泓涩然轻笑,眼中亦漫出丝丝波澜,“如此死水一般过了六年吧,那个除夕夜,宫廷宴会觥筹交错,花好月圆时,姨母与那人再重逢了。
许是借着酒意,两人互诉了衷肠,又或者还发生了些别的什么,总之,他们做了不该做的事,他们离经叛道,他们不该如此!”
穆清泓说着说着突然双瞳瞪大,越说越激动。
许久,才又缓了情绪,语气中多了一丝淡漠:“总之后来,姨母觉得对不起夫君和阿姐,还有别的什么人吧,于是就从摘星楼跳下来了。”
穆清泓莫名一声轻笑,似是悲,又似是畅快。
魏璋面上并无太多表情。
他并没有闲情逸致关心旁人的事,更没有心事安抚旁人,他一贯如冰的眼神盯着穆清泓等他接下来的话。
穆清泓讪笑着摇了摇头,“姨母到死都没放下那人,性命垂危之际,她将那匹她自己疯癫是裁做嫁衣的双鸾锦给了阿姐。
她抓着阿姐的手,要阿姐将来必要寻一心爱郎君再嫁,否则宁可此生不嫁。
那时年幼的阿姐能懂什么,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娘亲,只知道哭,不停地哭。
姨母血淋淋的眼睛逼视着她,掐着她的脖子逼她发誓,发誓宁死也不嫁无情郎。
阿姐就在丧母之痛中,举起满是生母鲜血的手,发了誓。”
当初穆清泓也在现场,他躲在母后身后看见过姨母死之前有多凶。
生死离别之际,母女之间没有最后的温情,没有母慈子孝,只有姨母断气前的强逼。
他记得,当时的阿姐被掐得脖子伸得老长,身体却瑟缩成一团,吓得连发誓的时候都牙齿打颤。
“可能当初的画面对阿姐的刺激太大,阿姐不敢忘姨母的嘱托,才对那件嫁衣格外放在心上吧。”
魏璋沉默两息。
薛兰漪骨子里是个倔性子的女子。
不会因为幼时一句誓言,一句恐吓,就如此看重那身嫁衣的。
她看重的,约莫是她娘亲那点关爱。
虽然她娘死前对她发狠,逼她发誓,但显然是为她好的。
一个常年得不到关爱的孩子,又怎会不珍重如此情谊。
哪怕这情谊带着刺,也恨不得放进心尖上。
魏璋摇了摇头,起身,缄默着离开了。
“姐夫!”
穆清泓生出勇气,叫住了他。
他望着魏璋的背影,知道魏璋可能并不认同他最后的结论。
但他觉得魏璋一定比他更能了解阿姐内心的想法,因为他们才是一样的人。
穆清泓默了默,“我觉得,如果姐夫愿意,姐夫会比宣哥更懂如何爱阿姐。”
这一句话,穆清泓不是为讨好魏璋的。
阿姐看似明媚,但其实她和宣哥是不一样的。
宣哥是真正在父母之爱中长大的孩子,他的明朗是自内而外的。
也许阿姐就是向往这样的完美人生,才会那般爱慕宣哥。
宣哥待阿姐也的确堪称完美的情郎。
可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宣哥尽管极力照料阿姐的情绪,但毕竟不曾经历阿姐的经历,想要感同身受是很难的。
魏璋和阿姐才是有着同样经历的人。
如果他愿意,他会比任何人都知道阿姐内心深处最渴求的是什么。
“姐夫,阿姐这半生遭受的磨难不比任何人少,待她好些吧。”
魏璋脚步微顿,没有回话,也未回头。
须臾,步伐如常离开了。
穆清泓站在空寂无人的夜里,却有些眼酸。
当今世上,可能没人比穆清泓更清楚阿姐这半生到底遭遇了多少坎坷。
换做任何一人,在经历过亲母厌弃、跌落泥潭、朋友爱人一个个离开身边后,都未必有勇气继续明媚地活下去。
穆清泓明知阿姐此生多磨难,却还往她头上泼了冷水。
他是不是太残忍了?
可他,没有办法。
他真的没有办法。
他不仅没办法,他还要极力促成阿姐和不爱的人在一起。
穆清泓心里五味杂陈,朝着寝房的方向,双膝一软。
“阿泓!”
月娘方才在偏院就听闻有人跳楼,匆匆赶来,正见穆清泓白皙的脸上眼眶通红,身如浮萍歪歪倒倒就要跪下。
月娘忙上前搀扶住他,“是不是魏国公又欺负你和阿姐了?”
月娘依稀看到走进夜幕里,那高大的玄色背影。
她不怕魏璋的,反正她无牵无挂只有一条命,这就撸起袖子打算上前和魏璋理论,“这狗贼是不是又逼你做傀儡皇帝了?我去跟他说我们不做,反正要命一条……”
“月娘!”
穆清泓赶紧拉住了她的臂膀,紧紧扣着,生怕她再上前一步,“t魏、魏国公没有欺负我们,我只是在跟国公爷讲阿姐的事,有些、有些感慨罢了。”
月娘刚进门时,其实也听到穆清泓讲的那些话了。
意思是,阿姐的娘亲因为喜欢上了别人,所以郁郁寡欢,跳楼自缢了?
这样说来,其实最无辜的是阿姐。
明明什么都没做,生下来便注定成了娘亲的枷锁。
月娘也是孤儿,能体会没娘疼的感觉,但从来没有得到过,和得到过却一夕坍塌又不一样。
一落千丈,会更痛吧。
何况她有阿泓同甘共苦,相濡以沫。
而阿姐,明明有那么疼她的宣哥,只差一步就成亲了,如今全被魏国公毁了!
“魏国公造这样的孽,报应不爽,将来也不怕孤家寡人,死无安生之地!”月娘越想越气,又想冲上去理论。
穆清泓赶紧抱着她拦住她,“月娘,月娘,你别激动,我讲的不全是真的,不全是……”
他重复最后一句话,声音越来越小。
月娘感觉到穆清泓的气息越来越虚,俨然是情绪起伏过大,这会儿子体力耗尽了。
月娘才赶紧收敛了情绪,扶住穆清泓,“阿泓,你到底怎么了?”
她欲给他擦额头上的虚汗,穆清泓压了下手,“没事,走吧。”
他有些颓丧,月娘再顾不得别的,扶着穆清泓往偏房去。
两人走在寂静无人的湖边,一路无话。
前方的路越来越暗。
没有灯笼照明,看不清这条路的终点到底是长什么样子。
是宫灯璀璨,亦或是万丈深渊。
穆清泓缄默着走了很久,突然问月娘,“月娘,你想听这个故事真实的模样吗?”
月娘摇了摇头。
看穆清泓的神情,她预感故事本来的模样可能比方才听到的更纠葛。
多听一次,无非是对亲历者多一次凌迟。
她不想听。
这一次,穆清泓没听从她的意见,自顾自道:“我再跟你讲一次吧,你要记住这个故事里每一个人,万一……万一我将来有什么事,这个故事是你的保命符。”
“阿泓,我不听。”月娘捂住了耳朵。
穆清泓讪然一笑,“当初啊,赵家众姐妹,我母后和阿姐的娘性情相投,最是亲近。
母后啊恨不能把宫中所有珍奇异宝,珍馐美味都分享给姨母。
还曾私底下开玩笑:若是皇后之位也能分一半,定要把姨母一起拉进宫,同她一起劳心劳神才好。
我母后啊还真是金口玉言,后来真的把姨母接进宫了,再后来……”
穆清泓讲着讲着声音越来越颤抖。
湖边夜风阵阵,将他的话吹散了……
丝丝缕缕的凉风带着潮气,吹过湖面,吹过回廊,也吹进了寝房的窗户缝隙。
那些话好像又在薛兰漪的脑海里拼凑出了完整的画面。
薛兰漪坐在内室的罗汉榻上,一边僵硬地摩挲着破碎的嫁衣,一边想着过往。
很多年来,她其实无法理解娘亲为了那一段所谓的缘分,伤人又伤己。
薛兰漪也不明白世间新鲜事物万万千,为何要为一人困守六年,最后落得疯魔,遭人唾弃,跳楼自尽的下场。
而今日,穆清泓最后那句话,让薛兰漪恍然意识到自己也陷入了那样一个怪圈。
她也正在为一人寻死,为一人不顾一切从云端阁楼跳下去。
她好像已经不知不觉步娘亲后尘了。
世间事物万万千,她要为一段缘分困守一生吗?
同样的问题,薛兰漪问自己。
她目光涣散,靠在窗边想着。
身后,窗纸上映出一人的身影。
影子缓缓靠近,越放越大,渐次笼罩住她。
周围的空气顿时冷肃下来。
薛兰漪警觉地抬起头。
窗外,影子也定住了。
魏璋停在了离窗户两步之遥的距离。
窗户开着一条缝隙,两人隔着窗缝,一人仰头一人俯视。
侧影各自投射在窗户上,一双影子一个在内一个在外,刚好面面相对,仿似深情凝望。
第90章
空气凝固了片刻。
却也只是片刻,薛兰漪立刻推窗,想要将缝隙合上。
不管有多少理性的考量,只要看到那双沉静深邃的眼,她就只想避开。
她厌恶那沉冰之下满腹的算计,一想到要与魏璋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浑身寒毛倒竖,每个毛孔都抗拒。
她关窗的动作极快。
嘭——
窗户关严的一瞬间,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扶住了窗框,卡在缝隙处。
指骨与木窗的碰撞声清脆。
窗外的男人浅浅吸了口凉气。
薛兰漪并不管他,双手仍抵着窗扇想要把窗户合上。
她恨死他了,是他毁了她的一切,她当然不会怜惜他。
她几乎用尽浑身的力气,身体倾斜,倾压着窗扇。
可魏璋的手就是不抽开。
窗框变形了。
薛兰漪手推的位置已经快要合拢,魏璋却用肉身卡出了一道关不上的缝隙。
缝隙里永远有一双眼睛长长久久注视着她,挣不脱,甩不掉。
两人各自僵持着。
薛兰漪听到了皮肉撕裂、指骨碾压的声音。
最后,殷红的血水顺着尖锐的窗棱流下来,像一条条小蛇游入薛兰漪的虎口,渗进她的手心。
她的手中全是来自他脉搏深处的滚烫的温度,细细密密裹覆在她肌肤上。
她一点都不喜欢这种粘稠阴湿的感觉,更不喜欢被他的气息沾染。
薛兰漪才蓦地松开了手,双目瞪着他,眼中爬满血丝。
“魏璋,你到底要做什么?!”
冷厉的声音回荡在昏暗的寝房中。
从魏璋的角度自上而下看去。
正见黑暗的缝隙中,姑娘的面容上写满了怨恨、愤怒、颓丧、杀意……
她藏在黑暗里,所表现出的一切与明媚无关。
魏璋仿佛看到了幼时趴在柴房窗户缝隙,日复一日等着娘亲来接的孩童。
从期待,到失落,再到颓丧、怨恨、麻木……
两张脸在此刻重合,连表情都如出一辙。
原来,她和他一样,是从黑暗中滋长挣扎出来的人。
她根本不会自己发光。
所以,魏璋用尽了各种手段或是威逼,或是利诱,逼她焕发光彩,她都做不到。
因为,她也需借光而生。
想她重新焕发明媚的光彩,就必须放她去接近太阳。
可……
魏璋也不是什么大公无私之人。
他既认定了她,又怎舍放她离开?
那么,他到底要做什么?又能做什么呢?
魏璋动了动唇,一时语塞,只放在窗框上的手迟迟没有拿开。
白皙修长的指被压破了皮肉,血水悄无声息顺着指缝涓涓地流。
涌动的情绪着,他却又说不出一个字来。
薛兰漪其实也没兴趣听他说那些不知所谓的话,更没兴趣与他在此上演什么苦肉计。
他既不走。
她走。
薛兰漪甩手转身,往榻上去了。
偌大的公国府里并没有她的容身地,她只能将帐幔关上,关得一丝缝隙也不留,阻隔掉他的视线。
然后,随手抓了一块帕子,混乱地擦着手上的血。
他的每一滴血都仿佛阴暗里滋生的,长了触角吸盘的虫,吸附沾黏着她的肌肤,让人厌烦、恶心。
她不停地擦着,拼尽浑身力气地不愿沾染丝毫。
屋子里没有点灯,影影绰绰的月光从窗户缝投进去,照在帐幔上。
青纱帐下,映出姑娘消瘦的背影。
魏璋看不到她的表情,但可以清晰看到她极力擦拭的动作。
她把他当苍蝇当臭虫,被他沾染过的地方,她恨不能把皮都揭了。
她厌恶他至斯,正如她在观星楼上所言,像烂泥巴沾了身。
魏璋定定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眼尾漫出一抹猩红。
有很多年,他不曾被人这般轻贱过了。
他费尽万难走到今天这一步,就是为了将轻贱过他之人全部像蚂蚁一样碾得粉身碎骨。
而今,他竟又被一女人肆无忌惮地羞辱。
他心里涌动起怒火,如同温水渐渐滚出热浪,隐有沸腾之势。
其实,如果他想,他有很多办法让她折脊,让她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的……
他扶在窗框上的手骨微蜷,掌心中的血水渗进木制纹路中,迅速蔓延出盘根错节的鲜红细纹……
可脑海里,又蓦然浮现出她在桃花谷中,面若桃花,灵动轻盈的模样。
那几日,魏璋一直在暗处看着她,看她坐在魏宣肩头挂灯笼,看她在马蹄踏起的火花中手舞足蹈。
银铃儿般的笑声仿佛还在耳边,渐次淹没了心头愠怒。
脑海里,有个声音在怂恿他。
怂恿他再试一次。
像幼时待母亲那样,以心换心再试一次。
今时不同往日,他可以给她的很多,他绝无可能再输给那个人。
人……总不会一辈子都输吧?
不会的吧?
魏璋扣着窗框的手缓缓舒展,周身戾气也湮t灭。
他在窗外又站了会儿,盯着帐幔,轻纱中的背影仍不停搓着手。
一口气堵在喉咙里。
到底,今晚不宜再多说什么了。
默了须臾,他的手悄然垂落下来,负手离开了。
薛兰漪自顾自搓着手,越搓戾气越重,心绪越乱,直到手背被搓破了一块皮,尖锐的痛楚蓦然刺破心头迷障,她的思绪才清醒些。
此时,背后的阴影似乎消散了。
她方挑开帐幔警觉地往外看了眼,窗外已不见魏璋身影。
她的呼吸畅快了许多,听着四周悄无声息,这才下榻,欲把门窗都关严实。
脚尖探出帐幔缝隙,帘幕渐次被撩开。
浮动的轻纱帐幔外,却见一山峦般稳重的身影赫然端坐在对面的罗汉榻上。
魏璋不仅并未离去,还坐在了薛兰漪方才倚靠的位置,手中还拿着薛兰漪的嫁衣。
薛兰漪瞳孔紧缩,不假思索赤脚下榻。
“魏璋!还我嫁衣!不然,不然我……”
薛兰漪抽出头上木簪,双手紧握,对准了魏璋。
方才松懈的面容立刻又紧绷起来,一步步走近魏璋。
她的那身嫁衣已经被撕得凌乱不堪,根本没法缝补了。
即便是绣上金丝花纹,也不过像蜈蚣蜿蜒。
这一切都是拜他所赐,他还嫌不够,还要怎样凌辱于她?
薛兰漪咬着牙根,恨不得冲上去一簪子再刺进他心脏处。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她一定拼尽全力,绝不让他有半分喘息的机会。
她恶狠狠盯着魏璋。
可她不知道,她现在长发披散,赤着莲足的模样,毫无杀伤力。
魏璋撩起眼皮看了她一眼,并无多言,视线又回到了手中的嫁衣上。
他一身玄色蟒袍端然坐在月光下,身体前倾,双膝微分,如同平日里看奏章一般,自有一股生人勿近的疏冷之气。
那种与生俱来的雍容让人甫一靠近,便心悸腿软。
薛兰漪久未进食,走近的步伐更虚浮。
可她必须夺回她的嫁衣,她蓄了一口气,打算一鼓作气夺回。
走到近前,却发现他另一只提笔作批的手此时正执着绣花针。
骨节匀称的手向来稳健,便是此刻捻着女儿家用的绣花针穿针引线,也不疾不徐,有条不紊。
针线一来一回刺穿布料,针脚竟比女子的绣工还要细密几分。
那件薛兰漪觉得补不好的嫁衣,在他手中竟有几分恢复如初之势。
他的针法似乎也不是寻常闺阁女工,而是资深绣娘才会的织补之术。
织补并不是简单地将破碎处缝补好,而是就着布料原有的经纬线,一根根仿织上去,一环扣一环,如此修补好的衣物几乎看不出破裂痕迹。
只是缝补起来更繁琐,也更需技巧。
这个男人日日忙于钻营逐利,怎会有闲暇研究女工?
薛兰漪难免诧异多看了眼锦衣玉冠的男人。
魏璋并未再看她,其实也未料想到她会突然下榻来。
方才他离去时,恰好目光扫到了矮几上的破碎衣衫和几个绣样。
他知她在想法子将衣服修补好,于是打算顺手给她织补好了,再去书房处理公务。
不成想她倒先起身下了榻。
“先去睡。”他淡淡吐出三个字,注意力全然在嫁衣上。
男人侧脸锋利严肃且认真,好似做什么事都是一派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做派。
就连绣花这样常是温情脉脉之事,在他手里也变得冷硬。
薛兰漪当然不敢去睡。
她怕绣花针扎了他、布料缠了他,他也能手段凌厉把绣花针和布料也打上二十军棍。
薛兰漪杵在原地,防备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也不敢再上去撕抢。
一则再争抢一番,嫁衣就真的救无可救了。
二则,薛兰漪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来修补嫁衣。
他的针法看上去好像真的很厉害。
她一瞬不瞬盯着那穿针引线的长指,脚步下意识地挪近一步,再一步,但也只在安全范围之外徘徊。
“你若不想睡,就坐下。”
大半夜,干杵着作甚?
魏璋虽未抬头,但感受到了一束目光在他身上迟迟不去。
他往罗汉榻左侧挪了挪,将有月光照亮的地方留给了她。
薛兰漪自是不愿与他同坐。
他手中缝补动作稍停,将嫁衣递给了她。
意思明显:坐过来帮忙。
薛兰漪想拒绝,但嫁衣是她的,她断然没有当甩手掌柜,袖手旁观的道理。
于是,满腹狐疑、小心翼翼坐在他边上。
“帮、帮什么?”
她离他尚有一拃宽的距离。
魏璋目光垂落在两人之间的空隙处。
“坐近些,把衣服的裂缝撑开。”
“你可以用绣棚。”
“绣棚的尺寸不合适,恐将裂口绷得更大。”
“……”
他话音沉稳句句有理。
薛兰漪没他专业,辩无可辩,只得挪了挪位置,与他挨近些。
脊背却本能地往后仰,与他尽量隔开距离。
两手接过嫁衣,分别执着裂口的两边,将裂口对接好,好方便他织补。
魏璋倒也并未花太多时间留意她的姿态,注意力又落回到嫁衣上。
原本拿嫁衣的手腾出来后,他的动作更利索,一手在布料上方送针,一手在布料下方迎针,两手交替协作,运针速度行云流水。
不一会儿,薛兰漪绷着的一处裂口就缝合好了,而且织补上去的红线与双鸾锦本身的经纬全然重合,薛兰漪隔得这么近都瞧不出一点缝补过的破绽。
他的速度之快,之熟稔,又让薛兰漪不可置信,双瞳微震。
他的织补之术好像不是闲暇研究来玩的,更像寻常人缝衣纳鞋一般,是生存的必备技艺。
可他,一个高居云端的国公爷何需这样的技能?
薛兰漪心头疑云重生,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但很快,她脑海里浮现出一些少时的画面。
她记得魏璋年幼在祁王时,一年春夏秋冬四季,一直穿着同样五六件衣服。
到了秋冬季节,还会将春夏的衣衫叠加穿在身上。
也正因为他的那五六件衣服出现的频率过高,薛兰漪至今都还记得衣服的样式。
不过,他的衣服虽穿得久,但从无破洞、磨损,出现人前时衣冠一向得体端正。
薛兰漪只当他心细,将衣衫打理得好,才不生破损。
如今看来,那几件旧衣不是没有破,而是破损处都被他用织补之术悄然修复了。
至于那几件衣服,他在暗地里到底修补过多少次呢?
不得而知。
但看他织补的熟稔程度,其实也能得窥一二。
幼时的小魏璋在人前的行止得体,锦衣玉冠,实际上衣服内里早已裂痕斑驳。
那么,幼时,她和魏宣每次偶然遇见他,问他可好。
他叉手以礼,恭恭敬敬道的一声“甚好”,又有几分真的“好”呢?
薛兰漪思维发散,胡思乱想着,没有发现自己的手被人推了一下。
“往下点。”
她手握的地方已经全然修补好了,魏璋指尖轻点了点她的虎口,示意她的手往下一处裂痕上挪。
薛兰漪一时不察,定着不动。
魏璋其实并无太多时间处理这些琐事。
眼下正值新朝旧制更替时,明日就要带穆清泓上朝,洗脱先太子党谋逆的罪名,为接下来穆清泓继位做准备。
眼下每一步都至关重要,关乎性命。
此间诸事繁杂,魏璋不可能在织补衣服这种事上花费太多精力,他得尽快补完衣服,去批阅公文。
见薛兰漪的手一直僵着不动,他方掀起眼眸,张嘴再要提醒,却猝不及防撞进了她眼里。
可能是夜色静谧,姑娘的眼中不像白天满腹愠怒。
平静的眼底沁着春水,清灵灵的,映照出他模样。
魏璋拧眉,有些讶异。
讶异之后,心里掀起浅浅的涟漪。
他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看他,不过,他很确定她方才一直在看他,在想他。
她在想跟他有关的事。
眼睛骗不了人。
魏璋动了动唇,口中一声“往下些”,变成了“在想什么?”
可最终,这句“在想什么”也没问出口。
他问出来,大概会得到一句“想你去死!”
他甚至能想象出她说这句话时,满眼的杀意和厌恶。
罢了。
最终,口中的那句话反反复复,还是变回了:“手往下挪些。”
语气缓缓,少了方才的紧迫感。
湿热的气息喷洒在薛兰漪额头上,她才回了神,后知后觉自己一直盯着他。
她在做什么?
可能从前大家对魏璋的确少了关切,但这也不是魏璋狠毒到要人命的借口。
他心术不正就是心术不正,薛兰漪想这种人的处境作甚?
想他去死才对!
她鼻尖轻哼一声,撇开视线不再看他。
魏璋的眼神却还一直定格在与她对视位置,从他的角度俯视,恰能看到她双颊微鼓,漫着红霞。
一呼一吸,颊边的细小绒t毛随之起伏。
竟然会有人自己把自己想生气了。
魏璋一时忍俊不禁。
他突然觉得,她的表情可比那成摞成摞的公文精彩多了。
所以,何必非要急着走呢?
大千世界,乱花迷人眼,有太多会分神的人和事。
哪及这一方空间里,只有彼时相伴的安宁?
起码在这暗□□仄的空间里,她的呼吸只在他周身流淌,她的情绪也只因他起伏。
这种感觉,似乎很不错。
他敛回双目,运针的速度缓慢下来。
丝线拉长,回转,徐徐图之。
好似一台精密的梭织机突然卡顿了。
但这种缓和的动作,才像个人,而不是一架机器。
如此,连落下的针脚也不再冷硬,有了温度,嫁衣修补得也更完美无瑕了。
薛兰漪看着渐次恢复的衣衫,眉头上的烦躁淡去。
周围流淌的空气,也没那么针锋相对了。
唯一苦的,是薛兰漪托着衣服的手臂。
织补太久了,手越来越酸。
她不得不往回缩了缩。
她一缩,魏璋为了缝补就只能倾身更靠近她。
如此一缩一进,最终,薛兰漪的手累得脱力,直接垂落在大腿上。
魏璋就算是伸长手臂,也不好落针。
他意味不明看了她一眼,“这个姿势不顺手,换个姿势。”
这样不顺手,怎么顺手?
薛兰漪只想到一种可能,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连连后退。
魏璋起身,高大的身影渐次笼罩过来。
“魏璋!你不准!”她厉喝出声。
他要她当他的绣棚,自然是他抱着她,从后环着她,这样的姿势刺绣最顺手。
但薛兰漪不想给他抱,不想与他贴很近。
她抓起罗汉榻上的枕头往靠近的身影上砸。
“你滚!你滚呐!”
方才稳定的情绪,又起伏不已,双手胡乱地挥动着。
罗汉榻上的物件暴风骤雨似地砸在魏璋身上,没能阻止魏璋靠近的步伐。
屋子里,惊呼声连连。
良久,她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感受到天旋地转,不容置喙的拥抱。
也没被凛冽的冷松香包裹。
周围空气静悄悄流淌着,很轻盈,很安宁。
没有压迫感。
她这才余惊未定缓缓睁开眼眸。
魏璋正半蹲在她膝前,掀眸望着她。
薛兰漪不明所以,紧张地往后退了退。
“别动。”魏璋拉过她的手。
却也不是牵,并没有过多接触她的手背手心,只是扶着她的左右手,手把手带她将破损的裂口对接好。
他又重新捻起绣花针,蹲在她膝前继续缝补起来。
如此姿势虽然很近,但不必身体接触。
她也不必再抬高手臂将嫁衣送到他眼前。
她的双手自然放在大腿上,就刚好与他视线平齐,他可轻易织补。
原来,他说的换个姿势不是她想的那样?
薛兰漪余惊未定,瞥了眼身前的男人。
这样一个巍峨如山峦的男子蹲在她身前,光一身繁复的蟒袍威压已扑面而来,薛兰漪很不习惯。
何况他的手方才被窗子挤压受伤后,包裹着一张丝帕。
那帕子还是薛兰漪失忆时送给他的,绣帕上还并排写着“魏云谏”、“薛兰漪”。
比翼连枝,双双对对。
他从前是不爱用这些女儿家的物什的,也不知从哪又给翻出来了。
如今看此物,只觉尴尬。
薛兰漪如芒在背,撇开视线,“你、你还要多久?”
“很快。”
“很快是多快?”
“很快就是非常快。”
“……”
薛兰漪发现他的话不仅少,而且都是废话。
索性不问了。
按照他以往行事凌厉的作风,这个“很快”最多也就半个时辰吧。
薛兰漪于是一边僵硬坐着,一边在心里默默倒数。
时间很漫长,至三更,她……
把自己数睡着了。
消瘦的身子如浮萍,摇摇晃晃,歪倒下去。
一瞬间,魏璋抬了下手臂。
她便轻盈地落入他怀中,一头埋在他肩上。
可能是今日与穆清泓争论情绪消耗太大,也可能是今晚身边这个男人的气息不那么凌厉。
她闭眼的瞬间就睡熟了,呼吸均匀而绵长,喷洒在魏璋肩颈处。
魏璋的大掌护在她脑后,戴着扳指的拇指翘起,恰好触碰到了方才就想揉,忍住没揉的粉腮。
她虽清瘦,腮边长了些许软肉,绵绵柔柔的。
很可爱。
魏璋到底没忍住,拇指指腹轻揉了揉。
有点痒。
她蹙了蹙眉,头往左侧扭了扭。
如此,酣睡的面容刚好面对着魏璋。
似乎,有很久,她没有主动向魏云谏投怀送抱了。
明明过往的三年,她最喜欢张开手臂,让他抱着睡的。
魏璋失落之余,又有些庆幸,庆幸自己方才准备强行抱她的时候及时收了手,才换得她又一次的“投怀送抱”。
他好像有些知道该怎么爱她了。
他们还是有机会的吧?
男人微侧过头,高挺的鼻尖轻蹭了蹭她的鼻梁,呢喃轻唤“漪漪”。
薛兰漪没有回答,但,也没拒绝他的亲近啊。
他胸口生出一股冲动,微启薄唇,俯身过去。
唇快要碰到她脸颊时,他又定住,唇微微错开方向,在她耳边,用彼此才能听到的声音,唤了一声:“夫人。”
姑娘的脸被他细微的胡茬扎疼了,蹙着眉,吧唧了下嘴巴。
好似,回应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