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易好笑,别开眼,才堪堪止住笑意。
姜九黎被这家子人弄得没少糟心,长吐一口浊气,道:“既然被发现了,秦克耶一定会变得警觉起来,你这边就别再跟着了,我还是让月霜那边下手。”
“嗯。”
“时候不早了,你直接在宫里住下吧,我让下人给你收拾屋子。”姜九黎说着有几分困倦,敛了敛身上的单衣。
薄易难得没拒绝,颔首应了声“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3 00:04:33~2020-03-03 15:58:26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320492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66章
夜间闹刺客的事并没有给众人带来太久的惊慌, 毕竟从始至终只有兵部夫人一人见过那采花大盗。
后来御林军将皇城翻过大半,都没追到半点蛛丝马迹,妇人们不由想起之前听自家丈夫说过, 夏猎时兵部侍郎也曾在营帐中遭遇刺客,不由认定是这家人自己得罪了什么仇家, 因此其余人很快便放宽心遗忘了这事。
唯有楚雁杉一人心中焦躁不安,生怕自己与秦克耶的事被那刺客传出去,一夜难眠……
第二天早上,司徒芊芊还是招呼着沈宴秋一同到后山泡温泉。
许是夜里神经太紧, 想了许多以往自己都十分抗拒的事,泡到温热的泉水中,只觉得浑身细胞绽放, 起床时的那点疲倦也不知不觉驱逐散了。
烟雾缭绕中, 沈宴秋靠在石壁边,不知第几次发出舒爽的长叹。
司徒芊芊上了岸,用白绸稍稍裹了裹身子,好笑道:“宴秋,我到外头等你, 你也别泡太久,这里水汽足, 容易热晕。”
沈宴秋闭着眼,拖长了调,懒洋洋地应声道:“嗯,好, 我马上出来。”
显然身体给出的反应比她嘴上说的要诚实多了。
虽然她的富贵窝里也有个四季涌动的温泉,但室内温泉怎么说也比不上这等天然景观。
她从前最向往的便是在皑皑白雪中,浸入温热的泉水, 捧一杯热茶,听栏外呼呼风声,再有几点红梅落入水面。这会让她有种小农的温馨朴素充实感。
现下虽是盛夏时节,景致上比她理想中的稍逊一些,但依然让她感到享受。
一盏茶的时间后。
沈宴秋出了池子,由心儿帮忙服侍穿戴好衣裳,又化了个淡妆,这才与芊芊姐几人一同去芸姐姐的寝殿请辞离宫。
一行人闲散的走在御道上,适逢早朝结束,从宫宇里走出浩浩荡荡的朝臣。
宫中女眷与朝臣相遇时无需行礼,因此整条道上一左一右的两条队伍很是泾渭分明,交错而行。
突然,云诗柳用胳膊肘拄了拄沈宴秋,覆她耳边低低道:“宴秋快看,摄政王和首辅大人。”
沈宴秋闻言侧眸望去,因为姜九黎站的外道,薄易在里侧刚好被挡住了视线,只能隐隐窥见一隅蓝袍。
没过两秒,几人就交错了过去,她也不好再回头往后看,不解道:“怎么了吗?”
云诗柳非常少女心地双手合十:“你不觉得大清晨的见到那二位很养眼舒适嘛。”
司徒芊芊忍不住笑啐道:“诗柳你都一个孩子的娘了,能不能矜持点。”
云诗柳叹口气:“我家那位要是有殿下或首辅大人一半的容貌,我做梦也都够笑醒了。”
司徒芊芊轻咳两声,提醒道:“你小心点,你家御史就走在后头呢。”
“哪里哪里?”云诗柳左右张望一圈,觅到目标后,秒变假笑灿烂脸,冲朝臣队伍中的一位亲昵招手。
沈宴秋跟着望去一眼,估摸是诗柳姐的丈夫,十分儒雅书生的长相,看到妻子冲自己招手,非常宠溺地笑了笑,袖袍底下的手微不可见地冲人回招了一下,想来是很和睦的一大家子。
不过等到转头侧向她们这边,云诗柳又非常真实地作出一副惆怅脸:“宴秋,要不你陪我绕回去重走一遍吧?我想跟摄政王殿下和首辅大人再来个偶遇,那两位的脸我是真的百看不厌,不像我家那个。”
沈宴秋忍俊不禁,她还以为偶遇这种桥段只有在现代校园偶像剧中才会出现:“我觉得姐夫模样也很端正啊,腹有诗书气自华那种。”
云诗柳摇摇头,有模有样地跟人分析道:“你来看,你方才也都说了是‘端正’,这种词一般只有在无话可夸的情况下才会出现。我现在叫你来夸夸首辅大人,你是不是突然觉得自己思如泉涌,恨不得用尽世间所有最好的词来夸他?”
沈宴秋挠挠眉心,说实在她对那位首辅只有依稀的一点印象,毕竟初见只是惊鸿一瞥,方才也没瞧真切,更多的都是从别人嘴里听见,是以有些没把握道:“也不尽然吧,萝卜青菜,各有所爱,总有不喜欢首辅那卦的人在。”
云诗柳有些震惊:“宴秋你是我见过头一个说出这样话的人,你自己前后左右回头看看,别说我这一个孩子的娘了,就连五六个孩子的娘都无法抵抗摄政王和首辅的魅力。”
沈宴秋怔忪,这才稍稍留意起周围女眷们窃窃私语谈论的话题,一个个三四十岁的贵妇人,脸颊升起多多红云思春的模样不是一般的违和。而队伍中频频回头张望摄政王和首辅背影的妇人占了大半人群,也亏得她方才心绪不在此,要不然真是想让人不注意都很难。
司徒芊芊倒是不以为然:“宴秋是写书的嘛,文化人比起咱们这种半吊子墨水的,自然看男人的眼光也要挑剔些。咱俩学堂连六年学制都没读完,挑男人就是好看完事儿。像我那个刚及笄的侄女,读了七八年圣贤书,现在家里想给她找个好人家嫁了,最后关于之乎者也的择婿要求能纂出一本书来。”
沈宴秋差点被芊芊姐这番话呛出口水,按大启国情,初级学堂是为了普及教育,高级学堂则用于培养专业尖端人才。能读完六年学堂的,基本已经属于万里挑一的进士级别。她一个连学堂门槛都没迈过的半文盲,被两个接受过皇家教育的人称之为文化人,实在是羞耻的一批。
云诗柳却是真的听进去了,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确实是这个道理没错。”
…………
到了贵妃殿,沈宴秋还未走太近,就有一只白鸽扑腾飞来,最后立在她肩头亲昵地蹭她脑袋。
周围的妇人们先是被这幕吓得有些惊慌散开,不过紧接着看到小公主跑出,唤那白鸽“大帝”,并亲热地招呼沈宴秋进殿,又止不住几分羡慕嫉妒恨来。
等一行人提出离宫告辞时,小太子和小公主的嘴角几乎都要耷拉到地上去了。
小太子避开众人,拉着沈宴秋来到偏殿,郑重异常地握着她的手道:“秋秋姐姐,等哪日皇叔批准孤微服私巡了,孤一定第一个去看你。”
沈宴秋好笑地摸摸他脑袋:“好,宴秋等小殿下。”
小太子开心地扯开嘴角,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眼底亮晶晶的,仿佛有星星。
他已经决定好了!从今夜起他就开始熬夜苦读,争取下月初的太师院考题不交白卷,届时好以此央皇叔带他出宫!
和小太子、小公主一一惜别,芸贵妃也没忍住邀她下回有空多进宫里玩玩。
等这番折腾下来回到沈府,已经过了正午时间。
沈宴秋饥肠辘辘地坐在院子树荫下的秋千床上,心儿和婆婆则进了庖厨,快速准备顿午饭。
今日的阳光说不上炽热,倒像是春日时的那般明媚,倘若不是因为沈群的不请自来,沈宴秋极度怀疑自己会直接睡过去。
庭院的石桌前,让心儿端来茶水给沈群倒上,这才在人邻座不紧不慢坐下,疏离淡漠道:“不知父亲找女儿何事。”
沈群今晨在御道上有见到二女,即便她对自己这个爹视若罔闻,但他还是清楚地瞧见二女身边簇拥的除了将军夫人,还有出了名难攀亲带故的御史夫人。
要知道妻子逢年过节没少带着南卿去拜访那两位,但关系一直说不上热络。先前撞见将军夫人说要带二女去宫中听戏已是几分讶异,今日瞧见那两位对二女的态度亲近无比,更是感到一阵惊疑。
十八岁的姑娘家已然出落的亭亭玉立,比之当年名动京城的逝母还要出挑瞩目,后有不少官僚小生打听起,问与将军夫人、御史夫人站在一处的漂亮姑娘是出自哪家府上,纷纷起了想要提亲的意思。
也是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原来自己不曾在意的小女,已经成了无数人纷纷想要争夺的珍宝。
他叹了口气,沉沉道:“这两日在宫里,可与各位夫人相处的融洽?”
沈宴秋颔首:“承蒙几位夫人对宴秋很是照顾。”
沈群指腹在杯沿摩挲了一下,道:“眼看着你也到了成婚的年纪,从前是为父疏忽,一直不曾问过你的意见。倘若你与摄政王真的无情意,也可早日寻个别的夫家。今日退朝时户部侍郎就有与我提过,想与你认识一番。他今年不过二七,却已位极人臣,实属不错的选择……”
沈宴秋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好脾气了,听到这里还是忍不住打断道:“够了,您走吧,今日的话我便当您没提过。倘若您执意要说,我们父女情分就到此为止了。”
沈群蹙眉:“为父也是为了你好,你能不能不要总是这副油盐不进,仿佛沈府对你做出什么天大的亏欠一样!”
沈宴秋冷嗤一声:“您到底是为了我好,还是为了您的仕途,想必不用我多说吧。”
沈群拍了拍桌案:“放肆!”
沈宴秋闭了闭眼,眉宇间流出几分疲惫,蓦地出声道:“您不觉得您对大姐过于偏心了么。”
沈群脊背微僵,脸上余怒的神情中闪过一丝复杂。
“您从不曾强迫大姐做过什么,即便几年来上门向她提亲的世家公子踏破门槛,只要她不愿,您便什么也不说。怎么,两个女儿里,她可以嫁给幸福,我就一定要用来给您的仕途铺路么。”
沈群强自夺理:“为父说了,我那只是征询你的意见!”
沈宴秋微微嘲弄道:“噢,那我现在就告诉您,我不愿,父亲可以走了么?”
沈群攥攥拳头,胸口一腔怒火难发,甩甩袖袍,径自起身走出了上泉苑。
沈宴秋长叹一口气,却并没有因为沈群的离开而感到轻松。
坐那儿发了小半晌的呆,直到太阳晒得脑袋有些晕,方捏捏额心,出声道:“出来吧,我看见你了。”
薄易也没打算遮着掩着,见她需要自己出来了,便翻身一跃,轻盈地落在了平地上。
沈宴秋不自在地用指尖抠抠桌案,佯装不经意道:“都听见了?”
薄易淡淡:“没有。”
沈宴秋本都已经想好要让人把这段记忆清空删光了,谁想得到这样一个答案。
讶异地抬眸看他一眼,后者脸上仍带着那副面具,紧绷的下颌线条看不出任何情绪,像极了话少不八卦的样子。
即便被她长久盯着,依然可以做到熟视无睹,镇定自若。
许久,沈宴秋脸上兀自出现了点笑意,轻笑一声。
很好,她虽不喜欢撒谎的下属,却是极喜欢这般有眼力见的。
第67章
沈宴秋满意地直起身, 绕着他环顾一周。
男人身上穿的总算不是单调乏味的黑色夜行衣了,蓝白调的云锦纹衣衬得他身形挺拔修长,光看背影, 倒更像是个翩翩润玉公子,唯有脸上那黑漆漆的半副面具, 平添几分神秘。
沈宴秋不紧不慢地踱着步,最后在人跟前站定,出声道:“既然今日起你就是我的暗卫了,是不是也该让我知晓一下你的名字?”
男人身形顿了顿, 一时没开口,仿佛事先忘了准备这茬。
沈宴秋坏心眼地逗弄他,意有所指道:“现编个名字有那么难?需要我一起帮你想想吗?”
许是被人不留情面地拆穿了, 薄易平静的脸上破天荒地出现片刻崩坏, 不过在面具的遮掩下很快就尽数收敛了下去。
两秒后,薄唇亲启,轻描淡写地道出两个字:“怀信。”
“怀信?”沈宴秋挑了挑眉,单手拄着下巴跟着念了一遍,音节交织在唇齿间, 别有一番意味。
半晌,她轻哼一声, 嘀咕道:“编得还挺好听。”
薄易听见她的嘟囔,面不改色,仍是淡淡地直视前方,没有解释她误会的打算。
一直到很久以后沈宴秋才知道, 原来当今朝堂上那位惊艳绝绝的天才首辅,正是姓薄,名易, 字怀信。
而此刻的她还在为自己的大度感到啧叹钦佩,自认这个世界上应该找不到第二个像她这般体谅下属的主子,即便听到假名都能心大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
想到正事,沈宴秋双手环抱于胸前,正色道:“对了,我昨日忘了问你,你早初是如何知道我姓沈的?”
听他当时语气,仿佛已经认识她极久,然而她夜里左思右想一番,还是觉得身边认识的人中没有这样一号人物。
薄易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波澜:“我听见将军夫人叫你名字了。”
认真思考一夜的沈宴秋最后就得到这么个答案,顿时没忍住敲敲自己的呆瓜脑袋,为这严重下滑的智商一阵堪忧。
亏得她脑补的那般厉害,连狂热跟踪的“私.生饭”都考虑进去了。
然而她忘了,司徒芊芊每回都是唤的她宴秋,而不曾提及过她的姓氏……
翻过这篇,沈宴秋轻咳一声,岔开话题道:“既然你做了我的暗卫,那么有些事我也就不瞒着你。隔壁的秋府实际是我名下的宅邸资产,不过这件事不方便外人知道,你只消明白在上泉苑找不到我时,那我十有八.九是去了隔壁秋府就行。”
薄易应声道:“好。”
“另外,我平日的主职便是写写小说,画画插本,你无需十二个时辰全天候跟着我。不过在我出门时,你必须做到随叫随到。至于我什么时候想出门,那就得靠你自己揣度一下主人家的心思了。”
沈宴慢悠悠地交代着,心想三十个金元宝也不是那么容易说抵就抵的,她生活简单平趣,基本上很少会有使唤人的机会,只能在别处刁难刁难人了。
薄易嘴角若隐若现地似乎浮起一点笑意,声线也柔缓了几许:“好。”
沈宴秋听到这个答案只觉得没有半分新意。
斜眼睨他:“你就不想问问我写的什么小说,画的什么插本,一个不受待见的庶女又是如何得来那么大笔钱财,竟能偷偷买下隔壁偌大的府邸?”
仿佛是为了配合她起见,小暗卫顿了顿,非常虚心,且一字不落地请教道:“那敢问主子写的什么小说,画的什么画本,又是如何得来的那么大笔钱财。”
沈宴秋简直要被人给气笑了,大抵是头一回遇到这般呆木不知变通性子的人,不由起了几分念头,想要在他古井无波的眼底添加几笔震惊的色彩,于是故作高深道:“将下巴接好了,别太惊讶。”
薄易:“?”
“巨先生你知道吧,大启七四年凭借一本《霸道王爷爱上我》奠定京城小说流的文坛基础,掀起无数文人争相模仿热潮,开创临安杂志先河那个。”
要知道沈宴秋平日很少那么不要脸皮地自我鼓吹,不过仗着小侍卫不懂行业内情,又有意在人面前卖弄一下自己这个主子的高大伟岸形象,于是滔滔不绝地在前面加了无数前缀,这才笑眯眯地加上最后一句:“那个巨先生便是我。”
“嗯。”薄易应了声,不过见人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仿佛还想再听到点别的评价,于是又干巴巴地加了一句,“很厉害。”
沈宴秋:“……”这夸奖还可以再没有灵魂一点吗。
她吃难地挠挠眉心:“你好像一点也不惊讶我是巨先生?你之前就没在街边巷尾听过我的大名?”
薄易眼底淬了点微不可见的笑意,却仍是板着脸不动声色道:“一定要听过才行?”
“那当然。我在临安的盛名可大了,那个朝堂上的天才首辅你总知道吧?前阵子我的读者在华九街□□,阵仗就跟那个首辅年初回京的盛状不相上下。”
虽然这个说法纯粹是她听旁人提及起的,真假几分并不明确,但用来唬唬小侍卫想必是够用了。
薄易面具下的表情古怪一瞬,这回笑意有些遮掩不住:“那真是十分相当的厉害了。”
沈宴秋怒了,瞪他道:“你不信我说的?”
薄易诚恳:“没有。”
沈宴秋别开脸重重地哼了哼,脸上大写的“谅你也不敢”。
不过她显然对小侍卫全程下来的反应不够满意,稍作思忖,商量道:“你既然是我的暗卫,那对主人家的事业要有起码的尊敬。这样吧,我明日起把我写的那些读物的合集给你送来,你记得自己抽空通读一遍,然后写几篇读后感悟与我,让我验证一下你是否是真心要做我护卫。”
明耳听都知道是一通不着调的胡说八道,偏生薄易跟没有脾气似的温声应道:“嗯,好。”
沈宴秋突然觉得小侍卫唯命是从的乖乖模样还挺戳中她的,眼梢不由愉悦地轻扬了扬。
这时,心儿和婆婆端着菜从庖厨里出来,正叫道:“小姐,可以用午膳了。”
却在看清庭院中央站着的陌生男子,皆怔了怔,一时拄那儿有些不知如何反应:“小姐,这位是……”
沈宴秋给两边介绍道:“这是怀信,我雇来的小护卫……那是心儿还有婆婆,她们跟在我身边十几年,你见到她们也得尊敬些。”
薄易颔首,又冲庖厨门边的两人点头示意了一下。
沈宴秋揉揉肚子,已经饿得没有知觉,招呼道:“好了,进屋用膳吧。”
说着想到什么侧目看向小侍卫:“午饭吃了吗,要不要留下一起。”
薄易默了默,原本已经挂到嘴边的“不必”在唇齿间绕了两圈,又咽了回去,改口道:“还没吃。”
沈宴秋不做多想地点点头,对婆婆道:“婆婆,你再帮忙多打碗饭来。”
“诶诶。”婆婆连忙点头应下,又转身折了进去。
……
不大的正堂里,四方桌前正好落座了四人,可能因为今日多了个陌生人的缘故,婆婆和心儿都显得几分拘谨。
沈宴秋见某人吃饭都不摘下面具,不由有些啧叹,也亏得戴的是只遮住鼻子以上的面具,要不然连她都忍不住要为人着急该怎么吃饭了。
不一会儿,沈宴秋就发现心儿和婆婆全程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地扒饭,一口菜都不曾吃过。
不由叹了口气,给两人依次夹了些菜,末了觉得好像就怀信一人受了冷落,似乎不太合适,于是也给人夹去两片山药,道:“你们都放自在些,日后还要相处好长一阵子呢。”
心儿捣蒜式的点头:“嗯嗯。”
虽是这么应着,但瞥向斜对面男子的目光还是带着点说不出的小心翼翼。不知道是不是做下人的直觉,她总觉得怀信身上没有半分做侍卫的气质,倒更像是那种坐在高位上指点江山、挥斥方遒的大人物。即便不说话,都有一种高人一等的冷漠疏离气质,让她看着怪害怕的。
那边薄易盯着碗碟里的山药,也不知想些什么,眸色深深几许,这才就着饭吃下。
在沈宴秋的带动下,心儿和婆婆多少开始像往常那般闲聊开口说起话了,只是没敢放得太开。她想着只要时间再久点,大家适应了便好,是以没有要求一蹴而就,逼迫太紧。
想到自己在宫里看戏时起了自己做舞台剧的打算,于是冲怀信问道:“对了,你知道临安城哪处有闲置店铺荒废,正打算出手的吗?”
薄易闻言抬眸看她一眼:“你想买地?”
“差不多吧。”沈宴秋将自己的规划冲他们简单潦草地提了提,“倘若想要做个容纳千人的礼堂,普通店铺大小恐怕不够,可能还需将临近店铺一同拆了,重新筑楼。”
薄易稍作沉吟:“城外的可以吗?那边地广人稀,地价也便宜。”
沈宴秋摇摇头:“价钱不是问题,最好坐落在繁华地带,人流也广些。否则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出城看戏会显得过于铺张奢侈了些。”
薄易颔首:“我帮你打听打听,明日再与你回复。”
“好。”
边上心儿眼里亮闪闪的,见两人聊完正事了,方暗戳戳问道:“小姐,你是打算请戏班子来演你的话本吗?就跟咱们在宫里看的《素娘传》一样!”
“不请戏角儿。”沈宴秋笑道,“就找一些漂亮勤奋的艺伶,稍微培训一下。你若愿意的话,届时还可以拨个书中的角色给你来演。”
心儿红着脸连忙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心儿只会看戏,哪会演什么戏,到时候将话本子毁了那才是真正的千古罪人了。”
沈宴秋宠溺道:“无妨,你爱看戏,等日后真的开业了,我便让你和婆婆来帮我管理,届时让你每天都有看不完的戏。”
心儿一想到那个画面就觉得美不堪言,心中直乐呵,甜甜道:“谢谢小姐!”
第68章
不过买地的事比沈宴秋预想的还要困难一些。
怀信将近来临安城出手的店铺都整理了出来, 陪她依次实地观摩了一番。然而这些店铺不是地积小了些,就是位置偏了些,好不容易有全部符合条件的, 偏生隔壁开的是家妓院,与她礼堂的氛围格格不入。
这么一番下来, 计划不得不暂时搁浅,寻找别的方法来进行弥补。
这日,城门外涌入大批暨岭一带的灾民,因为禁军卡着关哨, 禁止入行,最后导致灾民□□,与禁军大打出手。后经镇压, 虽平息了下去, 却也导致城中人心惶惶。
沈宴秋在院子里一边画着杂志最终章额外赠送的小漫画,一边听心儿从外头回来给她絮絮描述城里的情形。
灾民的事迹听着固然可怜,然而国家的管理本就意味着牺牲小部分人的利益,从而换取最大化的利益。如此一来,也就没了谁对谁错之分, 是以除了唏嘘两句,也无法发表更多的看法。
“心儿, 我有些饿了,你去帮我准备些糕点来。”
沈宴秋没抬头,还是专注地用画笔在宣纸上涂涂抹抹。
“好的,小姐。”
心儿应下后便提着菜篮子进了庖厨。
不大的院落里时而飘过一阵穿堂风, 格外沁人凉爽,与从前临安一贯的灼灼夏日相比,显得几分异常。
头顶的榕树在地上落下一片影绰的阴影, 粗壮的枝干上,薄易正翘着二郎腿斜倚着,腰间搭着本书,看那浮夸的封面画风,就知道是出自底下某人纂写的“著作”。
此时的他约莫是将书看完了,是以掏出一枚小方盒,拿出粒糖块放嘴里含着。
那边沈宴秋补完色,这才拿过桌案上的水杯润喉,突然出声道:“你说,暨岭出了那么大的天灾,朝廷难道就没点应对措施吗?城外的灾民虽能镇压一时,但等人数多了,难免激发民怨。”
话中的“你”指的是谁,自然不言而喻。
沈宴秋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大抵是见他敢到宫中行刺,便理所当然的觉得小侍卫可能会懂点国家政事,即便不了解内情,也会有些不同于常人的见地。
薄易扔了扔手中的铁方盒,又准确接住,不疾不徐道:“目前国库的第一笔赈灾银两已经批了下去,还派了十纵队的禁军精英前往救援,在暨岭附近也搭建了不少灾民的临时救助地。此外户部也在几日内与周边的多家寺庙达成了合作意向,届时会开展面向民间的赈灾筹举仪式。从应对措施上来说,天灾难测,朝臣已经尽可能快速有效地给出了解决方案。然而城外那批被镇压的灾民,不去发粮处接受救济,还千里迢迢地跑到临安城聚众闹事,想必是受有心人挑动,故意激化皇家与民间的矛盾。不过凭借朝中那几位老狐狸的手腕,现下想必早已有所动作,无需太过放在心上。”
他没说的是,混杂在灾民队伍中挑拨离间的其实是秦国人。
即便知道往事已逝,还是不想让她听到不好的字眼,勾起一些不快乐的回忆。
沈宴秋恍然大悟地点点头,又道:“你可知筹举仪式具体哪日开始,我也想捐笔银子给灾区。”
薄易挑挑眉,想起自己似乎并没有从户部那边问来具体的日期,思忖片刻,径自道:“就在后日。”
沈宴秋不知道,怀信的这一句“后日”,最后累得户部人马连夜赶工,这才让寺庙的祈福筹举足足提前两日进行。
两人聊了几句,沈宴秋反像打开了话匣子,没再继续急着往下作画,而是将画纸用石头压好铺晾,便站起身四处走动,顺便活动筋骨。
站在树下,她仰头看见薄易手里晃荡的清脆直响的铁盒,不由愣了愣,笑道:“我从前也像你这般喜欢随身带糖。当时有个盒子,唔……跟你这铁盒模样生得差不多,不过这个习惯已经丢掉好久了。”
薄易将盒盖“咔哒”一声敛上,指尖收紧,将盒面上的纹路挡了个严实,只是意味不明地扔出一句:“是么。”
沈宴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有时回忆起那段寻死觅活的往事还是会觉得几分羞耻:“那时候我心情不好,经常会冒出点轻生的念头,后来想到吃甜食可以缓解心情,便让婆婆帮我随身准备了一个铁盒,每天都会在里面备上十几颗糖。不过吃了一阵子,发现并没什么效用,便没再继续了……也不知道之前那盒子被我扔到了哪里……”
她的语气轻快,像是跟人分享一件好玩的事儿,让人都无从对她升起任何有关同情的心理。
薄易垂着眸,一言不发,摩挲在铁盒上的指尖却是微微用力,带着点克制。
在他拇指掠过的地方,盒面画着几片枫叶,右下角题着一个“秋”字。
就连沈宴秋都不记得了,当年婆婆给她买铁盒时,正好看到市面上出了“春夏秋冬”的四季款,那时为了应她的名字,便挑了一个题着“秋”的……
一阵清风徐过,引得树荫摇曳,日光投射下来的光点随之在人身上晃了晃。
薄易眸底晦暗一片,有些难言。
倒不是因为她忘了她曾在大启七一年那个雪天对他的施予,只是他没想到,原来那个救了他一命的糖盒,竟曾是她轻生想要重拾生念的卑微寄托。
她说,这个糖盒并没能消掉她轻生的念头,所以,她后来又经历了些什么……
一片榕树叶从枝头簌簌落下,在空中回旋起悠扬的弧度,仿佛连接着时空旋钮,一下子牵扯着人再次回到那年寒冬。
那是他去边塞历练的第四年,彼时平靖关沦陷,敌军十万兵马,我军寥寥八千精兵。
派去临安请援的快马送去一批又一批,却迟迟没有等到援兵的到来。
后来,镖旗将军派他回京,五匹汗血宝马,难抵风雪疲惫,跑死了四匹。
一路上,他看到了所有请援士兵横亘山野的尸体。其中,也有他在营中玩得极其要好的兄弟。
那时的他还残留着些许年少人的血气方刚,无法像现在这般看淡生死。除了为那些士兵阖上死不瞑目的双眼,他甚至没来得及为他们入土安葬。
他记得很清楚,整整三天三夜,他一直都在赶路。
他没办法吃东西,因为干粮一咽下口,他就会想到那些死去的兄弟,最后吐的连胃酸都出来。
他发了疯似的赶路,后又隐隐发现点不对,这一路下来实在是太通畅了,他并不觉得自己在平靖关那点微小名声,足以退去敌军派来的杀手。但他不敢多想,因为后方还有无数精兵、百姓等待着他带去救援。
果不其然,在第四日的那个清晨,他距临安城只剩最后五十里的郊外,那些伺机已久的杀手,在他精疲力尽之际还是出现了,刀刀致命,毫不留情。那些伤疤至今还留在他的身上。
因为自知命悬一线,他秉着最后一口气拼了拼,在微妙地避开致命伤后,点了身上的穴道佯死。
这样的后果无非三种——敌军相信他死了,但为了安全起见,又多补了几刀;敌军直接离开了,但他在穴道封死的那一刻钟里,自己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最后,也是最渺小可以忽略不计的一种可能,在这天未大亮的荒郊野外,有好心的路人经过,并救下他。
不过事实是他赌瘾了第三种情况,即便过程发生的与他想象中的并不尽然相同。
后来他也曾无数次想过,为何在那天寒地冻的瑞雪天,月亮尚未下山,她却只身一人来到郊外。
她一开始看到他时,大抵也是以为他死了。但或许是觉得死相过于凄惨恐怖,是以卸下了身上的斗篷,披在了他的身上。
那个时候,他身上的穴道已经自行解开了,察觉到人的靠近,他下意识地以为是危险,想提起身边的剑,却用不上一点力气,直到身上覆下一片温暖,才让他稍许恢复了冻僵的知觉。
而她发现自己还活着后,蹲着盯了他许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最后留下一个糖盒在他身边,便离开了。
不是那种绝对意义上的好人,但那件斗篷和那盒糖果,却让他撑着最后一口气,爬回了临安。
他自己也不曾想过,昏迷时轻描淡写地看她一眼,却足以让他将那张脸长长久久的记在心里。
不久,援军成功地解救了平靖关,而他因为重伤,得以爷爷批许,在临安调养三个月。
病稍愈后,他一直想找到她,但他没料到,自己会是在天下大赦的名单画像上认出她。
就像现在这般,三年半前,他也曾爬上沈府的高墙,躲在上泉苑屋顶的瓦砾后,偷偷地参与她每日的喜怒哀乐。
她起先似乎并不识字,他就那么看着她,如何翻阅那些三岁小儿的读物,笨拙地在宣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鬼画符。
直到三月期限到,爷爷再次命他返回边境。
七年的边境历练,前四年他一直觉得过得很快,而后三年,他从未觉得时间流逝的如此慢过。
在那三年里,他打了数以百计的胜仗,最后蛮人听了他的名字便会寒毛卓立、偃旗息鼓。
随着他战捷的消息不断传回临安,他时常忍不住去想,那个人现下是否也知道了他的名字。
盼啊盼,总算盼到了回京的日子。
全城的百姓都以为他是在正月十六回的都城,殊不知,上元节时,他便坐在上泉苑的墙头,看着她与院里的婆婆丫鬟,坐在一处赏月吃元宵……
“诶诶,怀信。”
沈宴秋站在树底下,不知第几次出声叫他。
薄易眨了眨眼,方拢回跑远的思绪,声音里还沉浸着几分沙哑:“嗯?”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少女仰着脑袋,露出一截好看的脖颈,在日光下雪白透亮。
他垂眸看她,明明平日里最讨厌下属禀事禀一半的性子,却在这个人身上有着用不完的耐心,“有的,怎么了?”
沈宴秋笑了笑:“我晚上打算带心儿和婆婆去沂兰听书,你也跟我们一同去吧?”
这回他思考的有些久,他白日里陪着她,已经堆积了数不清的公务,沂兰是九黎的地盘,碰上月霜也会十分麻烦,不过看着她那淬亮的眼神,“不”字到了嘴边怎么也脱不出口。
最后,他摩挲着指尖的铁方盒,点头应了声“好”。
他想,他这辈子只会对一个人说那么多次“好”字。
第69章
夜晚, 因为《谁是真千金》的下半剧集首映场已经过了两天。是以这天到场的皆是群没那么富的富人、以及图个新鲜乐子的普通老百姓,场面相较之下更加哄闹混杂一些。
沂兰的小厮看到沈宴秋后,轻车熟路地把她引到楼上的雅间。
屋子还是之前姜九黎那间, 也不知后来月霜是如何跟人协商的,总之最后归给了她。
因为事先跟月霜吱过身, 所以到厢房后,桌上已经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吃食,冰鉴子散发悠悠凉气,一阵沁人凉爽。
心儿和婆婆刚进屋时, 就跟她当初一样,没忍住对屋内的装潢一阵惊叹感慨。又是摸摸书架上的珊瑚,又是擦擦矮桌上的古董花瓶, 有些不敢相信一座听书楼能做到这般财气外漏。
最后大堂的说书先生讲起“前情提要”, 几人方到窗边的美人榻坐好。
上半册的读本内容,心儿之前就已经看过,是以听得没太仔细,四顾一周,问道:“小姐, 你不是说怀信也跟我们一起来听书吗,怎么一直不见他人?”
沈宴秋慢条斯理地嗑着瓜子, 应道:“他临时有点事要处理,我跟他说过厢房的位置,晚点应该会找过来。”
“噢噢。”心儿点点头,给自己和婆婆都抓了几颗花生, 便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说书先生身上。
…………
薄易没走正门,是从二楼的窗户翻进沂兰楼的。这个时候说书已经开始,空荡的长廊上一个人影都没有。
没等他找到楼梯的位置, 就看到几个行迹鬼祟的人路过,于是下意识的闪到了隔板的遮挡物后隐藏。
那几人不知低声交谈着些什么,走了两步左顾右盼确定四周无人,这才小心地闪进一间厢房。
薄易匿在阴影处,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蹙,那几个人中,有一个人他认识,是司徒将军的亲属。
然而司徒将军还在边境护国,他的贴身亲属却出现在远在千里之外的临安,怎么想都有几分蹊跷。
思忖少许,索性决定守株待兔,看看伙同的还有其他什么人。
没一会儿,屋门从里面打开,却是月霜端着餐盘从里头走出来。
薄易眉心蹙得越发幽深,悄无声息地欺身上前,趁人发出声音之前,低低道:“是我。”
月霜瞪了瞪眼,有些惊讶他的出现:“薄爷?”
不过怎么说也是暗夜十八骑里出来的,很快就敛下心神,谨慎地察看了下周围,便隐蔽地拉过薄易的袖袍,快速引人来到隔壁不远的一间厢房。
屋子里。
姜九黎正坐在桌案前一边品茗,一边拿着本书册在看。
清风侍候在一侧,看到月霜进来,后头还跟着薄爷,没忍住讶异地挑了挑眉:“薄爷?您也得到消息今晚秦克耶会到沂兰?”
薄易声音拿下面具,面上透出几分凝重:“秦克耶?”
月霜听他疑惑的语气,不由愣了愣:“我还以为薄爷您知道所以方才拉着我呢。”
说着对他和姜九黎禀告道:“秦克耶十分谨慎,我端点心进去时他们一句话也不说,不过出来时运气好,刚好走进几个启人,十之八.九是临安城里给他们做内部接应的。只可惜那几个启人我从前都没见过,也不知是什么身份。”
薄易薄唇抿成一条笔直的线:“是武庚烨。”
清风和月霜异口同声:“嗯?”
薄易来到姜九黎边上坐下,方缓声陈述道:“武庚烨,司徒将军身边的亲信,我方才就是瞧见他才觉得几分不对劲跟来的,谁想你们同我说他在里头碰面的人是秦克耶。”
月霜脸上顿时浮上一抹始料不及的错愕:“这……这……”
她凝噎两声,脑袋里闪过某种可怕的想法,不知该如何接下去。
倒是姜九黎冷静地放下书卷,淡淡接过话梢:“目前好一点的结果是,武庚烨背叛了司徒将军,秘密与秦人勾结。”
“而最坏的结果则是。”薄易指尖在桌案上轻敲,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司徒将军已经叛国归降了秦国。”
一句话扔下,硕大的屋子里哑然无声,连气氛都压抑沉默了下来。
半晌,清风方干涩地开口道:“不可能吧。司徒一家世代精忠报国,前有镖旗将军,现有镇远将军,就连司徒夫人都是不遑多让的巾帼女英雄,怎么可能会叛国呢。”
月霜也跟着缓和道:“是啊,倘若司徒将军真的归降了秦国,边境那么长时间不可能没有半点风声。我估摸着,应该就是这个武庚烨擅自勾结秦人,司徒将军现在还被蒙在鼓里呢。”
姜九黎闭了闭眼,凉寡道:“我说过,判断真相切忌掺杂私人情感,从前教你们的难道都忘了吗。”
清风和月霜沉重地相视一眼,没再敢吭声。
并非是他们想要掺杂私人感情看待这事,而是倘若司徒将军真的叛国,那后果绝对不是他们所能想象和承担的。
近日朝廷光为了暨岭一带的赈灾,就已投入血本,假若边境的太平都是虚假镜像,那么一旦内忧外患交杂,整个国家恐怕都要陷入摇摇欲坠的风雨之中。
薄易叹了口气,沉沉道:“在铸成大错之前,只能先做最坏的打算了。”
姜九黎狭了狭眼,眸底尽现锐利锋芒:“清风,今晚就交代下去,让镜夜带着邱参、殷云即日前往洪化州,探查边境动向。武庚烨那边,你让傅朝去跟着,任何风吹草动,都要立马禀报上来。至于兵部老头和秦克耶……月霜,你先拿苟合之事要挟兵部夫人试试,看看她能不能为我们所用。”
“属下遵命!”
两人闭门出去后,薄易方拿起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和姜九黎各自斟了一杯:“我年初回朝时就觉得古怪,按理边境态势稳定,又有麒麟军负责镇守,司徒允文应当与我同一年回京才是,谁知他后来向圣上请命,想在洪化多驻留两年。现在想来,一个家中有妻子的人,却无半点恋家之情,定有旁的什么缘由。”
姜九黎抚抚额心,接过薄易递来的酒,一口饮尽:“倘若事情真的如此,那也别无他法,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只是可怜司徒夫人了……”
薄易无声叹气,他们与司徒家说不上太亲近,但至少是同一辈里长大的,多少有点友情羁绊,无论谁出了事,大家心里都不会好过。
不过,在历经七年塞外风雨黄沙的历练后,他对人情的无常冷暖早已变得麻木,是以很快就定下心神,冷静分析道:“暨岭赈灾的事必须尽快解决,那里投入了太多兵力财力,倘若秦人趁机攻打都城,我们毫无抵抗之力。”
姜九黎淡淡应了声“嗯”,道:“放心吧,我已经派了若雨和听双去暨岭。难民有若雨救治,伤亡一定可以降到最低,至于听双,她说最近研发出了一项治水的好器械,也不知具体效用如何,暂且只能让她去试试了。”
听双是暗夜十八骑中出了名的发明创造天才,大到战鸢机甲,小到田野庄稼,但凡她手下创造出来的器械,可以说是从军事、民生造福了大启百姓的方方面面。此番领命出发时,也是自信地言称十拿十稳,但愿能早日解决灾情归来。
大约又坐了小半刻钟,门外小厮悄悄开门通信:“殿下,隔壁那屋的人都已经离开了。”
姜九黎将杯盏里的最后一点酒饮尽,起身道:“你回府么,我的马车在底下,正好捎你一程。”
薄易拿起桌上的面具,复又在脸上戴上:“不了,你先走吧,我还有事要办。”
姜九黎没有多想,径自出了屋子。
薄易站在窗案边,看姜九黎走出沂兰上了马车离开,这才寻小厮问了楼梯方向,朝五楼走去。
走进雅间,心儿和婆婆坐在一处,聚精会神地听着书。注意到人进来,侧身打了个招呼,便又把注意力移了回去。
沈宴秋手上则拿了一壶青梅酒,仿佛喝出了乐趣,时不时往酒杯里满上一点,小酌一口。看到他走近,不由瞪了瞪眼,嗔怒道:“你怎么现在才来,故事都快说完了!”
薄易听她歪三扭四的语调,心知是有些喝醉了,上前拿过她手上的酒壶、酒杯,放得远了些,温声道:“日后我买了书再看也是一样的。”
沈宴秋一脸不信地哼了哼,嘀咕道:“骗谁呢,我知道你心里还是有些瞧不起我写的东西,明明说好了一起来听,最后却迟到那么长时间,连在我面前装装样子都不愿……”说着又探身想要将酒壶拿回来。
薄易扣住了她的手腕,言简意赅,带着点不太明显的哄:“听话。”
感受着腕上的冰凉指温,沈宴秋一时有些愣住了,就这么仰着脑袋看他。
怀信的眼珠子属于很黑很黑那种,像黑曜石一般,暗暗中又透着点光亮,比起常人的眼睛,还多了些历经沧桑的深远,即便掩在面具下,也挡不住其间的悠沉。
许是被这双眼睛勾得有些着迷,沈宴秋不知不觉间竟抬起一只手想去摘他的面具。
指尖几乎触到漆黑面具的一刹那,薄易将她的左手也一并扣住了,沉声道:“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沈宴秋回过神,顿时无趣地瘪瘪嘴,将两只手腕从他掌心挣开,像猫似的趴伏到美人榻上,闭着眼卷倦道:“还没结束呢,等听完了再走。”
薄易没应声,却从边上搬了张椅子一同坐了下来,主要是避免她不乖,又偷偷去拿酒瓶。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在2020-03-04 20:15:34~2020-03-04 23:23:2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24320492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70章
随着惊堂木的一声脆响, 剧集圆满落幕,整场说书可谓是将大喜大悲挥发的淋漓尽致,不到最后一刻, 大家甚至无法猜测到剧情的走向是如何。
不同于以往咸鱼翻身、人生赢家的套路,真千金即便得到了亲情, 在爱情上依然是已悲剧结尾,她与兄长的不伦之恋无法受世人所接纳,最后兄长请命戍守边境,不幸在一场战役中战死。
结局便是真千金在又一年的木棉花时节, 到郊外怀思追忆心爱之人。
而假千金的支线相对顺遂很多,尽管血缘关系揭破后被赶出了国公府,但九皇子对她并非没有情谊, 将人接到身边, 经过一番虐恋情深,总算得以有情人终成眷属。
两条剧情线悲喜交错,一个先喜后悲,一个先悲后喜,全程太多的哭点和笑点如枪林弹雨般砸下, 让人毫无抵抗力,最后哭声笑声交杂一片, 从大堂的各个角落以及厢房中传出。
心儿和婆婆揩了揩眼角的泪,还有点沉浸在结局的悲伤氛围中。
而写出这么一本让人爱恨交织读本的原作者,此刻正没心没肺地趴在美人榻上,呼吸平稳地睡着了。
大堂里的客人按照秩序纷纷退场, 发出一阵桌凳相撞的闷响,在黑夜里显得几分治愈好听,像是人走茶凉的寂静归灭感。
心儿下了美人榻蹲到沈宴秋面前, 小幅度地拉了拉人袖摆:“小姐?小姐?”
睡着的人在梦中蹙了蹙眉,复又自己舒展开,嘟囔一声,缩了缩身子,便再没半点反应。
婆婆看着人缺乏安全的防护睡姿一阵心疼慨叹:“小姐难得酒醉能睡个安稳觉,我们就别叫了,心儿你帮忙扶一下,我来背小姐。”
心儿面露迟疑:“可是我们来时没雇马车,好远的一段路呢,婆婆你腰不好,我看还是我来背吧。”
婆婆不容置疑地敛敛眉:“不行,你力气太小,要是把小姐摔着就不好了。”
薄易站在一侧,看两人僵持不定,声线平稳地淡淡出声道:“我来吧。”
说着在她们呆怔之际,拎起沈宴秋的一条胳膊,松垮的搭在自己肩上,便将人轻而易举地背了起来。
心儿和婆婆还有些没反应过来,他走了两步,看人没跟上来,眼波平静地侧眸看她们一眼:“不走吗?”
扔下一句话,便自顾朝外走去。
心儿和婆婆这才晃过神,不及多想,连忙跟了上去。
漆黑的夜道上,两排商铺屋檐下的灯笼在晚风中明灭摇晃,火光时隐时现,让人生怕一个不小心便熄了去。
沈宴秋今日梳的是男子发髻,乌丝被白色的束发带高高束起,因为脑袋歪歪地靠在薄易的脖颈边,几缕发丝也顺着溜滑下来。
温热的青梅酒芬芳从鼻尖若有若无地飘过,让这个凉爽的夜晚平添一分悸动。
心儿和婆婆走的微微靠后,距离两人五米左右的位置,摩挲着手臂取暖,低低交谈着今年夏日的天气异常。
沈宴秋喝了酒本就有些身体发汗,被凉风一吹,不由顿时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往他颈窝蜷了蜷,轻嚷道:“好冷。”
感受到耳根肌肤贴上的温软触感,薄易身形僵了僵,脚步微不可见地顿了一拍,但还是装若无事地继续向前走。
沈宴秋被冻得惺忪地眨了两下眼,方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是在某个人的背上缓缓移动,不确定地叫了一声:“怀信?”
说来也是奇怪,她明明是个土生土长的临安人,说出口的竟是软糯的江南小调,如今再加上沾染几分醉意,透出点平日不太容易见到的酣娇。
薄易的声音显得低低磁磁的,哄声道:“醒了?要不要自己下来走。”
沈宴秋顿时进入贤者模式,浑身卸力地瘫下,下巴抵在他的肩膀上,红唇一翕一阖,也不觉得难为情地道:“有点不太想动。”
薄易没说什么,只是轻和地应道:“好,那你再睡一会儿,到了我叫你。”
“嗯。”沈宴秋心满意足地晃了晃荡在空气中的两条腿。
凉风静静地吹,吹散天边的乌云,露出一轮弯月来,将如华月练倾泻地面,在青石砖上洒下点点银辉。
沈宴秋倦意散去,闭了几次眼都没睡着,索性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数着地面的青砖,妄图达到点数绵羊的催眠效果。
半晌,她突然开口道:“怀信。”
“嗯?”
沈宴秋不自在地抠抠掌心:“你读了我的书,是不是真的觉得我写的很差劲啊……”
她这个人吧,心里一直有点小自卑,无论多少人喜欢,都很难消除掉的那种。
“不会。”
怀信的嗓音非常清润,像纷纷雨雾洒在竹叶上,语速很慢,一个字一个字都从唇齿间清晰地咬准后方缓缓吐出,“倘若真的很差,我是不会读完的。”
这后半句话说的十分诚恳正经,仿佛是为了安慰她不难过,才刻意补上的一句。
“噢。”沈宴秋故意板着脸,还是忍俊不禁,眼角弯起星星点点的笑意,忸怩矫情道,“那我姑且就相信你了。”
“好。”
沈宴秋没忍住抬手在他脑袋轻叩了一下:“这有什么可好的,你成日就只知道说‘好好好’,能不能换些新鲜点的词汇。”
薄易默了一瞬,又应道:“好。”
沈宴秋顿时被他逗得不会气了,嘴角止不住地上扬,胡乱道:“算了算了,随你喜欢吧。”
薄易想了想,这回总算把快要到嘴边的“好”字换成了“嗯”。
沈宴秋却是逗得更乐了,肩膀笑得一颤一颤,像是花了好大功夫,才让自己给面子的没笑出声来。
薄易将她往背上抬了抬,稳住人身形不往下滑,方道:“别乱动。”
沈宴秋憋着笑意连咳数声,才见好就收地将嘴角的弧度竭力敛回来。
末了应了声“知道了”,便乖乖伏在他肩头,寻了个舒适的姿势,不再动弹。
漆黑的窄巷后,有两道暗影如鬼魅般掠过,最后隐到瓦墙后,悄无声息地蛰伏。
薄易眼眸微狭,如墨深沉的眼底蕴出潜藏的危险,微光轻烁,却仍是不动声色地继续往前走。
在距离沈府不过二十米的小巷口,薄易停了下来,把沈宴秋交给心儿和婆婆,嘱咐人记得喝完醒酒茶再睡,便以有事为借口,先行离开。
沈宴秋没想太多,脚步微踉地招呼着心儿和婆婆往回走,累得两人急急上前搀扶她。
站在府门边的侍卫,不同以往的无视,纷纷贴心地上前道了句“二小姐你没事吧”。
冷漠也好,献谄也罢,人之本性如此,看透了,也便不怪了。
沈宴秋摆摆手,示意无大碍,专注地企图眼前的道路能变得平稳点,谁知下一秒还是看花眼差点被门槛绊住。
在一阵鸡飞狗跳,以及心儿和婆婆担忧地惊叫中,府门总算再次恢复了平静。
不知过了多久,上泉苑的微光亮了亮,心儿搀着自家小姐,准备扶人穿过秘密暗道去隔壁的秋府休息。
黑夜中,两道身形攀在墙檐纵跳,不断俯身欺近院落,眼看着就要发现秋府与沈府的秘密时,一道翩翩润玉身形横亘在了他们身前的道路。
恰有一道晚风掠过,天边的薄雾将月光无声覆盖,万物陷于黑暗寂静之中。
薄易负手立在高高的墙头,衣袍于风中猎猎作响,只能隐隐辩出几分轮廓。
黑衣人动作轻顿,瞬间认出了来人就是方才在街道上与沈宴秋同行的面具男子,只是没想到自己动作的这般隐蔽,还是被对方发现。
不妙地相视一眼,飞快做出决定,以风驰电掣之势左右拔刀围攻上前。
薄易似乎并不急着处理掉两人,徒手不紧不慢地格挡下对面一个又一个杀招,神色浅淡之间,却是不动声色地将两人往别处引。
对他来说,比起杀人,如何处理落在沈府附近的尸体更为叫他头疼。
莫名死了两个手下,只会让秦克耶越发起疑,给她带去更大的危险。
所以,既然是他做下的事,自然也要由他来全权担下。
短短几分钟里,三人就已交战数百来回。
黑衣人略显沉不住气,动作也激进鲁莽不少,薄易躲闪的依然轻巧,仿佛在玩弄对方打发时间,实际却在有意无意地牵引两人,横跨过两条街道。
被恼怒情绪占据的黑衣人,甚至没发现侧道一闪而过的“薄府”巨大牌匾。
在无声无息中,已然落入一张薄府编织的巨大、恐怖的网。
薄易眸底划过一道冷光,一个闪身退开,从怀里抛出一枚信号灯扔到空中。
而早已窥到打斗声响,埋伏蛰藏在四周的薄府暗卫得到施令,瞬间出动。
不过须臾眨眼,无数刀剑抵在两个黑衣人颈边,制服的干脆利落。
薄易不沾染一身腥地淡淡背过身,挥挥袖袍:“直接杀了,对外只需言说,首辅大人在府邸附近夜遇两名行迹鬼祟的秦人,杀鸡儆猴。”
“是。”一阵整齐的听令。
黑衣人甚至来不及瞪大眼,只见无数剑光闪过,血液喷涌,紧接着两道身形软软的瘫下,浸染一地的斑驳。
薄易进府后,暗卫明羿兀自跟在人身侧,禀声道:“爷,老先生在祠堂等候已久。”
薄易招招手:“知道了,退下吧。”
推开祠堂大门,屋内红烛摇曳,数十座牌位整齐地陈列在供桌上。薄家世卿世禄,世代都为大启抛头颅洒热血,这间祠堂,可以称是薄家的史册,见证了他们庞大一族经久不衰的兴盛。
薄老先生听到身后的动静,并没有回头。手上执着一把香,抵在红烛的外焰处借燃,点好后,便虔敬地闭上眼,对着数座排位振振有词地念着什么。
薄易站在门边没动,眼底可以用淡漠来形容,看不出任何情感。
薄老先生将香火一一在香炉中插好,这才沉哑着声悠悠开口道:“什么事让你连父亲的忌日都忘了回来,大晚上的还在府邸上空打打杀杀,惊扰那么多人。”
薄易面不改色地将事实稍稍窜改:“晚上和摄政王殿下在沂兰商讨了一些政事,回来路上发现两个跟踪我的秦人,稍微花费了点时间。”
薄老先生点点头,听到是因为政务耽搁,这才少了点微词,但还是严厉道:“才从边境回来半年,便把从前学来的武艺都忘光了吗?因为两个小小秦人,竟出动府里那么多侍卫。”
薄易没有置词,只是垂眸盯着地面,任由爷爷训着。
半晌,薄老先生被他这不痛不痒的性子也弄得失了兴致,长叹着摇摇头往外拾步走去:“罢了,我先回房了,你与你父亲说几句话吧。”
说着门在后头阖上,关门时产生的气流吹动两边的白纱帐,平添几抹萧瑟感。
薄易拄在原地没动,只是眼皮抬了抬,缓缓对上最末的那个牌位,神情几近凉薄。
一个是叛族背家的父亲,一个是亲手给父亲递上毒酒的儿子,两个人之间怎么看都无话可聊吧。
薄易深深凝了一眼,便反身推门走了出去,不带一丝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