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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酒过三巡, 郝光远和司徒芊芊喝憨了,被下人扶去虞宅的空房休息。

虞优送姜九黎和沈宴秋往外走,他这个寿星今晚也没少喝, 眼梢红红的,衬得一身红衣格外妖艳, 临到门口,看着漆黑一片的夜路,劝道:“不然你俩也在我府上住下吧,夜里回去不安全。”

“不了, 宫里还有要务处理。”姜九黎一边示意傅朝去让车夫把马车拉来,一边道。

沈宴秋跟着婉拒:“我事先没跟院里的婆婆丫鬟说要外宿,怕她们担心, 还是早点回去。”

“行。”虞优没勉强, 转而叮嘱道,“距离秦克耶被救走也差不多有小十日了,你接下来回府后尽量别往外走动,凡事小心注意安全。”

沈宴秋点头:“好,我知道的。”

马车在道边停下, 两人与虞优告别,便坐上车离开了。

车厢角落的器皿里放了夜明珠, 视线还算明亮。沈宴秋和姜九黎还是和来时路上那样,各做各的事,互不搭理。

走出一半,只听远处天空传来一道烟火的轰鸣声, 于寂静夜晚格外刺耳显著,光线晃眼得连紧闭的车帘都被照亮。

沈宴秋吓了一跳,正想问外头莲巧怎么一回事, 窗案的地方先被傅朝在外敲了敲,他贴在窗口的位置沉声禀告道:“殿下,是清风、若雨在城外发的信号灯,一定是他们追查秦克耶下落时遇到什么危险了。”

姜九黎拿在手上的奏折一阖,神色严峻地坐起身,掀开车帘一角,往音源的方向望去,藏蓝色的天幕中,隐约还能辨清缕缕灰烟。

傅朝面露焦色:“殿下,我们接下来要怎么做?”

沈宴秋反应再迟钝也大抵猜到此刻情形刻不容缓,提起裙摆便打算下马车:“你们去救清风,我和莲巧自己回去就行。”

姜九黎扣着她的手腕,将她拉回了榻上,平稳的声线莫名有种安定人心的力量:“我那日给你的火信子有带在身上吗?”

沈宴秋愣,忙不迭检查了下腰间荷包:“有的。”

姜九黎有条不紊地安排道:“你坐马车,由车夫送你回去,回府后就呆院子里,不要往外跑,遇事给本殿放信号灯。”

沈宴秋点点头,不知怎的有些口干舌燥,催促道:“好,你们快去吧。清风和若雨既是在城外调查秦克耶遇到的危险,说明秦克耶还在城外,一时半会儿应该伤不到我,不必担心。”

姜九黎凝她一眼,倾身下了马车,与车夫低嘱两句,便与傅朝两两施展轻功,消失在夜幕中。

马车继续前行,沈宴秋没忍住靠近窗案边,回头看他们离开的方向。

城门兵变的画面还印在她的脑海里,以清风若雨之力,恐怕难以抵挡秦克耶之威。

怎么说也认识两人一段时间了,清风恪尽职守,是个忠诚的好下属,若雨年纪不大,医术却是高明,还帮她研制过好多治疗腿寒的膏药,终是不希望两人遭遇什么不测。

莲巧守在马车边,看她心绪不宁,宽慰道:“姑娘别怕,莲巧会保护好你的。”

“嗯。”沈宴秋扯开嘴角笑了笑,帘子重新落了下去。

————

城外树林,若雨举着火把,正在丛林堆中寻找蛛丝马迹。

秦克耶受断臂之伤,城里已经严明律令地要求所有药铺停止出售止血、生肤类药草,有需要的患者只能在药坊进行医治,以此断了辛小芝获取草药的途径。

如此一来,她只能采取最原始的方式,在树林、山丛间采摘。鉴于用药量大,辛小芝大概率会把驻扎的地点,牵在采药点附近。虽然其中的不确定性极大,但在全城搜寻未果的情况下,只能用这种笨方法试上一二,至少要在秦克耶复原伤到沈姑娘前,将其追拿在案。

这不,花了那么多天时间,他总算在这处树林发现点痕迹。治疗手伤的草药几乎被割了精光,切痕新旧不一,估计是把这个地方当做稳定的药源供应点。

此外有块土壤附近的植株叶片枯萎发黑,泥土干烈,许多蚂蚁、蚯蚓的尸体翻浮在表面,约摸是辛小芝身上的毒囊不小心倾洒,留了毒素在上面。

若雨为这项重大发现感到异常欣喜,摸索着又往前走了两步,只见灌木丛边有道没抹去的脚印,看这体型,必定是辛小芝无疑。

他的眼神越发光亮,沿那方向接连越过几棵树丛,总算在靠近溪流的地方,看到两只矮帐搭建在那里。

若雨乐滋滋地回身往后退,打算先跟清风交换情报,再回宫禀告殿下,商量后续事宜。谁知刚回头,就看见天际划过一道亮光,信号灯的爆炸声几乎是贴在他耳边炸开的,吓得他一个哆嗦。

若雨顿时跳脚,冲清风骂道:“哥,你发什么疯,没事放信号灯做什么!”

他说着充满防备地朝矮帐的方向望去,里头并无动静,应该是人没在帐里。一时间也不知该庆幸没跟辛小芝几人正面交锋上,还是责怪清风打草惊蛇。

清风有些魂不守舍,沙哑着声道:“抱歉,我刚只是想点个火折子,不小心弄错了。”

若雨被气到说不出话来,愤愤甩袖:“这话你还是留着跟一会儿赶来的殿下说吧!真不知道你今天怎么一回事,之前月霜跟我打配合打得好好的,你偏要顶她来,来了又魂不守舍犯出这样的错。秦克耶和辛小芝若是在附近看到这处信号灯,决计不会再回这个驻扎点了,看你做得好事!”

清风别开脸,神色很难看,像是自言自语地低语道:“他们本就不会再回这个地方……”

若雨没听清,凑过去:“你方才说什么?”

清风摇摇头,自顾往外走去:“没什么。”

若雨简直要被他这副德性气得肝疼、肾疼,真搞不懂这人从傍晚起就一直望着天边算时辰,俨然有事要办的样子,又何必主动请缨换了月霜,同他一起到城外搜查。

————

沈宴秋和莲巧一路安全无虞地到了沈府,拿碎银赏过车夫,这才朝上泉苑走去。

沿迷阵走出十数步路,沈宴秋便觉察出点不对劲来。

迷阵被打乱了,错综繁复,时刻都在变幻,她甚至连退出去的路都找不到了。

莲巧护在沈宴秋跟前,警惕地望向四周,压低音量道:“姑娘,还有其他人在迷阵里,听脚步杂乱无序,似乎也被困住了。”

沈宴秋眉心皱成一个川字:“会是婆婆和心儿吗?”

莲巧摇摇头:“这是习武练功之人的脚步声,一个灵动轻巧,一个沉重有力,奴婢斗胆猜测,可能是辛小芝和秦克耶……”

沈宴秋眉头锁得更深了,如果迷阵里的人是辛小芝和秦克耶,那城外的人又会是谁。

然而眼下状况容不得她想那么多,当机立断道:“我们先想办法原路退出去,一会儿走秋府那边的密道,再带婆婆和心儿一起离开。”

莲巧应声:“是。”

沈宴秋生怕两人走散,索性牵过莲巧的手找出路。

然而还没试探地迈出两步,眼前的景象再次豁然大变,仿佛往里越陷越深。

莲巧终归是受过训练的暗卫人士,不见丝毫慌乱,稳声道:“姑娘别急。您之前同我说过,您读者送您的那本八卦阵图中有各种阵型详解,您不妨仔细回忆一下,把我们现下遇到的每道路口都分拆开来,依次对应不同阵型,或许会有破解之法。”

沈宴秋听她这番话,有如揭开迷雾,瞬间了然过来。如今的迷阵已经彻底打乱,倘若按照单一的阵型路线,决计找不到出口,但假若每次只破解一个关口,那么并非没有走出的可能。

这么想着,便闭上眼,仔细回忆阵图本上,写作者为了方便记忆,特意编纂的口诀。

……

那边辛小芝按照清风告诉她的破解之法,打散阵中的几处石子,谁知阵型不但未解,反而越变越复杂。

尝试几次后,低咒了声“没用的东西”,这才放弃下来,寻找别的解法。

一旁的秦克耶看她慢条斯理的样子,越发感到焦躁不耐:“他娘的你到底行不行,这都多久了,人要跑了怎么办!”

辛小芝蹲在地面,观察草叶生长的方向,从而判断此刻他们所处的方位,淡淡道:“你若嫌慢,大可以与我分开走。”

秦克耶在进来那段路上便已大大领教了阵法变化之恐怖,经她这么一怼,顿时熄了声,臭着脸跟在她后头。

辛小芝嘴角始终挂着邪佞鬼媚的笑意,全身的细胞仿佛都在兴奋战栗。

沈宴秋,很好。

有挑战的对手才配叫做对手,不是么。

她脑子里映照的画面仍停留在三日前伏在墙头上看到的——师兄穿着那身她最爱的金丝白底云袍,手牵白马,与那女人行在军仗列队前,于万家灯火点亮之中,走过漫漫长街……

若非亲眼所见,她还真要信了清风的邪,以为那女人仅是一届平民,与师兄并无其余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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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秦克耶焦躁时会习惯性地在原地踱步, 右臂的袖管无力下垂,空荡荡的,随着他的步频来回摇晃。

这几日他一直在逼迫自己学会左手吃饭, 左手拿剑,若非报仇的恨意支撑着他, 恐怕也不会复原的如此之快。

说来辛小芝这贱女人明有能耐将他的右臂接回去,却不知出于成心还是怎的,救他时竟没把他的断臂带走,两人期间还为此大闹一通, 但这娘们也是个硬角色,变脸似的直接拿毒针抵在他的喉管,笑眯眯得大有当场杀死他的架势。

就像此刻, 明明深陷迷阵, 但她却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东西,脸上挂着阴恻恻的笑容,实在诡异的紧。

若非两人现下共有一个目标,杀死一名名叫沈宴秋的女人泄愤,他也不愿与这样的人独处在一起。

天边有只大雁在夜色中滑行而过, 发出两下翅膀的扑腾声。

辛小芝狭眼仰头望着,半晌, 低笑一声,眸底划过自信的光亮。

迷阵控的住人,却控不住鸟兽昆虫。

她知道出去的方法了。

指尖灵动翻转,腰间的金色腰带突然活了过来, 一条金色小蛇伸展开来,顺着她的腰身、胳膊,最后缠过她的手腕, 爬到手背上,朝前方的空气,嘶嘶吐着鲜红的红信子。

秦克耶看到这幕差点吐出来,这女人竟然拿蛇做腰带!逼真的他这些日子都没发现!

辛小芝径自蹲身,将金蛇放至草丛中。

蛇眼在黑暗中发出诡谲幽亮的光,像是探视寻找方向,不过须臾,光滑的蛇身开始在草叶间游走,悄无声息地朝一个方位滑去。

辛小芝乜斜了身侧的秦克耶一眼,冷冷吐出两个字“跟上”,便不再管人,自顾向外走去。

秦克耶恶心归恶心,生怕走散,还是强压胃中的翻滚之意,紧跟后头。

……

沈宴秋按照方才莲巧提议的办法破解迷阵路径,,一盏茶的时间下来,卓有成效。

眼看就要找到出口,周边树影一晃,两道人影跃然出现在眼前。

莲巧快速将沈宴秋拉到身后,不动声色间已经做好了接下来的打算,低低道:“奴婢会想法把他们拖着,姑娘一会儿找到出路了,就只管自己逃出去,速度越快越好,不要回头。”

沈宴秋没应声,只是攥着莲巧的手紧了紧。

此刻的她不太愿意去深想,眼下的局面是否是由自己的自大造成,但她绝对不会用他人的安危来为自己的错误买单。

辛小芝和秦克耶也没想到会如此之巧,先前听闻脚步声,还只当是府里守夜路经的丫鬟下人。

辛小芝颔首笑了笑,眼梢媚意流转,笔直地凝着沈宴秋的眼睛,幽幽道:“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别来无恙啊,沈小姐。”

秦克耶气势汹汹地抬起左手的大刀,已经商量起如何瓜分战利品:“两条胳膊归我,剩余的由你处置。”

“急什么?”辛小芝眸色冰冷地睨去,成功止住了秦克耶的步子,复又笑意盈盈地看向沈宴秋,不紧不慢道,“对美人自然要用些怜香惜玉的法子,你说是吧,沈小姐。”

沈宴秋自始至终没有吭声,在辛小芝与秦克耶的三言两语间,大脑飞速转着,已然找到了出口的位置。

但她没有过早的轻举妄动,几乎是在一瞬,脑海中灵光乍现,蓦地冲辛小芝、秦克耶背后的方向来了句:“殿下,您怎么来了。”

辛小芝与秦克耶显然对姜九黎心存忌惮,脸上露出片刻的慌乱,纷纷回头望去。沈宴秋趁他们不备,快速拉过莲巧,穿出迷阵,逃了出去。

两人在昏暗的小道上一路狂奔,耳边尽是呼呼的风声。

“白芷圣女一定是有了破解之法,才会这般快的找到我们,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和我们一样出来。姑娘您先走,奴婢留下来争取时间!”

“不行。”沈宴秋平日里缺乏锻炼,没跑几步便上气不接下气,眼神却是异常坚定,不容置喙道,“要走一起走。”

莲巧忧心不已,奈何沈宴秋将她手腕攥的用力,分都分不开。咬咬牙,只好破罐破摔,定下心神一同朝府门的方向奔去。

眼看府门处的灯笼光亮近在眼前,沈宴秋留意到门边站岗的两名守卫,步伐空了一拍。

倘若辛小芝和秦克耶一路随着她的步迹追来,保不齐会伤害无辜。

思忖少许,对莲巧道:“我身上没带秋府的钥匙,你速度快,先跑去秋府让庞老伯开门,我在后面跟上。”

莲巧犹疑:“可……”

沈宴秋径直打断:“没时间考虑那么多了,快。”

莲巧回头看了一眼,没瞧见辛小芝两人的踪迹,这才勉强允声下来。她施展轻功,心中想着让庞老伯开完门后,便争分夺秒回来救姑娘。

沈宴秋看她翻过墙角,不敢稍加休息地跑到府门处,以命令的语气道:“你们两个,老太太有要事召集府中侍卫到她的院落,不得耽误片刻。”

两守卫原本都打起了瞌睡,看二小姐跑来,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一时间也没多想,甚至没察觉对方呼吸急促的有些不正常,躬身道谢后,便忙不迭往老太太的院落跑去。

沈宴秋算过,那个方向与她的上泉苑截然相反,决计不会和辛小芝他们撞上。

将两名守卫骗开后,沈宴秋撒了腿地往外跑。平日只道两府只有一墙之隔,这回才深切体会到从这座府门到另座府门的距离有多遥远。

跑到最后,她的手脚几乎是凭本能在动,肺部的空气一点一点被抽干,就连口水吞咽时,喉咙都是刺痛的。

模糊间,她瞧见秋府的大门被打开,莲巧开始朝她的方向奔来。

接着莲巧的脸上露出惊恐的神情,冲她撕心裂肺的大喊了两个字。

沈宴秋听不清声音,隐约猜测应该是叫她姑娘,让她小心。

没等她思考完这些,脊背处袭来一股岩石般的冲力,紧接着身子像落叶般飞了出去。

飞出去的那瞬,沈宴秋还分神在想,这种五脏六腑都裂开的感觉,就跟前世出车祸的痛状一般无二。

只是那次车祸后,她睁眼到了这个世界,不知这回是否还有机会,再活一遍。

不过转念想想,就算活不了好像也没什么关系,从华明湖放弃自杀以来,这四年的时间里,她已经非常用力的活过,无愧原身,也无愧自己。

身子重重坠落地面的时候,沈宴秋只觉得喉间涌上铁锈般的湿意,有点甜腻,有点恶心。她不舒服地动动指尖,微翻过身,平躺到地面上,这才感觉呼吸似乎顺畅了一点。

真难受啊,她不怕死,却好怕疼。

罪魁祸首的秦克耶扛着大刀,走近两步,居高临下地俯视她:“愚蠢的女人,连轻功都不会,竟还妄想跑过我们。”

他说着侧过身,对身后的辛小芝商量道:“我先断她一只手,剩下的随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可以吧?”

辛小芝耸耸肩,轻抚腕上金蛇的脑袋,鼻腔里发出一声懒散的“嗯”。

要知道断两只手极易失血过多,休克而死,一只手倒刚刚好,多的是方法吊着她的这条命,慢慢折磨。

秦克耶嘴角扬起狠佞的笑,高扬起大刀,横空劈了下去。

“不要!”莲巧大叫着飞身上来,却被辛小芝以蛇为鞭挥打了出去。

沈宴秋半阖着眼皮,似乎能感受到头顶上方凌厉刺眼的刀光,但她无力去躲,铺天盖地的睡意正向她慢慢袭来。

睡过去了,应该就感觉不到痛了吧。

只是可惜莲巧这笨丫头了,白白为她搭上一条性命。

……

第103章

沈宴秋无力地耷拉下眼皮, 即便感官退化的有些迟钝,依然能清晰感受到刀锋划破空气裂纹的剧烈波动,然而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随之降临。

只听“铮”的一声轻鸣, 一颗石子击在秦克耶的大刀上,生生转移了刀向。

这场变故发生的所有人都始料不及, 秦克耶握着刀,虎口震颤发麻,强劲的力道迫使他往后退了好几步方勉强稳住身形。

低头望去,只见刀身击中的地方, 竟被打穿了一块裂痕缺口。

秦克耶心下骇然,四顾大叫道:“什么人!”

空中传来猎猎衣响,薄易面具下的神情森冷严峻到极点, 在夜色中飞过的身形快到几乎只能看到残影, 转瞬便从高翘的檐角逼近秦克耶。

“是你!”秦克耶看清面具的那刻,便记起了山海林遇到的那名刺客。

然而薄易根本没有给他任何分神转圜的余地,出招之快,无从格挡,每招每式都蕴藏着无边愠怒。

不过眨眼间, 秦克耶身上数处经络受到重创,一个踉跄, 红黑色的喉血咯了出来。

手上的长刀也因左臂脱力,掉落在地。

薄易拿脚踢了踢刀身,凭空借力,一把握住了刀柄, 双眼猩红地将刀锋直指秦克耶的脖子。

薄易将秦克耶制伏的太快了,辛小芝甚至无从反应,甩掉一直缠身于她的莲巧后, 连忙飞身上去帮忙。

薄易却是眸光都没移一下,定定地站在原地,仅拿刀的手臂转了个角度对向辛小芝。

剑花缭乱中,辛小芝的白衣绣袍被切成无数碎片,散落空中。数百回合下来,竟连近身下毒的机会都找寻不到。

她咬咬牙,心知实力悬殊差距太大,果断扔下秦克耶,独自飞上墙头,头也不回地逃走。

秦克耶此刻体内血气翻涌混乱,他身上的穴道被薄易封了大半,一点内力都使不上来,看到辛小芝跑走,骂骂咧咧地喊了几句“狗娘养的”,这才重新看向薄易。

他脸上蓦地咧开神经质的笑容,方才薄易用尽全力与他对打的时候,他便认出他的真正身份了,疯癫道:“薄参领,洪化一别,还真是许久未见啊。我早猜到山海林行刺的人是你,偏偏陈决老儿不信,怎么,地上躺着的那娘们儿是你相好?难得见您有这么生气的时候……啧,你女人砍了我一条胳膊,我刚竟只想砍条胳膊还回来,现在看这姿色再想想,我刚真该下手感受一下,能让薄参领那么宝贝的女人是个什么滋味儿……”

“秦克耶!”薄易呵声打断他的话梢,持刀的手背青筋微露,目光凌厉,冷戾道,“我在洪化就该除了你!”

几年前他便是他的手下败将,若非为了交换秦营里的十名大启人质,他不会放他离开。倘若知道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他宁愿当初背负全部骂名,也要以十名人质的性命斩除一个秦克耶。

薄易眸底被怒意熏染地失了瞳色,周身尽是弑杀的气息缭绕,与平日的寡凉淡漠判若两人,恐怖异常。

手起刀落间,身后传来的一声轻哑的“怀信”,却让他一瞬恢复了正常。

他脊背微顿,侧身回眸望去,沈宴秋被莲巧扶着吃力地坐起身来,脸色苍白虚弱,因为疼痛而变得黯淡的星眸一瞬不眨地望着他,充满忧色。

薄易心尖柔软塌陷的无以复加,抿抿唇,提刀在自己的浮袖上切下一块布片,掷出盖在她的眼睛上。

下一秒,风声掠过,一个血红的颅脑落地,在参差的路面上簌簌滚了数圈,这才停下。

薄易扔下刀,转身弯腰抱起了沈宴秋,一只手牢牢地掩着她的眼,朝秋府阔步走去。

————

姜九黎到城外树林跑了一遭,听若雨说完前因后果,冷冷睨了清风一眼,便折身刻不容缓地往城里赶。

若雨不明所以,转头问了傅朝,殿下如此冲忙是要去作甚,从他那儿得知沈姑娘现下可能有难,这才后知后觉地理清过来,清风之举极有可能是为了帮扶白芷圣女所行的调虎离山之计。

失望至极地冲人唉声叹气一声,便不敢耽搁地跟着殿下、傅朝一同向沈府奔去。

来到沈府门前的大道,浓厚的血腥味飘荡在空气中,显然刚历经一场激战。

若雨靠近看察了下尸体,秦克耶歪斜在石砾间的脑袋上,还呈着诡异可怖的笑容,死不瞑目。

他看了看血流凝固程度,对身后的姜九黎禀告道:“秦克耶大抵死于一刻钟前,周围没看到姑娘受伤的明显痕迹,应该是被其他人救下了。”

姜九黎修眉紧蹙,听言并未因此卸下心神,命声道:“傅朝处理尸体,若雨随本殿来。”

说着翻身进了沈府,朝上泉苑靠近,全然无视了一路默不作声跟来的清风。

上泉苑外的迷阵乱作一片,姜九黎看清迷阵打乱的手法,尽管心中事先已经有了答案,但得到证实后,还是难以避免地感到悲凉与失望。

进了院子,里头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光亮,连人声都听闻不到。

若雨之前被月霜拉来给姑娘治腿寒,是以知道隔壁秋府的秘密,激灵地蹿到墙头瞧了瞧,果不其然看到屋里窗纸透出的熏黄光亮,叫道:“殿下,姑娘应该在这边。”

……

沈宴秋躺在床上,意识一直处于清醒与模糊的交界,胸口痛得要死,却连叫一声疼都感到吃力。

莲巧帮沈宴秋脱下衣裳初步检查了一遍,这才到长帘外向主子禀报:“身上有瘀血,约摸是震到心脉了,不及时将瘀血导出来的话,恐怕病情会加重。”

薄易朝帘内的模糊人影深深望了一眼,道:“你在此照看着,我去宫里找御医。”

莲巧颔首:“是。”

等主子阖屋离开,这才脚步虚浮地屈了屈腰,捂着胸口咳嗽出声。

边上婆婆和心儿被莲巧从隔壁唤来,刚从小姐的受伤中晃过神,跑去里间寻了药箱出来,看莲巧这样,又是一阵忧心忡忡:“你这丫头怎么受伤了还忍着不说,快坐下休息一会儿。”

心儿将药箱里的瓶瓶罐罐一股脑儿地往桌上堆:“莲巧你稍微懂点医,看看这些药里有没有哪个用的上的。”

这些东西都是小姐那位叫“无名”的读者送的,她们平日里用不到,压在箱底都积了层灰,现下翻找出来,也不知道哪个药名对应治哪个病。

莲巧心中微暖,接过婆婆递来的热水抿了一口,余光瞥见桌上的一瓶药名,眼睛一亮道:“先拿这个去给姑娘服下,可以缓解疼痛。”

心儿忙不迭点头,到头来三个人都操心不下地围到了床边。

薄易走出屋子,没几步便和姜九黎撞了个面对面。

两人显然都很意外在此遇见对方。

姜九黎挑眉:“方才救下沈宴秋的人是你?”

薄易几乎异口同声:“你怎会到此?”

姜九黎将陈府兵变时城门口发生的事道了一遍,薄易听完沉默些许,还是有所保留地解释道:“夏猎时,我遭受暗算身中赤殒之毒,是她救的我。今夜偶然路过,见她有难,便出手相救了一下。”

他没提自己给她做贴身侍卫的事,也没提今晚之所以到此,是因为淮南的地方官向他府上献了许多荔枝,他特意送来给她吃。

至于那些荔枝,在看到她受伤的那刻,便不知散落在何处了。

姜九黎若有所思地狭了狭眼,倘若只是普通的出手相救,怎么看也不至于将朝廷追拿的命犯直接当场斩杀,薄易理当清楚,将秦克耶活押回去拷问,对接下来的秦、启大战有着多大的益处。

姜九黎终是没说什么,转而看向屋内的莹莹光亮,道:“人可有受伤?”

薄易凝重地点点头:“我正打算去宫里请御医。”

姜九黎对身后的若雨道:“进去给姑娘看看病情。”

若雨从方才听到薄爷说起赤殒之毒的解药是从姑娘这儿拿的,就感到兴奋不已,听殿下一指示,便迫不及待地敲屋走了进去。

心儿还认得若雨,小医师年岁虽小,但先前研发出来的药膏却是缓救了自家小姐疼了三年多的腿病,是以心中对他很是信服,开门后忙不迭将人引到床边。

若雨心中虽惦记着赤殒之毒的解药,但也知孰轻孰重,见姑娘面色灰暗,连忙替人把了把脉,道:“心儿姐你把姑娘扶起来,我先替她针灸将瘀血引出来。”

他一边说,一边卸下身上的小背囊,拿出里头的针灸工具。

沈宴秋刚吃了止痛药,虽然有气无力,但终归比方才好上许多,坐起身时,背后的抽痛感也没有那么强烈了。

若雨从医以来,凭这套银针已经救过成百上千人,即便隔着衣服也能精准找到穴位。将沈宴秋的背部插满银针,让婆婆帮忙拿了个碗来,等上片刻,瘀血便顺着指尖上的银针一滴一滴往外流。

血不一会儿就滴了大半碗,沈宴秋也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觉胸口的压迫感也随之减弱不少。

大约引了两炷香时间,指尖再也淌不出血,若雨这才将银针撤了出来,道:“我再开个药方,接下来几日最好呆在床上静养,饮食注意清淡,切忌剧烈动作……”

心儿连连点头记下,等他将银针收拾完,带他到桌案旁写药方。

若雨进屋时还没注意,现在才瞧清桌上放着的都是些什么绝世宝药。

他拿起一个药瓶,打开嗅了嗅,缄默一瞬,飞快道:“我觉得不需要药方了,就用这个每日两粒的给姑娘服下,不出三日,便能下床走动。”

心儿震惊:“真的?”

若雨郑重地点点头,充满爱意地望了眼桌上的瓶瓶罐罐,下秒果断没忍住厚脸皮地走回沈宴秋床边,卑微叨扰道:“姑娘,您桌上的那些药品,能不能每样都给我一瓶……”

说着生怕对方觉得吃亏,信誓旦旦保证道:“您要什么条件都行,把我家殿下绑来送您都行!”

沈宴秋忍俊不禁,笑时扯痛了伤处这才收敛些许,虚弱道:“你要便拿去吧,就当你此次给我救治的诊金。”

若雨从前给人治病,没少坐地起价,但头一回拿到这么无价的诊金,还如此轻易,简直感恩戴德:“多谢姑娘!”

沈宴秋笑笑,道:“不过还有件事需麻烦你一下。”

若雨殷勤应道:“姑娘您说。”

别说一件事了,一百件他都能帮忙办到。

沈宴秋用下巴努努莲巧的方向:“我家小丫头也受伤了,你帮她看看伤得重不重。”

……

若雨前后大约花了一个时辰才走出屋子,薄爷早就没了人影,自家殿下则坐在莲花池旁的石桌上,望着粼粼的池面不知在想什么。

他收获满满地抱着一背囊的东西,兴奋上前:“殿下,您猜猜我刚发现了什么!姑娘竟然和月使老前辈识得!您瞧,这些全是月使老前辈早年制作在江湖上已经失传的药品!”

姜九黎眸子动了动,果然,教她八卦阵的人就是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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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清风帮傅朝处理完秦克耶的尸体, 就去了秋府。

远远看见殿下和若雨在说话,便没靠近。

过了小半盏茶时间,若雨抱着背囊离开, 正巧和树下的清风撞上,脚步顿了顿, 小大人似的冲他叹了口气,道:“快去和主子道歉吧。”这才摇着脑袋离开。

清风神色黯淡低沉,在原地踟蹰片刻,拳头握紧又松开, 终是迈开步子走去,最后在姜九黎身侧两米处的地方停下,鞠躬道:“主子。”

他不知道此刻还能再说些什么, 路是由他选的, 无论主子给他什么惩罚,他都会受着。

姜九黎拂袖淡淡立着,并没有回身看他,月光下的面容矜贵濯濯,声线平稳的没有一丝波澜:“你往后不必跟在本殿身边, 也无需再叫主子。你走吧。”

清风的呼吸停顿了一瞬,隐在黑暗中的神色压抑而愧悔。

指尖攥到掌心, 几乎刻出血来,却跟感受不到痛似的低低道:“清风有愧主子多年悉心栽培,不敢奢求主子原谅,如今只余一事想向您禀告。小芝以为您心悦沈姑娘, 如今秦克耶虽死,但以她的性子,日后一定还会再挑时机下手……此番是我对不住姑娘, 还望您将此告诉她,让她提防些。”

他说着最后冲姜九黎深深鞠了一躬,便转身融入了夜色中。

晚风吹过,飘来一声若有若无地轻叹,姜九黎望着穿过庭院的黑色背影,眸色晦暗复杂。

————

莲巧由婆婆带下去敷药,心儿则担心自家小姐夜里哪里不舒服,于是抱了床褥到外屋,打算守夜。

沈宴秋原觉得外面的长榻睡不安稳,但小丫头过于执拗,只好随她去了。

正准备合眼休息,只听门外突然传来两声敲门声,接着便是心儿惊慌失措地跪见声:“奴婢见过摄政王殿下。”

虽然方才若雨帮她治疗,她便知道他一定也来了,不过这么久没见他进来,还以为早早离开了。

听外头的两人低语絮絮说着什么,有些听不分明,沈宴秋道:“心儿,让殿下进来吧。”

“是。”心儿应了声,想想自己在场似乎不合适,便阖门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姜九黎不疾不徐地踱步朝里屋走去,房间不算陌生,毕竟他不请自来过几次。白玉砖、紫檀木、苏锦纱帐……即便是宫中贵人,也少有几个能达到她这般的卧房配置。

来到床榻边停下,居高临下地看她,抿抿唇:“伤势如何,需不需本殿再遣几个人照看你。”

沈宴秋仗着自己是伤患,连佯装起身拜见那套也省了,大大方方地靠在枕头上,感谢道:“不用了,若雨医术很好,现下已经感觉好多了。”

姜九黎点点头,没再说话,两人一时陷入片刻的无言。

半晌,他终是没忍住,沉声问道:“为什么没放信号灯。”

虽然他识破清风的计谋后竭力赶回,她也因时运好,被薄易救下,但她从始至终没放信号灯一事,始终让他感到几分介怀,莫名有些不舒坦,不开心。

沈宴秋愣了愣,解释道:“抱歉,我担心你们在城外也遇到危险,不想让你分神。”

姜九黎眸色深了深,很不是滋味地道:“你总是像现在这样,心里第一个都先替别人考虑的吗?”

沈宴秋突然被他这么严肃地问了一句,有些懵:“也,也没有啊……”

“那时候放走秦克耶,你有没有怨过本殿。倘若当时本殿不顾将士受伤的风险,将辛小芝和秦克耶拦下,你就不会受今天的伤了。”

沈宴秋耸耸肩:“可你当时也从秦克耶刀下救了我一命啊,一比一扯平,没什么可怨的。”

姜九黎不知道为什么,很不喜欢她用这种若无其事的语气说话,总让人觉得三分虚假,七分虚伪,凉凉道:“你凡事都算得那么清吗?”

沈宴秋不觉有误:“不然呢,没有人生下来注定要去帮谁,人总得学会自救,而不是一味靠别人。”

她说着真诚地看向姜九黎:“殿下您也是,一直背负那么多人的性命生活难道不累吗?当时的情况是谁也不愿看到的,世事难周全,您无需因此觉得亏欠于我,保护在我身边。”

姜九黎眸底有光点闪烁了一下,转瞬即逝。

二十多年来,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世事难周全。

他们都说他是摄政王,说他天赋异禀,仿佛只要是他,世间便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倘若他未能做到周全,那便是他有意为此。

就连父皇教他的也一直都是——你身上流的是姜室的血液,你所走的每一步都要对得起江山子民,不能出错,不能出错……

十岁那年,父皇派他带兵剿除城外三春山的山匪,因为疏忽,没能救下遗落在山洞里的十数名村民性命。

这本是件惋惜的事,但人死不能复生,大家唏嘘后也便没放在心上。

后来地方官送他,当地的百姓为他欢送,那些受难村民的家属跑出来闹事,他们说:“你那么厉害,为何没能救下我亲人的性命!”

“你是王,怎么可以眼睁睁看着百姓死去!”

他们还说:“你不配。”

他本是父皇乃至朝廷上下默认的未来储君,回京后便会封为太子,但后来太子变成了姜宸,没人知道其中的缘故。

再接着,在父皇的退步要求下,他成了摄政王。

十岁的摄政王,说来也是前所未有,让人啼笑皆非。

绕了一圈,他终是没能逃过那些责任和束缚,一个个百姓化作他身上的一道道枷锁,最后堆作重重的山,压的他喘不过气来。

然而今天有人对他说,世事难周全,背负那么多人命在身上不累吗。

第一次有人问他累不累。

姜九黎在自己失态前转了身过去:“你睡吧,今夜本殿会守在屋外。”

沈宴秋看他一直不吭声,还以为自己犯了禁忌,谁想他又冒出这么一句,顿时有些怀疑自己听错:“您,您说什么?您守在屋外?”

她刚刚那番话是白说了吗?

姜九黎淡淡应声:“嗯,辛小芝还会回来,迷阵现在对她已无用处,你也不想旧伤未愈,再添新伤吧。”

沈宴秋迟疑:“话是这么说……”

姜九黎只是告知,并没有听她意见的意思,径自朝屋外走去。

“等,等等。”沈宴秋将人叫住,“夜深露重,殿下守在外面应该不合适吧?”

她脑子里都脑补出了姜九黎躺在屋檐上露天而睡的画面了。

不知道为什么,她见到姜九黎,总想保护他骄矜傲然那面,就像当初他到祠堂为她解困,席地坐个蒲团,她都觉得有些糟蹋他,更遑论这回是让人到外头守夜了。

沈宴秋将此解释为平民面对天潢贵胄时的合理自然心态:“那个,外屋有长榻,您要是不介意,还是歇屋里吧。”

要不是她现在正生着病,说实在将床让给人的心思都有了。

姜九黎脚步微顿,想了想似乎可行,于是颔首道:“好。”

沈宴秋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弄得有点想笑,但还是忍下了,咳声冲屋外叫道:“心儿,你进来一下。”

心儿得知摄政王殿下要留宿,惊得下巴都要掉地上了,往帘帐外瞥了瞥,殿下负手而立,不像说假的样子。

应下小姐的吩咐,便到外头打点。将自己还没铺下的床褥拿走,从柜里取了套全新的出来,生怕人睡硌着,特意多扑了几床。

“殿下若是要洗浴的话,直走屏风后便有泉水流通的浴池,不过我们这处没有男子的衣裳,您看……要不奴婢去找守门的庞老伯要件干净衣裳先给您将就着?”

姜九黎点头:“麻烦了。”

心儿受宠若惊,连道“不麻烦,不麻烦”,退了出去。

最后心儿特意找庞老伯拿了件全新的衣裳,确定事无巨细安排妥当后,这才回东厢房休息。

沈宴秋躺在里屋有些忐忑,一晚发生那么多事,再加上受了伤,本该疲惫不已,但听着外头窸窣的声音,莫名有些沉不下心来,合眼数次,都没能睡下。

侧过脑袋,看到床边矮柜上的蓝色布条,心中微微悸动——那是怀信杀秦克耶时蒙她眼睛上的。

想起怀信救她回来后再没出现过,也不知人受没受伤,不由一阵焦心。

是了,怀信在姜九黎手下做事,姜九黎应该知道他的下落吧。

“殿下。”沈宴秋刚冲外头喊了两个字,便蓦地熄了声,纠结道,怀信给她的是个假名,大抵是不愿被旁人知道,她直接向人顶头上司询问未免有些不厚道。

然而没给她反口的机会,姜九黎听到声音已经走了进来。

约摸是正准备去洗浴,姜九黎头上的金玉冠拿了下来,墨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平添几分懒散闲倦。

他道:“怎么了?”

沈宴秋呼吸错乱了一拍,垂下眼:“我口渴,可以麻烦你给我倒杯水吗?”

本以为对方拒绝后直接出去就没事了,谁知姜九黎真的到桌案边给她倒了杯水,并作势要扶她。

眼看对方弯下腰,长发都要垂下几缕到她眼睫上方了,沈宴秋飞快打断道:“放边上就行,等凉了我自己再喝。”

多亏茶壶里的水是婆婆新烧的,水温还热着,所以姜九黎将水杯放到矮柜上,也没注意到她的不自在,道了句“有需要叫本殿”,便走了出去。

沈宴秋这会儿才开始自我检讨,将姜九黎留下来同住的行为是不是等同于玩火,某人披头散发的样子实在太过于妖孽好看了,勾得她方才差点色心大起。

默默忍着伤口的疼痛,背过身,希望能以此杜绝身后的响动。

然而……

沈宴秋有点后悔自己当初为了贪图进出方便,将屋子打通成一体式的了。

虽然中间有屏风、帘帐分隔,但声音未免太清晰了点,她甚至都能分辨出那位卸下衣袍入水的声音……

第105章

早间天亮, 心儿抱着脸盆、手巾,蹲在屋门前的矮台阶处唉声叹气。

往日里都是她进屋叫小姐起床,但今儿个屋里多出了位摄政王殿下, 给她十个胆都不敢进去打扰。

只好蹲在屋外,随时等候调遣。

起初还是她一人, 过了些时辰,院子里又迎来两位不速之客。一个是她见过的,一个是她未见过的。

傅朝和清风手上分别抱着长托盘,盛放着自家殿下所需的生活用品。从里衣外衬、玉冠长簪, 再到丝绦鞋袜、洗漱用品,一应俱全。

其中一个手上还提着份宫里御膳房刚出炉准备的热乎早膳。

“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傅朝叹气道,“既放不下和殿下之间的主仆情谊, 又放不下对辛小芝的感情牵绊, 如今做再多又有什么用呢。”

昨日夜里若雨回来便告诉他,日后照拂殿下生活起居的人都换做是他,让他天亮把殿下的换洗衣物送去秋府。

早间他去凝辉殿拾掇殿下的物件,因为是初次,对这些事务还都不太上手了解, 正纠结着什么纹路的华服配什么质地的玉簪,清风走了进来, 也不说话,就呆他边上默不作声地帮忙收拾,将殿下吃甚穿甚一律安排妥当,让人又无奈又难受。

清风寡垂着眉眼, 低低道:“殿下于我有恩,即便他不要我这个下属,我也会跟在他身边, 不会做出伤害他的事。”

傅朝愤愤:“那你伤害沈姑娘难道就有道义了吗?你明知殿下对辛小芝无意,至今还想着帮她和殿下凑在一起,这也叫不伤害殿下?”

清风哑然,苦涩道:“小芝是真心喜欢殿下的。”

“呵。”傅朝冷嘲一声,“就她那样的狠毒女人,也就你当块宝。”

清风没再吭声。

那边心儿看到他们过来,拘谨地起身点头问候,傅朝便将此事暂时放到一边,热络地与人打起招呼。

两方互报姓名后,也算有了初步的了解。得知殿下尚未起身,傅朝和清风也一同在屋前的矮台阶上坐了下来。

……

最后姜九黎是被屋外几个人的说话声吵醒的,他许久没睡过这样沉的觉,也不知沈宴秋屋里点的什么香料,气味淡雅好闻,又有安神养眠之功效,被扰醒时还感到些许不耐,想继续再睡下去。

心儿和傅朝都是健谈爱说话的性子,过了最初那阵陌生,一打开话题,就叽叽喳喳地聊得停不下来,全然忘了屋里的主子还在睡梦中——

尤其是外屋睡在榻上那位,听力极好,平日憩在宫中,都是不允硕大的寝殿有任何风吹响动的。

两人聊的得意忘形,忽听身后传来“啪”的一声透着起床气、略显暴躁的屋门敞开声,瞬间僵直了脊背。

姜九黎倒是没料到屋外还有个清风,眸子眯了眯,权当没看见,冷声道:“傅朝,进屋服侍本殿更衣。”

傅朝被身后冷飕飕的语调点到名时,冻得汗毛都立起来了。

“是,属下遵命!”

因为他们三个这会儿还都是背对着屋门的方向排排蹲着,听言谁也没敢怠慢地起身欠身行礼。

傅朝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自家殿下身上穿的衣裳。

土色上衣叠加灯笼式的棕色长裤,许是裤身太大,还系了条花色的绑带在腰间。

……所以,这是什么时候新出的老年风潮吗?

还真别说,再土的衣物在他们家殿下身上穿来,都有种别样的俊美出挑感。

心儿瞧见时也呛了呛,她昨夜从庞老伯那儿拿来时没仔细瞧,谁想穿上身是这么个效果,暗暗庆幸殿下是个好说话的,没有因此怪罪于她。

眼看着傅朝跟在姜九黎后头进屋,屋门就要被阖上,心儿咬咬牙,还是壮着胆子叫了一声:“殿下。”

姜九黎停下脚步,半侧过身,虽没开口,但俨然一副让她有话快说、有屁快放的样子。

心儿只觉得头顶压力巨大,小心试探道:“那个,我家小姐起了吗?奴婢什么时候进去比较方便……”

姜九黎懒洋洋地朝里屋望去一眼,有纱帐挡着,看不分明,又惰于走几步过去确认,索性道:“直接进来吧。”

心儿松了口气,端起脚边的托盘,眼观鼻鼻观心地跟了进去。

只余清风一人,神色不明地立在院子里。

沈宴秋仍睡着,她过于低估了自己面对美男时的自制把控力,竟以为自己听着姜九黎洗浴的声音会失眠一整夜,到头来睡得比猪还沉,连屋外吵闹了那么一会儿都没听见。

还是心儿唤她,才勉强睁了眼,睡眼惺忪地嘟囔道:“心儿,再让我睡一会儿。”

心儿好声哄道:“小姐,您要吃药病才能好得快,咱们先起来把早膳用了,喝完药再睡,嗯?”

沈宴秋被磨了小几分钟,仍是懒怠地闭着眼,任心儿晃自己的胳膊没反应。

头顶冷不丁地飘过一道冷冽的嗓音,如凛雾松霭:“你扯到她的伤口了,松手。”

沈宴秋迷糊间听着声音莫名觉得哪里不对劲,蓦地睁开眼,目光对上距离床梁两米远的姜九黎,瞌睡瞬时跑得一干二净。

这天也不早了,这人怎么还没走?

心儿则是被吓得一个哆嗦,连忙松开指尖:“抱歉小姐,心儿是不是弄疼你了。”

“没,你别听他瞎说。”沈宴秋含糊带过一句,宽慰小丫头道。

姜九黎身上已经穿戴完毕,光鲜亮丽,明皓卓尔,一身华服矜贵非凡。

对着她打量少许,见她气色比昨日好上不少,这才道:“傅朝从宫里带了早膳来,醒了便起吧,到外头用膳。”

说着也没等她回应,便掀开帘帐走去了外间。

心儿经摄政王方才那通吓,这会儿仍不敢大声说话,小声道:“小姐,那您是现在起,还是再睡会儿啊?”

沈宴秋盯着白帐后若隐若现的身影,咋咋嘴,妥协道:“现在吧。”

沈宴秋在心儿帮扶下,洗面漱口完,仍觉得伤口有些作痛,想到昨晚那止痛药疗效甚好,便让心儿又帮她拿了颗服下,这才由心儿扶着,一步一步龟速朝外挪去。

因为想着吃完饭又要睡回床上,所以没怎么打扮,身穿简约的白色单衣,长发扎成两只松散的麻花辫,未施粉黛,随性凌乱。

白话点说,便是不拘小节,毫无形象。

姜九黎正由傅朝帮忙布菜,坐那儿慢条斯理地喝粥用汤,瞥见她这副模样,并无置词。

仅这么十来步路,沈宴秋就走得跟没了半条命似的,挨着长凳坐下后,对心儿道:“午膳就让婆婆准备好,端我床上用吧。”

心儿颔首应下,姜九黎却是淡淡出声道:“不要总躺在床上,偶尔走走伤口才合愈的快。止痛药也少吃点,对身体不好。”

沈宴秋无语地凝了姜九黎一眼,果断回绝道:“不要。合愈慢点就慢点,我受不得疼。”

姜九黎看她的目光有些意味深长,却没再跟她继续争论下去,只是道:“傅朝,给姑娘盛粥。”

……

姜九黎就这么在沈宴秋的屋子里定居下来,她那张用来写书作画的桌案,被他用去批阅公文。

因为屋子大,白里日一个呆在最左侧,一个呆在最右侧,倒也井水不犯河水。

沈宴秋时常惆怅地想,是不是辛小芝一日未抓,她与姜九黎就要这么一直“同居”下去,偌大的房子里多出个男人与她同起同住还是蛮难适应的。

好在她这几天一半的时间用来睡觉养伤,一半则用来和心儿、莲巧说话唠家常,清醒状态下与姜九黎同处的时间几近于无,也算减轻些许不自在。

唯一让沈宴秋感到新鲜有趣的是——在姜九黎有事回宫的时候,他会派月霜、若雨、傅朝等人守在她身边,借此没用两天时间,她便把传说中的暗夜十八骑认识了遍。

每当他们来时,都是她这富贵窝最热闹的时候。

沈宴秋很少在家中接待过这么多人,所以即便自己有伤行动不便,也会让婆婆好鱼好肉的招待大家。

月半十五。

城中大军动身前往洪化,郝光远和司徒芊芊都在队中,一个参将,一个指挥使,全城的百姓夹道欢送。

姜九黎要主持出军仪式,一大早便离开了。

暗夜十八骑的人大抵是尝到了到富贵窝守卫的甜头,因此争着抢着过来,最后但凡没出任务、在城中的几个全到齐了。

沈宴秋惦着人多,虽然天气不算太热,还是让婆婆和心儿在偏屋布置下冰鉴,一群人在凉爽的室内煮火锅吃。

莲巧早间被沈宴秋派出去打听主子的消息,饭点刚好回来,手上提回了一篮新鲜荔枝。

彼时沈宴秋正在长桌前教大家配调料,看莲巧回来,便将碗放下,和人去了窗案旁。

“如何,怀信无恙吧?”

怀信自救她那晚过后,就跟原地蒸发了般,再没出现过。

沈宴秋一直忧心,生怕他那日与秦克耶交手时有受伤,要不然怎会一次都不来看她。因为没有他的住址,唯一联系的枢纽便是莲巧,只好等莲巧将伤养好,再让她出门前去探问。

莲巧解释道:“主子没受伤,只是近来公务繁忙,说得空了就来看您。这是主子让我交给您的,荔枝性热,主子让您吃完药后嘴里觉得苦时吃两颗,旁的时候就用来打打牙祭,不要一次性食太多……”

沈宴秋其实并不那么喜欢吃荔枝,嫌太甜。不过临安城的天气不适宜培育种植荔枝,因此她来这里那么久还未有机会尝过。

任何吃不到的东西,时间久了,都会感到嘴馋。

以前怀信还跟在她身边的时候,她曾随口发牢骚提过两句,也是难为他,在八月的季节还能给她寻来那么新鲜的荔枝。

心中暖了暖,道:“盛一些分给大伙儿吃吧,剩下的拿冰窖里存着,也能多放些时候。”

莲巧脆声应下,便跑去找婆婆要碗碟。

火锅汩汩地煮着,没一会儿就冒出了腾腾的烟气。

沈宴秋事先担心人多坐不下,特意让婆婆准备了两个锅,将两张长方桌并在一起,现下看来刚刚好。

往日在外叱咤风云的暗夜十八骑们,此刻乖乖坐在位置上,等姑娘教他们如何吃这个名叫“火锅”的东西。

沈宴秋示范着在清汤锅里涮了两片羊肉,跟大家讲了下各种蔬菜、荤菜烧煮的时间,道:“等食材熟了,再放调料里蘸一蘸,就可以吃了。”

众人大概知晓了步骤,便一哄而上,兴致冲冲地往锅里加菜倒料。

一时间,饭桌上闹哄欢快的厉害。

沈宴秋因为用药的缘故,对很多食材都忌口,是以吃了两口便没再动了,转而剥起桌上的荔枝,一边尝一边津津有味地听大家讲着各种趣事。

月霜也跟着拿起一颗,笑道:“还以为到了这个季节就吃不到荔枝了呢。听说前段时间淮南的地方官运送一批荔枝到城里,只有宫里的几位以及首辅、御史那样的一品官有机会分到些许。姑娘不愧是姑娘,连那么稀罕的果物都能寻来,月霜今儿个真是借您的福气得了这个口福呢。”

边上在吃火锅的莲巧听言只觉心头一紧,小心瞥去一眼,生怕姑娘从中察觉自家薄爷的身份。

不过看姑娘只是清浅地笑笑,抬手招呼大伙儿一并吃,没把那番话放心上的样子,这才松了口气,继续用餐。

一顿火锅歇歇停停,中间吃累了便停下来玩会儿游戏,玩饿了又继续涮食材吃,前后竟吃了小半日时间。

沈宴秋在现代时就很羡慕那些朋友多到能开派对的人,头一回得了这个机会,自然把自己想玩的饭桌游戏都跟大家来了一遍,什么“真心话大冒险”、“我有你没有”、“谁是卧底”……五花八门,层出不穷。

要知道暗夜十八骑对这些游戏闻所未闻,在他们惯常的印象中,能被叫做游戏的,只有翻花绳、拨浪鼓一类的东西,今日像被开了眼界般,顿时玩嗨了,撒欢不已。

姜九黎到秋府时已是傍晚,正屋不见一个人影,倒是偏院那边的侧屋时不时传来一阵爆笑声。

无声地寻到声源处,只见一个病患和十多个疯子玩在一处,又是拿杯子敲桌起哄,又是吹哨挥手倒嘘,场面混杂的简直跟街井赌坊没什么区别。

姜九黎一言难尽地狭了狭眼,抬手在敞开的屋门上叩了两下。

起先还无人察觉,还是傅朝瞥见,拄了拄边上人的胳膊,接着便像连锁反应般,所有人都扔下手中的东西,齐唰唰站起身来,大气不敢轻喘地躬身道:“主子。”

姜九黎不紧不慢地踱进屋子,呛鼻的牛油辣锅味让他蹙了蹙眉,视线凉凉扫过一众手下,嘲弄道:“平日里派活也没见你们那么勤快。本殿没记错的话,原话是让你们每次来五个守着便成……现下没瞧茬吧,除了镜夜还在养伤,剩下的全到齐了。”

众人尴尬地垂着脑袋,没敢搭腔。

姜九黎呵呵:“本殿是派你们来保护人的,不是让你们疯玩的。”

沈宴秋讪讪帮忙说话:“是我让他们跟我一起的,您别责怪了。”

姜九黎眸光微转,转而定在沈宴秋身上:“本殿没说你,你便觉得自己做得很对?伤势没好全,还吃这么辛辣的东西,疼了便继续吃止痛药是不是。”

沈宴秋哑了哑,本想解释自己没怎么吃,但知道他是为自己着想,一时间辩驳的话也脱不出口。

姜九黎将手里的请帖甩到沈宴秋怀里:“皇嫂给你的请帖,本想帮你借伤推了,现下看你精力正旺,倒不如出席算了。”

要不然再将这群人留院里,真不知又会疯成什么样。

扔下一句话,便拂袖走了出去。

沈宴秋目送他走远,也不恼,转而安慰大家:“没事没事,今儿先聚到这里,等我下回身体好全了再请大家,届时也不怕他说。”

众人高呼一声:“姑娘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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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大伙儿闹完也没急着离开, 帮婆婆把锅碗瓢盆装桶里,搬到院子处的水井旁清洗,顺便来了场泡泡大战。

皂粉搓洗后, 空气中悠悠升起几个泡泡,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 发出炫丽流转的光,梦幻不已。

有了第一个带头,剩下的其余人也都争相效仿地搓起泡泡来。

不消一会儿,院子里飘满了或大或小的气泡, 有的飘出不远便破散了,有的则悠悠荡荡,不断升腾, 越过树梢, 没入天际。

沈宴秋坐在一旁的小矮凳上,裙摆被地面的水渍尘土染脏了也不在意。单手捧着下巴,笑意盈盈地望着这幕,眼角弯成清浅月牙状。

偶有泡泡从眼前拂过,伸出指尖逗弄两下, 不忍戳破,任其飞远, 最后看它在风中羽化般消融,于地面形成隐隐一滴水迹。

破灭的美丽。

人生难有几幕能刻骨印在脑海里,但她想,她永远不会忘记今日的夕阳, 不会忘记满院的朦胧气泡,以及这些充满稚气蓬勃的年轻笑脸。

姜九黎久久立在窗案处,望着院落里嬉闹追逐的下属, 看他们无所顾忌的捧腹大笑,眼底的光纯粹而明媚。

患难八九载,历经风雨打杀,大家似乎都习惯了用揶揄调侃掩盖平淡深处的伤痛与疲惫,或许连他们自己都没想到,最后还能保有这般的赤子童心。

姜九黎轻叹着摇摇头,面上流露出点无奈的笑意。

没有出声呵责,也没有阖上窗案,就这么伴着这些肆无忌惮的笑声,回到桌案边,拿起一本奏折批阅,平静而安稳……

夜幕降临,圆月高照,藏蓝的天幕中布着几点星光,晚风宜人。

沈宴秋送完暗夜十八骑的人离开,有一搭没一搭地敲打着手上的请帖,慢悠悠地往主屋踱。

隔着屏风,看到桌案旁的姜九黎仍维持着挺拔的坐姿,沉心静气地坐那儿处理公务,和她傍晚在院里透过窗案瞧见的一般无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