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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云汀侧卧在一旁,指尖慵懒地卷着散落的墨发,闻言轻笑,“又想阻止我?”

楚烬不言,苏云汀却轻描淡写地道:“可是,凭现在陛下的能力,还做不到呢。”

楚烬压下嘴角,淡淡吐出一个字,“滚。”

他就不该和苏云汀说话,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苏云汀却从善如流,撑着绵软的身子下床,他今日就是来舒筋解乏的,既然已经得手了,便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了,甚至心情颇好地勾起唇角,自顾自开始穿衣服。

……

北境的战报时不时会传回来。

郑家军竟然意外地连获小胜,而且伤亡还算控制在比较低的水平下,这更激起民众的信心,对郑家的期待值被拉到空前高涨的状态。

然而,虽有连胜,收回来几处失地,但关键的栾城却迟迟拿不下来。

战争硬是从春天拖拖拉拉打到了夏天。

盛夏时,苏云汀的暖阁总是闷热。

苏云汀便寻着借口,日日往楚烬寝宫跑,皇帝的寝宫空空荡荡,总是要比别处凉爽一点。

他硬要来,楚烬也拦不住。

只是,大多时候也不怎么与他说话。

他们就各自干着各自的事儿,小裴每晚都会抬着冰鉴上来,在里面冰一些新鲜的水果,批阅奏折的间隙,楚烬会起身取用一些。

他独自吃一些,只剩下的,便丢给苏云汀。

权当是自己养了只小猫小狗。

他们偶尔也做,楚烬虽有时不愿意,却耐不住苏云汀故意撩拨,只得全程冷着脸,一次次将苏云汀揉碎了,揣在自己的骨血里。

然而今夜,三更的梆子敲过。

殿内空空荡荡的,少了那个不请自来的人,只余小裴一个人陪着他。

楚烬将朱笔落在笔山上,目光掠过一旁静静地冒着冷气的冰鉴,小裴见状,连忙取了一小串冰镇葡萄搁在龙案上。

楚烬从上面摘了一颗剥了皮,含在口中酸酸的。

冰鉴放置久了,化开了许多冰,小裴怯生生上前问:“陛下,奴才再去填些冰来?”

楚烬未答,只问:“宫门下钥了吗?”

小裴道:“是,已经过了下钥的时辰。”

“不必添了。”楚烬只吃了一颗葡萄,把剩下的一串都放到小裴手上,“冰鉴里的水果都赏你了,拿走吧。”

楚烬也不见有多失落,他仿佛早已习惯了这种突如其来的空档。

遣退了小裴,楚烬独自躺在宽大的龙塌上,帐幔重重,更显得孤独。

这段畸形的关系里,看上去是楚烬占了大便宜,其实开关都还握在苏云汀手中,他想度春宵便度春夏,他若不想,楚烬便连人影子也见不到。

呵,他哪里是皇帝啊?

分明只是苏云汀圈养在这深宫之中,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工具人——

作者有话说:[托腮][托腮][托腮]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都是被锁的无奈[爆哭]

第46章

外面夜幕渐深了, 白天里繁花街市上也都已经宵禁,一切声响都随着黑夜降临慢慢渐熄。

苏云汀,今日难得也奢侈了一回。

他吩咐苏晏将冰鉴搬到暖阁里来, 鉴中取出的新鲜瓜果,被一个个精致的玉盘盛着,摆在了正中间的方形矮几上。

今夜, 他有客人。

最先到的人是赵玦,他恭谨地坐在一旁,双手搭在膝头,目光微垂, 今日不是他的主场, 他自然也不会喧宾夺主。

约莫一炷香后, 院外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方弘德入院步履生风,只两三步便踏入暖阁。

苏云汀和赵玦几乎是同时起身,迎着声音上去。

方弘德却未与主人家先见礼, 他的目光在二人身上游离了一瞬,就立马转进暖阁里逡巡,未见到他想见的人, 面上露出些许不高兴道:“云驰呢?怎么没见他?”

杨三自黑暗中走出来,弯腰见礼,“姑父。”

方弘德见了,脸上又旋即又笑开了花, 回身一把攥住杨三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往暖阁里带,边走边高声朝里面的人吼道:“云汀啊!你这人到底有没有良心?总叫我侄儿给你守夜,难道苏府就穷到没别的侍卫了吗?”

苏云汀含笑迎上来, “很穷,”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掌摊开,故意调笑道:“方大人若是家里富裕,不如贴补晚辈点银子?”

方弘德“啪”地一巴掌拍了他空荡荡的手心,笑骂道:“你苏家掌管天下银钱,倒来敲我刑部的竹杠?天下便没有你这样的道理。”

赵玦两步走上前,也跟着行礼,“方大人。”

方弘德用余光扫了一眼赵玦,鼻腔里冷嗤一声,语气转淡:“赵家小子,你少跟苏云汀学吧,他能教点什么好东西?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腌臜手段。”

赵玦不敢称是,自然也不敢反驳。

依旧是躬着身子陪笑,脚下默默地退开一个身子,让方弘德和杨三可以畅快入内。

苏云汀轻笑一声,自然而然地将话头接过来,“那倒是奇了,掌刑的方阎罗,也会嫌别人的手段腌臜吗?”

方弘德身材魁梧,拽着杨三跟他擦肩而过,差点撞得苏云汀一个踉跄,不客气地呛回去,“普天之下,敢当着老夫的面,说老夫腌臜的,也独你苏云汀一个。”

“巧了。”苏云汀站定了身形,转身抚掌,眼眸带着笑意,“放眼朝野,敢指摘我苏某腌臜的,也唯您一人。”

方弘德猛地转身,四目相对,同时迸出一阵心照不宣的大笑。

一阵的吵吵闹闹,皆在四人落座后瞬间敛尽。

大概,能跺跺脚震动整个朝野的人,已经聚集了三个了。苏家掌财,赵家掌粮,方家掌刑,便只差掌兵权的了……

几个人静静地坐着,苏云汀慢条斯理地自袖中拿出一封信,展在四人面前,“北面,传来消息了。”

杨三心中猛地一跳,面上却依旧强撑着镇定,唯有目光死死地落在薄薄的信笺上,久久不动。

方弘德率先抢过信来看,“我云烈侄儿可说什么了?”

他看惯了刑部文书,一目十行。

苏云汀却还是等不及他看完,简洁地概述了信上的内容,“杨二郎不负所望,已在军中树立了威望,如今,是时候该我们推他一把了。”

室内一片静默,只有方弘德翻动信纸的声音,哗哗作响。

待方弘德看完了信上内容,眉头紧锁道:“云汀,此事可不是一件小事,若无万全的把握,不如再等上一等?”

“等?”苏云汀轻笑,眼底却无半分笑意,“我已经等了这么多年,方大人还要叫我等多少年?”

方弘德面上仍眉头不展,还是觉得此事风险太大,忍不住劝道:“既然都已经等了这么多年,便不差再等……”

“杨家等了十三年,苏家等了六年,就连——”苏云汀突然打断他的话,他本想说楚烬也等了四年,最终却只张张嘴,又咽了回肚子里,只道:“我每一日,看着他们还能享受荣华富贵,就恨不得能食其肉,寝其皮。”

说罢,他转脸看向杨三,“你呢?”

杨三手慢慢紧握成拳,骨节泛白,“我也等不及,想亲眼看他们的下场了。”

方弘德长叹一口气,将信纸重重地落在桌子上,轻飘飘的信纸此时却似有千斤重,“郑家毕竟在朝中根深蒂固,况且眼下风头正盛——”

“方大人没听过盛极而衰吗?”苏云汀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我偏就要将他们捧到最高位上,让他们以为自己手握四十万兵马便可以为所欲为,以为天下不过是他们的囊中之物了。”

苏云汀的笑容阴鸷,甚至有些瘆人。

方弘德沉吟片刻,突然问道:“虎符呢?”

杨三面上仍旧古井无波,淡淡答:“在宫里。”

方弘德愕然:“怎会在宫里?”

杨三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我送二哥出城时,他亲口对我说,当年他曾预感事情不对,临走时将虎符交给了姜太守。”

方弘德皱眉,“可姜堰夫妇不是死在栾城了吗?可还有后人活着?”

“他、他……”杨三嗓子像是突然被扼住,徒劳地张张嘴,终究还是说不出那个名字。

此事非同小可,所有参与的人,皆是九死一生。

他已经给小裴造成过一辈子的阴影,这一次,若是可以,还是尽量不要让他参与其中了吧。

苏云汀适时地拍拍杨三的肩膀,朝着方弘德浅笑道:“虎符的事,交给我来解决。”

既然苏云汀敢应了,那自然是他能做得到的事。

毕竟,方弘德曾见过苏云汀狠厉的手段,只要他想办的,这天下大概就没有他办不到的事儿。

只是,郑家大概永远也想不到,自己找了十几年的虎符,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待送走其他人后,暖阁的内的烛火也已燃尽大半。

杨三掀开烛台,蹑手蹑脚地撤掉熄灭的灯烛,心思却已飘到了老远之外,“主人想如何取小裴手中的虎符?”

他喉咙发紧,手上一抖,不小心被灯烛烫了一下。

杨三倏地收回手指,假装若无其事。

苏云汀并未立即回答,而是慢条斯理地拨弄着冰鉴里融化的碎冰,指尖沾染了一丝寒意,这才抬头看向杨三,目光深邃,“让你去取,你可愿意?”

杨三低着头,双唇紧闭抿成了一条直线。

他如何能不明白,苏云汀选择让他去取虎符,自然是顾及着小裴的性命,若放任旁人去取,倘若小裴死命护着虎符,免不了要动刀子的,他去自然是最好的,只是……

他该如何面对小裴呢?

往事如冰锥刺心,他从不想替自己辩白什么。

当年之事,都怪他年幼鲁莽,孤军深入,直追敌寇数十里,此行虽然是大忌,他当年却也权衡了利弊的,他的兵马倍数于狄军,后又有二哥的军队替他殿后,并无太多后顾之忧。

若全歼狄军,便可为他父亲在前线打开一条路。

只是万万没想到,他带着军队深入却中了埋伏圈,待双方交战在一起,杨三才真正看清楚,对面为首将领竟然是郑家,郑怀仁。

如果杨三是罪该万死,那郑怀仁就该千刀万剐,永不超生。

苏云汀见他神色为难,轻声道:“你若不愿,我便亲自走一趟罢。”

默了半晌,蜡烛“噼啪”爆了两下。

杨三倏地抬起赤红的眼睛。

“我去。”

……

夏日里,难得下一场大雨。

倒是比平时凉快了不少,因着苏云汀来了宫中,楚烬便也不需要他在一旁伺候着,只安排了两个小太监守着夜,自己则回到内侍房休息。

他一手持着伞,一手提着灯笼。

远远地,似乎看见雨幕之中伫立着一个模糊的人影,也不打伞,就如石碑般杵在那,任凭雨水浇透全身。

这样的人,小裴只见过杨三一个。

他连忙紧赶几步,小跑着来到杨三跟前,将手中的雨伞高高举过头顶,将杨三笼罩在伞下,“你怎么老有爱淋雨的毛病?”

杨三缓缓转身,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眼神复杂地望着小裴。

小裴来不及多想,一边拉着杨三的衣袖往廊下走,从袖子中掏出帕子递给他,眉眼弯弯:“既然来了,便去屋子里等我,在这里淋雨做什么?”

杨三没有接帕子,只是深深地凝着他,小裴这才发觉他今日有些不同寻常,那双总是沉稳的眼睛里却翻涌着他看不懂的情绪。

“你今日是怎么了?”小裴疑惑道。

杨三未答,轻轻唤:“小裴——”

他的嗓子哑得不像话,仿佛刚用刀片刮过的一样,连说话都似是刮着疼,“你入宫之前的名字叫什么?”

小裴替他擦雨的手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意渐渐凝固,伞面在风中微微晃动。

“你以前问过了,”他轻声说,“过去的事儿了,都已经不重要了。”

小裴还是假装看不懂杨三的脸色,试图抓着他进屋坐,“别愣着了,外面雨大,进……”

“姜砚。”

哐当——

小裴手里的油纸伞应声落地,溅起一片水花。

他踉跄着后退,脊背重重撞上冰凉的廊柱上,雨水瞬间打湿了他长长的睫毛,“你是谁?”

他袖子下,手掌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究竟是谁?”

雨水沿着杨三冷硬的轮廓不断滴落,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杨三。”

“哪……哪个杨、三?”小裴的声音极轻,轻的几乎要被雨水声淹没了。

“杨家第三子,杨云驰。”——

作者有话说:最近整理了下思路,还是决定按照原计划走下去,无论对与错,苏相也不是完人,相信你们我不会太怪他[托腮]

第47章

殿外的雨, 愈下愈大。

殿内的帐幔后,依稀迎着两个人影。

苏云汀的呼吸声从均匀骤然变得急促,他仰着脖颈, 喉咙间溢出压抑的喘息,双手无处着力,只猛地抓紧楚烬的后背, 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

楚烬感受到背上的刺痛,更是不依不饶。

他不觉得有多痛,反而激起了心底的破坏欲,只想叫身下的人跟着他一起痛。

“阿……烬……”苏云汀破碎的呢喃声自唇齿间溢出。

他眸子中含着泪, 叫楚烬坚硬的心不禁跟着抽动一下, 他想低头吻去水痕, 可是唇到了眼睑边,突然就顿住了。

内心深处似有个小人,告诉他:

苏云汀哪里值得你心疼?他食人骨髓,祸国殃民, 不择手段,他早就不是原来那个青葱少年了。

但很快,就有另一个小人将面前这个驱散, 附在他耳旁道:可他是苏云汀啊!

是他儿时就喜欢上的苏云汀啊!

内心里两个小人交替获得主动权,楚烬的动作也随着小人一会儿柔和,一会儿又狠厉。

楚烬自己不觉得有什么,却叫苏云汀有苦说不出。

他紧紧咬住自己的下唇, 脸上的红韵一点点褪去,眼尾不受控地生出生理性的眼泪,顺着鬓发没入了软枕之中,在软枕上晕开一朵朵水墨的花。

苏云汀受不住他这种冷漠, 颤着声道:“阿烬,你……同我说说话。”

邪恶的小人占领高低,楚烬手指粗暴地抬起苏云汀的下颌,力道大的在他苍白的皮肤上留下刺目的指痕,“苏相如今这般任人采撷的模样,倒像一只饿犬,向着朕……摇尾乞怜。”

苏云汀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下。

楚烬猛地将人抓起,压在冰冷的雕花窗棂上,窗外是雨声阵阵,窗内是苏云汀杂乱的喘气声,“说话!”楚烬低吼:“叫朕说话,你怎么不说了?平日里在朝堂上不是巧舌如簧?怎么,现在成哑巴了?”

苏云汀的脊背撞在冰冷的木头上,闷哼一声。

见他唇色愈发苍白,楚烬不由得牵着心脏疼了一下,他动作倏地一僵,低头看去,才发现苏云汀不知何时已经冷汗淋漓,在他身下细密地发着抖。

他连忙关上窗,将苏云汀抱回床上。

“疼吗?”楚烬低头吻去他眼角的泪。

“……很疼。”

楚烬紧紧抱住单薄的人,下颌抵在他的发顶,“疼就长长记性,莫要将你的痛苦转嫁到无辜的百姓身上。”

苏云汀冷笑,“如果你是为了这个,那我不疼了。”

楚烬猛地坐起来,赤红的双眸正对上苏云汀冷淡如水的眸子,没了方才被折腾的红韵,此时的眼睛透着冰冷和薄情。

“百姓,他们何辜?”

苏云汀不甘示弱地回瞪回去,“你口中无辜的百姓,他们活活逼死了我母亲,我母亲又何辜?”

“可她毕竟只是一人,如何抵得过成千上万人的性命……”

苏云汀猛地推开楚烬,挣扎着下床,他捡起地上的衣服,胡乱地往自己身上套。

穿到最后一件时,苏云汀突然回身,抓着楚烬的手放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眼眶红得发了狠,道:“楚烬,你现在杀了我一人,便能救成千上万的百姓,来啊,现在就动手。”

“杀了我。”

……

夜雨滂沱,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冰冷的水花。

整个皇城笼罩在雨幕之中,九龙吐水,连成了一片恢弘的雨帘。

杨三拖着湿透的身躯往回走,每踩一步都陷进积水中,他神情沮丧,一看便是没得手回来。

方才走近楚烬寝宫的院门,离着老远,他一眼就看见苏云汀惨白着一张脸,身子似是无骨地倚靠在廊柱上,身后,楚烬的寝宫大门紧闭,一看便知道苏云汀这是又被赶了出来了。

苏云汀单薄的身子摇摇欲坠,雨水打湿了他的鬓发。

"主人!"杨三心头一紧,箭步冲上前扶住苏云汀,触手一片冰凉。

苏云汀被他扶住,身上的重量全都靠在杨三的身上,这才勉强站稳,只见他脸色白得几乎透明,唇上却留着一抹被咬破的艳红,像是雪地里突兀绽放的一支雪梅。

苏云汀虽然瞧着像是受了欺负般,脸上却是带着饕餮饱餐后的满足感,便如苏晏所说,苏云汀活的便是个恣意,想要了,便不管不顾地去宫里嫖,哪怕明知自己的身体受不住他这番折腾,也偏要要一晌贪欢。

苏云汀借着他的力道站稳,指尖死死抠住石狮浮雕:“虎符,咳咳……可拿到了?”

杨三羞愧垂首:“是我无用……”话音戛然而止。

苏云汀像是早预料到这个答案,脸上并无意外之色,他低着头轻轻地“嗯”了一声,便伸手去撑手边的油纸伞。

伞面倾斜,挡开部分风雨,另一手则虚弱地搭在杨三的小臂上,一言不发地往宫外走。

“虎符,”杨三搀着他,在滂沱的大雨中艰难开口,“虎符,不在小裴那里。”

苏云汀脚步未停,声音平淡无波,“你如何知道?”

“我……”杨三讷讷低头,“趁他不在时,翻了。”

“嗯,知道了。”苏云汀的反应依旧平淡,仿佛虎符不过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罢了。

这反应,叫杨三心中隐隐不安,他倏地攥紧苏云汀的手,追问:“那,计划……”

苏云汀忽地停下脚步,侧过头看他。

雨伞遮住昏黄的宫灯,在他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影子,唯有一双眼睛似有火焰在跳动,放在他苍白的脸上,显得近乎于邪气。

“一个虎符而已,”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令人胆寒的疯狂,“你真以为,我会把希望,都寄托在一块……破铜烂铁上?”

雨水冲刷着他苍白的脸,却洗不去他眼底的偏执。

是了,这才是苏云汀。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没有底牌的赌徒。

“我苦心经营这么多年,竟然还妄想用一块破铜烂铁阻止我。”苏云汀像是在喃喃自语,嘴角噙着笑,他不禁回头,望了一眼身后紧闭的大门,脸上竟然在笑,“郑家,满朝文武,那些嘲笑过我,践踏过我的人……”

他突然抬手指向雨幕深处,指尖竟似乎划过整个京城,手指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我要他们生,他们便生。我要他们死——”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化作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杨三慌忙替他拍背,触手却觉得苏云汀的身子薄如纸。

待喘息稍平,他缓缓放下手,目光如淬毒的利刃,直刺杨三心底。

“他们,就必须死。”

雨,越下越大,苏云汀的身子摇摇欲坠,仿佛风中残烛。

可苏云汀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柄出鞘的利剑,即便剑身布满伤痕,但杨三依然相信,他有能斩断天地一切的能力。

“计划照旧。”他最后说道。

声音轻得几乎听不清楚,最后一个字,甚至被大雨冲刷,听不真切了。

苏云汀像是垂死病中,突然就甩开了杨三,自己一个人一瘸一拐地往前走,杨三望着那背影,单薄地令人心疼。

杨三怔在原地半晌,望着那道消失在雨幕中的身影,却瞬间从脚底升腾起一阵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

而这样的苏云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可怕。

杨三追着苏云汀踉跄的身影穿过垂花门,却在拐角处猛地顿住。

甬道的尽头,一个小而薄的肩膀伫在那儿,撑着一只被摔破的油脂伞,杏色的内侍服下摆浸在积水里。

杨三看不清楚小裴的眼睛,但却能料想到小裴那双比雨夜更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主仆二人离去的背影。

咔嚓——

小裴手中的伞柄突然折断,他退后半步踩碎水中的影子,转身消失在甬道深处。

那截断裂的竹伞骨躺在青石上,随着夜风一路沿着甬道滚到杨三脚边,伞骨轻轻地撞到杨三的靴尖,却痛得他从脚趾刺到心口。

小裴冷冰冰的话,犹在耳边。

“想要虎符?”他的声音里掺着冰渣,嘴角却勾起一个讥诮的弧度。

杨三身形猛地一颤,抬起头,嘴唇翕动,想要解释的话全都卡在喉咙里,“小裴,我……”

“可惜啊可惜,”小裴冰冷的声音如一把锉刀,一寸寸磨着他的骨头,“那东西根本不在我手里。”

小裴转身逼近了他,直将杨三又撞进了雨里,大雨顺着发顶浇下来,湿哒哒的衣服贴着他的前襟,“虎符,早就跟着姜家一同灰飞烟灭了,你们若想去找,不如去阴曹地府找吧。”

杨三从未见过如此模样的小裴。

在他的印象之中,小裴一直是胆小又怯懦的,一颦一笑似都透着孩子的稚气,但今日的小裴,却好似从地府里爬出的恶鬼,瘆得他心里发慌。

杨三紧咬唇瓣,从牙缝里轻声道:“太守重诺,既然答应了我二哥的托付,必然会……”

“够了。”小裴冷冷呵斥,“就因为父亲重诺,不肯交出虎符,才致全家惨死。”

“对、对不起。”

一人站在廊下,一人站在雨中,雨水顺着廊沿而下,天然在二人之间形成了一层雨幕。

小裴眼眶微红,“可惜,我不是父亲,我为什么要替你们杨家守着虎符?是你们杨家欠了我们姜家的,不是姜家欠、了、你、们。”

最后几个字,小裴几乎是咬着舌头说的。

小裴又上前一步,二人就都站在了雨里,“杨三,你竟然还活着。”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而我爹娘,兄长,我姜家上下百余口人,却要长眠于地下?”

“你竟然还活着,”小裴机械地重复着,每个字都似从喉咙深处呕出血块,带着滔天的恨意,“你知不知道,最该死的人,就是你!”——

作者有话说:本来想多更冲一下下周的榜单,可是实在太累了[爆哭][爆哭][爆哭]

第48章

北境的战事打了几个月, 终于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却不是打不过,而是打不动了。

因为北境断粮了。

金銮殿上,郑怀远再也顾不得斯文, 直接指着苏云汀的鼻子骂:“北境将士饿着肚子杀敌,你苏相却在此推诿塞责,分明是故意断粮, 欲置我朝将士于死地!”

粮草调拨之事,明面上虽是赵家负责的事儿,但满朝文武谁人不知,若没有苏云汀的暗中纵容, 借他赵玦十个胆子, 他也不敢打军粮的主意。

苏云汀淡淡抬眼瞟了眼暴怒的郑怀远, 嘴角向上勾起一个弧度,不疾不徐地从袖子中取出一卷文书,慢慢展开在众人面前,轻声道:“这是, 自郑将军开战以来,户部发往北境的粮草,共十二批, 每一批都有粮草调拨的文书和出库记录,白纸黑字,一清二楚。”

他命人将文书传阅众臣,语气不容置疑:“粮食, 我一粒不少地送出去了。

苏云汀话音稍顿,满殿俱寂,连呼吸声都听得清楚。

“至于为何到不了北境……”苏云汀轻轻抬眸,目光如刀子般刮过众臣, 最后落在了郑怀远脸上,“这就不是本相能掌控的了。”

当调拨文书转了一圈儿,最终呈到了龙案上,楚烬的手指在文书上轻轻摩挲了一瞬,便如烫手般收了回来。

他根本不需要仔细看,必然是滴水不漏,如果苏云汀亲手做局,还能出这么大的纰漏,那便不是他了。

郑怀远一手捂住心口,浑身颤抖,气的他几乎站立不稳,“分明是你暗中作梗!那些所谓的运粮队,怕是刚出城郊就改道了吧?”

“郑将军此言差矣,”苏云汀轻轻摇头,眉目见凝着真假莫辨的为难,“本相手中只有粮草,可并无一兵一卒,运粮队出了城,沿途要经过多少险要之地?又有多少匪患猖獗……”

苏云汀声音骤然转冷,“这些,可就是本相所能预料和掌握之事了。”

“你……”郑怀远气得目眦欲裂,指着苏云汀半晌说不出话来。

苏云汀却突然忽然抬眼,直直望进郑怀远的眼中:“莫非郑将军以为,本相一个文弱书生,还能亲自去提剑去剿匪不成?”

众臣闻言窃窃私语,都觉得苏云汀所言在理。

郑怀远气得脸色铁青:“什么匪患?分明就是你自己。”

运军粮的队伍虽比不上军队各个勇武,但也不都不是孬种,收拾几个小山头的土匪也是绰绰有余的。

且不说能不能收拾得了,劫掠军粮乃是大罪,土匪们也只是想吃饭,却绝不是想吃断头饭,这跟赵太傅死的时候一样,只要有心人深入想一想,也知道土匪不敢轻易动了官家。

军粮,劫一次可以说是流寇作乱,劫两次三次,哪个流寇敢盯着军粮劫啊?

“郑将军,”苏云汀低头理了理衣袖,面覆寒霜,“若无证据,便随意攀咬本朝丞相,可是大罪。”

楚烬坐在龙椅上,也面色铁青。

他比谁都清楚,郑怀远拿不出证据来,苏云汀便不可能给人留下能抓着他尾巴的证据,郑怀远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够了。”

楚烬终于开口,他缓缓站起身,玄色的龙袍迎着早晨的朝阳,熠熠生辉,“既是劫匪所为,着户部再拨出一批粮草,由郑将军的府兵亲自护送。”

郑怀远虽不甘心,但眼下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已经是最稳妥的安排了,刚要领命,便听身旁苏云汀突然道:“不可。”

“有何不可?”郑怀远和楚烬几乎同时道。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苏云汀。

“因为,郑将军监守自盗。”苏云汀突然拔高了声调,又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郑将军口口声声指责本相运粮不力,却为何不说,郑将军与这‘匪患’乃是旧相识?”

郑怀远眼睛骤然睁大,不可置信地看着苏云汀,“你说什么?”

只见苏云汀缓缓展开密信,高高举过头顶,目光沿着整个金銮殿逡巡了一圈,才道:“这是上月擒获的山贼头目供词,指认收买他们劫掠粮草的,正是你郑将军的管家!”

信,被呈上了楚烬的案头。

上面确实清清楚楚写了郑家与匪患勾结的细节,但楚烬却不由地冷笑一声,这分明是年前,郑家勾结赵家欲构陷赵玦时,所留下的把柄。

并非今时今地今天的事儿,郑怀远也算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叫苏云汀把几月前的证据,搬到现在这个关键节点来用。

“胡说,”郑怀远厉喝一声,“光凭一个土匪头子的话,便来诬告朝堂命官?况且,老夫二哥在前线厮杀,老夫有何理由要不给北境供粮?”

的确没有理由,郑怀远和郑怀仁可谓是相互依存。

一荣则荣,一损俱损。

“当然是——”苏云汀拉长了声音,慢悠悠道:“为了构陷本相,夺了本相手中的权利。”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郑怀远目光几欲喷火,“胡扯,你这证据,老夫不认。”

苏云汀也不着急,好戏才刚刚开场啊。

“本相便知郑将军不会认,还好本相准备了另一个证据,”苏云汀声音轻飘飘落下,赵玦连忙从袖子中取出一个账本,双手捧到苏云汀手中,苏云汀一手持着账本,声音爽朗:“这个账目,郑将军可认?”

郑怀远乍一看到那个账本,便知大事不妙。

苏云汀持着账目一页页翻开,举到与郑怀远视线平齐的位置,道:“这是从赵三爷府上搜出的账本,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你们如何分赃,如何将劫来的粮草转卖给狄族!”

“轰”地一声,朝堂上瞬间炸了锅。

郑家,一面假装和北狄浴血奋战,一面又和北狄狼狈为奸。

难怪战场有输有赢,却伤亡不重,原来是为了榨干朝堂的军费,好充盈他们郑家的钱袋子。

苏云汀将证据亲手呈到了楚烬面前,旋即垂眸看向瘫软的郑怀远,语气依旧平淡,“郑将军,你现在还要说,是本相故意断粮吗?”

郑怀远面如死灰,颓然地跌坐在地。

不等楚烬开口,苏云汀冰冷的声音自上而下传来,“郑怀远,你还有何话说?”

郑怀远自然无话可说,让他说什么呢?说勾结北狄是以前的事儿了,说这次全是苏云汀的阴谋诡计,还有人信他吗?

“哈哈哈哈哈哈……”郑怀远突然控制不住地癫狂大笑。

他苏云汀算个什么东西?

当初若没郑家的托举,苏云汀有弑君的能力?能在朝堂上一呼百应?

现在翅膀硬了,学会过河拆桥了?

他配吗?

苏云汀却不管他如何想,冷冷的声音在金銮殿上回荡,字字如刀:“郑怀远勾结匪患,劫掠兵粮,押入天牢,听候审讯。”

在殿外守了一早晨的梁辕,突然冲入殿中,两人胳膊轻轻一架,就将郑怀远架了起来,被人夹在双臂之中的郑怀远发出一阵阵瘆人的大笑,双目赤红地瞪着苏云汀,声音嘶哑如乌鸦:“苏云汀!好你个苏云汀!原来你早在这里等老夫呢。”

郑怀远早年毕竟是军旅出身,双臂猛地一甩,瞬间就将那两个侍卫甩了出去,疯了似的冲向苏云汀,狠狠扣住了他细嫩的脖颈,“这一局,你布得可真够久的。”

他一下就全想通了,难怪赵玦一直畏畏缩缩,对于他们时不时劫掠军粮之事视而不见,他一直以为是赵玦这人窝囊,撑不起赵家那摊子事儿。

原来,一切都是假的,假的!

因为窒息,苏云汀被迫仰起头,白玉般的脸上泛起一阵阵青紫。

楚烬脸色骤变,早顾不得是不是在朝会上,三步并做两步猛地冲下台阶,玄色的龙袍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楚烬已经掠到跟前。

一声骨骼的脆响,楚烬单手狠狠砸向郑怀远的后颈。

郑怀远颈部被敲,一瞬的眼前发黑,扼住苏云汀的力道骤然松懈。

也就在此时,梁辕与一名侍卫扑上来,一左一右死死反扣住郑怀远的双臂,将人拖出去一丈远,死死按倒在冰冷的地面上。

脱力的苏云汀颓然下落,楚烬双臂一环,稳稳接住清瘦的身躯,苏云汀扶着楚烬剧烈地咳嗽起来,满朝文武鸦雀无声,只听得见苏云汀的咳嗽声,以及郑怀远粗重的喘息声。

地上的人然阴森森地笑了,一字一句道:“苏云汀,你今日设局害我,他日必遭报应。”

“我诅咒你——断子绝孙,不得好死!”

这恶毒的诅咒在殿堂中回荡,然而苏云汀咳嗽完,抬起赤红的双目笑意漫过眼底,唇角甚至勾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讥诮。

这诅咒,实在是太轻了。

比他以往听过的那些,都不值得一提。

他缓缓直起身,又恢复到了以往的清冷模样,悠悠道:“郑将军,与其操心苏某的后事,不如想想你郑家勾结狄军,满门的下场。”

他转身面向楚烬,躬身行礼:“陛下,郑怀远罪证确凿,请陛下下旨,彻查郑家。”

楚烬立在苏云汀一侧,目光灼灼。

他冷眼旁观了好大一场戏,戏都叫苏云汀演尽了,最后却像模像样地跟他请旨?真是可笑至极。

楚烬一声未吭,拂袖而去。

郑怀远被禁军拖拽着往外走,却仍不甘地嘶吼:“苏云汀!你不得好死!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殿外。

苏云汀望着殿外被乌云压阴沉的天色,轻轻掸了掸官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好戏,该开场了——

作者有话说:来了来了哦[让我康康]

带着新的章节走来了哦[让我康康]

——

要相信,苏内心是善良的[爆哭]

第49章

夜深如墨, 万籁俱寂。

苏云汀的暖阁里,只余一盏孤灯,苏云汀的影子在窗棂长长的投着。

他独自坐在紫檀木的棋盘前, 他一手拈着一枚黑子,一手拈着一枚白子,反复斟酌了许久。

棋盘上, 黑白双子纠缠绞杀。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爆开一朵烛花。

苏云汀慢慢落下白子,执起手边的白玉酒盏,浅呷一口, 酒液冰凉, 入喉却带起一丝灼意, 苏云汀掩唇低低咳嗽了两声。

“砰——!”

一声极重的推门声骤响,苏云汀未曾抬眸,轻启薄唇淡淡道:“陛下是要卸了臣暖阁的门吗?”

木门挂在门框上“吱呀”地晃了晃。

苏云汀淡淡抬眸,他的脸色透着不健康的白, 孤零零地坐在窗下,那双如水的凤眸却裹着笑,若往眼底仔细看, 还能看到他藏在眼中的疲惫。

楚烬本来是带着怒火而来,却当看到窗前那道白衣的身影后,心脏猛地一颤,他回身轻轻关上了门。

苏云汀不知道在窗下坐了多久, 肩膀上沾了夜晚下过的一层薄霜,湿哒哒地贴在身上。

“陛下深夜驾临,”他的声音带着些许沙哑,似是被酒意浸润, 又似是久未言语,“可要与臣……手谈一局?”

他抬手示意楚烬坐在对面的空位上,宽大的袖口下露出一截瘦削的手腕。

他正对着门口,微俯着身,烛火不算明亮,跳跃的光晕勾勒出他过分清瘦的线条,素白的衣服被他清瘦的身体撑着,竟显得有些空荡荡。

楚烬一撩下摆,在他对面坐下来,“最近又病了?”

“不过是染了些风寒罢了,”苏云汀将装着黑子的棋盒递过去,不以为意道:“陛下知道的,一入了冬,臣这身子骨总是要病一场的。”

“身子不好,便好生养着……”楚烬接过棋盒,目光落在面前的残局上,声音戛然而止。

棋盘上,黑子占据了半壁江山,连绵成势,而白子被逼至一隅,似乎已经是撑到了强弩之末。

楚烬抬眸看了一眼,挂着一脸从容笑意的苏云汀,以及他手中的白子。

若不是苏云汀坐在对面,天底下任何一个人手持白子,楚烬一定觉得那人必败无疑。

他重新低头揣摩棋面,白子似是被困,散乱无章,实则彼此呼应,构成了一个极其隐秘的阵势,好似张着血盆大口,只等着请君入瓮。

黑子若是冒进,便是有去无回了。

这棋局……并非是苏云汀闲来无事的消遣,俨然是朝廷局势的一个缩影。

半晌,楚烬才强压怒火,轻轻放下棋盒,“苏云汀,你这是逼郑家造反?”

苏云汀未接他的话,淡淡道:“该陛下落子了。”

楚烬指尖捏着一枚墨玉的棋子,反复磋磨,用冰凉的触感强压心底的焦灼,“云汀,”他换了个称呼,声音低缓,“若是兵变,你可知会连累多少百姓蒙难?”

苏云汀将棋子放回棋盒,后背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懒洋洋抬眸看着面前的人,“陛下如果总是翻来覆去说这几句话,往后便不必来了。”

楚烬胸膛微微起伏,攥着棋子的指节泛白。

见楚烬不言,苏云汀却忽然笑出了声,他笑声越来越大,在寂静的暖阁里显得格外突兀,他缓缓前倾身子,一双凤眸紧紧锁住楚烬,“楚烬,难道你就没想过让郑家死吗?”

想过。

但不该是这样。

楚烬的声音低弱,在苏云汀的质问下仿佛没了气势,“云汀,收手吧,还来得及。”

苏云汀突然站起身,素白的衣袖带翻了手边的茶盏,“咔嚓”一声瓷片四溅,他挡住身后的烛火,在楚烬身上投出长长的影子。

“楚烬,”他道:“你不是想知道林妃自戕的真相吗?”

烛火被夜风一吹,剧烈地跳动着。

“今夜,我就全告诉了你。”苏云汀垂下眼眸,看着满地的瓷片,缓缓道:“此事,要从沈擎说起。”

“先皇春猎遇刺后,我带人收拾残局。”他声音平静,似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在一处深坑中听到下面有人呼救,当时坑很深,所有人都只当听不见,毕竟当时死了那么多人,多死一个也不算什么。”

“而我,当时正缺人助力,拼死下了深坑,硬是将沈擎从死人堆里救了出来,你不是问我沈擎于我有何不同吗?”苏云汀缓缓道:“他是第一个,在我最需要助力的时候,站在我身边的人。”

楚烬羞愧地低下头,他那个时候在做什么?

在父皇面前争宠,说了些抹黑苏夫子的话,站在了苏云汀的对立面。

苏云汀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身体不由自主地重新坐了回去,“后来,我虽联合了赵家,却如何也动摇不了郑家,直到……我等来了一个机会。”

“郑太后,”苏云汀顿了顿,又纠正道:“哦,彼时她还是皇后。”

“因为郑家手握了兵权,被先皇忌惮,因此她也失了宠爱,那华丽的宫殿,对她来说不过是个囚笼,先皇不去,慢慢的她也想清楚了,便看上了沈擎。”

说到这里,苏云汀稍稍停顿,楚烬接着他的话道:“所以,沈擎为了你的大计,主动献身了?”

苏云汀没有答,而是继续道:“我们设了一个局,引了郑赵两家去捉奸,你母妃……”

楚烬的心跟着揪在了一起,似是不会呼吸了。

“给太后送安神香,误入了此局。”

楚烬赤红着双眼,双拳越攥越紧,“砰”地一声砸在了几案上,“所以,你们就将她逼死了?”

“是。”苏云汀没有否认,痛痛快快道:“此事绝不能走漏半点风声,所以林妃娘娘……必须死。”

袖子下,楚烬的指尖扣进了肉里。

双眼死死地盯着苏云汀,试图从他决绝的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你撒谎。”

烛火轻轻一晃。

苏云汀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动了一下。

“所有人都有可能杀我母妃,偏你不可能。”楚烬胸膛似乎被什么掏了一个洞,“苏云汀,你为何撒谎?为何叫朕恨你?”

“我为何要骗你?”苏云汀心虚的错过视线,冷淡道:“这是事实,你不是早就听人说过很多次了吗?”

楚烬望着苏云汀,似是还想替他找补,“当时你势单力薄,脖颈拧不过郑赵两家的大腿,所以无法救……”

“够了。”苏云汀微闭了闭眼睛,脑子里似是闪现出林妃死的时候,她眼睛死死瞪着苏云汀,她一句句道:“我死,便是要你看清楚,与虎谋皮,不得善终。”

是他没能力,便妄想着与虎谋皮。

都怪他,是他一手造成了林妃的死,楚烬应该恨他的,应该将他碎尸万段的。

苏云汀不敢抬眸,他甚至不敢去看楚烬的眼睛,他害怕从楚烬的眼睛里看到冰冷的恨意,虽然,楚烬是应该恨他的。

他不敢看楚烬,而楚烬满眼却都是他。

忽然,苏云汀冰凉的身子落入一个温暖的怀里,楚烬的气息萦绕着他,“不是这样的,不是的。”

楚烬甚至想起许多年前,在东宫伴读的时光里,那个少年也曾有过清朗明澈、不掺杂质的目光。

是什么,将他磨成了如今这般模样?

苏云汀浑身猛地一僵,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接触惊住了,下意识地便要挣脱。

“别动。”楚烬的手臂收得更紧,几乎是用尽了克制下的力道,将他的头按在自己的肩头,下颌抵着他冰凉的发丝。

“朕老让你求朕,朕今日……”

“求你。”

“不要骗朕,也不要骗自己。”

怀中的人依旧沉默着,没有任何回应,只是挣扎着的身子突然安静下来。

“放过自己,也放过所有人……”

苏云汀猛地推开楚烬,眼睛赤红,“逼死你母妃,他们郑家也有份儿,难道你就不恨吗?”

楚烬被他猝不及防推了个踉跄,跌坐在地,他喉结滚动,艰难咽下一口唾液,“恨,但不是这样解决。”

“哈哈哈哈哈,”苏云汀剧烈地笑,他很少会这么笑,“好啊,你说怎么解决?郑家手握四十万大军,想不死人就解决问题?楚烬,你骗小孩,小孩都不信。”

是啊,根本不可能有兵不血刃解决郑家的办法。

“妇人之仁。”苏云汀神色慢慢恢复正常,身子转回棋盘,轻轻拈起一颗白子,在棋盘上慢慢地落了下去。

那是一颗孤子,引君入瓮的孤子。

“楚烬,其实这题有解。”苏云汀盯着棋盘,缓缓道:“只要郑家安分守己,不越雷池一步,自然也不会生灵涂炭。”

“你明知……”

“是,我知。”苏云汀突然气急败坏,几乎是从胸腔里吼出来的,“我知道郑家一定会掀起血雨腥风,所以,这些不该是郑家的错吗?”

楚烬突然剧烈地咳嗦起来,他胸膛似乎被什么东西搅着疼,一手撑着地,楚烬慢慢从地上爬起来,目光灼灼,“朕这半年来时常做梦,梦到北境饿殍遍野,那些将士死的时候,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看着朕,仿佛在质问朕,为何明知死局,仍叫他们赴死。”

“云汀,你可曾入过梦?”

苏云汀未答,楚烬挥袖扫落棋盘,黑白玉子噼里啪啦砸了满地,“朕原以为,你苏云汀纵使与朕理念相左,终究是能与朕并肩看这江山之人。”

他抓起散落在桌子上的棋子,狠狠按进皮肉里,却丝毫不觉得痛,“可朕现在才知道。”

“你不配。”

说罢,楚烬拂袖而去。

门板“咣当”一声阖上,苏云汀扶着桌案咳出了满地猩红——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宝子们,我病啦!![托腮]

好几天没烧到这种程度了,一天三顿退烧药都顶不住的那种[爆哭]

今天好一点了,马上起来更了[托腮]

换季了,大家也要保重身体呀[害羞][害羞]

第50章

入了冬, 天色沉的早,才过了申时,瞧着天就已经黑下来了。

苏云汀裹着一件素色斗篷, 风帽半掩,他穿过宫里一条破败的小路,小路两旁尽是枯叶, 北风一卷,在宫道上打着旋儿。

这条路平时走的人少,是直通下人房的偏径,可就连宫中最低等的仆役都嫌少走, 主要是觉得晦气。

宫里若是哪里死了人, 都是从这条道抬出去的。

由于久无人打理, 青石板路的缝隙都长出些许杂草,两侧的宫墙高耸,遮去了大半的阳光,更显得甬道有一种莫名的幽暗。

苏云汀走了许久, 才见有一个内侍路过。

那内侍远远瞥见苏云汀,明显愣了一愣,他入宫当差数年, 从未在这条道上见过像苏云汀这般的体面的贵人,但宫里人也并非全认识苏云汀。

那内侍慌忙低头避让,未敢言语。

杨三远远跟在他身后,却始终保持着一段距离。

穿过长长的回廊, 苏云汀在一个低矮的木门前停了下来,轻动指尖,在门板上叩了三声。

门内静默一瞬,方才“吱呀”一声从内拉开。

小裴站在门后的阴影里, 见到苏云汀立在门前,也是惊讶了一瞬,才侧身让出一条狭窄的通道。

一股混着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苏云汀微微垂下眼帘,举步迈入屋内。

这下人的房间,建在宫中最低洼的所在,一到了雨季就要积水,入了冬季就要返潮,总给人一种常年湿漉漉的感觉。

小裴也算是楚烬面前的红人,才能在下房里拥有独立一间房,但也不过方寸之地,陈设更是极其简陋,屋内除了一床一柜,就剩下正中间放着的四方桌了。

四方桌上,除了一碟茶壶,还有几本残角的书。

苏云汀也等小裴请他,自顾自坐下,伸手拎了拎桌子上的水壶,空荡荡的,只好又重新放了回去。

小裴站在门口看着苏云汀,也没着急去给他烧水沏茶,又转头扫了一眼不远处的杨三,心里知道他们的此次的来意,一股无名火涌上心头,“苏相亲临贱地,小心脏了您的鞋袜。”

苏云汀环顾四周,“你屋子里收拾的很干净。”

“贱地便是贱地,即便扫的一尘不染,也依旧是脏的。”小裴见杨三走到门前立着,脸色一沉,气呼呼转身进了屋。

被小裴拿带刺的话扎了一通,苏云汀却也不恼,反而笑眯眯看着小裴倔强脸道:“我怎么记得,你最怕死呢。”

小裴难得硬气一回,也不想让步。

“死过一次的人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怕就怕你们这种人还活着,而我却死了。”说着,小裴恶狠狠剜了一眼杨三。

门口立着的杨三,羞愧地低下头。

小裴过足了嘴瘾,也找了个座位,在苏云汀身边坐了下来,“苏相是来要虎符的?”

他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极重,带着显而易见的排斥和疏离,“杨少将军已经要过了。”

听到“少将军”三个字,杨三身体明显一僵。

身体靠在门板上,头垂得更低了。

小裴刻意停顿,目光扫过杨三下意识惊厥,心里竟然不觉得有多畅快,一点点将视线收回来,对着苏云汀淡淡道:“虎符,不在我手里。”

苏云汀摩挲着空荡荡的茶杯,杯底与粗糙桌面碰撞出沉闷的声响。

“对,”他薄薄的唇轻轻张合,“虎符的确不在你这里。”

他不是疑问,甚至似是知道了虎符的藏匿之处,话说得斩钉截铁,让小裴心下不由得一惊。

苏云汀说罢,抬着头淡淡地看着他。

小裴下意识就想往后缩,要不是椅子笨重,他甚至觉得自己就要仰倒过去了,莫名生出一种,只要被苏云汀看上一眼,就能将他彻底看透的错觉。

“我、我也不会告诉你在哪。”小裴磕磕巴巴道。

苏云汀忽地一笑,“谁告诉你,我今日是来拿虎符的?”

小裴虽然经常见苏云汀,却接触不算不多。

在他印象中,苏云汀仿佛对什么都淡淡的,吩咐下人时淡淡的,用膳时也仿佛淡淡的,就连杀人时……也是淡淡的,仿佛只有面对着楚烬时才会露出些许的不羁。

甚至,他跟在楚烬身边越久,越看不清苏云汀了。

人常说,苏云汀是魔鬼之子,最是吃人不眨眼。

偶有朝臣们来觐见的,若是正巧遇到了苏云汀进宫,甚至会下意识地脸色发白,好似是真在白日里见了鬼一般。

而他更多的时候,是从门缝里听到苏云汀。

“那是……”小裴袖子下手指搅在一起。

“请小裴公公,告御状。”

“告御状?”

杨三和小裴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对,”苏云汀的语气平稳,字字清晰,“登闻鼓年纪大了,该敲一敲了。”

“我家中无冤,”小裴下意识斜睨了眼杨三,喉结滚动,“亦无仇,为何要去告这御状?”

“无冤吗?”苏云汀轻声问。

“我父母是战死的,还……”小裴忽地挺直了脊背,鼓足了底气道:“还追封了永定侯。”

苏云汀闻言,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你怎么没袭爵?反而……”他目光若有似无扫过小裴全身,最后落在那处上,“断了根,做起了内侍?”

小裴被他看得不自在,猛地夹紧了双腿,“我……”

一旁的杨三听不下去了,抬头恶狠狠剜了苏云汀一眼,“主人,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我说的有错吗?”苏云汀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尽,冰冷道:“姜砚,你若是想封王拜侯,只需要站在你父母的尸体上哭几声,栾城的人又没死绝,想自证个身份很难吗?”

忽然被叫了名字的小裴,浑身一震,嘴唇翕动,却硬是吐不出来一个字。

苏云汀说的没错,想用姜砚的身份活着不难,朝廷自然会善待遗孤,只是……

苏云汀好似已经看穿了他,替他将藏在内心十几年的话说了出来,“只是,若你没死,你手里的虎符,将会被所有人惦记上。”

“哦,当然,”苏云汀语气轻描淡写,“反正也不是你们姜家的虎符,你根本没有替杨家守着的义务,大可以将它交上去,换一个荣华富贵,安稳度日。”

小裴紧咬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虎符,不在我手里。”

苏云汀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又转颜笑了起来,“你大可以和所有人都这么说,你且看看他们……信,还是不信。”

小裴眉头紧锁,袖子下攥紧拳头,微微颤抖。

苏云汀倾身,一点点靠近他,压低了声音在他耳边道:“所以,姜砚,你为何宁可让姜家断子绝孙,也不肯交出虎符呢?”他微微停顿,室内的空气仿佛也随之凝固了,“除非……”

苏云汀的声音极轻,仿佛是自天外直接飘进了耳朵里,“除非你早就知道,当年杀了你全家的人,根本不是什么北狄人,而是那些想找你要虎符的人。”

冷风穿堂过,小裴身体不自觉瑟缩了下。

当年,地下室,八岁。

在他还不太记得清楚事情的年岁里,却清楚的记得,那些杀了他们家的北狄人,竟然和他们说着同样的语言。

虽然已经记不清楚他们的样貌,但他记得,他们说的每个字,他都听得懂。

他们要虎符!

靠在门框上的杨三突然起身进屋,一言不发地走到苏云汀身侧,俯身跪了下去,“主人,求你不要逼他了,登闻鼓我去敲。”

“你去?”苏云汀挑眉,“你以什么身份敲?”

杨三一怔,旋即抬头,眼神决绝,“杨家,杨云驰。”

“杨云驰,”苏云汀轻轻的重复了一遍,语气透着一丝不屑,“然后跟你二哥一样,被迅速拿下,抓进刑部大牢等着处斩?”

杨三愕然,“杨家无罪,既然有冤,为何不能申?”

“杨三,”苏云汀语气凝重,带着说不出的疲惫,“你也是在这诡谲的权谋场里活过这么些年了,为何到今日还是看不清?究竟有多少人,他们根本不想让杨家重新活过来吗?”

当年,杨家赫赫战功,权势盛极一时。

昔日有多煊赫,落难时便有多少人踩过,那些人,或许能勉为其难接受一群“死”了的人平反昭雪,却绝对无法容忍“死”过的人从坟墓里爬出来。

并且,还能重新执掌了令人忌惮的兵权。

到那时,能掀起多大的风浪,朝中的反对声又有多大,还能不能在他们掌控之中?

就算他强压下反对的声音,那又要耗费多少时日?北边的事还等得及那么久吗?

杨三眼睛里的火慢慢熄灭,他垂下头,讷讷道:“可是,敲登闻鼓,要先打二十板子,小裴他这身子,如何抗得住……”

苏云汀抬头看了眼小裴,笑了,“一个连宫刑都熬过来的人,怎会受不住二十板子?”

久未说话的小裴,嗓子如同被什么堵住了一般,耗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挤出话来,“逝者已矣,我为何要帮你们敲那鼓?”

苏云汀也不再多言,他从袖兜里取出一叠纸,那些纸大多都泛黄发皱,一看就年代久远了,他轻轻展平放在桌子上,“这些都是郑家勾结北狄的证据。”

他抬头看向小裴,小裴也抬头看着他。

“你若愿意告,明日午时,登闻鼓下,我等你。”

“你若不愿意告,”苏云汀语气依旧平淡,仿佛这件事无关痛痒,“大可一把火将他们烧了,从此……”

“这世界上,再无杨家,亦无姜家。”

“天高水远,各自安好。”

说罢,苏云汀不再停留,径直往门外走——

作者有话说:啊啊啊啊,我终于好多啦[爆哭][爆哭][爆哭]

我尽量恢复更新哈~谢谢你们等我么么么[亲亲]