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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三年 元丰三年。 ……

元丰三年。

这并不是一个海晏河清的年份。

从开年到年底, 就没有几件事是元丰帝顺心的。现在钦天监的官员见着元丰帝都是低着头战战兢兢走路的,为什么?

因为今岁开年之初,钦天监正监夜观天象,然后给元丰帝报喜说的是四海升平。

可是看看眼下吧……

什么四海升平, 元丰帝只觉得自己也差不多该把这些尸餐素位者升天了(物理)

今岁年初关外建奴蠢蠢欲动, 和关宁铁骑打了好几场大仗, 未能破关。

紧接着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去岁镇压的北地民变, 今岁又起, 还是同一个原因。雨水不足,春耕难以进行。

民变很快纠缠着匪患, 越闹越大,呈现卷席之势。

若只有关外和北地如此,朝廷倒也能应付,毕竟钱粮大多在南方。只要南方基本盘不动加北方政治核心稳固, 其实对朝廷而言, 就不至于元气大伤。

可偏偏今岁南方又起洪涝, 富庶的江南也遭了灾, 朝廷因为周转不过来,只能暂且把压力分摊到地方头上。

但是。

没有一个统一的决策者, 各地官员是怎么做的?

大家伙在处理江南水患这件事情上倒是意外的有默契,一言以蔽之,就是:以邻为壑, 祸水东引, 反正不能祸害到本官的政绩。

庞大的官僚体系运转和信息传递都是需要时间的,兼之欺上瞒下,以次充好。

等元丰帝知道的时候, 民怨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了。就元丰帝和首辅所知,其实本来都还能够控制——但是江南这一地出的最多的是什么?

士子、官员、大商人。

这些人还有一个统称,就是地主。地主的共性,就是土地兼并。大灾之下,固然有发善心做好事的地主,但更多的是什么?

不言自明。

要知道,遭受过洪水的田地,通常是称作淤田的,地里肥沃【1】,乃是上等良田。

那些个乡绅地主被制裁,元丰帝还隐隐有些快意呢,既然都做了不似人做的事,那不当人了不也是能够理解的事情吗?

可快意只是一时的。

这烂摊子还是得元丰帝和朝廷来解决。眼下最迫在眉睫的,就是这些此起彼伏的内乱。灾情不断,内乱难绝。

要有见地的人来看,不怕死的说,天朝已有亡国之兆,也是有人信的。因为纵观青史,强盛的大一统王朝就是由内乱起,由内乱终的。

就算本朝气数未尽都要被这些大灾小祸给拖死了。

元丰帝写罪己诏的毛笔都要秃噜皮了。

司礼监掌印太监接连念完了好几本奏章,全是灾情、疫情、民变、匪患之类,一个接着一个的坏消息,听的人脊梁骨发寒。

“都说说吧,诸位爱卿何解?”

元丰帝把玩着手上的串珠,面上没什么表情。

今日不是早朝的正日子,而是元丰帝私底下拉的小会。

参会者,文官这边是几位重臣兼内阁阁老,武将那边则是两位在京城的国公爷和一位侯爵,可谓阵容豪华。

这些人哪个放出去不是在朝廷上喊一嗓子抖三抖的人物,到了元丰帝跟前,却都是一言不发的装死。

废话,陛下明显就是心情不好,这个时候自然是宠臣去讨巧卖乖了,他们何必触这个霉头。

陈·宠臣·正德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起身站到正殿中央,把早就私底下和元丰帝串好的词念了出来:“陛下,如今之计,只有招安、人口转迁,可稍作权宜。”

齐国公蹙眉。

招安?

招安他们哪里来的军功?

又哪里来的军饷?

和文官盼着天下太平不同,武将是多少有点想着生些不大不小刚刚好的乱的。因为乱才有仗打,有仗打,才能有话语权。

文武之争早就是过去式了,武将式微。

可哪个武将不想抬头做人?

齐国公知道元丰帝是个心有大志的,文治武功两手都想要,这正是他们武将重新抬头之时,这也是武将勋贵一派的共识了。

所以齐国公出列。

可是还没等他说话,文官这边可早就根据今天这场小会的阵容做好了预防措施。

不管文官是如何内斗的,打压武将永远是政治正确。

户部尚书林大人也知道齐国公等人要脱裤子放什么屁。

所以他十分干脆的从自己袖中掏出了一把精巧的小算盘,开始给在座诸位算起了一笔账来。

打仗的话,兵马粮草所费几何。

招安和人口转迁又是所费几何。

很显然,打仗的钱都得朝廷负担;但是招安,朝廷只需那些空头官衔和一些小钱,便可化干戈为玉帛。

人口转迁更简单,要拖家带口艰难行路,等到了陌生的地界难以被容纳只能低头做人的是谁?

又不是在座这些个身娇体弱的。

苦的不是我们,那我们担心个什么劲儿?

陛下您老人家心怀天下,区区几地百姓的死活有什么所谓?

户部尚书算完了账。武将那边的脸色都不怎么好看,这种经济命脉被人掐的死死的感觉很不好。但他们无话可说。

早前元丰帝也是主战派呢,安排了五千精兵去夺回沙湾镇,把王之赶下海,结果发生了什么?

卢长云那狗东西被打得丢盔卸甲,至今都还是同沙湾镇僵持着。因为朝廷没有增兵的余力了,只能安排着卢长云先盯梢,伺机戴罪立功。

沙湾镇一输,输去了他们这些勋贵武将的底气。

算完账还不算完,户部尚书又转过头来,笑眯眯的补了一句:“若是齐国公愿意舍些家财,为国家大义,林某自是也是愿意的。”

齐国公脸一僵,谁没事喜欢烧钱玩啊?

“林大人所言的确无半句虚言,只是国库空虚不是长久之计,等来年收税,又不知能填补多少。”

“户部的折俸,也只是解燃眉之急。陛下,依臣之见,还是请开海禁。”

文华殿内顿时落针可闻。

在前朝,海禁一词出场率其实并不高,因为先帝压根就不视朝,就算有人想提开海禁这事,也得通过内阁、司礼监、给事中的重重关卡。

还是新帝上位后,元丰帝意气风发,想要做出一番可以媲美祖宗的事业来,海禁这词才频繁出现,可那也是前岁的事情了。

自打王之“先礼后兵”之后,就没有人再敢提这事,废话,不是谁都是陈正德能得天子信重的。

老大人们在这件事情上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

“不可。”

出人意料的是,这会儿站反对出来的居然是兵部尚书,而非算盘还没收起来的某位尚书大人:“陛下,王之贼子如今暂且不知去向,若贸然开海禁,怕是有祸及沿海百姓之风险。”

这话说得是实情。

内阁阁臣也有持相同意见的:“我朝水师、海船皆废弛多年,内里糜烂,实在不宜冒这个风险。”

“比起同那些海外夷人打交道,不若同关外建奴互市,也能换些好马给戍边军。”

“也免得马上冬日来了,建奴又来扰我朝边境。”

总之,话题不知怎么的就歪楼了,又开始对着海禁吵吵嚷嚷。

元丰帝听得厌烦,好在是没有人再拿祖宗成法压着他了。

他给了齐国公一个赞许的眼神。

是的,齐国公喊着开海禁就是得了圣上背地里授意的,不然开不开海禁与他一个常年在京城的勋贵何干?

看文官热闹不嫌事大不好吗?

文华殿内吵吵嚷嚷。

在元丰帝看来有百利而少害的良策,在底下不同立场的人和其所代表的背后庞大的政治枝蔓看来,却怎么都算不上好。

博弈到最后的结果,便是互市开海暂行,都先只开个小口子试行,若是好,再慢慢扩大也可;若是不好,及时关闭也不会叫朝廷损失太过。

元丰帝的目的达成,这场会议便到了结束的时候了。

出去一看,天色离宫门下钥都不远了。

几位老大人商量着明日早朝如何将今日文华殿的商议道出,通过整个朝议。陈正德却还留在留在殿内……

这都快成了元丰一朝首辅的惯例了。

燃眉之急可解,元丰帝却有些神伤。

江南之乱,已经不仅仅是水灾泛滥所致了,那些不愿再做顺民者才是朝廷的心头大患,都是要诛杀以绝后患的。

元丰帝是个仁君。

可惜仁慈并不是一个优秀君主所该有的品质。

“先生…朕贵为天子,受社稷之供养,可为什么朕的刀却是在一遍遍对着自己的百姓挥动?”元丰帝从御座上下来,走出了文华殿。

此时檐上正好是金鳞次第的黄昏。

这话不那么好接。

陈正德只能是道:“陛下何故这样钻牛角尖?这些暴民,早就不是天朝子民了,而是贼首流寇。若不伏诛这些人,他们才是真的会对陛下更多子民动手之人。”

元丰帝沉默了片刻,只道:”希望如此。“

陈正德便知自己的这位学生还没转过弯来,他索性不再说什么百姓,而是道:”陛下有所不知,江南之患,未必全是恶事,朝廷多少还是因祸得福了的。”

“先生何出此言?”

“本朝党争之风盛行,非整顿吏治不改。可整顿吏治谈何容易?先前的京察大批黜落引来的祸患,至今都未能完全平歇。”

“一朝江南民变,朝堂上南湖系的声量都小了不少。”

江南乃是士林的核心地带,不少人都会在江南讲学,渐渐形成了各式各样的学派。学派的意头最初是好的,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流弊早就远超了益处。

通过学派连接的各种各样的谊,让南湖学派在朝堂上逐渐势大,结党营私也就成了难以避免的祸事。

所谓党争,用一句简单的话来概括,便是:“非我族类,你的良策再好,我也反对,不仅反对你的策,我还反对你的人。”

这种不分对错,只看跟脚的行径,让前朝政局在后期越发混乱,大半个朝廷都是南湖系的。

竟不知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了,还是南湖党的天下了。

元丰帝还不曾想过这一出,毕竟他浸淫政坛才区区三年,这一年以来又一直在头疼大灾小祸的。

陈正德这么一说,先前笼罩在元丰帝心头的阴霾,总算是散去了不少。

他面上也终于轻松了两分,都能调侃自家先生呢:“谢先生教我。此番事了,朕也总算能腾出手来刮骨疗毒了。”他语气坚定,因为这是他自小便想要做的事情。

父皇不选他。

可天下会选他的,他会是一个好皇帝。

元丰帝的话锋一转:“听闻老夫人不许先生进甜食。”

刚刚还在口若悬河的陈正德默默低头:“陛下英明。”总之先拍马屁再说。

元丰帝哈哈一笑:“老夫人有言在先,朕可不做那讨嫌的主儿。不过今日先生也累了,朕总不好叫先生饿着肚子回府。舒恩。”

天子一声令下,便有小内侍端着托盘走入殿来。

陈正德不自觉抬起了视线,连“谢陛下隆恩”也忘了说,实在是没法子。他嗜甜如命,却已有近一月不曾见过任何甜味了。

所以哪怕小内侍一个大大的托盘里只装了一碟子,一碟子里只装了一块点心,陈正德也已经觉得人生圆满了。

他捻起那唯一的一块桂花糯米糖糕,便咬了一口。

元丰帝笑眯眯的望着这一幕。

正是君臣相得时,接连两封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前后脚踩着即将宫门下钥的点入了文华殿。

陈正德没有依依不舍的放下糖糕,反而加快了进食速度。

因为八百里加急的战报,大概率不会是什么好消息,他并不想因此扰了自己吃甜的兴致。

果然,先看战报的元丰帝表情又重回了阴霾天气。

战报上写的是江南、北地的近况。

不太好。

还提到了一种新式火炮,不那么笨重了,装填也快,准头很高,杀伤力极大。

这火炮……陈正德看着眼熟,着人去找了沙湾镇卢长云亲笔的战报出来,两相描述一对比。

再蠢的人也知道北地、江南、沙湾镇相距数千里,会有同一种火炮背后意味着什么。

王之那嚣张的身影在这些战报之后若隐若现。

“先生,你说他到底是要做什么?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造反吗?!”

年轻的天子已经掌握了在朝堂上喜怒不形于色的能力,可是在护着自己长大的老师面前,他从来都是一个鲜活的人。

陈正德额头有些冒汗,这并不是担心元丰帝迁怒自己,而是他处庙堂之高,终于迟钝的意识到了步步紧逼的祸事……——

作者有话说:【1】关于遭过洪水的土地更肥沃这个事情,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也有因为洪水而变得更贫瘠的,这里设定是把客观情况安排成更肥沃的。

第132章 圆桌 元丰三年,十一月。 ……

元丰三年, 十一月。

朝廷于北境边关开启小规模茶马互市,中央财政危机暂缓燃眉之急。

元丰四年,三月。

王之暂离日本,王之长子王成留驻日本, 继续对峙。

元丰四年, 四月。

王之以沙湾镇为起点, 顺利平推府城和周围,俘虏卢长云、周围县县令、知府。大军一路沿海向北, 大胜朝廷水师。

王之在江逾白的建议下一一卡住沿海村镇、优良深水港等关键节点, 朝廷试点开海之法胎死腹中。

元丰六年,九月。

王之所占图景, 尽染沿海一带。

元丰六年,十一月。

圆桌大议。

这两年的攻城掠池下来,王之和其麾下军队可谓是意气风发,只觉得原来江逾白属意的舆论攻势这般好用。

原来军队出征的前期准备工作还有这么多, 远不止什么兵马粮草。

那些舆论、暗探、交易, 只要到位, 几乎是无需多少流血牺牲, 王之便能顺利拿下一城一池。

打仗何时变得这般容易了?

所谓官军,也不过是东瀛兵卒一流的水准罢了。

在平稳过渡一地政权之后, 江逾白在沙湾镇早就培养好的吏员和当地早就打点好的关系一联手。

棍棒加触手可及的甜枣,真就是一点烦心事没给他留。

为数不多的以死抗争的,也就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罢了。连官身都没有、只凭一腔热血行事, 高喊着不与贼寇为伍, 就绝食的绝食,自刎的自刎。

可更多的还是怕死,愿意屈从的人。

而只要他们低头……见到封建君主阴影之外的光明, 就回不了头了。

王之心情颇好的骑着马,走马观花般瞧着沙湾镇的巨大变化。

是的,在打了两年多的仗之后,王之又回到了沙湾镇——这个他与江逾白所谓“民天下”的试验田。

“这一切可都由先生所愿了。”

与他同行的,自是江逾白。

“和将军的意就好。只是打多了顺风仗的军伍,于士气上难免骄纵轻狂些……”

王之摆摆手:“是先生高看了那些官军。”

江逾白不懂军事,王之也无意与他多解释,刚巧眼见着要到了码头,他索性转移了话题:“今日可谓贵宾云集,先生对我可有信心?”

江逾白也没有不识趣的继续揪着士气的问题不放,笑道:“臣无主公无以至今日。”

这马屁拍的就很专业了,没有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信心与恩情,包括如今之局的功劳,全在王之一人。王之心里舒坦,不说什么,面上的笑容却是越发真切了。

今日,在沙湾镇,要召开一场别开生面的圆桌大议。

王之特意邀各路豪杰到沙湾镇来,原因也很简单,沙湾镇是一副王之给这些人许下的美好愿景。

小小一渔民村落,不过四五载就能有如此之大的变化,看着这新气象、难道诸位就不心动么?

不心动绝对是假的,谁不希望自己的日子能更好过啊?

哪怕来这里参会的人员都已经是衣食无忧了,但贪欲这个东西素来不是能轻易满足的,得了钱,就想要更多的钱财;得了权,就想要更多的权。

众人下船,好一番客套。

只是在见到随侍在王之身边的江逾白时,有那么一两个人的神色古怪了起来。

王之挑眉,也一点不避讳:“这位是我的幕僚,江蔚江先生。”

江逾白也是面容坦然,朝诸位拱手一礼。

那些古怪的神色便谨慎的又藏了回去,半句话没多说。

王将军说是江蔚,那就不是也得是。指鹿为马的典故,能认得出江逾白的人是不可能不知道的。

王之带着众人,一路从港口、弛道再到沙湾镇城门口、城内,走马观花。

十一月的沙湾镇天气凉爽,这样走下来也不会叫人觉得燥热,硬要说燥热的话,怕是就只有眼见的这些新鲜事让人心生躁动了吧。

王之在沙湾镇得是一个什么地位,天王老子来形容也不为过。

但是这里的平头百姓见了他,没有一个下跪磕头的,也没有一个仓皇避让的。对王之,全都是崇敬之色,胆大些的还敢主动上前搭话呢。

王之也乐得表现自己的亲民,来者不拒。

今日参会者,有受王之资助渐渐势大的民变领头者、有和王之做生意双方利益关系早就难以割舍者、有盼着富贵险中求赌一把者、有科场失意者,甚至还有非官方的教派人员以及望风而降的朝廷命官。

圆桌上可谓琳琅满目,唯一的共同点大概就是都身家不薄了。

前者都是受过欺压与冷待的,在原先的天下格局之中难寻出路之人,这些是朋友。

后者,则是在江逾白看来,可做旗帜,争取更多中间派的人。

沙湾镇,政务厅。

这里已经安排好了一张特殊定制的大圆桌,以及在圆桌之外的旁听席。

圆桌座位是不分高低主次的。

王之没有入座,而是站在了半圆桌的正前方,那里是一个单独的演讲台。演讲台后,是一副从天花板垂下的巨幅堪舆图。

他先声夺人:“诸位今日能聚到此处,是一番缘分,也是因为我们心中共同的念想。不叫这天下是他天朝的私天下,而要让这天下,成为百姓之天下,让我等也能有一席之地,为社稷效力。”

这是冠冕堂皇的客套话,也是实话。

郭冈至今外派没有回来,就是宣扬执政理念去了。

凡起势者,多有自己的一番口号,能引动民心相随,为之摇旗呐喊。

如本朝开国皇帝为何能得道者多助?就是因为他为受压迫的汉人喊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

今王之的口号是更狂妄的:“皇天已死,民天当立。”

他是要废帝制。

而在座诸位,也尽皆是推手。

在座为数不多的三两个原朝廷命官,有稍稍的坐立不安。

王之提出剑来,背身遥遥指向江苏沿海一带,在这里,有着天朝的第二个都城——南京。

他是个军事天才,从前是在海上,如今是在陆上,兵法一道,底层逻辑多是相通的。

王之一一从军事的角度简明扼要的讲清其中关窍,周全万策,应对有度。

众人的心神也随着他的剑尖跟着在堪舆图上驰骋沙场,一路都有万全之策,来者不惧,顺利的讲到了“划江而治”,这样美好的图景,叫人人心浮动起来。

这些人之中除了降官之外,大多是没有什么偏安、分治不恰当的念头的,因为他们本来也就只想着争出一片自己的天而已。

天下之大,能有一席容身之处已是幸事了。

到此,已经是长篇累牍了。

但王之并没有暂歇,而是深吸一口气,骤然从军事中跳脱出来,讲起了前朝往事。

先帝三十年不视朝,但银子的事情却是一点眼不错的。

元丰帝未登基前,各地都是苛捐杂税的卡子,那些听命于皇帝的奸宦出了皇城便开始借着征收矿税的名头横行霸道,敲诈勒索,以至于多地民变……

太平教也是在那时越发兴盛的。

圆桌上人员出处复杂,一件事打动不了所有人的情绪。

好在先帝不当人子的事情没少做。

王之继而又讲起官道上拦腰设卡,美名其曰榷税,层层盘剥;低价压收货物,手中五十两的货物被人拿着十几两银子就给打发走了;纵有些家财,出行却是连绸缎都不许穿…

诸此种种,听得会议室内一干降臣坐立不安——因为其他人明显是情绪调动了起来,气氛都变得压抑了。

王之自然也没落下他们:“莫说我等无官身之人。你们这些朝廷命官,日子又何尝好过?”

“官场上巧立名目的孝敬多如牛毛,全是真金白银,若不点头哈腰的孝敬上官,一辈子怕是都要在芝麻小官处打转。”

“朝廷一月的俸禄,可当真能养活一家十几口人?一月才不到十石的米粮。”本朝的月俸银子的确是低的可怜,这就更难控制官员不伸手贪污了。

不贪污会饿死,贪污又不会被抓。

利害权衡,这些科举路上杀出来的没有一个是蠢人。

事实如此,但王之不会这么说。

不要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是?

“尔等都是读圣贤书明事理的,若能坚守本心,谁想背道而驰?”

众人不由视线汇集到了这几个降臣身上。

这些人也是人精,当即就开始大倒苦水,推卸罪责,洗白自己。

王之说,是在说自己的话,讲的却是所有人的心绪,他说的杀意腾腾,怒气冲冲:“自我开始,这天底下就再不能有一纸政令逼得我等不得不死中求活的道理。”

剑再次挑起,只插北地,攻破京城。

“入北京,废帝。”

五个大字铿锵有力。

尤其最后的”废帝“让会议室内略有骚动,有震惊、有恍然、有畏惧,但不可否认的是……不管是何种心思,所有人心中都隐秘的生出了几分快意来。

原来高高在上、不识民间疾苦的九五之尊,也可以被视作牲畜。

这些人本身能聚集此处,就已经是人以群分了。都敢造反了,那些虚无缥缈的对皇帝的无端崇敬,早就被抛去了九霄云外。

更多关注的是,废帝之后,属于皇帝的权柄被下放,这些事情要如何处理?

总不会真像郭冈所说的那般吧……

王之收了剑。

在王之后头的,是从旁听席站起的方同甫。

如今已经不需要再顾忌着海禁,以南洋为中转站了,方同甫自然也是回了内陆,帮扶着身弱且精力不济的江逾白处理琐事。

两人算是经世济民上的一对好搭档了。

他上来,便是代表在主将冲锋陷阵之后的后勤支持了,讲的内容基本与当初稳健占领沙湾镇大同小异,无甚新意。

但对于这些个第一次听的参会者来说,却是新奇事。

一一听过去,有降臣终于是按耐不住:“将军,方大人,我看着兴建厂司,怕是有动摇根本之祸。”

他早已习惯了天朝重农抑商的基本国策,惯性使然,让他提出了质疑。

“人都进厂司了,谁来种地呢?粮食从何处来?”

方同甫还是笑脸迎人:“这位……议员。”

他用的称呼词新颖,自己说起来都还有些拗口:“此事有两点,其一,可不是人人都能进厂司,难道街边随便抓一人来便能烧瓷、缂丝?其二……”

方同甫隐去尾音,有侍从恰时从偏门进来,手上端着托盘,托盘上端着两样怪模怪样的灰果子。

“诸位请看,这是将军于元丰三年,海外航行时偶得的良种,亩产两三千斤也是不在话下。”方同甫拿起这其貌不扬的东西,同各位展示。

亩产两三千斤?

还说什么良种?这怕不是仙种。

没有人轻易相信,眼神中都带了质询、期冀之意。在座诸位各有身份,可是对于立本的乡土,没有一个人是轻视的。

这良种若是真的…

那王之此人,就是天命加身啊。

有些聪明人已经移开了自己胶着在良种上的视线,转而望向王之。

黄袍加身的典故,耳熟能详,可天命加身不着黄袍者……怕是纵使身上无黄袍,百姓心中也为他添上不可。

难怪他王之狂妄到肆意放权。

因为按照王之、郭冈的说法,真正的权柄,依然是他王之一人的。

方同甫坦然面朝那些质询,笑道:“如今是冬藏时节,想来诸位来沙湾镇还要歇脚几日,既然有疑,不妨自行去看看?”

“都说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不是?”

*

会议开了许久,东道主要多表示,贵客们自然也有要表达的。

坐在旁听席的江逾白听了个半场就坐不住起身离场了。

腰疼、气虚,煎熬不住。

在外等候、许久不见的江鸣朝自家兄长打了个招呼。

经年不见,小萝卜头已经是翩翩少年了,只是不知道郭冈是怎么带孩子的,给人家又晒得黢黑。

江鸣身高抽条,再加上幼时清亮的声音也因为年岁的缘故变得喑哑,江逾白都好险没认出来。

“兄长,你怎么这个时候就出来了,会还没开完吧?”江鸣的视线越过江逾白,好奇的看向他的身后。

江逾白这才回头,不算太意外:“夏掌柜?”

跟着江逾白出来的,是位老熟人。

其实在码头上各位贵客刚下船的时候,就已经潦草见过一回了,只是双方连句招呼都没打,跟陌生人似的。

已经挽起发髻的夏姯点头,笑问:“打搅了,不知江先生可有空?”一如当初那样落落大方,只是人是物非,非得还有点离谱。

上一次见面还一个是天朝落魄的状元郎,一个是侍郎家里的娇小姐。这一次再见,就变成了一个是造反头子的麾下人,一个是织造行当的小龙头。

其间不过三四载而已。

江逾白也是笑,一分真情没有的满嘴胡说:“不了,我这边还有许多要事处理。若夏掌柜有什么想了解的,去同主公详谈便是。”

夏姯对此也没有强求,她只是又盯着江逾白看了片刻,心中似有踌躇,但到底是说出来了:“谢谢。”

而后又才笑道:“是我唐突了,一时错认了人,江先生莫怪。”

江逾白也和缓了神色:“无碍。”

江鸣被江逾白带着一并往外走,快走出门边了他才好奇的拆台:“兄长,我怎么不知道你有要事要处理?将军不是都让你多休息了吗?案牍劳形,你就不怕白郎中又给你开药了?”

江逾白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这小子一个爆栗子:“一回来就开始不敬兄长了。”

江鸣忙抱头退开:“我哪有?我这分明是体恤兄长!”一日不给兄长端药,就犹如万蚁噬心。

更何况,兄弟两个阔别已久。

第133章 南京 新岁。 元丰……

新岁。

元丰六年, 三月。

王之大军开拔,一路继续沿海北上,攻至南京城。僵持三月,最终内外合应, 攻破南京城。

本朝是有两个都城的。

一南一北, 分别称作南京、北京。

在两个都城当中都是各有一套行政班底的, 譬如北京有六部,南京同样也有, 只是能被安排到此处的官员, 大抵是已经“被”远离了庙堂。

纵使是养老圣地,南京也绝非一座普通城池。

王之大可以避开这块难啃的骨头, 但他没有。因为攻入此处,就是要和朝廷彻底撕破脸。

从前唯唯诺诺只不过是因为势单力薄。

可如今,王之身后的政治朋友,那些因他而获利者, 同他一道结成了一个庞大的派系。

试问天底下, 从古至今, 哪个揭竿造反者像王之这样富裕的?

南京城的陷落, 让朝廷粉饰太平的无用功彻底宣告失败。

与此同时,跟着南京城陷落的消息一道被送出南京城的, 还有那些不肯臣服于王之的所谓“朝廷命官”。

王之是个好人,怎么会痛下杀手呢?

所以善于听言纳谏——把这些人和之前抓的那些不肯臣服的官员,一并礼送出境。

当然, 这些人送是送出去了, 皇帝能不能容人、敢不敢用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反正方同甫是很乐得见这些人滚蛋的。

他此刻正穿着朝廷正二品大员才能穿的官服,头戴乌纱幞头,手稳稳地把着雕花犀牛角腰带, 十分满意的打量铜镜中的自己。

“如何?”

方大人很是矜持。

管家在一旁恭维道:“这户部尚书的官服真真就像是为老爷量身定制的一般,再合适不过了。”

“什么户部尚书、”

方同甫嫌弃的轻斥了一句:“我这个叫外贸部部长,也是很高的大官儿了,比之江逾白那个什么财务部部长,也就差那么一点点儿。”

他用的词汇颇为新颖,管家却是能立刻理解的:“怎么会是差一点儿,老爷您不是还兼任着什么副部长嘛,比起江先生那虚名,老爷,咱们实权才是一等一重要的。”

方同甫摸着自己的下巴,没在意管家说什么,而是对自己的话进行反刍。

“不对,你说他财务部管的是天朝底下广袤的地界,和我打交道的却是一群不通诗书礼义的蛮夷……”

他的反刍进行到了一半,就被来人打断了。

“方叔——”江鸣远远的便喊。

真是一点不知礼数,没有先递上拜帖,也没有着人先通传一声,就这样大喇喇的进来了。

方同甫见着自己这倒霉同窗就烦,倒不是说江鸣不讨喜,而是就像他觉得他能比江逾白活得更长一样……

江鸣可比他年轻许多……

他俩还都是听过江逾白那堂堪称恐怖的启蒙课的。

方同甫是不希望自己辛苦半生,中道崩殂,结果被江鸣这小子摘了桃子的。可惜自己的儿子没有一个成器的,连算盘珠子都拨不明白,真是枉为他子。

“你怎得来了,也不先着人说一声。”

“方叔,我蛮夷也,讲那些繁文缛节作甚?你我二人之前还需这些?”江鸣说的两人十分熟络一样。

他身上穿的也是官服,四品的。

皮肤黝黑,和江逾白无半点相似之处,只五官勉强可称英气,再考虑到他不过十五,年纪轻轻就已身居高位,实在可称一句俊俏儿郎。

方同甫颇自得的又看了看镜中自己,赢了:“你这晒的,如今不用同郭冈到处瞎跑了,好好在屋里养养,不然真就像个蛮夷了。”

江鸣挠挠头,对自己的外在并不很在意,再好看能好看过兄长去?

“一定一定,方叔,我此来是有要事。”

“议会诸位大人那边定下了,说是要给战死者、伤者、有功者发抚恤银、赏钱,还要在南京寻个地界,建个碑。”

“还有咱们自己的邸报,也要发行起来了……”

江鸣一一说了议会的安排,这花销的地方可着实不少,他就是专程来方府找金主的。

方同甫默默听完,忍不住露出了户部尚书传统艺能——死了亲爹一般,然后下一秒他反应过来。

不对啊,现在占领区的富庶程度,以及海外贸易所带来的庞大收入……诸如此类。

他堂堂天朝的外贸部部长兼财政部副部长,会缺这点钱?

方同甫大手一挥:“成,这些花用都是必须的,也无需紧巴巴的,我们又不是没钱你直接去衙门审批就是了。”又问:“你身边那个鸳娘呢?平日里不是同你寸步不离吗,今日怎么不见?”

“她同夏掌柜一道去处理江南织造司的事情了。”

方同甫闻言,神情中就带了几分暴殄天物的意味:“鸳娘那样的佳人,你们兄弟是真不知道怜香惜玉,啧……”语气惋惜。

也不知道是在惋惜什么。

“方叔这是什么话?女子是人,这不是一件好事情嘛。”

方同甫思路转过弯来,对于江鸣的话,他十分认同。男人可以当牛马用,女人当然也可以,还能生产小牛马。

的确是一件好事。

天天把女人拘在家里才能得几个银子?

方同甫甚至开始考虑要不要让自己后院那些个妻妾也出去做些事儿,只是……到底抛头露面,不是什么良家女子行为。

“得了,不说这些闲话了。方叔这身官服这样气派,不去衙门瞧瞧多可惜。将军还说要您代他去巡查大营呢,我今日也是跟着方叔沾光,才能去看看。”

江鸣笑盈盈的没有再继续上一个话题。

方同甫装模作样提了提自己的雕花犀牛角腰带,又正了正自己的乌纱幞头,最后拍了拍锦鸡补服上并不存在的浮灰,这才同江鸣一道离府。

此番攻打南京,虽说里应外合,在其中助益颇多,但王之麾下的几个大营还是损失惨重。

毕竟这里是南京城,他们还是作为攻城的一方,攻城向来比守城艰难得多。

王之带队身先士卒,他的亲卫也是几个大营中损失最为惨重的,就连王之自己手臂、大腿都受了伤。

这事情被远在千里之外沙湾镇的江逾白知道了,可是昧着良心写了好长一封信唠叨

“大人!”

一进排房,便有人注意到这一行衣着华贵的大人物,赶忙挣扎着,起身要行礼。

方同甫上前虚扶了一把,面上姿态做得极足:“不必多礼不必多礼,我都是兄弟,只是职责不同罢了。将军有伤在身,不好亲前来看望诸位,便托我多来看顾一二。”

“想来将军此举意味深长啊,这不就是想从我这管钱袋子的人手中,给兄弟们多些军饷。”

他是用玩笑的语气,所以牌坊里的大家便也跟着笑了,气氛也没有一开始大人物入场时那般紧张了。

“大家都是跟着将军一路征战厮杀过来的,其中血汗,我们都是看在眼里。”

“如今总点数到了南京,咱们也不算是无根浮萍了,有归处可去,再有了饷银,大家今年一定过个好年,是不是?”

“是!”

排房里的军士们高呼,声量热烈。

方同甫拍了拍,站在他身侧的江鸣的肩膀:“我记得当初就是你同江先生、崔参将一道?不说两句?”

王之的亲卫当中,多是当初从水承行中救出来的人,江鸣是同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

这些人,江鸣自然记得。

这是兄长专为王之挑的人。

江鸣上前两步,跟着郭冈奔走多年,怯场是不存在的:“各位将士,我虽不曾亲上战场,只是一介毛头小子。”

“可我知道我们、你们,咱们大家所有人的牺牲是卓有成效的,瞧瞧外头的南京百姓,哪一个不感念将军与你们?”

“南京的百姓是富庶的,并不会是当初在沙湾镇那般,只要日子稍微好过些,沙湾镇的百姓便对我们感恩戴德。”

“南京城的百姓能念着我们的好,这就说明我们是正确的,是百姓心之所向的。”

“我们不是为了几个人、一点私利在打仗,而是抱着让全天下人饿了有东西吃,冷了有衣服穿的念想在打仗的。就像将军所言,皇天已死,民天当立。”

“我们是在为我们自己的一片天地而打仗。”

“战争是为了消灭战争!”【1】

“是为了天下太平,再无动乱,是为了老有所依,幼有所养!”

排房深处,率先传来鼓掌声,紧接着便是更大的鼓掌声。

山呼海啸一般,向江鸣袭来。

方同甫觉得有点不自在。怎么他刚刚讲话大家就是笑笑,这江鸣一说话,就是连绵不绝的掌声?

都有几分神似江逾白了。

他瞧着江鸣的身影,江鸣转过头来朝他一笑。

方同甫想想自己今日的外在形象。

嗯,不管怎么说,他还是赢了的。

从排房深处走出来两人,这倒是方同甫和江鸣没想到的,江鸣赶忙行礼:“郭师父,崔师父。”

“这好小子,颇有你几分真传了。”崔德义豪爽笑骂:“怎么就是不见得我的真传?看来还是马步扎少了。”

江鸣举手示意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

郭冈挑眉:“看来我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了?这我可得找江郎算账,下半辈子全靠他了。”

崔德义哼笑一声:“行了,咱们钱也带到了,关怀也送到了,就先出去吧。咱们几个人搁这一站,兄弟们还怎么休息?”

方同甫:他才进了个排房门吧?

崔德义不管这些,面前这几个都是文弱书生那一挂的,他大手一挥就直接把人全推了出去。

“参将大人还真是爱兵如子,视我等为无关紧要之人啊。”方同甫扶了扶雕花犀牛角腰带,哼哼道。

“哟,说的你从前不爱财如命一样,咱们这不是半斤八两?”崔德义也不客气。

两人小孩一样斗嘴。

江鸣在一边眼观鼻鼻观心,在座的三位大人物都不是他能开罪的,就怕加课业。

“小子,你也不知道帮你方叔说句话!”

方同甫说不过崔德义,又怕这家伙动手,余光飘到老神在在的江鸣,立刻以邻为壑,祸水东引。

崔德义蹙眉:“鸣儿都是十四五岁的年纪了吧,怎么还都小子小子的叫着,你们这些做师长的,怎么也不给人家取个字?”

方同甫摊手:“怕是江郎贵人多忘事。”

他顿了顿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这也不能说是江郎的缘故。”

“这小子跟着郭冈在外头跑了好些年,一直没着家,说取字,郭冈你这半个师父怎么也不上心?”

江鸣对于取字一说却是混不在意。

“我就草莽出生而已,何必讲究这些。师傅们称我做小子,这不正是对我的亲近之意吗。”

“我倒情愿能被师傅们叫一辈子小子呢,走出去别人都知道我靠山多。”——

作者有话说:【1】“战争是为了消灭战争”出自mao xuan di yi juan

第134章 罪己诏 天下大乱,朝廷近日自然也……

天下大乱, 朝廷近日自然也是不太平的。准确的来说不是近日,而是从几年前开始就一直是这个样子了。

本朝常年的重文轻武,加上天下多年大体太平,除了边关和部分容易发生动乱的地界军备上算齐整之外, 其余地方多少都有些废弛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若是如此, 也并非说天朝就没有与王之的军队一战之力。

可问题是人家王之见势不对,就开始撒钱、喊话、搞四面楚歌、乡音催泪等等花活。

攻心为上。

天朝的武将把兵书翻烂了都没见过, 还有这种打法的。

谁能见钱不捡的?

哪怕后头有督战队在砍脑袋, 军心到底是被动摇了的。面对王之这样的无赖招数,只有军心建设做极好的军队, 才能勉强抵抗。

这样的军队,天朝里头满打满算也就屈指可数几支而已。还都不能轻易调动。

为什么?

就怕是拆了东墙补西墙,结果两边一起塌。

“陛下,您都一整日未曾进食了, 多少吃些保重龙体要紧。”

元丰帝听着熟悉的声音, 转过头来便见自己的老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自己身后。

他立刻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 眼神凌厉地扫了一眼自己的贴身内宦。

内宦也很无奈, 心虚溢于言表。

陈正德摆摆手,示意内宦下去, 自己则是同样不拘礼数陪同元丰帝坐在了台阶上:“他也是为你着想。”

“什么为我着想,怕只是念着自身吧。”

元丰帝的语气并不好。

朝堂上无人敢指着他的鼻子怒斥他是什么亡国之君,可是元丰帝自己心里没数吗?

南京, 南京, 那可是一国之都。

他不明白自他登基以来,夙兴夜寐,宵衣旰食, 梦寐以求的都是中兴天朝,为何到头来却是一个这样的结局?

天灾不断是否也意味着这是上天对他逆天而行的责罚。他登基就是个错误,父皇才是对的,是他错了。

元丰帝甚至不太敢看自己的老师。

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

当初他被老师一笔一画带着写出这一句话的时候从来不知……是否自己才是那个失道者?

从来不被人坚定选择是会有后遗症的。

他要当这个亡国之君吗?

陈正德看出了年轻天子的动摇,可他又能说什么呢?他老了,他还能陪伴君侧几年?

以后的路终究是需要陛下自己走下去的。

君臣二人在台阶上坐了良久。

陈正德有意沉默。

长久以来的师徒默契也让元丰帝清楚这沉默是因为什么,残阳如血,被深深宫墙吞入腹中。

他看着刺眼的美景,有些自嘲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这是先生教我的道理,我明白的。””陛下英明。“陈正德喟叹。

“先生…”

元丰帝哑然失笑,主动起身去到桌案旁拿出了一沓奏折,然后递给了还坐在台阶上的陈正德:“先生不妨看看吧,这可都是朕的爱卿们提出来的良策。”

陈正德自然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前段时日朝廷上下都很不好过,年轻的天子身上所肩负的压力也是难以想象的巨大,所以才暂行密函制度,让有识之士可以直接通过给事中向御前提送奏本。

这是为了避开那些有用的法子在提出的刚开始就被立场相左之人狙击。

但是看元丰帝这个表情想来这些所谓良策,要打上引号了。

陈正德挨个翻开看了看,表情顿时变得精彩起来。那可真是说什么的都有,生怕自己的建议,吸引不到皇帝的侧目。

有明显看着就是不知兵事的文臣,倡议清壁坚野。

这就暂且不提百姓故土难离,眼下马上就是秋收冬藏,来年又要春耕,这是要了农人的命。

更何况王之此人根本就不是关外建奴那一套打法。

关外建奴是靠着以战养战,掠夺资源才能始终保持高昂的士气。

可王之不是,他精心筹谋直接卡掉了整个南方沿海地带,就是为了让这一处为他疯狂造血。

所谓的清壁坚野,根本就伤不了王之半分毫毛,反而要弄得朝廷这边民怨沸天。

这是何苦来哉。

陈正德又翻开两本,这两本更为离谱,什么调动关宁铁骑回防,什么征召天下勤王之师。

且不说关外建奴,天朝内部有多少居心叵测之人也是无人知晓的,前朝的太子之位争夺可谓腥风血雨。

谁能保证那位分封到地方去的亲王对九五至尊的位置断了念想?

用这种驱狼吞虎之术,连胆大妄为都算是褒义了,这就是蠢才才能提出来的建议。

显然这些交到陈正德手中的奏本都是元丰帝已经精心挑选过的了。再往后翻则是稍微靠谱了一些正确的废话。

要用到实处去是压根不可能。

陈振德收起了这些奏本又整整齐齐的叠好,他也站起身,十分郑重地向元丰帝行了一礼——这是他们师徒二人私底下很少出现的情形。

“陛下你我都知,如今之计,唯有和谈。”

“哪怕是暂时能够修身养息也好,自元丰元年以来,天下万民就没有过一个风调雨顺的年纪,国库空虚也绝不是林尚书空口白牙喊出来的。”

元丰帝长久的没有说话。

陈正德自然意味着沉默是为着什么。

最终元丰帝妥协了:“至少不能是我们。”

陈正德这才抬头去看天子,元丰帝却并没有面对他,而是面朝殿门外…

黄昏早已结束,此刻也不见残阳如血了,只剩下沉甸甸的、马上就要压下来的夜色。

*

江逾白来到南京之后,这还是他第一次被召见,所以也是第一次来到南京这边的大圆桌会议室

这里是重新装潢过的,同沙湾镇的那个会议室没什么分别,都是一副巨大的堪舆图,以及堪舆图前衣着普通的……

“先生来了,可让我好等。”

王之爽朗一笑。

议事厅内众人热烈讨论的声响也停了下来,他们原本正在谈和谈事宜,此刻却都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放在了进来的人身上。

说实话是看不太清楚的,因为议事厅外日光和暖,江逾白穿的又是颜色浅淡的服饰,形销骨立,整张面容苍白,神态寡淡。

他整个人都仿佛是江南常见的雨雾缭绕之中,模模糊糊才能看见的一点山际线。

风过无痕,不见真容。

直到他又进来几步,众人才又重新热闹起来。

和谈之事。

不少人士对此心动的。

因为并不是所有人天生都有那种称王称霸一统天下的野心,更多的人还是带了些乡土气息,想着日子好过了便也罢了。

更何况天天打仗,怎么能好好安下心来做生意呢?

而且真要推翻天朝,指不定自己就要背上千古骂名,毕竟得位不正,怎么说都心虚。

今朝能推翻天朝,来日会不会又有人同样这般集结起来推翻自己?

天朝也没真的到倒行逆施的地步,至少皇位上坐着的那一位,还算是位好君主——尤其是和先帝比起来。

大家的和谈意愿是一浪高过一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