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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明白……”宋曦的手悬在脸颊之上,想碰却不敢触碰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泣泪道:“我早就一无所有……父亲、哥哥,还有家人……原以为此生再也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可是如今,连完整的脸都没有了……我还有什么活下去的必要……这幅鬼样子,还能做什么……”

“沦落至此,你心中就没有冤屈、没有怨恨吗?”夏渊渟弯腰捡起一块碎镜举到宋曦面前,另一手强硬地扶着她的脸不容她逃避镜中映照出的残破面容。

“如果你实在想不出活下去的理由,”夏渊渟捧着她的脸,直勾勾望着她泪雾盈盈的双眼,一字字道:“那就想一想如何报仇吧。”

宋曦懵然抬眼,恍然重复他的话:“报仇?”

“不错。”夏渊渟看着她,微凉的指尖抚上她脸上的伤口,低沉而温润的嗓音里仿佛带着某种蛊惑似的意味:“受人戕害的人分明是你,即便要死,也不该是你死,而是伤你害你的人伏诛受死,你步步退让,对方却寸步不让将你逼至绝境,你若真死了才是遂了他们的心意,凭什么你要命赴黄泉受苦受难,而你的仇敌却踩着你的尸骨以你的痛苦为乐?”

“是了……凭什么他们在外逍遥快活……”宋曦眼眸转动望向夏渊渟手里破碎的镜面,第一次直面自己损毁的容颜:“我已经离开皇城,离开他……究竟还要我退到何处?”

既然一味退让并无用处,那么从今往后,她不会再退半步。

“潘太后……潘颖……”镜中的人面渐渐扭曲,宋曦紧紧咬着下唇,每一个字音都像是从五脏六腑里逼出来的一样,夹杂着刻骨的恨意:“今日之痛,来日我必百倍奉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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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抉择

又过了几日,已是初冬。天空开始落雪,凤凰山脚下万壑净雪,举目一片洁白。

晨光侵晓时,宋曦对镜而坐,铜镜里映照出的脸,伤口上的结痂已经开始脱落,虽不像初见时那般狰狞可怖,却仍是丑陋扭曲,难以入目。

宋曦的手指缓缓抚过左边脸颊上最深的疤痕——从眉骨斜划至唇角,宛如一条二寸长的蜈蚣盘踞在脸上,伤口上的结痂已经脱落,露出新生的嫩肉,那些新生的皮肉颜色泛粉,微微凸起,触感柔软,颇为突兀。

宋曦轻轻摩挲着那道疤,指尖传来的触感让她既厌恶又愤怒,强攥着掌心,五指指甲几乎全都陷入掌心的皮肉里才强压下砸毁眼前铜镜的冲动。

这是夏渊渟位于凤凰山脚下住处里的最后一面铜镜了。短短不到一个月,她就已经砸毁不知道多少面铜镜。虽然已经下定决心复仇,但这段时间每一次看着夏渊渟给自己脸上的伤口敷药、每一次拆开包裹着伤口的白纱,她都要重新说服自己接受眼前这幅残破扭曲的面容。

世上的女子大多是爱惜自己的容貌的,虽然嘴上说面容毁了便毁了,可第一眼见到自己损毁的面容时,宋曦的理智近乎完全崩溃,从夏渊渟手中夺过破碎的镜面,试图用其锋利的边缘割破喉咙。

“凭什么死的人是你!”夏渊渟从她手中夺下碎镜,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伤你害你的人伏诛受死,你步步退让,对方却寸步不让将你逼至绝境,你若真死了才是遂了他们的心意,凭什么你要命赴黄泉受苦受难,而你的仇敌却踩着你的尸骨以你的痛苦为乐?”

“可是我这幅模样,还能做什么呢?”宋曦的手悬在脸颊之上,想碰却不敢触碰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泣道:“我早就一无所有,如今连脸都没有了,对方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和皇后……我如何为自己讨回公道?”

夏渊渟:“你是说逼杀你的人是当今潘太后和皇帝新立的潘皇后?”

宋曦的话音猛地窒住,才意识到自己一时心绪难平,竟说了不该说的话,不过转念一想,夏渊渟说得不无道理:潘太后等人将她逼入绝境,自己作为受害者凭什么要为他们遮掩罪行?

想到这里,宋曦又恨又恼,再也忍不住,将潘氏等人对自己所做恶行一一告知夏渊渟

“……现在她们满意了。”宋曦抚着脸颊上蜿蜒刺目的伤口,声音悲苦道:“我现在这幅模样,即便活着,也回不去皇城了,说什么报仇,都是虚话。”

“你想错了。”夏渊渟静静听完她的话,以手支颐,略一思索道:“你并非一无所有,想要复仇,有些东西远比美丽的面容更有用。”

宋曦不解道:“什么?”

夏渊渟:“皇帝对你的感情。”

*

“宋姑娘,我有一物给你。”夏渊渟温润低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宋曦思绪回拢,透过镜子看见他手里托着一只小小的白瓷瓶,瓶口已经被打开,隐约可见里面盛着色泽如玉的药膏。

宋曦从他手里接过瓷瓶,轻轻抠出米粒大小在掌心化开,刹那间,淡淡的药香蔓延开来。

“这是……”宋曦微微睁大眼,诧异道:“这是紫菁玉容膏?”

夏渊渟眼底隐隐可见赞许之色:“不错,此药是照着古方调配,在此之前已经试用,不像记载中的那么神奇,却也能够去腐生肌,虽不能令你的脸恢复如初,但却可以最大程度淡化伤痕。此药乃古籍所载,如今早已经不传于世,宋姑娘一见便知,果然博闻强识,令人叹服。”

“家中兄长素喜钻研医术,家中相关书籍颇多,幼时我碰都不曾碰一下。后来家里出了事,我遁入凤凰山中避祸,无事可做便把兄长留下的书籍翻了个遍,但对药理常识只不过略知一二,方才是闻到了药膏里特殊的草木幽香随口猜测而已,算不上博闻强识。”宋曦端详着手里的瓷瓶,忍不住问:“夏公子此药是专为我调配?”

“不错。”夏渊渟道:“此药虽为古法,所幸药材并不难找,只不过调配成药需要的时间长了些,今日才堪堪配好。如今你的伤口已经愈合,新生的皮肉已经快长好了,若要用药便需趁早,否则等皮肤彻底长实,这药就再不到作用了。”

“多谢夏公子费心,我这就——”

宋曦刚想上手抹药,却被夏渊渟抬手拦下。

“先等一等。”

宋曦疑道:“怎么了?”

夏渊渟道:“此药虽然能淡化伤痕,却不能令你恢复如初,你……不要对它抱有太大希望。”

宋曦苦笑一声:“能好一点点就已经足够了,我这幅模样又怎敢奢望完全恢复……”

“其实完全恢复也不是不可能。”夏渊渟打断她:“宋姑娘既知紫箐玉容膏,想必也知晓西境有一古法秘药,名叫雪莲精?”

宋曦心口一紧,下意识抚上左眼下,那里曾有一星端国公世子留下的刺印血痕,数月前李焱带兵征伐西境,为了除去她眼下血痕特意上山寻找雪莲制药。

“是了……我怎么忘记了。”宋曦恍然悟道:“若说去腐生肌,雪莲精才是最管用的,我从前得过一些,效果确实立竿见影,可惜早就用完了。”

“用完了再做便是。”夏渊渟轻描淡写道:“雪莲虽然金贵,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要皇帝愿意为你寻来足够的雪莲,你的脸就能恢复如初。”

“你……你什么意思?”宋曦懵然问道,可是心底已隐约猜到夏渊渟话中含义。

“按照惯例,来年开春,皇帝必定会带着新后赴城郊蟠龙山脚下蚕坛参加亲蚕礼。你不是想要回宫吗?那是你最好、也是唯一的机会。”

“你开什么玩笑!”宋曦陡然站起身,转身面对夏渊渟,用自己残缺的脸对着他。

“我怎么能……怎么能顶着这张脸出现在李焱面前……”

“为什么不能?”夏渊渟抚上她的脸颊,刻意放慢的声音听起来仿佛带着致命的蛊惑意味:“他若当真如你想的那般爱你,便不会在意你的容貌,你就更该让他亲眼看一看他的皇后,把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否则,岂不是辜负了那位潘皇后的一番‘好意’?”

“可是我的脸……”宋曦猛地回头,视线重新落回镜子上,哽咽道:“让他看见我这幅模样,还不如杀了我……”

夏渊渟眼底闪过意味不明的情绪,但最终,他只是合上瓷瓶重新放回宋曦手里,淡淡道:

“用我的紫菁玉容膏,伤痕虽会淡化,却永远无法恢复如初,在皇帝面前露面,让他用雪莲精救你。如何选择,都随你。”

*

按照祖制,圣上大婚后的来年三月,需携新后亲启亲蚕礼,以示劝客农桑、帝后和睦之意。

宋曦一身素白衣衫,头戴着宽檐帷帽,帽檐垂下的薄纱遮住大半张面容,只露出一截白皙小巧的尖下巴。她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隔着眼前轻纱望向远处缓缓行来的帝后仪仗。

圣上携新后共乘一车,明德帝李焱一身玄色织金龙纹袍立于车前,金线绣制的龙纹在三月的阳光下熠熠生光,越发衬得他面如冠玉、威严俊美。新后潘颖一袭同色织金凤袍,头戴凤冠,笑容端庄,一手挽着李焱的手臂与他并肩而立。

“……”

宋曦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年轻的帝后,看起来委实般配。

祭乐悠扬,百官跪拜,李焱牵着潘颖的手,一步步走向祭台。潘颖微微侧首,对他款款一笑,而他亦低头看她,目光温柔。

帝王和睦,天下太平,在场百姓伏地跪拜,山呼万岁。

宋曦的呼吸微微凝滞,五指越攥越紧,过往旧事如云烟过眼。

凤凰山中,是他说一定会回来找她,断不会让她苦等无果,可她等来的却是端国公府捉拿逃奴的打手。

也是他说这普天之下凡目之所见都将为他所有,无论她想要什么,他都可以给她,可她最想要的一生一世一双人他偏偏给不了……

既然做不到,为何要胡乱夸下海口?

明明是他求着她不要忘了他,可她刚离开数月,他便已经顺理成章地现在其他人身边。

他曾把后位双手捧至她眼前,可眼下她却只能戴着帷帽,藏身人群之中,看着毁她容貌之人心安理得站在他身边,被他温柔凝视、受万民朝拜……

命运对她何其不公,如果宋家没有出事就好了、如果没有在凤凰山中救下倒在血泊里的煜昭就好了……如果那样,是不是就不用遭受眼下所忍受的这些痛苦了?

宋曦咬着舌腔里的软肉,心中怨愤久久难平,最终,她缓缓抬手,迎着李焱目光所及的方向,指尖轻轻拨开帷帽薄纱一角,让三月微风拂过她的脸。

祭台之上的李焱脚步一顿,视线往她身上扫了过来——

作者有话说:没苦硬吃跑来西藏玩耍,眼睛在天堂,身体在地狱不是开玩笑的,现在就是高反严重,头痛得快炸了,对着手机码字眼睛都快看不见了,有些错别字啥的瑕疵请多包涵,过几天一起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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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恩断义绝

为了准备潘皇后的亲蚕大典,礼部足足从九月筹办到了第二年三月,可现如今礼部上书奏请确定亲蚕大典最终章程的折子却被明德帝李焱用朱笔狠狠划了一道扔下龙案,鲜红刺目的墨迹几乎穿透纸背。

折子“啪”地摔在地上,吓得御书房侍候的宫人齐齐一颤,连呼吸都屏住了。

“拿回去重新草拟。”李焱脸色冰冷,看也不看案下垂首侍立的礼部尚书,声音毫无起伏,冷若寒霜:“朕不会与潘后同行主持亲蚕礼,章程之上不可体现朕的名字,至于其余按照章程进行便是,重新起拟的章程不必再报朕知。”

“陛下……”礼部尚书许志平闻言立刻跪伏在地,抵着地面上冰凉的大理石地砖,额头冷汗涔涔:“陛、陛下……帝后新婚第一年共同主持亲蚕礼,以祈农桑丰饶,彰显帝后和睦,天下昌平,此乃祖制。因有陛下参与亲蚕大典,所以必须陛下亲自裁定日期才是。”

“许尚书听不懂朕的话吗?”李焱抬眼,话音不耐,眸色森寒,“爱卿若是听不懂,朕就重复到你听明白为止——改章程,朕不会与潘皇后一并主持亲蚕礼。”

“陛下请三思……”

“改!”

“是!”天子声色俱厉,威压如山,许尚书再不敢多言,捧着折子战战兢兢退了下去。

礼部尚书的身影消失在御书房门外,殿内沉寂片刻,李焱冷的目光落在龙案堆积如山的奏折上,眸光忽然一沉,抬手一扫,案上整摞文书“哗啦”一声全数被扫落在地!

“都朕滚出去!”

宫人们如蒙大赦,匆匆行礼告退。

一阵匆忙的脚步声过后,偌大的御书房顿时寂静无声。

李焱胸口剧烈起伏,缓缓靠向龙椅,两只指节抵着眉心,眼底一片阴郁,另一只手无声攥紧袖中银簪。

“阿曦,你究竟在哪里……”

大婚第二日,宫外传来噩耗——宋曦在离京路上遭人暗杀,随行护卫尽数战死,宋曦乘坐的马车则一头扎进城郊密林,狂奔上山后坠入山崖,不知所踪。

李焱闻讯后,惊痛欲死,丢下新后潘氏,亲自带领金武卫精兵策马出城。

依大越婚俗,上至天子下至平民百姓,新婚第二日都有新妇回门之俗。按理来说,身为天子的李焱该与皇后携手登车前往潘丞相府,是以宫门外的南北大道一时围满了盛京百姓,礼部与内务府官员自前夜起就在御道两侧严阵以待。

然而彻夜等候一见圣颜的京城百姓没有等来帝后携手归宁回门。

那日一早,御道两旁挤满翘首以盼的百姓,人人引颈而望,只为一睹帝后归宁的盛景。然而宫门轰然大开,却见年轻的天子身上还穿着大红喜袍,纵马疾奔而出,鲜艳的红衣喜袍的大袖衣摆在身后猎猎飞扬,身披金甲的金武卫铁骑紧随其后,马步声滚滚如雷,所过之处尘土飞扬。

盛京百姓还未来得及回神,年轻的帝王身影已掠过长街,消失在城门方向。

偌大的街市一时寂静如死,片刻后宫门外哗然,私语和议论此起彼伏,不安的情绪如野火蔓延——

“方才过去的是圣上?还带着金武卫精锐,这是做什么去?”

“今日不是皇后娘娘归宁回门的日子吗?陛下怎么一个人出城去了?那皇后娘娘怎么办?”

“你们看到了吗?圣上身上还穿着昨日的婚服……衣服都没有换,难道圣上昨夜没与皇后娘娘同房?”

“我看皇上面色忧急,连与新后归宁都顾不上了,莫非是边关告急?”

“边疆告急?难道西边的胡人要打过来了?不要啊……”

“……”

惶惶之际,快马加鞭紧随而来的宫城禁军已沿街喝令:“圣驾出巡,闲人退避!”

“……”

数日后,一具面目全非的女尸在凤凰山北麓山脚下的河道中被人发现,从其所着衣物、佩戴首饰来看,正是失踪多日的宋曦。

明德帝罢朝三日,三日后重回朝堂的第一件是便是收回崔相手中摄政之权,第二件事则是将翰林院院士潘维擢升为盛京城京兆尹,官拜正三品。

潘维的官阶虽升,却远离朝堂,平日里在盛京城府衙中办公处事,不必日日朝拜,实则明升暗贬,与失去圣心无异。

……

“皇上这是何意!”一道熟悉的女声响起,李焱思绪回笼,抬头望向殿门,只见潘太后携怒而来,夜闯无极宫,将礼部上报请求钦定亲蚕礼日期的折子拍在李焱面前,厉声喝问道:“请陛下解释解释这份奏折上的朱批。”

李焱伏从掌间抬起头,瞥了一眼被潘太后摔在眼前的奏折,不答反笑道:“许尚书刚从朕这里出去还没有一柱香的功夫,这份奏折就到了母后手里,母后在宫中的势力还真是让朕刮目相看啊。”

潘太后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外之意,双指曲起重重叩了叩龙案,厉声道:“皇帝不必转移话题,且与哀家说一说,被驳回的礼部奏折是怎么回事?”

“朕以为已经与许尚书说得很明白了。”李焱看也不看那奏折,漫不经心道:“朕不会参加亲蚕大典,既是皇后的亲蚕礼,皇后自己定日子便是,无需问朕的意见。”

“胡闹!”潘太后怒道:“帝后亲蚕是祖制!你立后的第一年,若不与皇后共祭农桑,天下人会如何看你?如何看皇后?”

“随他们怎么看。”李焱唇角微勾,笑意却不达眼底:“左右如今这个帝位是朕在坐着,他们若心有不满,自凭本事来夺皇位便是。”

“皇帝慎言!”潘太后气得连指尖都在发抖,“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帝位归属事关重大,即便你是皇帝也不容戏言!你如今种种作为,更是连祖宗礼法都不放在眼里了,哀家身为当朝太后,断不能容你胡来!”

李焱略一闭眼,复又睁开眼睛,缓缓站起身,一袭玄色龙袍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

“母后错了。”他的话音里隐隐带着森然寒意:“朕不是不把礼法放在眼里——”

“朕是不想把潘氏放在眼里。”

“你!”李焱口出惊人之语出警太后瞳孔骤缩,猛地一拍龙案,刚想开口,忽而又意识到什么似的,深吸一口气,强压心底怒意,缓和了语气,温声道:“焱儿,哀家知道你对宋曦之死耿耿于怀,可哀家早就说过,她的死与哀家无关!你难道要因为一个死人,连哀家的话都不听了、江山社稷都不顾了吗?”

“死人?”李焱眸色骤冷,声音轻得可怕:“阿曦不会死的。”

“焱儿,你还是如此执迷……”

“母后不必再说,阿曦身在何处,朕迟早会查清楚,然后再亲自接她回来,至于究竟是谁害她,朕也会查证清楚,给她一个公道。”

太后脸色微变,随即冷笑:“查?有何可查?她坠崖而死,尸骨都已经被找到了,她与皇帝你的信物也在尸体之上,难道还不够证明她已经身陨?皇帝莫再在一个死人身上浪费时间了!”

李焱盯着她,忽然笑了。

那笑意森寒彻骨,潘太后不由得脊背一凉。

“母后为何如此笃定阿曦已死?”李焱冷冷的眸光直勾勾落在潘太后脸上,慢条斯理道:“还是说她出事确实是母后的手笔?”

太后呼吸一滞,随即怒而否认道:“哀家有什么必要骗你?你既已立颖儿为后,又送宋曦离京,她在哀家眼里已无半点威胁,哀家何处大费周章暗害一个孤女徒生事端?焱儿,你如今是连母后的话都不相信了?连母子情分都不要了吗?”

“情分?”李焱嗤笑一声,“母后威逼朕立潘颖为后时,就已把你我之间所剩无几的母子之情消耗殆尽了。”

“焱儿,你——!”

“够了。”李焱打断她,冷冷重复:“朕最后说一次,亲蚕礼,朕不会去,母后不必再劝。”

太后怒极:“当日新婚回门,你未与颖儿同回潘府,已惹众人非议,如今你又缺席亲蚕礼,你让皇后的脸往哪儿放?!”

李焱眸色一厉,一字一顿:

“她没地方放,那就把位置腾出来——”

“让知道该放哪儿的人来坐!”

潘太后瞳孔骤缩,彻底震住。

“皇帝这话是什么意思?”潘太后声音发颤,面容扭曲,“你是在威胁哀家吗?为了一个宋曦,竟然这样同哀家说话?”

萧景琰转身不愿再看她,声音冷得犹如少年万载凝而不化的冰锥:

“母后若无事,便请回吧,朕要就寝了。”

太后气得浑身发抖,狠狠一甩袖,却没有离开,而是高声唤道:

“来人!”

御前总管秦福广匆匆而来:“太后娘娘。”

“皇帝要就寝了,去传皇后前来侍寝!”潘太后转向李焱,声色具厉道:“皇帝大婚已半年之久,却至今未与皇后合房,今夜无论如何,哀家都要亲眼看着你二人行合房之礼。”

第78章 一生只爱一个人

飞凰宫,鎏金银竹节铜熏炉中的安神香还未燃尽,空气中弥漫着若有似无的幽香。

卯时三刻不到,天刚微明,宫城的轮廓在浅金色的晨光之中若隐若现。大越新后潘颖已起身端坐在妆镜台前。她刚晨起,还未来得及施粉敷黛,铜镜里映照出她如羊脂玉般细腻雪白的肌肤。

她的贴身大宫女岚珊领着梳头嬷嬷并八名宫女捧着衣衫首饰垂首侍立在侧,连呼吸都轻得几若不闻。

“这个时辰,陛下大概已经下朝了吧。”潘颖望着镜中的自己,随口问道。

“是。”岚珊拿着梳子,熟练地为她疏顺如瀑般地长发,恭声应道:“无极宫那边传来消息,陛下已经下朝,正在御书房批阅奏章。”

“父亲说许尚书已将请奏亲蚕礼章程的折子递上去了,想来今日陛下圈阅同意后便能定下来了。”潘颖唇角微扬,眼底的期待一闪而过,拍了拍岚珊的手,道:“今日的衣饰发型都弄得精致些,本宫稍后还要面见陛下。”

岚珊应了一声“是”,挥了挥手稍退半步,召身后的宫女上前。

“娘娘要面圣,奴婢为您梳一个百鸟朝凤髻如何?”嬷嬷捧着梳匣上前,从中挑出一把犀角木梳,待潘颖颔首同意后便手持发梳,从乌黑的发梢开始,一寸寸缓缓往上梳理。

发丝垂顺如瀑,在熹微的晨光下闪动着淡淡的金光。

潘颖闭目养神,任由梳头嬷嬷十指在自己发间游走,把一缕缕墨发层层盘绕,不出片刻便在头顶堆叠成凤凰羽翼的模样。

“娘娘发丝如墨,当真见人艳羡。”梳头嬷嬷有意讨好,连声奉承,从宫女手中接过一支累丝九凤衔珠钗插入潘颖发髻之中。凤嘴中指甲盖大小的东珠在天光下闪动着柔和的光亮。

潘颖的目光落在镜中,只见镜中人眉目如画,唇若染朱,乌发堆雪,宛如神妃仙子,华贵不可方物。

“娘娘今日真美。”岚珊亦笑着附和,一边替她整理发髻,一边道:“陛下见了,定会心动。”

“陛下?”听到岚珊说起李焱,潘颖勾了勾唇角,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眼底戾色一闪而过:“他见过宋氏那样的绝色美人,那有那么容易对旁人心动,否则也不会大婚半年有余,一次也未在本宫寝宫留宿。”

岚珊是心腹宫女,潘颖早就告知宋曦的真实身份。

此刻岚珊见她面有不悦之色,连忙劝解道:“娘娘是千金之躯,如今又是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那宋氏不过一介罪臣之女,微弱萤火之光,岂能与娘娘日月争辉?陛下当初不过一时被美色所迷,如今还不是把那罪臣之女送出宫外了吗?”

“是吗?”潘颖站起身,让宫女们服侍她脱下寝衣,五指紧紧攥紧,恼怒道:“在本宫看来,陛下恐怕一时半会忘不了那宋曦,她已身死半年有余,陛下仍然不愿留宿本宫寝宫,别以为本宫不知道,如今宫中上下都在暗地里看本宫笑话,称本宫为‘处子皇后’,当真可恶!”

“娘娘息怒!”主子动怒,岚珊连忙伏地请罪,“奴婢放肆,自有慎刑司的精奇嬷嬷们管教,娘娘莫要因此动怒,仔细伤了身子。”

“起来吧,他们说得也不错。”潘颖朝岚珊摆了摆手,继而展开双臂由八名宫女同时伺候着换了新衣,一时间有人托着宽大的衣袖,有人整理如凤凰尾羽的裙摆,有人为她系上腰间玉带,众人动作娴熟如行云流水,不多时,镜中映照出的神情疲惫、眼带倦意的年轻女子已经摇身一变,做了母仪天下的大越国母装扮。

“……他们说得不错,大婚半年有余,别说留宿飞凰殿,陛下就是连多看本宫一眼都不愿意。”潘颖无声地攥紧五指,说话间唇角却缓缓勾勒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不过到此为止了。她想。潘太后终于要出手干预了。

只要侍了寝,她会是真正的皇后,母仪天下、统御六宫,再无人敢质疑她的地位。

“太后娘娘心疼主子,自然不会看主子受委屈而袖手旁观。”岚珊伺候潘颖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早已练就得炉火纯青,顺着潘颖心中所想道:“陛下又一向孝敬潘太后娘娘,经太后一劝,定会亲自前来与主子修好。”

“娘娘,太后娘娘身边的李嬷嬷来传话了!”与此同时,飞凰殿的小宫女匆匆而来,满脸喜色道:“太后娘娘凤驾已至无极宫,请娘娘即刻准备前往养心殿!”

说什么来什么。

岚珊领着一屋子宫女盈盈下拜:“奴婢恭喜娘娘。”

潘颖心跳微快,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

——终于……她的李焱哥哥终于要成为她的夫君了。

潘颖步伐款款,脚步轻盈如凌风踏雪,一步一步踏上无极宫殿外的长阶。

急促的心跳声在胸腔里嗡嗡作响,一下一下,像是要冲破胸膛。

可就在她即将走到殿门前时,殿中陡然响起一声厉呵!

“朕说了,朕是不会与潘颖一道出席亲蚕大典!”

李焱冰凉冷漠的声音穿透厚重的殿门,犹如一把利刃,狠狠刺入潘颖耳中。

他不参加亲蚕大典?

他不与她一同参加亲蚕大典?

潘颖的脚步猛地顿住,怒火“噌”地一声蹿起,眨眼间填满整个胸腔。

这怎么可以!

帝后亲蚕是祖制!她是堂堂大越皇后,若皇帝不与她共祭农桑,天下人会如何看她?

她已经因无宠遭受宫人非议,若要一人出席亲蚕大典,岂不是要惹天下众人嘲笑?

掌心被锋利的指尖刺破,疏然传来一阵刺痛。潘颖却没有松开手,只沉默地站在无极宫外,听见太后的声音带着勃然怒意,“皇帝!你还要固执到什么时候?你与潘颖大婚至今,先是一直拖着不肯与颖儿同房,如今更是口出狂言不与颖儿一并参加亲蚕大典!你这般任性妄为、违背祖宗礼法,让朝野上下、文武百官如何议论你?如何议论颖儿!”

“随他们怎么说。”李焱冷笑,“朕都无所谓。至于潘颖,朕娶她,不过是被母后所逼,可母后出尔反尔,戕害阿曦,朕没有废她,已是给足了潘家颜面。”

潘颖浑身一僵,指尖深深掐入掌心。

“你——!”太后气急,“哀家说过!宋曦不是哀家所杀!但无论她是谁所害,如今都已身死,你念着她也是徒劳无功,何不试着接纳颖儿?”

潘颖的五指攥得更紧了——

接纳?凭什么她只有在那姓宋的贱奴死去后,才能获得圣上一个可笑的“接纳”?

“她死没死,母后心里清楚。”李焱的声音陡然变冷,话音里的寒意逼人:“至于潘颖……母后如果还听不明白,朕不妨说得再明白一些。朕一生只爱一人,那便是宋曦,娶潘颖不过是权宜之计,母后别再奢望太多。”

——此生只爱一人。

——权宜之计,不必期望太多……

圣上对她,当真没有半分情义?

潘颖死死咬住下唇,直到血腥味灌满整个口腔。

殿内,太后仍在苦口婆心:“焱儿,就当是为了江山社稷,你即便不喜欢潘颖,不如——”

“母后不必再说。”李焱猛地打断她,冷冷一笑,道:“母后所说的江山社稷,究竟是大越的江山社稷,还是潘家的江山社稷?”

听声音潘太后被气得不轻,说话都断断续续有气无力,潘颖站在殿外,几乎已经听不见了。

“朕不会碰她。”李焱决然的声音从门后传来:“还望母后早日把阿曦还给朕。”

潘颖眼前一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

把宋曦还给他?什么意思,难道宋曦还没有死不成?

与此同时,殿内潘太后冷冷一笑:“焱儿怎么如此笃定那宋氏在哀家手中?即便真是哀家将她拘走,你以为哀家会让他全须全尾地回到你身边,继续蛊惑圣上、狐媚圣上?”

“母后!”李焱的话音忽然拔高:“母后是知道的,朕的性命事当年宋曦所救,若无阿曦,朕不可能活到现在,求求母亲,快将她还给我。”

说到这里,李焱声音陡然一清,缓缓道:“至于其他,便劳烦母后费心,无论她变成什么模样,朕都爱她。”

此言一出,潘颖站在原地,浑身发冷。

——照二人的说法,宋曦她……果然没有死?

皇上的心里被一个死人占满并不可怕,因为她自信有足够长的时间,能够改变圣心。

但如果宋曦未死……

潘颖缓缓抬手,抚过自己精致的妆容,心中一片惶然。

如果宋曦回宫,这宫中岂还有她的立足之地?

“岚珊。”潘颖略一思忖后,退到一旁,轻声唤道。

“娘娘?”

潘颖微微眼底却是一片森寒:

“去查。查那个宋曦到底死了还是没死。”

“她死了最好。”

潘颖一字字道:“如果没死,本宫便大发慈悲,让她彻彻底底地再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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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钦天监

“皇帝,你该适可而止了!”

潘太后一掌拍在案几上,奏折与茶盏被震得乱作响。

“大婚至今,你连皇后的寝宫都未曾踏入一步!”潘太后盯着李焱,目光愤怒又无奈:“别说宫中流言四起,就连民间都传开了,人们都说帝后不和,你让颖儿的脸往哪里放?潘家的脸往哪儿放?!”

“母后只顾着潘家。”李焱深深叹了一口气,神色冷淡,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可母后想过没有?不能与所爱之人在一起,朕的一颗心就像硬生生被挖空了一块,母后可否也为朕想一想?不要在朕痛苦时,一再逼朕做不愿为之之事!”

“你——!”太后气得指尖发抖,强压怒意,耐着性子苦口婆心道:“焱儿,宋曦遇害一事当真不是哀家所为,你身为皇帝,每日张口闭口都是那个罪臣之女成何体统?你就当看在哀家的面子上,与皇后——”

“母后不必再说。”李焱霍然起身,冷声打断,“既然母后的回答始终如一,那么朕也不会改变决定。”

潘太后终于把持不住心中怒气:“皇帝!醒醒吧!宋曦的尸体早就被发现了,你难道要为一个死人,连江山社稷都不顾了吗?如今哀家倒真希望那个妖女落在哀家手中——”

“若她真在母后手里,母后就能拿她的命来威胁朕了,对不对?”李焱眸色骤冷,唇边勾勒出一抹浅而森冷的笑意,忽然猛地一拂袖,宽袍大袖带起一阵凌厉的寒风。

“母后是惯会用此伎俩的,当初便是用宋家谋逆案的真相要挟朕立潘颖为后!朕真的很后悔……”

李焱微哑的嗓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意,紧紧盯着潘太后浑浊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如果再给朕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朕决计不会再向母后妥协!阿曦恨我也好、与我为敌也好,都好过如今下落不明生气不知!”

太后脸色越发阴沉,还未开口,李焱已转身大步朝御书房大门走去。

“母后,天色已晚,朕安置了,您请自便吧。”

“皇帝!”

殿门被猛地推开,门外,潘颖正站在那里,骨节泛白,唇瓣轻朝,脸色苍白如纸。

“陛……陛下……”

李焱看也未看她一眼,袖袍当风,快步径直离开。

*

无极宫外,潘颖死死攥着帕子,指节泛白,双颊失色。

太后怒气冲冲地走出来,见她站在门外,稍稍一收脸上戾色,叹道:“颖儿,你别往心里去,皇帝只是一时没想明白,总有一天他会明白你的好。”

“儿臣明白。”潘颖轻轻一点头,继而又抬起眼来望着潘太后,问:“母后,那宋氏罪女当真还活着吗?”

“哀家如何知道?”潘太后没好气道:“哀家根本不知道焱儿会在大婚之日悄悄送那女子出宫,待消息传来时,宋曦已经出了城,哀家再想布置筹谋已经来不及了,至于她出城遇害一事,哀家也是懵然不知。说实话,哀家宁愿她活着落在哀家手中,否则如何拿捏皇帝?”

“原来如此。”潘颖垂眸,掩去眼底的狠色。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如此行事作风,确实不像她们潘家人的做法。

不过没有关系。潘颖想。

宋曦若是死了最好,若是没事,她也不会让她有机会进宫。

*

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回到寝宫,李焱挥手屏退所有宫人,颓然坐在案前,以手支颐,胸口剧烈起伏——

潘太后说话时,他仔细观察她脸上神情,将她面上变化尽收眼底——

在他提及宋曦时,对方脸上只有的厌道和不耐,没有半分不安和心虚。

难道阿曦真的不是潘太后所掠?

百思不解,转眼间天色已暗,无极宫里殿内烛火摇曳,映着李焱冷峻流畅、线条分明的的侧脸。他缓缓在袖中攥紧银钗——乃是当年在鲤城时,他亲自挑选送给宋曦之物。

指尖轻轻抚过簪身,仿佛还能感受到她发间的温度。

“阿曦……”李焱原地一驻步,深深一闭眼,忽然扬声道:“来人,备酒。”

“陛下……”御前太监秦福广垂首站在门边,小心翼翼道:“饮酒伤身,您已有大半天不曾进食,奴才吩咐御膳房准备了其他吃食,不如——”

李焱声音冷冽,紧绷着脸重复:“备酒!”

“是。”秦福广硬着头上应下,恭身退出房门,不一会儿便有宫人捧着酒具美酒鱼贯而入,在李焱面前的桌案上依次排开。

李焱倚着榻上,玄色常服一片褶皱,前襟微微敞开,露出一截苍劲修长的脖颈。透亮的德化白瓷酒盏捻在指间,琥珀色的琼浆玉液微微晃动,映照着着殿外的冷星残月。

他举起酒盏一饮而尽,烈酒划过喉管,火辣辣的直烧喉咙,带起一阵混杂着痛苦的长裤次?

“斟酒。”他声音沙哑得不像话,“朕没让你们停,谁都不许停下!”

“是,陛下……”

侍立在侧的秦福广欲言又止,苦劝无果,终是捧起白瓷酒壶任透亮的酒汁倾洒流泻,一次次灌满李焱手中的杯盏。

“……哗啦啦——”酒液倾泻的声响在空寂的殿内格外清晰,像是有人于无声之处发出一声压抑叹息。

“陛下,夜深了,不如安置吧,明日还需早朝……”

秦福广语气忧急,李焱却恍若未闻,只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催促宫人一次次续杯。喉结上下滚动间,一滴酒渍经由唇角顺着下颌滑落,浸湿了龙袍衣襟。

“阿曦……”李焱忽然低笑一声,攥着银簪的五指得更紧了,簪尖几乎都要插入皮肉里。

“你说,”半晌,他恍然开口,微哑的嗓音里浸了酒意,不知是在对秦福广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如果那天,朕没有便母后妥协、没有背弃对她的承诺……没有送她出宫……现在这一切是不是都不会发生?”

酒精的作用下,他双手微颤,秦福广眼疾手快上前拖住他的手腕,急得嗓音发颤:“陛下,时间不早了,真的不可再饮了啊……”

李焱像是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未等他把话说完,朝又猛地灌下一杯,急得秦福广原地团团转。

“好、好酒!”李焱端着空了的茶盏大声赞道,继而又命宫人添酒,仰头一饮而尽。

酒入愁肠,五脏六腑都烧得发疼。

不一会儿,一名小太监匆匆而来,附在秦福广耳边私语一阵,秦福广脸色微微放松,隐约带着点如蒙大赦的味道,不由得脚步轻快上前:“陛下,潘大人求见。”

李焱把玩着手中酒盏,漫不经心问:“哪位潘大人啊?”

“盛京城京兆尹潘维,潘大人。”

“他还敢来!”李焱眸光一冷,仿佛就连眼底的怒意都清晰可见。

半晌后,李焱猛地攥紧银簪,冷冷道:“让他进来吧。”

沉重的宫门缓缓开启,潘维微微垂首,快步走了进来,在李焱面前单膝跪地:“陛下,微臣……”

“潘爱卿,你还有脸来见朕?”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焱面色沉重地打断了,对方微醺的视线落在她醉意朦胧的脸上,一字一字恨声道:“子渊,朕把阿曦托付给你,可你在山下……让人护送她出宫,最终让她坠崖?子渊,哀家一直以为你与其它人不一样,终是你……辜负了朕……”

潘维伏地叩首,应声道:“微臣愧对圣恩,微臣该死!”

李焱端着酒盏,叹息一声,踉跄着弯腰扶他,断断续续道:“子渊,朕胡言的。朕何尝不知你无辜?朕其实从未怪过你,你不必整日派兵围住凤凰山了,明日便回朝中吧……”

“微臣无能,至今仍未找到宋姑娘,她既是在微臣手里丢的,微臣自然要找她回来。”

“子渊……”李焱眼前一眩,衣袖扶过桌案将案上茶盏弱弱碎裂,茶水溅了自己和潘维一身。

“明日朕随你一同入凤凰山寻找……”

“陛下!”潘维忍不住蹙眉道:“微臣自会尽力搜寻,您千金之躯,且早已入山搜寻多次,委实没有必要……”

“事关阿曦,无论如何都有必要。”李焱说着,高声唤人道:“传令下去,命人准备明日的车驾,朕要亲自入凤凰山。”

“陛下不可!”潘维与秦福广同时变了脸色,慌忙拦住李焱,求道:“陛下,国不可一日无君,您若离宫,朝堂岂不是乱了套了?”

李焱冷笑,话语之中满是浓浓的醉意:“乱了也好……乱了最好……只要能找到阿曦,怎样都好……”

秦福广与潘维对视一眼,满目忧急之色,过了片刻,才小心翼翼,低声道:“陛下……关于宋姑娘的下落,不如问问钦天监?”

“钦天监?”

“是。”秦福广小心翼翼道,“钦天监监正道法高深,据说已是得到成仙,慧眼穿云,陛下何不拿宋姑娘的下落前去问一问钦天监,或许能得偿所愿,与宋姑娘再聚首……”

李焱眸光一闪,缓缓握紧手中发簪,眼底暗流涌动。

“传钦天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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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问鬼神

月隐星稀,夜色如墨。

潘维一袭素色衣袍长身立于殿前,窗外是一钩明月,几缕夜风,眼前却是浓郁的酒气和目光迷离、醉眼微醺的男人。

李焱倚着床柱,手里攥着一只白瓷酒壶,壶口歪斜,琼浆玉液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积成一小滩水洼,他发髻微散,玄衫松散地披在身上,衣襟大敞,隐约可见胸膛、手足上几道尚未痊愈的伤疤——那是这段时间他亲自带人搜寻凤凰山寻找宋曦踪迹时留下的。

这个男人,是大越国君。

是他和他的家族机关全力、百般筹谋推上皇座的国君。

潘维眸光微沉,还没等他开口,李焱缓缓抬眸,眼底一片空茫,目光半晌才聚焦到他脸上,唇角蓦地扯出一抹笑:“子渊,没想到你还敢来见朕。”

他的笑容里已没有半分帝王威仪,只有被醉意浸染的颓废和神伤。

潘维胸口一窒,猛地攥紧了拳。

“微臣万死。”他深深一闭眼,强迫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太后娘娘命微臣前来——”

“若是为了亲蚕大典而来,爱卿便不必开口了。”李焱懒懒地晃了晃酒壶,随口道:“朕不会去的。”

“陛下,还在怀疑宋曦遇害一事乃潘氏一族所为?”潘维陡然提高声音:“宋曦是在微臣手中出的事,微臣自会负责到底,给陛下一个交代。但请陛下清醒些,莫再这般消极度日。”

李焱手上动作一顿,缓缓抬眸看他,半晌忽然低笑一声,五指一松,任由手中酒壶砸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脆响,透亮的德化白瓷碎裂四溅,酒液如血喷洒。

“子渊说得对,朕不该再浪费时间了。”李焱陡然起身,身形却原地踉跄了一下,扶着床柱才勉强稳住,扬声吩咐道:“来人,传令下去,朕明日再赴凤凰山!”

“陛下!”潘维死死盯着他,眼底的失望清晰可见:“就为了一个往生之人,您竟要自毁江山吗?您如今虽已拿回摄政之权,但崔氏一族——”

“谁说阿曦死了!”李焱暴喝,眸底一片赤红,“是你们潘家,或者其他什么人把她藏起来了……亦或者是她在怨朕……怨朕背弃对她的承诺另娶她人……朕要找到她,亲自对她解释!来人,备马!现在就去!朕现在就要找到她!”

“陛下!”秦福广闻声而来,脚步匆匆跪在李焱脚下,双手抱着他的双腿迭声求道:“陛下不可啊……夜已深了,明日还有早朝,您这个时候离宫,奴才要如何向两宫太后、朝中大臣交代?你们要寻宋姑娘,未必需要亲自上山,不如问问天意……”

“问天意?”李焱动作一顿,缓缓垂眸看他:“此话何意?”

秦福广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道:“钦天监监正道法高深,据说已是得到成仙,慧眼穿云,陛下何不拿宋姑娘的下落前去问一问钦天监,或许能得偿所愿,与宋姑娘再聚首……”

李焱沉默良久,忽然低声自嘲似的笑了一下。

——他一向不信鬼神。所谓天命之说与鬼神之说在他看来不过都是愚弄人心的把戏。

可如今……

为了找到宋曦,在听见秦福广说起卜算天机、求仙问褂之说时,他竟连虚无缥缈的东西都想试一试。

“呵……”李焱缓缓转身,背着手目光冷冽,“朕竟沦落至此……传钦天监吧。”

“钦天监?!”潘维双眼大睁,神情如见恶鬼:“陛下何时信这些鬼神之说了?!”

李焱沉默瞬息,疲惫地笑出了声:“是啊……朕何时信的?”

他缓缓坐回榻上,声音低得几不可闻:“……大概是因为走投无路了吧。”

片刻后。

钦天监监正逸阳子跪坐在殿中,手捧龟甲,神色紧绷而肃穆。

李焱坐在龙椅上,目光沉沉地盯着他,声音冷得像冰:“爱卿,朕欲寻一人下落,不知爱卿可否卜算?”

逸阳子面色一片沉静,额头却已生出一层细密冷汗。

当今圣上大婚半载,却从未踏入新后寝宫,宫中早就传开了,圣上心有所慕之人,可那女子出身低微无缘后位,于圣上大婚立后那日自请出宫,却在离共途中遭遇匪徒,惊马坠崖,身死魂消。

连尸首都找到了,不是死了是什么?还要去哪里寻她的下落?逸阳子心中无声嘟囔,对着李焱所恭敬伸出手来,悄悄清了清嗓子,同一贯虚无缥缈故作高深的声线道:“天地万象,终有归处,还请陛下赐所寻之人生辰八字,以供贫道施法。”

“……”

殿中一阵沉默,良久,才响起圣上低沉微哑的说话声。

“没有。”

逸阳子不禁“啊”了一声,懵然抬首,以至于有那么一瞬间连故作高深的样子都忘了维持。

“朕没有她的生辰八字……”李焱涩声道:“在一起时,她从未告诉过朕,朕也……从来没有问过。”

如今想来,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不是在凤凰山中避祸,就是在西征途中车马劳顿,从未有过片刻安宁,他还从未问过她的生辰、她的喜好……有关她的一切,他都知晓得太少,从前总以为未来还有许多时间,足够他慢慢了解关于她的一切,又岂会想到意外来得猝不及防,命运在他对她几乎称得上一无所知时,就残忍地将他们分开……

“不知五行八字……”逸阳子唇角仿佛悄无声息地颤了颤。

没有八字,便是真的神仙来了也算无可算,可潘太后那边无论如何要他说出那番话,今日这褂他是非算不可……

逸阳子强压下面上的难色,追问道:“那陛下可有所寻之人常用贴身之物?”

“有!”李焱从袖中掏出素色银簪放入逸阳子手中,道:“此物她很是珍惜,离宫时只从宫中带走此物,爱卿或可一试。”

逸阳子接过发簪,双手合十,闭目凝神,片刻后抛出一把铜钱往面前的龟甲上掷去。

“哐啷——”铜钱落在龟甲上,发出一连串清脆的碰撞声。

无极殿内烛火摇曳,熏香缭绕,映得铜钱上的符文忽明忽暗。

李焱一手支颐,另一手攥得极紧,两指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龙椅扶手,眼底眸光微闪,一下一下仿佛竭力压抑着某种即将爆发的情绪。

半晌,逸阳子缓缓睁眼,声音低沉:

“回禀陛下,贫道已算出结果。”

“说。”

“此物之主。”逸阳子双手捧着银簪送到李焱面前,微垂着头,恭敬而笃定道:

“此物之主,目前正在盛京城郊西南方向。”

“西南方!”李焱瞳孔骤缩,猛地站起身,宽大的袖摆带翻了案上的茶盏。

“你的意思是阿曦果然没事?”

“是。”

“此话当真?”

李焱的声音嘶哑得厉害,快步走下来站到逸阳子面前,嗓音微颤:“你再说一遍!”

逸阳子恭敬一拜:“回陛下,卦象所示,此物之主确实生机未绝,且与陛下缘分未尽。”

李焱死死盯着他,胸口剧烈起伏,仿佛要将每一个字都嚼碎了咽下去:

——阿曦她还活着。

她果然还活着!

一时之间,狂喜混杂着剧烈的震颤犹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可很快又被他脑中仅存的理智狠狠压下。

“你确定?”李焱目光冷厉,哑声道:“爱卿是宫中的老人了,应该知晓若犯欺君之罪的后果。”

“贫道不敢!”逸阳子伏地叩首,不卑不亢道:“贫道以性命担保,所言非虚,此物之主的确尚在人间。”

李焱缓缓回身坐回龙椅,指尖死死攥紧,骨节泛白。

——她没死……

满脑子都回荡着一个念头

——阿曦没有死,可她在哪?为什么找不到她?

“她在何处?”李焱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定了定神,嗓音低哑,话音里压抑的急切清晰可闻。

逸阳子抬眸,迎着他的视线一字字道:“陛下亲赴亲蚕礼当日,便可与它重见。”

“亲蚕礼?”李焱眸光一凛:“你是说,她会在亲蚕礼当日出现?”

“不错。”逸阳子颔首:“天机所示,正是如此。”

无极宫中一时安静如死,李焱沉默良久,忽然冷冷一笑:“荒谬。”

他倏然起身,眼底翻涌着滔天怒意:“你分明说她如今身处西南方,可亲蚕所在之地分明是东南方的蟠龙山!南辕北辙,如何可行?”

逸阳子神色不变:“卦象如此,贫道不敢妄言。”

“朕看你分明是潘氏找来的说客!”李焱猛地拂袖,案上茶盏哗啦一声全数被扫落在地!

秦福广等人吓得跪伏在地,大气不敢出。

李焱胸口剧烈起伏,眼底一片赤红。

亲蚕礼?与潘颖一起?

绝无可能……他原先绝不可能去参加的亲蚕礼。

可如今……

李焱闭了闭眼,脑海中闪过宋曦的脸——她笑着的样子,她蹙眉薄怒的样子,还有她请求出宫时决然神伤的样子……

若她真的还活着……

李焱蓦地睁开眼,眸光暗沉。

“传旨。七日后,朕与皇后——共赴亲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